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和爸爸姐姐们在猪圈密码吃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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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猪圈,吉兆,生活会幸福。
梦见猪圈着火,预示着事业会一帆风顺。
梦猪圈,凶。凡梦此者,凶多吉少。梦身人圈中,主牢狱死亡之祸。唯田 舍翁梦屋外造圈者吉。《梦林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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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老屋。
糊着白色草纸的格子窗户。
窗子支起,阳光先是洒满整个土炕,然后一直照到贴墙的洋灰柜子,一直照到北墙上的相镜子。
相镜子里的相片全是黑白色的,中间是我们的全家福。
全家福里的我真是个土妞,靠在妈妈身边,拘谨的紧咬着下嘴唇;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格子上衣,格子棉裤,鞋子是妈妈做的黑条绒。爸爸妈妈被孩子们簇拥着坐在中间,神情显得很局促,但是脸上却漾溢着幸福。
窗前的歪枣树遮了半个院子的阴凉,每到这个时候,就盼着,盼着秋天枣红的时候。枣树南侧是两间土坯仓房,仓房里除了猪饲料,其中一间装满了一箱一箱子的,爸爸的革命书籍,大哥的三国和水浒,还有二哥的小人儿书----仓房北侧有一个凉子锅,每逢过年过节就用它炖鸡闷鱼,尤其是端午节,我会在院子里坐个小板凳耐心的等~~~~
高高的梧桐树笔直笔直的站立在院子的西侧,每一片叶子都如一把蒲扇,花儿是淡紫色的,香香的,弄得整个院子都很温馨。那时候总是站在树下,眼巴巴的看着二哥和四姐呲呲的爬上去,然后出溜一下子滑下来。树下的洋井很稀奇,无论多旱他总是能汲出甜甜的水,井前的洋灰水池很大,洗衣服洗澡都用它。梧桐树的西侧有一眼白薯窖,那是大哥一锹一锹挖的;秋后刨了白薯放进窖里,能吃到第二年初夏。梧桐树南侧是猪圈,那时候一头猪要养上一两年才能出栏。攒够一圈猪粪,要等大哥从北京回来再一杈一杈起出来,然后一车一车推到自留地里。卖猪的钱用来供一家人的生活费用还要供我和二哥上学用,还要省下来留着盖新房子用。
猪圈的后面是鸡窝,鸡窝的上面是一排下蛋窝;家里养了十几只鸡,每天能捡到四五个鸡蛋。表现最好的是“胡子嘴”,它每天都会产蛋,所以它待遇要比别的鸡高,总是能吃上“金牛子”“黑老婆儿”之类的小灶儿。这些鸡蛋也是要换钱的,只有生病的时候才能享受的,感冒了不用吃药,一碗片儿汤,打上个荷包蛋,吃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
我家的“老黄”活了十一岁,几乎半个村子的狗都是它生的。“老黄”很仁义,从不偷吃东西;每逢妇女儿童来串门总是和善的摇摇尾巴表示欢迎。那一年村子里打狗,二哥怕“老黄”遇难,就带着它去村外边玩儿,一天没吃东西的“老黄”饿极了,吃了药死的耗子~~~“老黄”的死让二哥很伤心,从此我家不再养狗了~~~
那时候爸爸、大哥、二姐都在外面上班,家里要比别的人家显得宽裕,但是妈妈很节俭,从不乱花钱,每次改善生活要等爸爸哥哥姐姐们都回来才行。那时候最幸福的事就是等到大哥和二姐从北京回来,给我带回饼干糖果还有新衣服,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穿上新衣服,装满糖果到街上的大水簸箕上找我的伙伴,每人分一份,看着伙伴们高兴和崇拜的样子我心里别提多甜了~~~
