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老家好多小孩在老家的老爷庙里背课文,不管多大都背的滚瓜烂熟

自从有以语言文字做载体的纸质出版物问世以来,总要在开卷之首前置附加一篇或称荐介或称评鉴的文字吧。小说《西京旧事》的出版在即,被称为推荐评价的序文,找谁写,想想:小说创作圈子中的各家,咱不认识;小说评论界内的大家,到也有朋友,不过,不忍心占用年事己高的老人家的时力。人到老年,要做的事情要尽快去做,要减少不必要的应酬和往来才是。在下,虽与社会科学界曾有过交往的师友,可称名呼姓者不下最小三位数。交往,只是昔日因工作关系建立的编者与作者(读者)的往来,还有编余时,砌磋抵砺、探讨学术。请其为小说作品撰序,心中总觉到有点“隔”。那么,自写序言也就是了。好在这也是史有前例的。

    在下多半生以来与梦结缘。忆及儿时的梦,在梦乡中想尿尿,尿胀了,找不到尿盆。东跑西奔的四处寻觅那可排泄“水火之急”的偏僻之处,去哪儿哪儿人都多,又不敢随地“方便”。好不容易找到一坨儿空地,或墙角或瓦砾堆或胡基(士坯)壕或荒郊或大树背后,尿,---- 尿床了。次日,少不了引惹得大人责斥。上中学时,梦事自又多与考试有关,梦到试题竟与考场考题相似雷同而沾沾自喜。梦笔生花,却不曾有过的。许多梦事,总是神秘、虚幻、怪诞、模糊,随意且又短瞬。梦醒后,己忘记大半。稍后,只知晓趴着睡,心想蒸馍有吃喝,睡着就知不道肚子饿了。还有:性梦,就其赤裸而言,犹抱琵琶不遮面。第一次,并不恐怖。梦后,倒也心惊肉跳。性梦,以当时的道德观念评价,不被视为正当正常的生理现象,总是羞于人言的并在内心自遣为“流氓”行为。工作后,梦境与梦事却总与“见闻”的现实大相悖异且不论,而个人的少苦青贫壮窘,经历的往事总是在不时地闪现回放……。不过,有一个梦,持续映示了数十年,这就是始于少年时代的文学梦想。学生时期,很想有那么一日,也能够像前苏联作家马雅可夫斯基所写:有一天,印有我的名字的诗集,放在(书店)诗歌书架上。(大意非原句) 想当作家,内向性格的我而不敢张扬,只宜偷偷的写在日记中。待到在下知天命之年时,田荣俩字,方才出现在书籍的封一上,这本小书被摆在社科类图书货架上,这就是最早的那册《陕西钱币简史》。该书,得到前任陕西省委书记陈元方同志帮助,被收入“陕西地方志资料丛书”得以出版。五内铭谢。此书与文学无关。不过,它的写作缘起又委实是出于受《红楼梦》里“银钱兑率”换算的启示而撰写,也不妨聊以自慰自视它的付印是初圆文学(出版)梦想吧。

退休后,舍放不下一直未曾弃掷的吐水不利的旧钢笔,抛丢不下那当年既因借助它抒发心性得到过喜悦,又却因“胡写”招致来祸难的一枚笔,为老有所乐,试写《西京旧事》。写出20世纪40年代生人对身边个案人生命运际遇的观察、采访与对亡者的怀念,摹写平民草根百姓对心自在、情自适、意自悦、乐自慰的想往,对逝去的尊严的祭奠及那民族集体记亿的不曾缺失的记想和留存,还有、还有,…… 上述,作为目睹者与过来人,不去复制粘贴还原,当然仅有“复、粘、还”是不够的。那么,存史、存真,记录一代芸芸众生的心迹心路存活求生史,统由后人撰述,只怕届时有难以补结的记忆缺环及那因“淡化”酿制的文献阙如,认知与记忆断层而致写作家们委实难以挥洒自如。时易俗移,世变事异,个中的道理,不言而喻。      

在当今社会转型时期,关注改革发展,思考解读生活本源的生命消耗中,把握时代精神,与时俱进。在下以身心不觉疲累为前提,(但实际上很难做到)喜欢写些什么,就写什么。“但写真情并实境,任它埋没与流传。”(明.都穆《学诗诗》)行文至此,又想起一句宋诗来:“只有书生拙,穷年垦纸田。”(杨万里:《和仲良春晚即事》)我虽笔耕有年,忙里偷床闲爬格子,日力不足、继之以夜,乐此不疲。但当有人称在下为作家时,赶忙更正:业余作者。只是近年来才把“业余”二字删去。从不敢称“家”,决不可以越位。因为现时做作家,准保得饿死,因为依凭十分有限低价的“润笔”,实在是根本养不活自己个儿,更莫说害病吃药了,也更莫说自费出书了。据我所知:中国现当代老作家中,不从所在编制单位领取工薪的只有两人,一是一生倡行“说话要说真话,做人要做好人”的世纪伟人,文坛巨星巴金老人;一是极有个性文采的飘迹在滇的诗人周良沛。再说,作家是要凭靠作品展示和创作实力,经社会认可方具有的职业身份,而非自封。时下,写作于我而言,纯粹是在打发时光中有事可做。想想:有点写作欲望而且能动手,老而不甘寂寞者,何不去写,人不可一日无事。找点事情做,总得与喜好结合吧,从铢两分寸做起。

      写作《西京旧事》。从何写起,先从中国人民全面抗日战争爆发的前夜民国二十四年(1935)写起,从陕西省平民县写起,从刘仁义与他的“把兄”刘二敢交往伊始写起也就是了。

      刘仁义,生就一副浓眉方脸、眼大鼻正、口大唇厚、耳大面慈的憨乐相。仁义年轻时,可真算是一表人材:骨架坚实而身材硕长、挺拔壮实,肩宽膀阔而胸腰结实,双腿肌腱瓷实而脚板又大得出奇,走起路来虎虎有生气。只是肤色黝黑,不过也更显出仁义的体健英俊罢了。

      刘家原居关外奉天府(辽宁)。倘若刨起老根根儿来,刘仁义的祖上是在清乾隆初年从山东东昌府莘县闯关东落居黑山镇的。

仁义自打一小儿,就跟随他的老父亲学手艺,子承父业入了车户行。仁义,十四五岁时,从后身影儿看,宛然是大人身量了。二八月,大白布衫子四敞八开的,右手提着鞭子,左手拽扯着缰绳,呵叱着“四脚子”套拉着“盘子”大大落落走四方了,搭帮结伙的走。别看仁义的个头大,到底还是年岁嫩,必竟还是驾技不精的“二把刀”。不过,他老父亲确信,只要他悉心调教,小儿日后准保是合格的“边杖”①。不出三五年准保能让屯里跟屯外的老乡邻们刮目相看,亲门近枝的叔伯婶娘们笑不滋儿的说声,嗬!没许乎儿,老刘家的小嘎儿,才剃了“小老毫儿”②不几年,这小子可越发的出息了。

“九一八事变”后,刘仁义为守土护家小而当兵扛了枪。自他投随了少帅(张学良)后,遂又操干起了本行赶马车,拉兵、拉粮、拉弹药。后来东北军奉蒋介石的命令从河北开拔至陕西,仁义也就随军西来到关中。起先,刘仁义所在的辎重二团马车五连随师部驻守在北同官县,后又换防到平民县。仁义在连部采购草料,少不了与地方上的乡保和绅商们交往。此间,他结识了自称是祖籍奉天苏家屯———张作霖大帅“殉难”处———的东北老乡刘二敢。从此,仁义的人生追求更为高尚亮丽。

      刘二敢,容长脸儿,面容清癯反而显得眼大眉细。二敢不仅脸色泛黄,而且头发也是黑中稍显灰黄的自来卷儿。时下,二敢也即到而立之年。二敢他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大小伙子,行为中透显出睿智与机灵,言交中显示出贼③精和老到。

 其实,二敢的老一辈子的老爷爷就老疙瘩俩。前清咸丰末年,山东莱州府一带疠疾流行。刘老兄弟俩,那时都已有了家口而分宅单过。大灾到来,哥俩为外逃求生及逃向何方产生了分歧。结果,哥俩携家小各奔北西。刘老大闯关东,落户到奉天府辖下一处不起眼儿的夷荒之地;刘老二老帮子④却随了他远嫁在青州府五莲县的老姑一大家口子向西逃入陕西落居渭河北岸槐村。槐村旧有鸡鸣一声听四县(渭南、蒲城、富平、临潼)之美称。二敢的爷居大,二敢也就随着老人们去了关外。到了光绪年间,二敢爷和二敢爸先后病亡。二敢妈和乡亲村邻一道把二敢爸抬埋入土后,二敢妈便拖着三岁的二敢和怀挟着二敢的一弟一妹逃奔陕西投亲投到刘老二这杆子门庭上来了。老二的后人,见老刘家的后代嫡亲落难,焉有不收容之理,于是二敢跟母亲及弟妹也就落户槐村了。不过,这已是光绪末年了。倘若论说起二敢的老根根儿来,二敢对外仍旧自称关外盛京。加之二敢一口蛮流利到位的东北话,也就遮掩了他少儿时生活过的渭北槐村是远近闻名的“蒸馍山,油泼辣子彪彪面。逢年逢事把席坐,酒菜上桌四邻香。要吃油,自己舀,小磨香油用瓮装;要吃杏枣自己摘,四季瓜果吃不退。”的福窝窝。二敢出社会早,在外边混待的年头长,经见过的事情多,但对外人绝少提及家乡及家中事。一般人只知道他是生意场上的老客儿。不错,二敢是贱买贵卖赚取时地差价获利的商贩。二敢,每年忙活半年、闲半年。秋天,关中渭北白生生的棉花———斯字棉、德字棉、脱字棉开花了,正是二敢向棉农们收购的大好季节。二敢,忙活不过来时,还要雇工代收呢。二敢的足迹踏遍了关中平原上的各个产棉县份,诸如泾阳、三原、高陵、渭南、临潼、大荔、平民、富平、蒲城、兴平、咸阳、武功、长安、户县、蓝田、周至、礼泉等县。其中,从东府各县收购的棉花,集中到渭南县打包厂后,二敢还商请西京市棉花掺水掺杂取缔所屠迅先所长委派技师来渭南协助审定等级并颁发货照,方可打包从水路渭河航运或陆路车载马驮出陕后,再转火车发往苏宁和沪杭。二敢的生意做的大,日鬼捣棒棰那是小人之为,他不屑一顾。

自打“二刘”相识后,酒做媒,两人一来二往的话语投机,两人还时不时的凑到一块儿唠嗑儿。二斤白干(酒),一碟(猪)下水,一碟花生米,快活上小半日。再后,不是摆一盘儿“车马炮”厮杀一场,仁义技胜一筹。就是接着喝,酒酣耳热之时,话多话稠起来。但二敢只谈赚钱事,把生意的成败挂在嘴上,别的一概不扯谈。而仁义则频频举杯止不住的摇头喟叹。二敢问:“就真的能与人言只二三?”仁义不接话,扬脖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用竹筷子击敲着菜碟,动情的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黑山镇上,那里有亲爹亲娘,还有那日夜想念的老婆孩子。”二敢插问:“把二老和嫂子、孩子接到这疙瘩来,兄弟愿帮助哥哥消停过日子。咋的,行不?”仁义说:“父母说啥也不肯西来。望八之人,禁不住路远折腾了。贱内携小女,月尾就到。”二敢忙说:“大喜,大喜。兄弟敬哥三杯。”二人同饮。几天后,仁义约上二敢,驾着马车沿黄河故道南下往潼关去接妻女。

