敦煌壁画《帝王图》。摄影吕甲

阎氏《历代帝王图》中的晋武帝司马炎，和敦煌版的帝王图非常相似。

□当时非常流行画帝王图，阎立本的帝王图很可能有个模本流传到全国，于是，各地画工依葫芦画瓢

□肤色不同、服饰迥异的异域风情，为敦煌壁画增添了国际范儿。这种国际范儿或许受到阎氏的影响

□两幅画中，不仅题目中有3个字重合，连皇帝被大臣搀扶的姿态、身着日月衮服等细节都如出一辙

一个画工如果没有亲眼见过皇帝，他如何“脑补”一幅神形兼备的帝王图呢？……

完全可以。唐代的敦煌画工，不仅下笔如有神，而且和同一时代赫赫有名的画家阎立本题材“撞车”，就连画中皇帝的体态、服装都相似度极高。你很难想象，究竟是谁在模仿谁？

2017年1月21日下午，成都博物馆学术报告厅内座无虚席，敦煌研究院副院长赵声良为大家带来一场题为《敦煌艺术与中国传统绘画》的讲座。赵声良从艺术史的视角，比较了敦煌壁画与中国六朝至隋唐传世名画，带领大家去发现敦煌壁画各时代的绘画风格。

“中国传统绘画主要是指以卷轴画为主的国画体系，敦煌壁画作为宗教绘画与传统的绘画有很大差别。敦煌壁画较为全面地反映出中国魏晋南北朝至唐宋元各时代的绘画风格特征。尤其是六朝至唐代，由于现存的画作极少，有的还存在较大的争议，而敦煌壁画的真实性不容怀疑。”赵声良说。

有趣的是，出自敦煌莫高窟220号窟的《帝王图》，与同一时代的大画家阎立本笔下的《历代帝王图》相似度极高，不仅题目中有3个字重合，就连画中皇帝被大臣搀扶的姿态、身着日月衮服等细节都如出一辙，谁借鉴了谁的创作灵感？

唐朝是一个盛产画家的朝代。阎立本兄弟，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人物。

众所周知，阎立本兄弟二人在朝廷做官，其实他们的父亲阎毗在隋朝就官至将作少监，不仅自己要做建筑设计，还要统管全国的建设，相当于现在的住建部部长。阎毗北周时为驸马，因为对绘画、书法、建筑都很擅长，隋文帝和隋炀帝均爱其才艺，入隋后官至朝散大夫、将作少监。由此可见，贵族出身的阎立本是个“官二代”，他不仅继承了父亲在官场的亨运，而且在才艺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尚范儿十足的唐朝人，着装穿戴都很有讲究。朝廷里面要设计服装找谁？阎立本的哥哥阎立德还是一位时装设计师，从皇帝的礼服到仪仗车舆伞扇，都交由他设计完成，并在唐太宗李世民时期督修皇宫，是一个达芬奇式的全才。

阎立本的绘画天赋得益于父亲的启蒙，后师从张僧繇、郑法士。江湖传说，他在荆州见到张僧繇壁画，在画下留宿十余日，坐卧观赏，舍不得离去。后人说他师法僧繇，所画人物、车马、台阁都达到很高水平。阎立本除了擅长绘画外，而且还颇有政治才干，在唐高祖武德年间即在秦王(李世民)府任库直，太宗贞观时任主爵郎中、刑部侍郎。高宗显庆元年(656)阎立德殁，他由将作大将迁升为工部尚书，总章元年(668)擢升为右相，封博陵县男。当时姜恪以战功擢任左相，因而时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之说。后迁至中书令。

阎立本善画人物、车马、台阁，尤擅长于肖像画与历史人物画。他的绘画线条刚劲有力，神采飞扬，色彩古朴，笔触较顾恺之细致，人物神态细腻传神，被世人推崇为“神品”。他曾为唐太宗画《秦府十八学士》、《凌烟阁功臣二十四人图》，传世作品不多，最有名的《历代帝王图》仅剩摹本现存美国波士顿博物馆，不过究竟是阎氏真迹还是摹本，在学术界仍存有争议，大多数人支持只是摹本。

阎立本画《历代帝王图》这件事情，在画史里面有很详细的记载。为什么要记载呢？普通的画家你能画皇帝吗？可能你连皇帝都能没见过，对皇帝长什么样都一无所知。官居庙堂之高的阎立本，画作是最权威的，他不仅每天跟皇帝打交道，就连皇帝的龙袍都是自己哥哥设计的，对皇帝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都非常清楚。

《历代帝王图》全卷共画有自汉至隋13位帝王的画像，分别是前汉昭帝、汉光武帝、魏文帝曹不、吴主孙权、蜀主刘备、晋武帝司马炎、陈宣帝陈项、陈文帝陈情、陈废帝陈伯宗、陈后主陈叔宝、北周武帝宇文昌、隋文帝杨坚、隋场帝杨广。

在这幅《历代帝王图》上，各个帝王图前均楷书榜题文字，且均有随侍，人数不等，形成全画卷

相对独立的13组人物，全卷共有46人，皇帝的王者气度力透纸背。

这次在成都敦煌艺术大展上展出的《帝王图》临摹品，原作出自敦煌莫高窟220号窟，绘制于唐贞观16年（公元642年）前后，位于主室东壁文殊菩萨像下部。图画中，唐太宗头戴冕旒，身着日月衮服。他在各路大臣的陪同下，还被左右侍从搀扶着，去听文殊菩萨和维摩诘的一场辩论。不过这个构图和大臣的人物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