老屋的西院墙是胶泥土砌成的,每到雨水大的夏季,就会被冲垮。冲垮了再砌,然后再冲垮---后来索性就不砌了。于是和叔叔家只要一迈腿就能串门了。叔叔和婶婶都很勤劳,爸爸和大哥姐姐在外面上班,地里的活儿都是叔叔帮忙干的。叔叔养着一头小毛驴儿,两家人坐在毛驴儿车上去“东沙港”种地,一路欢歌笑语,那也算是我儿时最快乐的事情了。叔叔不仅勤劳而且老实厚道,从不发脾气。而婶婶却总是咆哮,每到这个时候,三姐和四姐就会从破墙窜到我们家避难,然而每逢这时,妈妈总是让我拿一些吃的或者是用的东西送到婶婶那里,婶婶才会停止叫骂,不好意思却又理所应当的把东西收下~~~~
也许是因为老屋留下了许许多多儿时的记忆,所以常常梦见她。梦见四姐和二哥爬树比赛,梦见我爬上房子摘枣不敢下来,梦见大哥给我买的绿格子围巾,梦见二哥抢我鸡蛋吃,梦见“老黄”活着回来,梦见梧桐树下我坐着小板凳等快煮熟的粽子,梦见爸爸妈妈和我们再照全家福~~~~
梦见----我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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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公元 日 星期一
农历:二零一八年 六月(大)初四 属狗
[宜]祭祀 裁衣 安门 纳财 扫舍 出行 进人口 作灶 纳畜 造畜稠
[忌]安床 动土 安葬 开生坟 合寿木
[财神位]喜神东北 福神正南 财神正北我的父亲 - 简书
字数 34000
我想写写我的父亲,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写。
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写,但是总是不能无法难以不肯下笔,下不去笔,我对父亲的感情复杂到模糊,甚至于简单,就觉得他单单是我的父亲,而且他不做我的父亲,也有三十年之久了。
谁说我忘记了他?
我也曾尝试写过一篇文章。那时流行老师写下水文,我恰好又教了高一,这个年级要求训练记叙文,语文组起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题目《记高中生活一件事》,高一的学生入学不过两个月,竟然叫他写开始带有回忆色彩的高中生活,若能写出声色味俱佳的有温度有人情的学生生活,老师们的梦也太圆满了。
但是我们师生都勇敢地写了,学生写的自然不佳,我就大胆地写了一篇。
应该还能找到这篇文章,但是我不想找了。
我回忆我刚上高一的生活中被人欺负的情景,不免写到那年我父亲去世,我如何地悲伤。读到此处,我哽咽难语,座中学生有些尴尬,不知道老师何以激动到这个地步,只有一个小姑娘低头抽噎,我知道她的父亲刚因车祸去世。
这个状况下,我把我的文章交给课代表代读,可惜课代表既不亲近我,也难以体会这种情感,还不太认识我写的字,所以读得磕磕绊绊,字不连句,句不成篇,满座都索然寡味,连我,都把满满的悲伤收起来,提前证实这堂作文课的失败了。
我感情的洪水,刚刚泛起涟漪,就安静下来了。
我几乎不曾在人面前提过我的父亲。
有一年,在一个老同学面前,说起自己老公的不淑,又说起自己年幼失怙,忽然泣不成声,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同学惊呆了,不知如何安慰我,任由我哭了三四分钟。哭完后,我竟无比欢悦和轻松。
我不知道怎样就失去了我的父亲,当我还在仇视、鄙恨他,当我还在内心里觉得比他高明、比他有学问、比他清高、比他会爱孩子、比他还懂人情世故的时候,我失去了他。