仁义的媳妇叫关惠贤。惠贤性格开朗,但却慎语善言。小于仁义四岁的她,而今怀抱周岁的女儿冬梅已在潼关渡口的客栈里等接了。惠贤也是个细高个儿,她五官端正,尤其眉眼顾盼有神、灵活明亮。只是时下显得脸色灰黄、面带倦容,倒像是病妇似的。她从保定府一路奔潼关而来的路途中的劳累,劳累得她腰腿酸痛,只想搂着孩子倒睡而不想靠坐。她现在最大的心愿是在见到仁义后,把孩子交给他,倒头睡上两天两夜。

 仁义和惠贤在小店相见,惠贤止不住喜悦心情,眼里闪着泪光,泪水终于如同水珠儿似的淌出。二敢说:“难得团圆。嫂子,仁义哥是盼星星和盼月亮的盼你呀!”仁义在旁抱着女儿遂把二敢向惠贤做了介绍。略做休息片刻,他们在街上买吃后,仁义驾车日夜兼程的返回平民县去了。二敢事先在县城代他夫妇租赁了民房并置办了床桌和锅灶,一切从简,因为军令如山倒,部队是说走就走的。

     往后,也就是年把天气,刘二敢与刘仁义换帖、叩头、拜了把子。叙齿,“二刘”都是前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生人。二敢出生在四月初九,仁义出生在腊月初十。故二敢为兄、仁义是弟。二敢在刘氏门宗中行二,仁义也便遂以二哥相称。自此,两人掏心摸底、话语更为投机,交往更为密切。

     再往后,自打“二刘”拜识以来,在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十分机密的大事!!

 此事,无论是自家个儿出首,还是被军、警、特、宪查知,那都是要丢脑袋的。此事,并不亚于二人合谋把西京城的钟鼓楼卖给外国人了,把西京城内卧龙寺珍藏的宋版《大藏经》盗卖得手了,把乾陵下歇睡的男皇上和女皇上的坟头给削平了,把临潼县人为发洋财指靠的一男(秦始皇)的古墓给挖掘了,一女(杨贵妃)享占的那温泉水滑洗“垢痂”的华清池给回填了!

     此事,说大,它实在是仁义人生中的一大转折!它的发生,的的确确是改变了仁义人生之旅之敞篷班车行驶路线。日后,仁义的作为、贡献与奋斗,均有新目标了。此事,机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的,只能是“二刘”知晓,法不传六耳。此事,说小,当然它绝不是小事,相信不相信在你了。且看:

 仁义加入共产党后,由二敢联系并领导。二敢没有分配任何任务给仁义。二敢只是向他传达了党制定的现阶段的“反蒋抗日,扩大联系,培养新生力量”的白区工作方针。党的地下活动,采取单线联系,一对一,决不能发生任何横的或竖的关系。还有党的纪律,二敢也要求仁义从此更要慎言、慎行和更要慎交。在各种场合,不管是公开或私下,对时政世界和社情国运,都要冷漠而不可介入谈论评议,在政治上保持“白色”。一次二敢约仁义谈话,临末,二敢以“党如果要你刘仁义整⑤治啥的,只能是我刘二敢下派单传。”做为结束语后,他拍拍刘仁义的肩头说:“该吃该喝,该干啥就干啥。全当没有过这码事。记住。”仁义点头。

      刘仁义在江湖上闯荡,不是才出道的雏儿,有些年头了。眼下,他是少帅麾下的排副。少帅到西北来干什么?剿灭共产党。少帅可是“西北剿匪总司令部”副总司令,蒋介石是总司令。东北军的排副通敌是“共党”,啥罪名、咋惩处,仁义心明如镜儿似的。

 共产党,仁义在加入前没见过。对于共产党,只是听长官说共产党“共产共妻”。听说老蒋不许可东北军打日本,让少帅带兵入陕灭共军打头阵,仁义半信半疑。仁义还又听说过共产党当官的,从来不打骂和克扣士兵,官兵一律平等。打起仗来,当官的不怕死,带头往上冲。这一条,仁义举双手赞成。共产党革国民党的命对着干,朱、毛手下的共产党就是为让穷人有饭吃、有田种、才领导农工闹革命的,领导穷人们齐心协力地推翻国民党的江山,一心一意的带领穷人打天下、坐朝廷。其实,这些“听说”的后一半,多半是经二敢告诉的。他信。他亲眼看见穷人生活的苦,自家个儿就是穷苦人嘛。尤其是东三省的老百姓在小日本的统治下,缺吃少穿、挨饿受冻的,苦熬苦拽、苦心巴力的把日老爷从东山背到西山的干,临末还落了个亡国奴。到了大秋,眼看到手的苞米全让鬼头哈蟆眼的小鬼子跟二鬼子勾搭连环的歪擓斜拉⑥的全给鼓捣的“征缴”完了!这“满州国”国民在小日本的奴役下年八百辈的挨叱儿挨克儿的挨打受气,心中窝憋、窝挫呀!!

 二敢告诉的话,仁义信。仁义想,二敢和自己既是拜身⑦,又是同乡,哪能欺哄他,把没影的事儿,能说得有鼻子有眼?没事瞎咧咧,不会。他图谋个啥,人总得有个图谋与舍取。用二敢的话说跟着共产党干,共产党得人心民意,共产党成功了,建立新国家了,这一国一大家总得有人管事,相信党肯定要让党员去管事的。党成功了,你我也就成功了。劳苦农工得解放了,你我也就活出个人模人样来。采管草料,马夫头?拉倒一边去吧,找个窝,凉不丝儿的窝趴着去。排副?儿孙当团副、旅副还嫌官场小呢,炕头上跑马、桌子底下扬场,施展不开来。不过,二敢也劝说仁义把眼光放远点,别只看到打回老家去消灭小日本鬼子,收复东三省。还要看到主力红军才到陕北苏区还要发展巩固壮大,用革命战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卖国贼蒋介石,把革命发展到全国去、把敌人消灭光。只有我们战胜敌人,才能搭救全国人民跳出火坑、泅出苦海。

 仁义入党,这与二敢坚持对他进行革命教育,不断启发他的阶级觉悟,使他最终站到劳动人民这边来,愿意为天底下劳苦大众的解放而奋斗牺牲的思想政治工作有因果关系。再有,仁义随了二敢,还又在于仁义脸面软,碍于情义扯心。仁义也想过:二哥,他敢向东北军军部告状?不敢。明摆着吗,一根线上拴捆的俩蚂蚱,不犯傻。不过,想归想。自打二敢带着仁义在黄河滩偏避处的岩洞中,举拳向党旗宣过誓后,心中总归是明镜儿似的,知晓这码事的份量,而紧怕漏底犯事。倘若说仁义终日心惊肉跳,言过其实。他不是小心量儿的人,可心中难免还是有点颤动。因为见天眼瞅着连里和排里、班里那些往日和自己个儿走得近的三朋与说得来的四友,还有以往很看重自己的长官与那不起眼儿不咋着的,见了自己个儿就抻头出拳竖大拇指哥的诸如二班的焦黄皮瘦的“大眼灯”张三和七班的扯脖子专爱跟人吵嚎的“大嘴岔子”李六,眼下怎么一个个的都全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个儿?街镇上的游逛的闲人,也尽用乜斜的目光把自己个儿迎来送去。回到家里,惠贤也把自己个儿,上下打量,敢情是自己个儿的脸面上刻着共产党仨字又绣着花儿,心里嘀咕。可是,又想:自己个儿,平日里憨乎乎、乐悠悠的,跟谁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凡有交办、要办、承办、核办、主办的大小事儿一概上心。还又想:从来没跟谁杵倔横丧过。说实在的,与谁也没结下过仇口。思来想去,敢情是自找烦乎。是的。又自从打这儿解悟起,仁义思理出了个头绪名堂后,醒过神儿后再看身旁上下左右的三朋、四友、长官和张三与李六还有在街路上逛游的闲人,更还有自己个儿的老婆,这一个个人,与自己个儿视线相汇时,不再是斜眉吊眼的审视和疑察自己个儿了。

 刘二敢跟仁义有一程子没见过面了。不过,但凡见面,仁义向他汇报思想后,他准宽慰说:“别净自家个儿吓唬自家个儿,活得还嫌不累?”二敢空手比划着反问:“推翻南京国民政府,推翻老蒋统治,让全中国的农民有田种,工人有工做,我们斗争革命有啥不值得?”为让对方放宽心。一次,二敢笑问:“反桄⑧,来得及。”仁义急火:“哪会,瞎掰。”说毕,二人相视,哈哈一笑。

     没出一年,震惊中外的“双十二”事变发生了,张学良、杨虎城联手在临潼县华清池“捉蒋”抗日。事发后,南京政府中的一部分人宣称对西京要动武,共产党闻讯出面调解,小日本观望、美苏介入斡旋……直至“事变”和平解决,张学良护送蒋介石返宁而一去不归。接着,东北军内乱酿发枪战。

 民国二十六年(1937)初春的西京市军政动荡、民心不安,市场冷落、经济凋蔽。不久,蒋介石对陕西动“手术”。刘仁义趁西北军被改编、东北军被调离之际,按照二敢的指示和要求向部队递交辞呈。仁义申请退役被准允后,告别马车连,离开平民县携带家小到西京市自谋出路。行前,二敢与仁义做了长谈,向他传达了党的“停战议和,一致抗日”的近期工作方针。临末二敢交待任务时,只说了“安家待命”四个字。又还说日后组织上会同他联系的。

 刘仁义退伍后,自是另一番平民装束了。而今,他脱下军服,身着蓝洋布衣裤,足穿厚底黑布鞋,俨然是一副不事奢华、不追时尚,只求蔽体近而务实的人物。仁义的衣饰更衬显出他的笃厚和憨纯来。仁义时下携家小来到了西京市东关,初来乍到,一时不知干啥营生好,尝试着做了一段时期的小本生意。幸而还有早退下来的朋友做介绍,便到东关南大街上的杨老五车店应差做把式①。仁义心知,自家个儿又是车科出身,对这行不陌生的,先干着也就是了。另外,既然在南大街谋事,也就顺手想把家从更衣坊上的面王巷搬出安在车店附近为妥。仁义的朋友郭永明,早他一年下来,投奔在他的一位老乡处做帮工。这位东北老乡聘请河北省高阳县织布技工做师傅,在东关南大街南头火神庙巷开办一家小织布厂。老郭对东关地面上人事比仁义熟知,便带着仁义到中大街鸡市拐找到了人称李二叔的专门介绍房屋买卖租典的经手人。经李二叔从中撮合,仁义租住了与杨老五车店仅有一街路之隔而两两相望的烧锅巷十四号院内的一间厦房安家。此前,李二叔带领仁义与老郭去喇嘛寺巷看房。仁义未相中。看过这边厦房后,仁义当即付了定金和介绍费,并又三对面的讲清了房租。仁义与老郭和李二叔出了烧锅巷东口各自回家。仁义,过街路去了车店,一来是与店主杨老汉靠定何日接事,再就是告诉找下房了。杨老店主先说:“一两天就过来吧,活紧。”又当听到仁义租房后,老人举摇着手中锃亮的黄铜水烟壶直掸脚,“啥?你也不打听、打听,李家老二,那是咱东关有名的‘房打颤’!”仁义疑问:“房打颤?”老人解释:“李老二说事,两头赚取的买卖,心狠着哩。老二揽钱,房子听了都打颤呢。也好,就住对过。 把屎尿尿的喇嘛寺巷不去。”老人吸了一口烟,“西京城东关脚下这滩水,深着哩。”说毕,示意仁义入座。仁义接言:“日后处事,一定先请你老人家多指教,先谢了。”老店主则说:“不谢,不谢。”