在赵声良老师看来，敦煌壁画中的《帝王图》与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画风非常一致。从事美术史研究工作的他曾在美国考察了阎立本《历代帝王图》的摹本之后，专门写了一篇论文来讨论这个问题。

首先，敦煌《帝王图》中皇帝双手打开、被大臣搀扶着走的形态，这在阎氏《历代帝王图》中能够找到原型，与晋武帝司马炎的步态相似。其次，阎氏《历代帝王图》皇帝身着的衮服有12种纹样，叫作12章，有日月、星辰、画龙等12个纹样。这些纹样在敦煌壁画的帝王图中能够对照找到8个。比如这幅220号窟《帝王图》就有日月衮服，如果你仔细查看，肩头各有一个圆圈，其中一个里画了一只鸟，象征太阳，另一个圆圈里画有蟾蜍，象征着月亮。

此前记者在成博采访时，讲解员田鹏曾讲述了这幅画与阎立本另一幅著名作品《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之间的联系。《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描绘了和唐太宗当初一起打天下、辅佐朝政的功臣，我们可以从《帝王图》中找到一些影子。比如长孙无忌，他是李世民的大舅子，长孙皇后的哥哥，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权臣，极有可能是《帝王图》中皇帝身后目光坚毅的老臣。而他身旁的圆脸慈祥的大臣，可能是房玄龄。

唐太宗李世民有两个得力的宰相，一个是“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一个是“尚书右仆射”杜如晦。那时，唐朝开国未久，许多规章典法都由他们两人商量制订，有一句成语形容他们“房谋杜断”，其中房玄龄非常善于出谋划策，但是性格优柔寡断，这个忠厚的长者很可能就是他。

在成博负一楼展厅，《帝王图》附近的展签上记述：“这幅帝王图略早于初唐大画家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从人物规模、画面结构、运笔敷彩以及风韵神采方面看，是一幅难得的初唐人物画杰作。”

对此持有相同观点的还有来自敦煌的讲解员。有人粗略计算，这幅敦煌的《帝王图》比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早了整整三十年，同时评价“这位无名画师堪称大师级水准”。

不过，赵声良对此并不认同。在他看来，阎氏历代帝王图在前，而且阎立本的风格必然传到了敦煌。赵声良推测，阎立本何时创作了《历代帝王图》，并无确切的时间记载，后人根据美国波士顿博物馆馆藏帝王图推测出的创作时间并不准确，阎氏真迹应该在此之前。

“他画的帝王图很快在民间流传，不久就传到了敦煌。”赵声良的理由之一，就是阎立本写实的画风在敦煌壁画中稀松平常，不光是这个洞窟，很多洞窟都出现了帝王图。

至于这个帝王图如何快速传到敦煌，赵声良推测，可能是画稿传入了敦煌，或者是敦煌的画工曾在长安学了阎立本的画，具体情形我们不得而知。

不过阎立本的画风，在敦煌壁画上可以找到痕迹。除了帝王图的题材“撞车”，阎氏擅长画的“歪果仁”，也能在敦煌壁画上找到些许影子。

当时，大唐国运昌升，常有外国使节来访。当时还没有2100万像素照亮你的美的手机，也没有翻转屏全幅单反相机，皇帝会见外国使节的大场面如何留个纪念呢？这不有阎立本嘛。皇帝立刻传来阎立本，匆匆忙忙地拿出画笔、铺起画板，还别不服，阎立本就是有那个本事，几乎是你在天府广场到此一拍“坐等即取”的速度，当场创作，一气呵成。

阎立本画了很多外国人物，几乎是与此同时，唐代的敦煌壁画上也出现了许多“歪果仁”，比如220窟、103窟、194窟都有《各国王子听法图》。特别这次来到成都参展的158窟《各国王子举哀图》临摹品，展示了吐蕃、突厥、回鹘等各族以及南亚的印度、缅甸、南海的昆仑和中亚昭武九姓等国的王子形象。肤色不同、服饰迥异的异域风情，为敦煌壁画增添了国际范儿。不过这种国际范儿或许是受到了阎氏创作的影响。

如果画家不会画人物，那你在唐朝可混不下去。阎氏的画风到底有多写实呢？他不仅要像拍立得一样速写皇帝会见外宾，如果画得不像，可就是开了“国际玩笑”，说不定要被治个欺君大罪。

此外，阎立本创作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可是画在凌烟阁的墙壁上。凌烟阁是什么地方？长安城皇宫内三清殿旁的一座小楼，这些唐代开国元勋每天上朝的必经之地。如果画得不像，那还饶得了你？

一生没见皇帝照样画得很像

赵声良分析，一个洞窟内体量庞大的壁画不可能由一个画师独立作业，应该是几个画师合力完成，而且这样的一个团队流动作业，极有可能在长安见识过阎立本的作品，被信徒请去敦煌作画。

是否有可能是阎立本亲自去了一趟敦煌，在洞窟内二次创作了帝王图呢？赵声良猜测，可能性不大。像阎立本、吴道子这类当时国内顶尖的画家，画史上对其行踪都记录在案，可后人并没有查到他们去西北作画的记录。反倒是，一些不太知名，但绘画技术高超的画家，则有可能跑去敦煌“面壁”。

这位身份卑微的画师，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皇帝。那么，他又是如何完成这幅画像的呢？

学界猜测，可能有两重因素：首先，皇帝的着装有严格规制，《舆服志》一书中就规定了皇帝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礼服上有什么花纹，以及花纹的位置等等细节，所以只要这位画师熟读典籍，便能在脑海里想象皇帝的服饰。其次，当时的社会非常流行画帝王图，阎立本的帝王图可能有一个模本流传到全国，各地画工都依葫芦画瓢。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曾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