我失去他的时候,心里很麻木,仿佛是印证了我内心的一种需要,我觉得事情发生的是对的,我觉得正切合我的文艺高中生对人生苦难和忧郁的呼唤,我觉得我的人生分量好像也并未减少多少,正如有了他,我人生分量也没有觉得额外的充实、饱满、富裕、快乐、自由一样。
所以我没有哭,哭不出来,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来会走动的亲戚、家人都在眼前守着,所以我发出了哭的声音,我现在知道,那种声音,大人们一听就是假的,但是没有人说,我的母亲都没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提。
我不只哭的声音是假的,姐姐们和哥哥嚎啕大哭之余,他们喊的声音是乡土气息的,比如我们土话叫
“爸爸”为“爸不”,他们悲悲切切地喊着“爸不”,一边跪在地上,眼泪、鼻涕轰然奔流。
我没有,我用假哭的声音,配上我的普通话“爸爸”,喊一声哭一声,或边喊边哭,或者哭一阵,再喊几声,这样不断变换着方式,连我自己都觉得累了,但是不断地有人,所以孝子孝女们必须不断地有哭声。我很累,累在烦了这种作假,却又不得不继续表演。
我内心和头脑都非常清晰地明白,我的表演拙劣而可笑,真实的我,站在高高的云端,洞若观火,嘴角上挂着冷笑。
正是小年,在人家鞭炮声声的时候,我适时地喊着:人家都在家过年,您也回来过年吧。旁边我的三爹老泪纵横,悲从中来,哭噎不已。而我,冷静地制造了这出特效后,内心里还是鄙视我三爹的表演的。
我在大家都忙着悲伤的时候,跑到院子里,拿起笤帚,将边角抠搜干净,打扫卫生本来就是我的强项。
我索性又跳到猪窝顶上,开始清扫起来。
我们家的猪窝也是华丽级别的。别家的猪窝,都是在院中一侧用石头圏起一块长方形的地盘,地盘中给猪们划分为两个区域,一块是饮食睡觉区域,顶上搭上几根简陋的木头,铺上几个苞米秸子,或者加上几块破塑料纸,或者破化肥袋子之类,甚或压上小独轮车的废旧的轮胎,或几块石头,靠近猪圈门一侧,放上一长条石头加工成的猪食槽子,另一半区域是猪们卫生区,挖一个大坑,以蓄猪粪,旁边高高的台面供猪拉撒,勤快的人家,可以每一天挽裤腿撸袖穿着水鞋,进去打扫猪粪,用铁锨奋力铲起,扔到坑里,然后再在台面上仔细撒一层细碎的泥土。
我家的猪圈依墙而设,南面以厕所为界,东面砌上整齐好看的方形石头,顶上抹好水泥,猪圈门是一块完整的大石头,北面在猪窝之上,用钢筋水泥抹好台面,以遮风挡雨。
我就是跑上这个猪窝顶,来打扫卫生的。
我妈妈自然不讲究排场,平时邋遢,总是把家中的东西放得有窝没场,我父亲每周回家,一边收拾,一边叨咕,收拾到最后,怒不可遏,竟而至于带着脏话了。我母亲自知理亏,从来都是一声不响,任你收拾任你骂,反正她尽着兴作腾自己家,自有人来收拾,何乐而不为呢,被骂几句,假如你不当回事,又有什么损失呢。
所以其实,我在收拾一个周以来被我娘糟蹋得不像样子的漂亮的猪窝顶,我总是以它为傲。
我打扫垃圾的时候,心里很安静。然后,得知消息的我大舅走进院中,我站在顶上,喊了一声
“大舅”,觉得表情应该配上去,所以瘪约了一下嘴,但终没有哭出声来,大约我觉得这个动作已经足够。
我大舅说:不要打扫,快下来,进屋来。
进屋是煎熬人的,因为我又要开始假哭。
我一直假哭到底。期间我还很假地和我哥抱头痛哭一场。
我直到现在跟我哥都是有距离的。从小挨他的揍长大的,你叫我如何跟他亲热起来。
结果不知什么原因,我哥站在我身边,忽然一把抱住我,大哭:以后你的学习、上大学的费用我就包了。我配合他哭了几声,且观他以后如何管我的生活,除了我的工作之外,他真的什么都不管。当然,他没有这个义务,所以我也不必当回事。
我在大家都忙着悲伤的时候,去到里间拿东西,莫名的就害怕起来,一会儿又肚子痛。妈妈得知后,开始对着空中捣鼓:不要来捯饬孩子,走就走了吧,还瞎捣鼓什么。