 东关南大街是西京市药材业的集中地。这条街上生药行多、货栈多,故在杨老五车店入歇的多是药商。车店,除去住宿外,代办货运和寄放,生意也还算可以。仁义入店,又操干起老行当来赶马车,也总算是在西京城有了落脚处。仁义,每日早出晚归,为客商拉运药材忙。惠贤在家带着四岁的冬梅,每天两顿饭按响做着,闲下来也想找点活儿干,有个小收,也好补贴家用。仁义不同意,说道:“忙一个人就行了。”半年下来,仁义把这西京市附近各县的大镇店的方位和路程也都摸了个一清二楚,而且也还借着运货的方便,认识与交结了一些药商与药贩子。仁义与惠贤商计,辞了杨家店里的活,自家个儿自己干,一半时本钱凑不够,合伙儿干也行。说干就干,仁义辞去了对街杨家的活儿,尽管杨老人一再挽留并主动提出加薪,而仁义还是婉谢了。仁义,找来选去的,相比较之后,选定了本街南头狗脊岭下一处民房闲院,租赁过来,开办车马店。初办,规模小,只以拉运货物为主。购置了一车、一马与一驴跑运输兼卖草料。

 开始,仁义只是在西京城四周边跑动。除去城关外,四乡十三区之凤栖区、杜陵区、引驾区、白鹿区、灞陵区、铜人区、渭滨区、龙首区、高阳区、沣滈区、细柳区、通济区、南洨区,也都全部跑遍。至于西京四十九里之南关里、黄渠里、金滹沱里、三兆里、大兆里……马王里、姜仁里、河池里、乾河里,则未去几遍,货少不常去。开车店,哪里有货拉运,往哪里去。上坡、上塬,费畜力而耗车胎,是要加收费用的。南不进山,秦岭山高坡陡;北不过渭河的,路上不太平。后来虽说开戒了,不过依然是车货不进山,除去路况不行外,那就是常有山匪骚扰,丢了货主的货件补赔不起。至于北去,可以过渭河了。泾(阳)三原,那是常去常往的。去时装运上洋(煤)油、盐碱还有洋(机制)布,两头不走空,把泾阳的棉花和烟茶、菜籽油朝省城拉运。把三原的药材、土布也都朝往省城的东关集中,仁义跟三原县的德太药材店、悦盛宗、人和丰、德合生、永顺恒、同顺和、义圣奎、春益和、复顺昌、同春和、永兴福、义聚合,奥兴西、德胜奎、保和太、太圣丰、王太厚、恒发裕药庄与药行都打过交道,从而也结识了不少药材行生意人。一两年下来,生意还可以,只是太操劳受累,尤其是长途货运。

 一日,刘仁义途经鸡市拐时,老远就听到了那如诉如泣饱含悲愤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声,用目望去,原来是竞化小学的学生们在校门口演出节目。围人不少,仁义也顺便驻足在人群外悉听,一声声,一句句“爹娘呀”勾引起了他的思乡之情,忍禁不住的鼻酸与眼圈发起涩来。歌唱毕,情绪激愤的民众随着演出的学生喊起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必胜,日本必败!中国人民团结起来,把抗战进行到底!……接着,演出的是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仁义踮起脚尖向人圈内观望。这时,仁义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往日的两位旧僚,论说起来,还是他的上司呢。这俩,与他也都是一块儿从辎重团退役下来的同事马大贵副官和王有财连长。哥仨儿在路上站着唠扯没完,已到饭口,马大贵一手拽着仁义,一手拉着王有财西去进了义明生羊肉泡馍馆,一看人多,又出来去了太和楼。饭间,马、王劝说仁义别整运输了。四季在外,风霜雨雪的马不停蹄,大热天热呲乎拉的头顶骄阳而脚踏热土,三九严寒大冷天凉歪歪的西北风劲吹冷的把人的屁眼子冻裂了。歇业,另整别的,等等。仁义说:“二位既然这样讲,一定心里早有谋算。说说,整啥?”大贵说:“开工厂。”有财补充,“铁工厂”。并又说:“不离咱们车行。生产车轴、车轮毂、还有铁鞍和马掌铁什么的。”大贵插话,“销路已经有了,军用。三十八军后勤部那边有门子。另外,还有老百姓用。货多了,还可以走西口②。”对此三人合计了一阵子。

      后来,仁义还和惠贤商议了两宿,翻尸倒骨③的比较来,分析去的遂下歇心改行上报歇业。不久,找了个主儿,从中又多经中人说合,把狗脊岭下的车马店盘让出去了。

     接着,马大贵、王有财、刘仁义,选厂址、凑资金、办执照、购机器、聘技师、招学徒,说干就干起来了。厂址设在东关吊桥街西口,这位置正在通衢大道上,是四向往来方便之地。万事齐备,只等吉日开工。

     一天,厂牌挂出去了,三合铁工厂。三合铁工厂,三合,三人合办之意。挂牌时,放鞭炮、敲锣鼓。

“三合”的仨股东,各戴礼帽,帽顶上还都簪花。又一满都是衣着并鞋袜簇新的在永兴馆摆了两桌酒席,邀请到席的除有西京市交通局、税务局、警察局和机器局的贵宾外,还有东关商会会长和联保主任。三十八军后勤部军需处还来了一名副官。席间,主人不断的行走斟酒,递敬来客。“满上”“揭起”与“多多关照”不绝于耳。来客喜饮,杯杯见底。有的人,直喝得两眼发红发粘,嘴中吐词不清,绊绊坷坷的醉醺醺的还在划拳嚎叫着“四鸡(季)发菜(财)”“三匹麻(马)”。热闹了一阵子。

     “三合”的分工,王管生产、马管销货、刘管供应。活忙了,都上。钱财上,马的墨水深,管账。刘管钱、王核实。三人还议定,每一笔收入与花销三人都认同方可;每一项业务往来,不藏着掖着。凡事一概按规约办。

    “三合”开工后,生产的头批车轴,全让军车给装运走了。几个当兵的把一根根儿车轴往汽车上扔放,钢声清脆当当儿响,仨股东在旁看着装车,甭提多高兴了。仁义给站在身旁看的技师递上一支“哈德门”,对方忙接手说:“不敢劳,不敢劳。”说着便把烟卷儿顺手架放在耳廓上。马大贵也趁机给提货的小军官塞送两盒香烟并说:“不成敬意。”

     汽车装完货后,王有财和一个当兵的跳上车厢查点数目后,小军官留下一纸收据,便钻入司机驾驶楼内,汽车轰吼着开动了。马大贵特意往前送了几步,小军官在倒车镜中看到,从车窗内伸出手来摆摇,示意勿送。

 “三合”生产的车轴,钢硬且价格合宜,故而在销路上不太受阻。当时,在市政当局颁行《西京市旧式车轮改良办法》以前,市行的畜力大车、骄车及人力车,因车轮过窄、多钉,采用突式铁瓦,极易轧毁路面。所以,当局决议:参照北平市改良车轮的办法,规定限制本市车辆车轮宽度为一公寸,一律改钉平瓦。并颁发图形样式,令各车厂和车铺仿照执行。违者,酌令停业与罚款。各车主,如不改换者,一经查处,亦一律车辆停驶并加罚过怠金若干元。这样一来,铁工活中,宽轮轮毂与平瓦的市场需求量大了。那年头,汽车少,因而“三合”的车轴卖得好。

 不久,刘仁义离开烧锅巷,一家搬居到街东的大辛巷去了。仁义掉进了药窝窝。此话怎讲,东关南大街上的药行和药铺多,而药商们居家多在本街的大辛巷,还有柴家巷、卧龙巷与牌楼巷内,一则是离买卖近好照承;二则是市场招换来药商到此投资办店,也有个先后的引进关系在内。大辛巷内南北院落有四十家一砖到顶的高大门楼,而货栈与药行就几乎占了十家。亮瓦晴日,进巷。入眼就能看到一些院户的门楼前脚地上铺席凉晒切得的生药、片药真不少,光就这片药就又分横片、顺片、直片、斜片、薄片、圆片、方片、条片。有黄芪、半夏、元胡、白术、甘草……不时有人在旁用长把小木棍翻搅,药香飘散。大辛巷是名符其实的富巷。此言不虚,有旧谚:“官宦财东大辛巷,挑葱卖蒜柴家巷,抬活埋死枣园巷, 把屎尿尿喇嘛寺巷”流传旁证。

仁义新居,稍大。而且庭院也大。这一年,惠贤坐怀了。老二尚未出生,名字就都早已取下了,女孩叫秋菊。因为推算生在来年的秋天。接下来,要还是女孩儿,如生在夏春,就叫夏荷与春桃了。倘若“倒茬”,就叫,就按着伯仲叔季往下排,就叫伯治、仲齐、叔修、季正吧。仁义的文化底子浅,压根儿就不会给孩子们取这么个文雅的名字的。这还是那年冬梅未生下前,在老家他赶车经过黑山县崇兴寺门前时,求摆卦摊的一老者给小人儿取的名。老者说,生男当挣功立业足登凌云阁。丫头,一辈子挣着,能挣来个贞节牌坊就烧了高香啦。男孩嘛,“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礼记·大学》)按排行就叫治、齐、修、正。丫头片子,按四季排,桃、荷、菊、梅。其实在冬梅与秋菊之间,惠贤还曾生养过一个小子叫伯治。只是没成想没成活。殁了。

      冬梅,上小学了。在南大街维新小学读书。头一天领书后竟把小学一年级国语课本第一课“开学了,开学了。见了老师行个礼,见了同学问声好。”两句话背了个滚瓜烂熟。

 忆上一个世纪三十年代末期的那场旷时日久的举国上下“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的全民抗击日寇入侵我国的正义自卫战争时,生活在西京大后方的劳苦百众,也更是年复一年的为生计艰辛奔波而倍受熬煎,为衣食之需而劳作不止。那年头,老陕们苦虽苦,累归累,但比起敌占区的同胞们来说,少遭受了一番小日本鬼子的奴役与蹂躏,自感也有一丝侥幸。当年,日军始终未能攻入陕西潼关,这并非是因“秦中自古帝王州”(杜甫《秋兴八首》诗句),陕西的黄土埋皇上,有历代位踞“九五”之尊的人杰中的“人王”在护佑后世的黎庶苍生。而实实在在是得助于陕西军民在自守与固守黄河天堑,不失八百里秦川一寸土所致。同时,也得助于活跃在敌占沦陷区的陕西军人与全国各省各地广大抗日军民对侵华日军的军事打击和战力牵肘,使其无力西犯有关。

 陕西潼关,有国民党部队重兵把守。潼关以北,黄河自又是天然屏障阻敌西进。河西,自南向北有国民党三十八军、陕西警备二旅与其他地方武装力量严守,有共产党八路军留守兵团驻防抗敌,有边区民兵协防。而潼关以南的秦岭山中的各处关隘也都有抗日军民守关护陕。这才使得日寇未能突破黄河与秦岭防线,力保三秦不失半厘地。

本国的陆军铁骑未能攻入潼关占据西京城。可是,他的空军战机却能入侵陕西偷袭投弹轰炸西京、肤施(延安)、宝鸡、汉中、安康、商洛、渭南及关中诸县,多达五百六十余架次。日本的空军在山西省运城、临汾设有机场。日机起飞,不足半小时,就能飞抵西京上空。那年头,西京市民逃避敌机轰炸,成了家常便饭。座落在五味什字的陕西省防空司令部是最先得知日机空袭消息的,一旦防空警报拉响,钟楼上的大红灯笼便立即悬挂升起。一只、两只、三只,这三只红灯笼,分别表示所发出警报的等级。城区内,不论你处在何处方位,但凡进入大街巷或上树上房,就可看到大红灯笼的。那时,市内最高的建筑物除去钟鼓楼外,便是北大街路东的通济坊三层洋楼了。西京城内视野开阔无遮挡。红灯,不但钟楼悬挂,城门上也悬挂,也为的是给城外的四关与四村八乡的百姓们发布防空袭警示信号。

 刺耳,持续的警报声响起后,人们争先恐后逃命,纷纷争抢着钻入防空洞。防空洞,不仅在城墙下掏挖,还在街巷院落中掏挖。大一点的,可容身数十人;小一点的,仅能容身单人或半容身两三人而已。入洞未能掩蔽身体时手抱头,伏在地面上。大气不敢出,阖眼静听四周八方嘈杂喧嚣声由呼叫渐至平寂,屏息啼听敌机隆隆声由远至近的轰轰作响,接着便是爆炸声,房倒屋塌、伤者哭喊,混杂着硝烟与尘土的气浪扩散弥漫……胆大一点的男人,仰望日机在头顶上盘旋不去,暴怒憎恨地骂上几句:“日本鬼子,我日你妈!”女人们,把孩子搂抱的更紧。孩子哭了,用手去堵捂哭儿的口嘴,深怕敌机循声投弹。

 日机,白天偷袭,人们还能有个防备。城里人背着馍兜兜往四乡里散避。往东,去了米家崖,窑园、白龙池;往南,去了马腾空、三爻村和丈八沟;往西,去了贾家围墙、桃园和史家坡;往北,去了吕家土壕、庙张村和老人仓。每日里,早出晚归。也有不归的,就势歇到坡沟与破窑里,歇到河里没水时的桥洞下,歇到村外场院和树下,当然那是天无雨雪时。城里人跑到乡下好躲避,地里、沟里、崖坡下,都成。遇上敌机“尸巴   蛋”来不及躲避的就趁势卧倒在地双手抱护住头,这也是最简单和最直接的逃生良法。

     如果,日机在夜里偷袭。西京城里的汉奸们,就会倾巢出动给敌机打信号枪,指示轰炸目标。没有信号枪的坏尸从   ①,就用手电筒对空用电光时亮时灭来指示方位。汉奸采用亮一次手电灯光就换一个地方,西京城的敌特活动很是嚣张。当年,凡是被宪兵和警察局抓捕到的汉奸,均以通敌罪而被押绑到玉祥门外护城河旁吃了枪子儿。活该,罪有应得。玉祥门外是刑场,西京人从不说“出玉祥门”这句话,禁忌避讳。

      敌机扔完炸弹离开后,西京城的防空戒严解除了。警报便又拉响了,掩埋队也就出发了。市民们可以出洞,各回各家去了。赶忙奔回家院及住房去救人、救火。

     日军虽然未能攻破潼关,涉过黄河天险,但日机却频频出动而轮番轰炸三秦大地,日军的狂轰滥炸,炸死和炸伤了西京与肤施(延安)及其渭南、商洛、咸阳、铜川、宝鸡、汉中、安康等市县的平民百姓许许多多人。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初七(1937、9、11)日本空军便派出首批侦察机侵入关中上空,进行侦察活动。当日机在西京上空盘旋时,并未引起百姓的高度关注,市民初还以为是国军的空军演习。事后,方知日机在打探消息,人们才有些紧张了。四天后,又有二十一架日机到来,人们慌乱了,随后并没有见到日机“把黑蛋”,人们又有些大意了。两月后,西京城乡被炸。

     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十一日(1937、11、13)对于西京市民来说是个黑色的星期天。日机首次轰炸古城,倾刻间商铺民宅化为火海,无辜民众惨死于非命!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初二日(1938、11、23)日机二十架次轰炸西京市,炸弹落在了西城回民坊住宅区与清真大寺附近。这一天是穆斯林同胞的开斋节,房倒人亡。西城墙下的香米园一处防空洞被炸塌,市民不顾敌机仍在投弹,而是冒死扒土入洞抢救伤亡者。死伤一百六十余人,就在近处,弹片还把一个种菜的老汉的腿给炸断、炸飞了,断腿血淋淋的被炸飞在一旁滴血。目击者说:把失腿的老汉疼扎②了,呼天喊地的唤爷叫妈妈!

民国二十八年正月十七日(1939、3、7)下午四时许,日机十四架次偷袭飞临西京上空,炸弹投在东木头市、菊花园、炭市街与桥梓口、大麦市街、土地庙什字,还有莲湖公园、糖坊街一带。西京城闹市区从大差市街至骡马市街一公里许路程内,各商店着火,街房倾刻化为灰烬。空前的大火,罕见的浩劫。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烈焰吞噬了一条街!!来不及逃生的市民和行人负伤乃至丧了命。日机轰炸过后,硝烟弥漫,处处是房倒屋塌,一片瓦砾堆。街路上倒伏的死者裸露出的尽是残缺不全的躯肢和血肉模糊的尸体。但见挂落在门墙上、树稍上、电杆电线上的肉团与内脏到处都是,血肉横飞、残不忍睹。同年,四月初六日(5、24)日机炸塌桥梓口防空洞,有一千余人被闷死。空前绝后大惨案。

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1940、1、3)日机轰炸西京市,五岳庙门街的天水行营防空洞被炸,程潜将军受伤,东大街、莲湖公园一带也被炸,死伤民众近一百人。另据侯经豹老人回忆说:日机到来渭南前,警报响起,声声催人逃命莫迟缓。我老妈正在受难跑不成。我出生之时,炸弹在院墙外爆炸“咚咚”响。事后,我妈问我大,给娃取啥名?我大掸脚咬牙:警报。从此,我妈只要在外头呼叫我,听者失急慌忙的一跑二站三看天。

民国二十九年四月十三日(1940、5、19)日机轰炸。正逢易俗社在武庙街夜场演出《三打祝家庄》,戏刚演到石秀和杨雄探庄,石秀逃脱而杨雄被抓时。防空警报响起!一时间,观众争相离场逃命。戏台上的鼓乐响器戛然而止,演员们也来不及卸装跳下台来与观众一起往外跑,直奔防空洞。当晚,也有记者在看戏。当然还是记者笔下来的快,第二天,西京城的报纸上立马便刊出一则快讯《宋朝人在民国跑警报》。报童沿街叫卖:快看,快看,宋江带着“水浒”一百单八将,昨夜在西京城里碰上日本飞机“把蛋”快看,快看……

      民国二十九年十月初二日(1940、11、1)国民党重庆政府的国防部长白崇禧(回族)到陕巡视后去清真大寺做礼拜的消息被汉奸侦知,立即电告山西日军首脑机关。日军得讯当即出动轰炸机空袭西京城鼓楼之西北回民坊,回汉民众们罹难伤亡大。

      民国三十年四月十一日(1941、5、6)日机轰炸中正门外火车站、大华纱厂,死伤民众六十二人。此后的四月廿三日(5、18)、七月廿一日(9、12)、十月十四日(12、2)市区和北关一带多次被炸。

     还有一次,日机轰炸西京飞机场时,把炸弹投在了西关正街上的欧亚航空公司门口,倾刻火海一片、火光冲天烧,火焰灼人。飞弹把来不及钻进防空洞的卖瓦盆的王家老汉的碎(小)儿毛猴子给炸死了。西门外许多街房竟被战火烧炸成为了一片瓦砾场。

     有学者郭润宇研究员告诉:日军轰炸西京市,市民伤亡人数两千四百八十九人,死伤各为一半。日军轰炸的伊始,仅就陕西省防空司令部掩埋队抬埋的无主尸体就有一百六十四具。而有主家的尸体则自行掩埋了。不计其数。

     西京城民众还有全陕西的热血沸腾的老少乡党们都把日本鬼子恨透了。一些爱国青年参军抗战,一些人随三十八军军长孙蔚如赴华北战场,转战晋豫冀,杀敌建功;一些人进入陕甘宁边区,同样听从八路军总司令员朱德和副总司令员彭德怀指挥,随同一一五、一一九、一二○师赴华北敌后开僻新战场,坚苦抗战夺胜利。

平津失守、华北告急,淞沪打响、华东吃紧。国民党政府一批批的党军政要员及家眷相继入陕,华北、华东的巨富与大商人们也都拖家带口的纷纷逃入陕西躲战乱。此外,还有大批、大批量的河南逃民像潮水般的涌入西京古都。西京城里,操异乡口音的人多了起来。尚平路与北新街附近的一德庄、二华庄、三秦庄、四浩庄、五福庄、六谷庄、七贤庄、八仙庄,还有位于尚朴路西侧的通济坊一带,成为了外省人中,日进两餐尚可维持者的居聚地。外省人中的穷人,尤其是河南难民,则多集汇在尚仁路附近和城北城外。从此以后,西京城的城东与城北变为了外省人的天下,外省人中的河南省人的天下。