我诧异我母亲的绝情,怎么可以这样申斥我死去父亲的亡灵。但是她这样做了,我心里也只是不舒服而已。
亲戚们来了,邻居们也都来了。
我父母人缘好。勤劳能干之外,对人也厚道热情。
父亲对爷爷奶奶的孝顺自不必言,他四十多的时候,我爷爷举着腰带来揍他,我父亲默然接受,不顶一句嘴。
他上面除了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作为长子,他有义务帮助弟弟们,替父母分担忧虑。
我二爹是民办教师,四个孩子,生活极其不易,孩子都吃不饱饭。二爹家中四个孩子轮流到我家过年,吃好东西,而我的两个姐姐,则大年三十的下午,被派到二爹家去帮二娘包饺子。据姐姐说,二娘家的饺子像包子一样大,多了两个帮手,包的那么大,那么多,还是不够吃的。
我父亲逢年过节都给二爹东西,大米、花生、苹果不等,这些东西在现在看来毫不起眼,可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土地刚刚承包,产量不高,孩子又多,这份兄弟情谊,谁看了不羡慕。
我三爹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三爹是技术队队长,曾经有机会到莱阳农学院读大学,被我强势的奶奶坚决制止,理由是家中应该留有一个男子顶门立户,不能个个都出去。
三爹虽然委屈,但是很孝顺。在粮所工作的父亲心疼这个弟弟,尽其所能地来帮他,怎么帮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家中所有大事,三爹都要来找大哥商量,我爹出谋划策,亲力亲为,技术队上的一些业务,只要涉及到粮食口的关系,父亲毫不含糊。
后来,田产承包,弟兄们把地都分在一块,耕地、播种、锄地、浇灌、施肥、收割,互相有个照应。
我爹从粮所什么渠道,弄了不少篷布、塑料纸、麻袋、场院工具,弟兄们用起来都得意洋洋。
后来三娘得了大脖子病,需要到烟台做手术,据说还有生命危险。父亲和母亲商量说,老三还年轻,如果老三媳妇过不了这一关,那俩孩子我们都接过来,让老三没有负担。
四爹只比我大姐大三岁,我妈刚嫁过来的时候,我小爹只喜欢嫂子,并且哭着闹着晚上要跟嫂子睡觉,我妈后来当着已经结婚的小爹面和我们这些子侄们说:当年拉完屎,就让我擦屁股。我小爹当场脸红。
父亲那时在莱阳储运站(现莱阳国家粮食储备库)工作,聪明的小爹考上了莱阳卫校,父亲经常叫他周末过去吃饭、带好吃的,疼爱有加。
后来父亲调到团旺粮所,下班时会途经他的二姨(我奶奶的二妹)村庄。二姨姥姥生活不如意,家境不富裕,儿孙没出息,父亲常进去,留下点大米,送一点面粉,搁一兜花生,有时,还会,放下点零钱。二姨姥姥提起父亲,两泪涟涟:比我的哪个孩子都好。
街坊们谁没接受过父亲的好心?
东屋大爷是村里书记,是全村人仰视才见、巴结不迭的高等人物,偏巧跟我们家处得生机盎然,两家户主在一起,抽担烟,聊个天,谈农事,说大政,笑声不断。
我常在放学后家中锁门的情况下,溜到东屋邻居家,饿了,要块干粮吃,饱了,坐在炕头上,捧着这家的杂志《党员生活》,也看得津津有味。
两家各有一个姑娘在小学当民办教师,姑娘们关系好,在一起就叽叽喳喳。
南屋国志叔叔,大长个子,黑黑壮壮,吃饱饭就到我家坐着,或者没吃饭就吃上几口。他有意思的是,经常来了一言不发,我们家人有时为了逗他,也一言不发,于是大家寂寞地坐上一阵,他起身离去,待他走后,家里哈哈大笑,又开始有说有笑了。
国志叔叔经常在大年三十中午的那顿丰盛的午宴上出现。此地的风俗,中午赶年菜,米饭,排骨,鱼,大人孩子喝上点酒,然后陶陶然半下午,再开始准备晚上的饺子,包上钱的那种。