 西京市城乡到处可见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尽是讨饭的、拾破烂的、卖黄土的、卖麦草的、卖瓦盆的、卖药材的、卖葱蒜的、卖劳力的、卖儿卖女的,还有出卖自己个儿肉体的女人,充满了大街小巷和道口路旁,无处不有。这些逃来人口,多半栖居在城墙下和土壕内由自家掏挖的窑洞内。窑在低洼处,遇上秋雨天便不可避免的上演了一出人生舞台上的现代版的最为悲痛的“水淹七军”③。这要比戏场演出“精采”得多,没有任何一点虚拟的程式化的表演动作,而是真实的相当真实的一拨一伙的豫籍难民们在特定的场景氛围中的无序的出乎本能的自救逃生与又同时出于亲情乡谊的舍己忘我的互救脱险。到了夏日,人们不再穴居,在晴亮的夜里,宿歇在街头,三三五五的头枕着马路牙子望月亮、数星星。孩子们还可以听老者讲“七夕会”:牛郎担挑着儿女隔着天河在呼唤孩儿他娘———织女。入冬,逢上大雪飞舞天,雪花儿纷纷扬扬的飘落个不停不休时,住在草棚、草屋的穷苦难民们,就更显得担心受惊了。一夜之间,积雪可以压垮棚屋顶。人们不敢阖眼的拥被坐靠着支撑到天亮时分,便快步出棚屋,把积雪刮下房顶,为的是“减负”不被“雪葬”。逃难来到西京城的河南人,一天能吃上两顿带着霉味儿的杂粮面条儿,而且还牙碜就都算是有吃的了。日子过得艰难。

     西京本土的穷寒人,也就是自称此地人的老陕,日子也过得同样兮惶。种地的、做长工的、出力气的、打胡基的、扛麻包的、打短工的、赶车的下苦人,一顿能吃上三四个黑面杠子馍,同时能喝上一碗放入辣角面面子和盐醋的刚从滚开的热汤锅中舀出的煎汤,把人喝得头上冒汗,对于穷苦人来说,这才叫受活,这才叫美。

     话说到了民国二十九年(1940)七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正是庚辰(龙)年大暑。热死荒天的,作为人母的刘仁义的妻子关惠贤第四次受难。时下,她在广仁医院的产床上分娩。刘夏荷出生了。

刘夏荷,上有俩姐:大姐刘冬梅,出生在民国二十年(1933),二姐刘秋菊出生在民国二十七年(1938)。两个姐儿,分别大她八岁和两岁。两个姐儿之间,按说还有一个哥儿,只是命短早殇。刘家的三女,取名取花名与四季相搭配,正好每季一人不轮空。而今,就剩老四了。也巧,三年后,老四出生还又是个丫头,惠贤还又生的时辰好,老四春桃生在了大年初一日,不过,这是后话了。

   惠贤产后一周,仁义趁早凉,雇叫了两辆洋车到广仁医院接妻女出院。返家,惠贤抱女坐后车,仁义坐前车。

仁义与惠贤坐车出了广仁医院西去,过山西会馆后,往南拐入更衣坊端行。当车夫拉车到药材会馆门楼前时,为避让前车而放慢了步速。这时,仁义在车上只见一人,头戴遮凉白盔帽,身着白洋布长衫,脚蹬黑哔叽呢布鞋,手拿折扇,俨然是一副绅商装束。突然,此人离路上道拦车,高叫“刘老弟!”这一声呼唤,第二次改变了刘仁义的人生之旅的航标。

 刘仁义猛见二敢,亦惊亦喜。忙叫停车,撩衫离座,“多咱不见,大掌柜的在哪里发财?”说着便叫了一辆洋车,“你我到家中一叙。请。”二敢笑笑,并不答言便上车入座。于是三位车夫操起车把,一溜烟儿似的小跑前行右拐上了东关东大街后,又左拐转入南大街进了大辛巷。一路上,仁义不断地嘱咐车夫:慢点、慢点。入巷后,车夫方慢下来了。到了,车停在东头的大树下。三人下车,仁义随即付清车钱后,搀扶着惠贤进院。二敢抱女随后。院内,秋菊坐在门旁小方凳上呆看着冬梅正和一伙娃们家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娃们反复说唱:

     龙渠堡,大辛巷。好娃一百五。不够了,柴家巷补。

 冬梅一见爸妈进院,忙说:“不玩了,不玩了。”迎上前去抢着要抱三妹,被惠贤阻止。仁义一行到房前。仁义揭开竹帘,招呼二敢进屋。二敢说:“弟妹先行。”三人进到房内,仁义脱去长衫,先安排惠贤上床休息。冬梅与秋菊抢争着蹲下给妈妈脱鞋。惠贤上床侧躺。这时,大女与二女,爬上床来要先睹为快,看看三妹是副啥模样子。而夏荷则是眼不睁的死睡。惠贤说:“去,出去玩去。”俩女不肯出屋,围着惠贤问这问那的问个不停。

 仁义安顿好妻女后,遂与二敢进入里屋,关闭了门窗,低声交谈。仁义站立给二敢递烟、划火并递送茶水,问:“二哥,咋的?四年了,大活人的,说丢就丢。”二敢诡谲的一笑,从仁义手中接过茶盅后,示意对方入座。仁义不禁摇头,一脸的茫然。二敢慢条斯理的说道:“撂了生意,一满在西京城里外,找了你十八圈呢。”他吐着烟圈,“但凡见咱们老乡亲就打听,有人说,你去了平凉开了家车行;也有人说,头早在凤州双十铺见你补胎修车,依旧是干老本行,我统统不信。”仁义接说:“打一来,我就没离开过东关。你要是在这东关四大街上走动几回,没准咱俩还真能照面。”二敢答:“知道,知道。心明如镜儿。”仁义问:“哪,你———”二敢笑答:“话又得说回去,既让你‘安家待命’哪能不知你落脚?一天真要是有了‘命’找不着你,抓瞎?不会。”二敢扔了烟蒂,用脚踩灭,喝了口茶水,“我呢,头几年在黄河东混事,而今座商。照说在运城有了字号,终究没个熬头儿。”仁义听后劝说:“二哥,在日本人眼皮底子,难得遂心呐。不如还过这边来。”二敢说:“愚兄也正有这个意思。你我言归正传———,”

     仁义听后,眉稍儿兀的往上斜挑,眼睛和嘴巴睁张得大大的,竟连双耳也不禁竖起,自身觉到心头“扑通”“扑通”跳动加快。问:“党,”接着忙又追问:“党还记得我?”

      仁义有点不敢相信自家个儿的耳朵。仁义说:“党还记得我,别逗乐儿了。”

      二敢神情严肃:“仁义同志,党还记得你。党,哪能忘记自己的同志。党没有忘记你,党,时时刻刻都在关注你。你的一言一动,党都知晓。”二敢讲“时时刻刻”四个字时,用五指指尖在桌面点击。

     仁义听后,没有接着再问。趁着往茶壶里续水之际,从衣柜中取出一盒“黄金龙”来,撕去标口,一人一支,点上。仁义这番举动,二敢看入眼中未露声色。仁义的倒水和点烟,在于掩饰转移内心的纷乱。

说真格的———这只能说给自己,而不能讲给任何人的秘中之密的,否则会招致灭顶之灾和杀身之祸———刚才听到“党”这个字,仁义惧怯惊恐的感觉立马蹿升上了头。《西京日报》上,隔三岔五的就有破获共产党的地下组织的消息登出。有军警与宪特,但凡抓捕到共产党人,就拉到玉祥门外“正法”。据西京城的闲人传说,西京城里东大街上炭市街对口的中国国民党陕西省党部和西大街上正学街斜对口的陕西省会警察局,还有五味什字口上的陕西省保安团逮住“共党”分子,不用经过南教场的陕西省高等法院核准,就可以就地“解决”。西九府街上的陕西省第一监狱关押有“共党”人人皆知。这些事,闹整的人心惶惶,无不生怕一个不小心牵扯入了“共党”案,那麻达①就捅大了。

 二敢从仁义的举止和眼神中,可以体悟出些蛛丝马迹。他想:是啊,党同仁义同志失去联络确实有些年头了。在白区,地下党开展工作那可真是刀尖上耍把戏、半空里走钢丝,再好的同志,只要受党的教育中断了,阶级觉悟就会滑落提升不上去。环境恶劣,在敌人眼皮底下,反动派对革命者“格杀勿论”,党员的思想难免会有波动。况且仁义同志又是入党时间不长而且党同他的联系又中断的一个新同志。当下,是要帮助仁义同志坚定阶级立场、提高革命觉悟,进一步向党组织靠拢,为党工作。

 二敢向仁义讲解了“二战”以来的国际形势,美、英、苏和德、意、日两大集团的力量对比和人心归向,世界反法西斯斗争胜败关系到中国时局变化。从国外到国内,八路军和新四军,还有抗日联军,坚持对日作战,在华北和华东、东北战场上重创日军,尤其是八路军一一五师发动和夺取了“平型关大捷”粉碎了日本鬼子板垣师团的进攻和扫荡。大快人心、大振人心、大得人心。

 二敢说:“国民党不抗日,共产党抗日。所以共产党得人心,得天时与地利,一定能打败小日本,夺取抗战胜利。分析来,分析去。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才能救人民出火海深渊,几百年才出一个朱(德)毛(泽东)大英雄!不跟共产党干,跟谁干?国民党,琉璃球儿玍杂子②不值,玩儿不转。抗战胜利,才是一站路。道儿,长着呢。党为啥让‘隐蔽精干’‘长期埋伏’?道长,急不得。”仁义只是听。

     这时,外屋传来小儿啼哭声。二敢起身告别,临走前约定了下次见面的天数和时间地点。

 后来,仁义和二敢又见了几次面。但都没有在家中相见交谈,就在近处,有时在英盛楼上的雅座内;有时在耿家堡后边的康家坟园外;有时在长乐坊花神庙旁药王洞内借纳凉下棋会面;还有时把见面地点不搁在东关,而是改在城内。一次是仁义提着“人情”③去钟楼下南大街从涝巷往进走,路北有个通向西大街的仅能容行人通过的很窄细的叫做老川心店的小巷巷内,在一家绱鞋铺的小楼上;一次又是在崇礼路国民市场“碰见”的。此外,还在西门里枣刺巷,二人边走边谈“财运”上的事,不过这几处地方,尤其是民居私宅从不去第二次的。

     半年多来,二敢在同仁义多次接触中,不失时机地对仁义启发与开导,使他对革命的认识和对党的忠诚,迅速提高到党组织要求党员应有水平的高度上来。二敢与仁义的谈话,一次比一次深入,一次比一次有效果。其间,二敢向仁义传达了党重申的“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蒋管区地下工作方针。

 响午时分,漫天纷飞的雪花从半空中落下,不一会儿,满地皆白。孩子们满院的奔跳,呼叫:“下雪了,下雪了。”惠贤隔窗把冬梅往屋里叫:“快回来,回来,别把鞋踩湿了。”而冬梅却不肯进屋,一味地跑跳。雪越下越大了,在院中玩闹的孩子,一个个的几乎成了“白娃”。惠贤出屋硬是连拉带拽的把冬梅拖进了屋里,让她换鞋并到火炉边烤手。冬天,天黑的早。还没到点灯的进候,屋中昏暗起来,而屋外那簌簌旋舞的大雪片像鹅毛般似的在随风飘扬,院中地上的积雪有寸余厚了。仁义回来,站在屋檐下,用摔子抽打衣帽上的落雪。他进屋后,脱去长袍,便到床前瞅望夏荷。秋菊抱着夏荷坐在被窝中。仁义说:“一天一个样儿,有苗不愁长。”惠贤烦乎:“说话嘴不疼。”仁义接言:“这些年,你也不容易。五张嘴要吃,”仁义伸出双手比划着,“要穿要戴。这不,都得你做你经管,不容易呀!”惠贤一听,乐了:“行,有你这话儿,我就知足了。”惠贤问:“吃啥?”仁义答:“你别动手,我做锅出溜儿④,犒劳、犒劳你们母女仨。”说完,就洗手合面、捅炉子、坐锅。“去,别苶呆呆的戳着,上床去暖和暖和,等着吃。”惠贤答声:“行,看着点火,可别整成糊里巴黢的。”饭间,冬梅说:“好吃。”秋菊伸手比划着还要吃。惠贤说:“以后,让你爸天天给你们做。”仁义说:“那可不行,谁家见天的吃锅出溜儿,腻味。”