他欣欣然坐在我家的炕间地面的椅子上。这一边我们全家七口人(包括二爹家的一个孩子)吃得欢实,那边他沉默以对。我父亲会说:来一杯吧。他推辞一下,就过来,腿挂在炕沿上,喝杯酒,吃几口排骨和鱼。
孩子们当然不大愿意,父亲说:不差那一口,他吃不上,干坐着不好受。
邻居的一个姨姥爷,养了五个儿子,遗憾的是姨姥姥还不大会做衣服,在那个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年代,他家每逢过年,就拿着布料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央及好心人帮忙给裁开布料,再用自家缝纫机给跑起来。
我妈嫁过来,因为亲戚的关系,就劝我爹:帮帮他吧。为什么要劝我爹呢?是因为我爹在青岛渤海舰队当兵时学会了缝纫,结婚前,我爹就买了全村第一架缝纫机,静等我妈这个女主人的到来。
我妈来了后,老老实实地拜我爹为师,也算是把裁缝的手艺学到了一些,缝缝连连的活儿也可以做得有模样了。
于是他们俩经常在漫长的冬夜里,给姨姥爷家的五个儿子连夜赶过年的衣服。
为什么不在白天做呢?我爹还上班好不,单位从烟台港务局到莱阳储运站到大夼粮所再到团旺粮所,距离离家越来越近,就是为了照顾家中土地和四个孩子。
因为父亲是公家人,所以家中条件还是不错的。
我三岁时父亲申请下宅基地,在老拖拉机厂厂址上,新房的地基都是父亲和母亲在晚上捡石头,用木头制的独轮车,用柳条编成的长条形的偏筐,装的满满的石头,一车一车地运回来,填在请瓦匠已砌好四面墙基的方形的空里,一层一层地铺石头,缝隙则用小石子填充,石头层夯实后,再一车一车地铺土、压硬、压平。我妈妈说:当初累得要死啊,不过歇一晚,第二天该干啥干啥,不耽误地里、家里的活儿,有奔头,要住新房子啦。
新房子落成。我虽然不记得当初一搬进来的新鲜场景,但是有些片段,还是模模糊糊的似记非忘。
我记得家中请大夼木匠做的大衣柜、桌柜,亮闪闪的,惊动了村里的木匠,集体来参观,品头论足,材料、款式、颜色、手艺,来的人啧啧赞叹,走的人恋恋不舍,我一个小不点儿,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也仿若跟大人们一样高大,估计是骄傲的脖子抻得太长。
院子铺上了水泥地,在下雨天的时候,当我从泥泞的街道上回到自己家,在门口,用大门的石头台阶,刮去脚上的粘泥,走到水井旁,摇上一些水,冲洗一下脚底,走在院中清洗得一尘不染的水泥地上,心里无限的欢喜。
我家全村第一个打上了平房,第二个打上了地下井。
打井的时候,院子挖了一个深深的坑,用土制炸药往下深挖,埋好炸药,有人到处通知四邻:开炮喽,开炮喽。
我坐在家中炕头上,靠着窗台,透过窗玻璃,使劲捂着耳朵,往外瞧着,很紧张得等着开炮。
只听呼隆一声,地崩山裂,大坑又往深处进了一层。
井打完后,管子弯弯曲曲的引到漂亮的猪圈旁,砌了一个漂亮水泥池,摇出来的水从水管里哗哗流出来,在明亮的阳光下,晶亮剔透。
我家的猪,终于不要再喝书记水井中的水了。我家的两个姐姐,终于不必摇摇晃晃担水了。
我尤其喜欢我家房屋围墙的石头颜色,经过多年的寻找,终于明白颜色的名字叫:莲藕色。
我最爱阴雨天,这些石头蒙上了一层湿气,洇出了了迷人的紫色,浪漫,飘逸,恬静,让看的人无限神往,无限怅惘。
我还喜欢放学后躺在平房顶上,水泥面暖暖的,身子舒舒服服的,看着天上流动的白云,吹拂着柔和的风,想着童年的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
有时候也要爬起来,拿根粉笔,演算起数学题来。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几张速算秘籍,如获至宝,我不停地算着,算着,不知不觉,自己的数学计算能力突飞猛进,不知不觉,我就长大了。
我长大了?
我还记得,刚搬到新房子的那年冬天,我作的一场祸。
我们村有个石棉厂,村里的妇女日日夜夜在那儿纺石棉、挣工分。我妈就是因为要到那里去挣工分,才把我送到姥姥家的。
厂里干活之外,还要带那些活计到家里做。家中里间(最西面那一间)就是我妈的工作室。里面放着一架高高的纺纱车,人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脚上也要踩着类似缝纫机脚下的那样装置,人带着口罩,带上套袖,将手伸进箱体里,仿若过去纺线的动作,一手理着石棉线,一手不断往上送着碎石棉。
我在石棉车前,戴着一个饭兜兜(可怜的我,吃饭还不断地从嘴里往下掉呢),小胖手指玩弄着我爹的打火机,火苗一晃,刺啦一下,饭兜兜着火了,我妈大惊,上去扑灭,听说我很震惊,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堂姐要走的时候,本人腆着脸说:我去送送你。(哈哈)
我在这个家里的快乐并不多,但是我一想起这个段子就哈哈大笑,原来我小时候,也挺聪明的,挺机灵的,挺可爱的,挺快乐的,挺招人喜欢的。
这座房子一直是我的骄傲,虽然我住在里面的心情不愉快的时候多,但是我看着房子的里里外外、屋顶、平房、院墙、水泥地、水井、猪圈以及猪圈里活泼可爱的小猪和它们的老实憨厚的老母猪,我怀着欢喜的心情,喜欢着这所房子里的一切,除了人。
房子带给我的骄傲和快乐,其实都是父亲带给我的。
我想我姐姐哥哥们的骄傲是不是更多。
她们姐俩是村中第一个拥有秋衣秋裤、毛衣毛裤的小姑娘,第一个穿的确良衣服,第一个拥有呢子大衣,第一个穿上高跟皮鞋,第一家买上大体积收音机,晚上,招的人地上炕上,来听说书、唱戏和相声。
我哥每逢寒暑假就到我爹的粮所去改善生活;我姐初中一毕业,立马被送去学裁缝,二姐学起来慢,那就再学一遍;后来她俩又陆续被安排到粮所上班,大姐在团旺粮所卖油条,二姐在中荆粮所鹵桃酥,我妈还经常到粮所捡花生米挣几个小钱。
我家养猪用的猪饲料都是粮所内部价格,加上用心、下力,我家的小猪都长得圆圆滚滚,傻傻胖胖,就跟这家的孩子一样一样的。
好多人提前跟我家订好小猪,一窝十二三个,预订七八家,剩下的送到集上,很快就出手,价格好,卖得快,所以家里的氛围总是忙碌欢快的。
母猪下崽是一个隆重的时刻。这个日子快要来临的时候,我爹不辞辛苦,天天骑自信车30里地往家跑,回家换上工作服,立马在猪圈工作起来,起粪、垫圈,细细的土垫在卫生区,干爽的草垫在休息区,母猪哼哼着表示很快乐。
我妈则在饮食上给母猪最好的照顾,花生粕泡碎,掺上煮熟、揉碎的地瓜,加上白菜叶,撒点盐,在大锅里热好(父亲说,猪吃热饭,不招病),母猪吃得特别欢。
重大日子来临的时刻,家中气氛额外安静,充满期待,孩子们也不敢吵架、打闹,家中灯早早打开,猪圈里也拉上电灯,锅里也炖上羊骨头架子,咕嘟咕嘟的翻滚着热气,膻腥味儿不是一般的浓,不喜此味的全家人,丝毫不以为意,心里有着巨大的愉悦,对未来,对明天,对生活,对金钱,对幸福。
母猪下崽时,父母是不准我们观看的。所以终其我的少年时代,我始终不知小猪崽子是怎么生下来的。
我们在家等着,父亲一批一批地往家送小猪。擦干净的小猪,眼睛未睁开,身上软软的,还带着一股怪怪的味道,谁也不敢动它,它蠕动一下,哼唧一声,努力想站起来,体格壮一点的,一会儿就站起来了,兄弟姊妹们都像个醉汉似的,醉眼朦胧,摇摇晃晃,挨挨挤挤,哼哼唧唧。
弱一点的,老不能站起来的猪崽儿,就要被重点保护,单独找块布,放上去,围在炕头一角,盖上暖和的布,父母要一晚上不断地去观察它,给它盖被,给它用奶瓶喂奶。
生产完的母猪虚弱地躺在干净的草上,旁边是父母给它生起的一堆火,它不哼一声。