     入夜,屋内的空气是冰凉的,此时唯有被窝内是暖融融的。仁义和惠贤挤睡在一起唠嗑⑤儿。

 屋外,起风了,一阵儿紧似一阵儿的北风呼啸号叫。风中裹挟着的雪团拍打得窗纸沙沙作响。仁义说:“赶明儿,也得像咱们老家一样,花上几个小钱,买上几张大白纸,从外边把窗户糊贴它个严严实实的。唉,这要是下白面就好了。”惠贤“扑哧”一笑,说:“想的个美。你说,这一个年两个春,黄土变成金。敢自明年比今年强?”仁义接说:“强?我看强不到哪儿去。除非把小日本打的回了老家。小日本武力不小,是咱们叫他小日本。”说毕,仁义不再盯着窗框了,他的思绪从屋外的冰天雪地、抗日前方回到了眼下的温床热被中后,他抻手把侧睡在旁的惠贤搬过来,说:“瞅瞅。”惠贤推拦,问:“瞅吗,老眉咔哧眼⑥的土埋半截。”仁义不答话,只是拉拽。惠贤指指他的鼻下人中处,说了句,“密楂马联⑦的”。仁义讪笑:“明儿就寸茬不留。光不溜儿,咱们来它个一天刮三遍胡子,你不让我露脸,我不让你出头。”夜深了,俩人还在悄没声儿的且聊。

     仁义起了个大早到屋外和院门外扫雪,把积雪扫推到树下。孩子们一个个也都不怕冷的跑出屋门,玩起堆雪人来。男娃,打雪仗。男娃们,边跑边追,嘴中还在连说带唱:

    大雪纷纷下,柴米涨了价。路上行人少,店铺关了门。掌柜发熬煎,伙计松管娃。

      三九严寒。一到夜里,水缸中的存水冻结了。早上起来,洗脸毛巾也冻结实了,硬梆梆的。出屋一看,屋檐下瓦口全都悬挂着的冰凌柱子上大下小的四棱窄线儿的垂掉着。用棍敲打,“嘎呗”“嘎呗”的跌落了一地。冷,真叫是滴水成冰。天寒地冻,迎面北风吹来,冷风吹落到脸上,刀片似的割疼!

     冰雪融化后在东关伍道什字难民坑东边的旷地上,刘二敢约刘仁义在谈话。

     二敢头戴羊皮大棉帽,双耳戴着兔毛耳套。兔毛儿和他帽边下露出的短绺绺卷发是白黑相称,在冬日的阳光下显现出富有的派势来。二敢身穿蓝缎棉袍外罩礼服呢马褂,脚登黑面冲服呢厚底大棉鞋。仁义呢,头戴惠贤织的毛线棉帽,穿的是中式黑洋布棉袄和大厚棉裤与千层底棉鞋。天气仍然有些干冷,两人边走边说,但又不便远去。

“掏心摸底的说,共产党闹革命图个啥?”二敢说着,顺手一指,仁义看到二敢手指处有一些背包袱的挎蓝的挑担的穷人从难民坑出来向远处走去,他们尽是去赶早市的讨要饭的和卖豆芽菜的下苦人。“你说,图希个啥,图希个不让这伙穷苦人整天价做牛做马的淌泪抹眼的饿肚子,图希个让老乡亲们端起碗来,说是吃水捞饭,可碗里不再水拉水汤的、水拉巴唧的没几颗高粱米子!”说到这里,二敢又指指眼前身旁的一片破旧草棚和草屋与散落在土壕沟坡面上的住人洞穴,“图吃食见天荤汤腊水的是杀猪过年菜、是小鸡炖蘑菇香滋辣味儿的。住嘛,一满是齐边道沿齐刷刷的高砖墙,齐个齿儿的青瓦大房,溜明锃亮,四正。”正说着,二敢弯腰顺手捡起一块瓦片,向走来的一大一小两犬砸去,二犬掉头跑了。“活出个人模狗样儿来。别介,驴脸拉耷的。”二敢才要直奔“主题”就在这时,仁义眼尖,看到有一个伸腿拖胯的瘦筋巴骨的男人向他俩走来,就向二敢示意,二敢点头。随即,二敢转换了话题,用一口纯正地道的西京官话对仁义讲说:“赵经理!再甭东庙里烧香,西庙里拨火了。夜个儿,我提前就来瞅识过了,就这坨儿,再甭胡殃搁①了。你定位得了?“仁义答:“开织布厂,地方倒是不错,北去出中正门上火车站也近,地价?”二敢接言:“放心,他还敢咋的?正头香主②是胡家二爷,他敢跟老人家招嘴?东关街面上谁个不知晓胡二爷不是平地卧的③。蕞④崽娃子,他白看两眼半,胡二才不尿⑤他呢。你相端着,再不定坨,乡党拿尻子把你笑了。”仁义听了,一时泛不上话来。

来人走至近前时,二敢侧目望去,鼠目、小鼻头,不过从穿戴上看倒是像个公教人员。一身棉制服。大冬天,光着头,“洋楼”⑥中分油光油亮的,只是脸蛋子青白,冻的。来人,走至“二刘”跟前,有意放慢脚步,刺听对方的谈话。一听,判知是在谈生意,办厂置买土地事。胡二爷?敢自是莎萝巷的前清胡督军老府上的管家二少爷。来人,来不及容他停脚多想便身不由己的走过去了。二敢望着去人的背影对仁义说:“但愿是闲痞、烟鬼。撤,走人。”

二敢与仁义离开了难民坑,进了中山门西去。去了尚仁路游艺市场,找了个小饭铺,要了一斤白干、一碟猪耳朵、一碟炝莲菜、一碟拌三丝、一碟花生米。酒后,又要了两盘炒饼。小盘,五寸盘,没吃完。走出饭铺,进了珍珠泉洗澡。这天,二人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澡也洗了,出了澡堂往回走,到了尚仁路南口,进入东大街,该是分手了。二敢说:“我还是那句话,党记得你。你是不是还要问,党多年怎么不找你?”仁义答:“我不问了。”因为二敢已经对此做过解释和说明了。

    借个地方说话。二敢和仁义离开街头闹市进了街北的红十字会医院。下午,看医生的人少。僻静。他俩就坐在住院病房外的长凳上装做等候医生告知诊治结果的病伤者家属,并悄声说着话儿。

    “说吧,二哥。党下什么任务。”

    “仁义同志,党让你从现在起,很快找个借口从‘三合’脱身。有道是‘附子牵牛上常山,耕罢生地耕熟地’‘杏仁桃仁柏子仁仁心济世,天仙凤仙威灵仙仙方救人’。抽资转入药界,开办药行。”

 仁义听后欲言,二敢伸出手指挡住自己的嘴巴。仁义一见,不再询问。二敢摸摸嘴鼻,继续说:“北边(陕甘宁边区)缺医少药。别说是急救药品,就是常用的消炎药,如早发大安,更别说是盘尼西林和脱脂棉纱了,急缺。国民党封锁包围,想困死我们。我们得自救,活人能让尿憋死?仁义同志,八路军伤员在等药,在等着梅开二度、二上前方!”仁义一直盯着二敢的大眉眼儿在悉心静听。

 “党要你‘内红外灰’在合法的旗号下,在商言商、小心谨慎,大胆的为党工作。”“任嘛,不懂。隔行如隔山,不摸门儿,怕经营不了。”“谁懂?有懂家,让他办,党还不放心他呢!你挑头,不就是贱买贵卖,蚀本不干。机警点,回头再派一个人儿过来。仁义同志,借这个名分,从今起,为党做点贡献。你说,将来革命成功了,党会忘记你?”“那好。我尽力钻营,请二哥转告党放心,弄归齐准整治出个样儿来。”“就等你这句话呢,”

二敢掏烟递给仁义一支,划火,说:“赶明儿,你准保能消消停停的盘腿大坐。刘掌柜的!”仁义接话:“谢您认承了,只是。”二敢问:“只是,什么?”仁义答:“抽资,王有财还好说,马大贵那边头难剃。一半时只怕谈不妥便。”二敢说:“仁义同志,为了革命大我,就得牺牲自家这个小我。二选一。行业早转,革命早得利。转与不转,得罪那一头?一边是打日本为解救天下劳苦大众出火坑,解放全中国和全世界穷人出苦海的共产党;一边是生意钱财场面上的酒肉朋友,你惦量、惦量,你是个聪明人。你定。”仁义表示:“二哥,转。但时间上得宽展点。”

      二敢站起说:“那成。”拍着仁义肩头,“资金,你再摸下,盘子定多大,你斟酌。开办事,下次细唠。”说着,二人走出医院。上了东大街,一东一西,二人分手时,二敢握住仁义的手悄声说:“党永远记着你。”仁义点头。

      货不停留利自生,生意在路上。论说起这几年来“三合”的产销还行,产品不仅行销到兰州和宁夏,就连迪化①街路上跑动的俄国式马车的车轴换件,也有“三合”一份。更莫说还占有“军用”这么一大块份额。一句话,生意看好。

 多日来,仁义因思谋着怎么跟马大贵与王有财说“抽资”事,烟也吸得多了,饭也吃得少了,引起惠贤心疑。对此,惠贤问过仁义。仁义却是说生意清淡,用想转资另起炉灶,拿这话来搪塞她。另外,惠贤也察觉出自从多年不见面的“拜识”刘二哥来过家里以后,仁义尤其是最近以来对铁工厂的事心淡了。心想:敢情他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听五是六的心长草了,兴许。

      一天惠贤为打听个究竟,把小的们交咐冬梅照管一会儿,背着仁义去吊桥街找了王有财。

      一进厂门,惠贤就看到王有财正带着工人在大棚下,正蹲着往车轴上抹油和包纸、捆扎。

 “王连长!我家那口子怎么说不搁伙计了,有这事?”王有财抬起头来,满嘴的酒气半红着脸儿说:“叭瞎!”顺便就站起来,擦擦油手,“嫂子,自打部队上下来怕有些年头了,咋的还连长、连长的?”“王厂长!”“你男人才是厂长。刘大厂长。”“王厂长,老手旧胳膊的。你说,有没。”“没,没有。压根就没有……你家的,不想干了。挣、挣大钱去了,走了你男人,赶明叫‘双合兴’。叫马副官,”王有财卡巴卡巴眼皮,噘嘴囔腮的说着,并指指房门,“界壁儿说话。”“不啦,孩子在家里闹腾。不待了。”惠贤转身出厂。“咋的,如今晚儿全球球蛋儿蛋儿的,就人来疯狗来浪。”惠贤回头白楞了王有财一眼。王有财装憨儿②,臊不搭的讪笑着说:“嫂子,走家喽。慢着点。”

 惠贤得到了实信后,回到家中不动声色。直到饭后洗完锅碗,这才坐到灯下,一句接着一句的“肝花长草慌了心,成心是你想散摊挣大钱。挣大钱,谁不想?强梁不如商量。”“悄没声儿,咋的,老娘们儿欠嘴叨舌儿?”“你是铁心了,真格是事不临头,棒打不退?”“酱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得从起根儿上刨。”翻尸捣骨的数说着仁义,“你这不是找邪火吗,咋的就五迷三罩的,吃错药?跟我不合计,听了哪位高草③的,敢情指不定是有指仗是跟哪位官相④勾搭连环上了,搿伙捞洋外捞儿⑤。”

 仁义只听不言语,直到惠贤口干舌燥时,他才发话:“打住,别找旁岔儿,跟任嘛人旁不相干。”说毕,给惠贤倒杯水递到她手中,“生意上的事,你不懂。亲兄弟还得各算账,不能搿伙整。自家干,挣多挣少,认了。多挣点,不也是为咱家,为你和孩子。咋的,下力钱多了,咬手?活人就得活个人使唤钱,不能让钱为难人,下三烂。”

 仁义和惠贤两口子,为这事掰了脸。仁义呢,没少找她白话⑥,巴不乐得儿的想让她实心落意儿的跟自己个儿不再瞎咧咧。左劝、右说,而且仁义一再拍胸、指着自己鼻子的对惠贤说:“小干小弄,小整。一打起头儿足兴保本略赚、见好就收。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还有个生老病死,这病了,离不开药治。卖药也是先试试,瞅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行立马撤,不希里马哈。待到关门落闩时,拔不出脚就迟了。”惠贤,想来思去的,觉得仁义说的也在理儿,于是也就借坡下驴,不再跟他噘嘴拧头。再说自己个儿的男人,自己个儿知道,他不是虎拉光叽⑦的瞎扑腾。贼精。

      由二敢一手筹划的抽资转行卖药是党的决定,由仁义牵头出面实施。二敢不显山、不露水的出招支招,起头儿,事情进展倒也顺当。

 仁义和马大贵、王有财在永兴馆聚餐,吃了散伙饭,仁义点要了很有点名气的“陕菜”芙蓉鸡片与口磨桃仁氽双脆。酒桌上,马大贵特能喝。王有财却一反常态不想分弃。口口声声的仁义攀高枝儿了,不要朋友了,战场上出生入死全可惜了儿的全都忘了,眼泪巴嚓的。仁义知道他喝高了,在旁紧是劝抚开导,从他手中夺杯。马大贵说:“老大不小的好生生的,这是咋着了,不犯。人各有志,刘儿,另图发展,凭啥阻拦?兄弟一场,按说该高兴!瞧这副肋忒相⑧。”仁义赶忙调和,仁义对有财说:“又不是上刑场,又都没离开东关,说见随时见。财兄,情重。小弟受领了。赶明儿,混闯不动了,我还回来咱搿伙计。”马大贵插话,“行。可别到时不行架儿了⑨,再投奔‘双合’。”仁义问:“双合?”马大贵答:“您这一去,‘三合’不是去了‘一横’。”仁义一听,说:“好!名改的好,两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王有财这时已扒在桌上红头涨脸的吼喽吼喽儿的出粗气,口里还往外淌涎水。醉了。

      仁义结账后和马大贵搀扶着有财出了饭馆,好在路不远,一块回了吊桥街。一进厂,就先招呼有财歇睡后,刘、马去了账房,大贵给仁义写了字据。仁义原先投入的钱,两次付还。头一笔,后天来取。

    接着,“三合铁工厂”中的“三”字,被抹去一笔。不叫“雙合”叫“二合”,因为“雙(双)”字难写笔划多。马、王并向西京市筹委会工务部和同业公会递交呈文做了备案。

    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到处呼叫“罗锅子上山———钱(前)紧。”不过,仁义还是分三拨从“二合”取回了前投资金。二敢也筹借到了一笔款,提供给仁义做开办经费使唤。这样,手中有钱就可以走动了。

 冬尽春来,二敢和仁义多次合计商议,本着吃饭穿衣量家当,不求阔也不贪大。现下代买、代卖、代运、代存,人手富裕时,还可以代加工。以“四代”为主,收取佣金,买主与卖主两头赚。心不狠,利看小。三、五个人就行。尔后,再增添人员。为立住脚、顾住嘴,搞点自营业务,门市上支应,可以经销丸散膏丹、名效成药。实际上,想方设法全力“办货”,秘密采购“北边”紧需药品。届时有人接货由三原县泰丰成商栈和耀州永盛商栈出面“处置”,这是仁义后来知晓的。二人还认为,基调灰色。外灰内红。平素一概不谈时局、不论国事,装扮出让外人打眼一看是唯利是图、是貌忠内奸的坐地守法户,远敬衣帽、近敬财的一心一意挣钱,做空卖与空买的小商人,尽量避免引起敌特机关注意。还有开业打响头一炮,要搞的红火一些。拉关系,市政要员和绅商名流要请,东关警察分局和保安队要请,联保主任要请,东关“街总”更要请,哪一路“神仙”都不敢慢怠。税务局、邮政局也要下帖。现大眼儿、有门路、撑脸面,让外人认为咱们药行在官署里、街市上有“腿”,牛皮吹大,吹牛皮不贴印花(税)。临末,谈论到取名事。仁义说,原本想叫济生堂。取济困扶危,济世救人之意。可后来跟东关生药行的老行家打问,方知道上海、济南、贵阳,还有本市就有大药店叫济生堂。名重了。于是二敢提出不称堂号。自家自知铺面小,货少,不敢跟人比。西京市内中药铺店,买卖做得大、字号叫得响的,几百年的老店有的是,这前前后后的可以报出店名来一串串:

     万全堂、际盛隆、藻露堂、德寿堂、广育堂、达仁堂、鹤年堂、长春堂、同德堂、吉庆生、普太和、广仁堂、延今堂、益元堂、王正通、聚义隆、全义成、德寿堂、三义堂、敬元堂、天福堂、荣庆生、通圣和、万元堂、振兴裕、泰盛丰……

 再说,自家又不以汤剂饮片为主营,而丸散膏丹和外埠成药也是稍带着买卖。举凡省内户县谢家店的鳖鱼归脾丸、周至县广育堂的痧药、富平县恒心堂的妙济丹、临潼县福寿堂的灵宝丹、兴平县明远堂的杏核眼药膏、耀县太和药房的济明眼药膏、泾阳县大寺狗皮膏药,也打算代为销售。但主要还是经销生药,为买家寻货、为卖家往外趸批,不看重柜台上的审方划价、照方抓药、君臣佐吏、调剂配伍。说来论去,二敢说:“就叫仁记药号。”仁义双手直拦阻忙讲:“不可、不可。”二敢不改口,说就是它了。

     接着,申办营业执照。可让仁义费了老鼻子劲了,一趟又一趟的跑动,就是不见经办人吐核。无奈陷入困境。二敢知情后,对仁义说:“钱财开路,有钱路路通。”

大官爱钱、小官贪财,自古皆然。官吏凭借权力捞钱劫财,从周秦到民国以来,哪个社会都无法无力从根本上铲除。二敢经年累月的为党工作,奔走不歇,为革命筹集资费,积铢累寸,手头也稍有周转。平素里,二敢是一个小钱掰成两半节约着用的主儿。可是,眼前创业遇到难处,为把边区急需的特殊药品搞到,就不能惜财了。此时,经多见广的二敢指示仁义用金钱攻关闯阵。而今社会,钱最厉害,钱的力量最大,用包着钱的包子“打狗”没有过不去的难关险阵。

 一日,仁义终于把主办批审证照的某处长单请到马坊门中央茶社雅间宴待。仁义事先调查摸清某处长系苏北扬州府高邮湖南畔送驾桥人,便投其所好,于是选了一家南方菜馆,又特定了扬州饮馔中有名的五柳青鱼、松子熏肉、掌上虾珠和香炸云雾四道淮扬名菜。处长看罢菜单,连声叫好、好。处长善饮,但不喜“西凤”与“太白”,北人性倔酒烈。仁义预知,点要了此人家乡名酒“洋河大曲”和配以绍酒“状元红”佐餐。上酒上菜,特别是以江西庐山云雾茶尖二钱、虾仁二两,配以松仁二十粒、鸡蛋清四只及精盐,料酒,味素、淀粉、番茄酱若干,烹制而成的香炸云雾,更令处长以手指轻击掌心而口中叫绝。那蛋清被搅拌起沫后,那虾仁被斩茸放入碗中加调料浸淹,那茶尖被沸水浸泡捞出沥干,那余下的蛋清加放松仁,那虾茸、茶尖被投入滚热的油中立即膨胀升发成云雾。如此氽炸两次,捞出装盘,蘸酱而食、鲜香味美。那盘中物端上桌面,处长赞称:“洁似白雪、状如耸立之云雾,真乃有色、有香、有味、有形之佳肴也。”仁义斟酒,拱手说:“请。”二人喝到酒酣耳热之际,仁义不失时机的向处长进言,无非是多承关照罢了。提及到办理营业执照时,处长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不找伊拉(他们)找格个(这)。”仁义答:“大人说大话,大笔写大字。”又当处长说起了市面上的黄货(黄金)白货(白银)时,突然骂到“有钱的王八大三辈”。仁义接答:“那是,那是。”处长又说道,他最见不得那要钞票不要命,抱着元宝去跳井的守财奴!大祸临头,第一是保命,第二还是保命,有命才能守住财产,守住钞票以及“无钱说话如放屁,有钱说话屁也香。”和“钢要加在刀刃上,钱要花在关口上。”仁义一听,处长“点题”了。处长伸出大拇指反复摇摆着,冲着仁义只是笑,仁义陪笑。仁义问:“开个价?”处长改竖起食指,仁义点头。并问:“黄的,白的。”处长从牙缝里挤出:“黑的。”仁义听后立刻装做出害怕的样子,随即脸色煞白并不接口答允,忽而哈哈一笑:“您老莫非逗我玩?重庆方面,三令五申的严禁。对在捕的烟犯哪一个不绳之以法?我敢??你若要李子舟的慈渡戒烟丸?当然,您不会找我。您老一句话,界壁儿南院门的西北药房如数奉上。换———别———的。”处长言意未尽:“禁烟?禁谁??西京市的(国民党)中央委员赵某人、参议员钱某人吸大烟,谁管了。你说、你说?”仁义忙劝:“莫谈国事。动,动筷子。”处长说声:“喝,”仰脖又是一杯下肚。后来,两人又扯到“黄货”上,遂以两条“黄鱼”敲定。

     仁义回到家中,把证照装入镜框,摆到方桌上,点上一炷香贡着。看着那证照上的朱红大印心中乐滋滋儿的。接下来,就该忙活开业前的诸项准备了。

     刘二敢物色的人也到了。他叫王忠孝。二敢告诉仁义,王忠孝原先在江苏南通医专上学,在校读的是药学专业。他是张季直校长的得意门生,受张校长的实业救国论影响很大。而今专意回陕西来谋求发展的。

仁记药号的名分是这么定的,仁义是大掌柜。在先,仁义征得二敢同意聘请了东关西大街上的复信恒茶食南货店账房二先生郑一直屈就管账。此人,不仅算盘打得哗啦啦的响,而且还通晓一些“岐黄之术”知药识性。再说,人老了,生活上也好对付,本人提出有“米汤、蒸馍就咸菜,六尺木床能歇睡”就行。郑老先生,不必日日来号,一月六次,旬清月结。大掌柜刘仁义把住货款结算。王忠孝管业务,是二掌柜。二掌柜行称“上街的”亦称“跑街的”是专门接客洽商并办理成交手续;搜集市场行情与联系买卖双方货主;编写“行市单”邮寄给外地有往来关系的同行业互通有无。

 不久,当仁义从二敢处得知忠孝也是自己的同志时,异常喜悦。王忠孝在南通参加“学运”受到国民党江苏省党部通缉而离校回陕待命,现经党组织分配,协助仁义经营“仁记药号”为“边区”采购急缺战伤救治药品。王忠孝,非本姓本名,仁义知而不问。忠孝性慢言慎,举止稳重。黑眉亮眼的白净脸儿,个头不老高。但却也一表人才。忠孝是本省三水县土桥镇人,这渭北的三水土桥与清源两镇盛产香味悠长浓厚、品质上乘的小茴香,行销西北各省。

     这几天来,够忙碌的。仁义也是征得二敢认可,招收了两名相公娃(学徒)。一个是二敢介绍的姓姚,是东乡灞塬上姚邵沟人;一个是郑一直朋友的乡下老屋侄孙的娃他大舅姓乔,是南岸子祭坛村乔家三娃。姓姚的叫姚占住,姓乔的叫乔顺娃。姚占住,小学没毕业;乔顺娃,识字不多。

      仁义和忠孝选定在药王爷(孙思逊)生日古历四月二十八日开业。是时为民国三十年(1941)。

 开业这天,东关南大街“仁记药号”门前,热闹的很。一大早,仁义就在门前左边支放了八仙桌,桌子上摆搁着洋戏匣子(留声机)放唱片,由姚相看管。一满放的是“洋人大笑”招引行人驻足围观。洋人喝了喜娃尿了,哈哈笑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洋戏匣子唱起了秦腔《五典坡》和《南天门》。唱家是正俗社的“秦腔正宗”并有“秦腔皇后”雅号的青衣名角李正敏先生。一曲“老娘不必泪纷纷,听儿把话说端详”引来了老街与老巷的老戏迷们三三两两的围站蹲坐其旁,或闭眼或点头悉心听唱与悄声跟唱。

     上午十点钟,仁记药号挂牌。牌匾由西京市书法大家大手笔岳松侪先生题署。

请来喇嘛寺当家大和尚在横匾上门墙前为其“开光”,接着由德高望重的药界宿老挂匾,当然只是象征性的演示了一下,因为行老毕竟是有了些年岁的老人手了。挂牌仪式是在特请的白衣寺古乐社来人演奏乐曲声中进行的,唢呐、管笛、鼓笙、锣、铙、钹、铛齐奏《庆丰年》和《吉利羊》。挂牌时,东关就近街巷的锣鼓队在公推领事人一声“敲家伙”令下,鼓手们把牛皮大鼓擂得震天响,铜乐器声脆而悦耳。刹那间,鞭炮声响起,“钻天雷”嗖嗖的往上蹿,妇女和娃们家捂起耳朵往人堆里躲闪。仁记药号门前,一片喧闹哄叫,人们浸融在喜庆佳时的欢乐之中。

 仁记药号开业大喜,东关四大街上的商铺货栈来人庆贺。同行业来的有:际盛隆、聚义隆、永寿长、祥盛丰、积义生、德盛通、同心恒、同义德、同顺兴、通盛和、兴隆源、义兴和、天寿元、荣顺生、荣顺西、荣庆生、永顺和、同春丰、全义成、三义合、三盛店、秦盛丰、全盛裕、裕顺隆、德合生、德生泰、瑞盛祥、通顺德、长盛福、公和药行,还三川药房和德华药房、天义药房、永和谦;山货行有银号钱庄有德生祥、积盛德、中兴号、同心盛、丰盛泰、永兴福、协丰泰、德义隆、复兴通;布庄有裕厚堂、春茂长、自立合、焕兴荣、茂春荣、信义成、自立公;京货店有茂春荣、义信成、同心泰、瑞生福、瑞成元、永新福、四盛成、福德和、德盛成;点心铺有丛芸斋、敬心诚、吉庆鸣、永泰福、敬信福、德信和、协盛斋;茶食南货店有中茶叶店、复信恒;粮店有福生润;油店有恒庆隆;盐店有崇德元;棉花店有恒太福;酒店有德信、复信、同盛、源盛、大兴、源顺;杂货店有双盛祥、和盛太、盛茂泉、德庆恒、茂盛福、同庆祥、德盛和、归盛成;酱园有复信、增盛、德盛、自立明;纸店有春益荣、同泰丰、瑞丰德;饭店和饭铺和饭铺有太和楼、永兴馆、增盛成、世兴隆、同盛福、裕盛成、鼎祥、忠记、梁记;镆铺有清合、一心;货栈有复兴行、同心福、义和永。东关街道上的凡有点名气的商户与货行全都纷纷拜贺。

    西京市药业公会派人送来贺匾,匾上题写“但愿世人皆无病,何虑架上药生尘”。

      西京市药材会馆礼送两尊披着红绸的神像:一是药王孙思逊老仙人,一是财神赵公明大元帅。神像从会馆所在地东头更衣坊起身,在乐手的护送下,南行到鸡市拐右拐经东大街再左拐入南大街,一路上鼓乐悠扬悦耳,高亢而欢快。神像到,仁义迎至店内供奉礼拜。

“二合”铁工厂的马大贵与王有财也送来贺仪。刘二敢未出面,只是嘱咐他外甥代他来庆贺。他外甥押解着挑担:前头装有“凤翔”老酒一坛、两个食盒,各放有西大街辇止坡老童家腊羊肉、德懋恭水晶饼、天锡楼羊肉春卷、韩家汤元两封;后头放有竹笆市樊家肉加馍两蒲篮、朱家包子两笼、永信一的蛋丝饼、密食果、白皮点心、桃酥共两笼,以及月兴兆烟丝一扎,帮捆在食盒外。二敢的外甥在蓝田县汤峪抗日将士伤病疗养院的大灶上做饭,后来又去翠华山测候所还是当了厨师。去年,不干了,来到东关。先是在长关坊的灾童教养院打杂,不久去了城里后宰门(宋)美龄幼稚园掌勺操干本行。今天,因要给二舅帮忙才和别人倒替出园来支应“亲差”的。挑夫是他从东仓“人市”上雇来的。

挂牌完毕,仁义和忠孝接过事先封好的由姚相和乔相端呈的托盘,盘内码放着装包的时令用药。两位掌柜的,向来祝贺的街巷中的诸老四邻,认得的和不认得的一一散发。仁记药号散药,一时场面全乱。人人伸手、个个追要,谁又不想得利拣拾个货茬①呢。这时,过路行人也纷纷围讨。散发到后来,只能是散发包包香药了。好在有准备。再说“端午节”跟着佛祖的生日紧接着到了。到时,家户女子娃们缝香包,就省去了卖香药的钱。俭省一个是一个,拾到篮篮里的都是菜。正合用。

 人数散去大半时,仁义带路,把予先照呼留下的要谢承的同业同行和特意答谢的党政人员和地方上名人,一满去了永兴馆。饭菜早已预定了,忠孝早过来招呼在门外迎接宾客们入内。入内、入席、入座。上肉:狮子头、条子肉、带把肘子、炝白肉;上鸡:葫芦鸡、黄闷鸡、虫草鸭子、炸八块;上菜:鱼香茄子、虎皮豆腐、金边白菜、炸藕盒;上甜菜:八宝百合、密汁葫芦、拔丝山药、三不沾;上汤:清汤牛鞭。上肉、上鸡后,仁义发话:开席。酒是西府凤翔县柳林镇特产西凤酒。

    这一伙人面对丰盛、鲜美、可口的酒菜尽兴酣饮食用,美美儿的美滋滋儿的吃喝得咂咂嘴巴后,阖目回味。荷,余香留口不散。食客走时,每个人还都提带回去了内衬荷叶、外包油纸的两份对扣的扣碗蒸肉。

   忠孝叫来八九挂洋车在门外等候。仁义说:“不管路程远近、年岁高轻,车送。”但是东关的宾客拱手说:“家门口的,牙长点路,免了。”于是,三五成行的各回各自的铺号去了。

   仁义一行,回到药号时,看到门前还有些街路上行人在“仁记”门外品评贺联。有闲人看到仁义,招呼刘掌柜的,指着两副门联说,这副,咱(理)解不下:

   清清楚楚的,一看便明晓“仁记”的药全。

 仁义听后,顺势把同行的民立中学和维新小学的校长,一手拉住一人。仁义说:“请文化人宣讲,我也解(释)不了。”只见身旁的维新小学桑校长笑着对民立中学的王校长说:“你是中等文化的中学校长,我是初等文化的小学校长。请你给乡党们宣讲。”说完带头鼓掌。民立的王校长不推让,清清嗓音,慢声讲解:“这‘一药一性’和‘百病百方’,不用讲了,有不明白的举手!没有。接着说,用了两个典故。一是‘指鹿为马’,一是‘以牛易羊’。先说‘指鹿为马’,说的是秦始皇倒头后,他儿秦二世,对,就是在城南曲江池村南凤栖塬下葬埋的胡亥太子。二世坐朝,丞相赵高大奸贼在篡权前测试百官,看誰个顺从他,谁个反对他,以便在夺位前杀害忠良而铲除阻力。于是,一日,赵高心生一计,牵鹿上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陛下,我贡献给你一匹好马。’二世说:‘这哪里是马呀?是一头鹿。’赵高回答说:是鹿还是马请在场众位大臣一一‘确认’。结果是说是‘马’的人留住了性命;说是‘鹿’的人被砍了头。接着说,‘以牛易羊’……”

 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帝王在世坐长安。长安,长治久安之意,故有自古长安帝王都之说。“以长安为陪都,定名为西京。”这是国民政府当局自抗战以来申报改称长安为西京是经过第四届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三月五日决议颁行的。自此,陪都西京同首都南京、故都北平、行都洛阳齐名,有四大都城之一之称。只是继东北沦陷,华北、华东与中南失守,唯有西北的门户西京城城防未被日寇攻入,西南亦在坚守中。国民政府行政院面对战局统筹规划,遂以西北加之西南,作为抗战大后方与今后立国之生命线所在。故才有了西京在全国乃至西北的区位影响提升与日益突出。相对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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