家中在偏筐里的猪崽,拥挤一番后,已经开始饿了。我们合力把它们抬到猪圈里,父母开始帮助小猪崽们第一次的吃奶。把猪崽放到母猪肚子旁,有些聪明的小家伙上去就会噙上奶头,还有几个笨笨的找不到北的,父母就要将它的嘴送到奶头边,有壮实的吃了不够的,又转头去抢别个小兄弟的奶,父母得将它抱出来,等弱哥们儿吃完了,它再顶上去吃点剩下的。
猪崽们吃奶很是热闹,底下一层,上面一层,压着腿,踩着鼻子,挤着眼睛,歪着脖子,在拥挤和争抢中才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鲜奶,个大的能抢能吃,个子愈来愈大,体弱的抢不上吃不上,个子愈发显小。父母在它们小时候经常主持公道,充当侠之大者,以体现这个猪间世界的美好。为了它们的成长,为了俺们的成长,我爹我娘也真是操碎了心。
我家不止养猪养得好,种庄稼也是在村里出名。
耕地深,精选种子,科学间距,研究行距,埋种深度,浇水容量,节气温度,我爹虽然很早当兵、转业、工作,但是对于农活也一丝不苟,一则有专业一辈子农活的爷爷指导,一则还有技术队队长的三爹作顾问,还有我爹在粮所工作,接触不少农业常识,还知道当下农业趋势,所以我家庄稼长势喜人,绿油油,黄灿灿,沉甸甸,饱满、丰硕、结实,种什么收什么,不问旱涝,旱则肩挑手提车运,总会想办法把救命的水送到庄稼口中,涝则开沟挖渠手舀,定能救水深火热之中的庄稼于涂炭中。
我爹还紧跟时代之风,种了几年的经济作物——黄芪和米珠子。我不太记得这两种作物长得什么样子了,但收获的时候,只记得家中大人出来进去,都喜气洋洋,显见得是又挣到了钱。
一个家庭中,按现在的观点,养孩子一定重于养猪仔、种庄稼。但是过去那个年代,温饱尚且是主要解决的问题,就算是温饱无虞,还有个家庭持续发展力的增长问题,也即是,要挣钱、攒钱,为儿女婚嫁、求学,或者眼下保持或提高生活水准。
所以嘛,孩子吃饱穿暖,身体好,不作祸,孝顺懂事,能干活,那邻居们一定会夸这家大人有福气。
孩子学习好当然锦上添花,如果没有这个天赋,正好下学回家帮大人种地。
父亲应该是很惯孩子的。看我两个姐姐的物质待遇知道,大姐读书好,学习用功,没考上一中,上了六中,又开始头疼,于是父亲让她到粮所卖油条。那可是那个年代让农村小姑娘艳羡不已的好工作。我记得我那时看供销社柜台后站着的,谁家照顾来的小姑娘,觉得她身上像神仙姐姐一样,带着无限多的光环。
后来,大姐老跟顾客吵架,粮所领导提出异议,父亲只好让她回来,跟村书记一说,大姐就到小学当了民办教师。干得挺好,一直干到现在。
二姐初中体育很棒,我记得她在镇运动会上叱咤风云的样子。体育老师让她进校体队,等培养好进体校,父母怕把孩子累坏,不同意。于是在征求二姐的意见后,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学了两次裁缝无果后。父亲找熟人把她安排到中荆粮所做食品加工。
二姐长得美,自然爱漂亮,经常在初中时的早晨,我妈在战火纷飞的大环境里,还得抽空用大瓷缸子装上热水,给她新洗的裤子烫上笔直的裤线,当然,二姐要捎带接受很多暴躁不耐烦的唠叨和恨意。我在旁边悄悄看着。
二姐的几个工资显然不够买漂亮的衣服。后来,父亲回家不无忧虑地说:看来老二得回来了,听说和伙伴们到供销社去,偷拿人家衣服,让人找到粮所领导那去了。
于是二姐回来,又辗转到了好几个属于粮食局所管的部门工作。一直到后来在某个工厂跟二姐夫恋爱结婚,回到二姐夫的村庄住下来。
我二姐到哪个工厂上班,家中就会出现那个工厂的产品。比如我家一段时间有不少的红砂糖,另一段时间有一些数量可观的桃酥、月饼。
我哥是家中唯一的男孩,父母一生再生,结果三女一男的事实,让他们有点难过,一度我三娘病重的情况下,父亲打算把三爹的儿子要过来,当成自己的儿子。
听说我哥早产,七个月,我曾经问过我妈,我妈不知什么原因极力否认,还反问是听谁说的,很是恼火。我就就不敢问下去了。
反正男孩子额外的金贵。我哥从小爱哭,和二娘家的孩子一块吃东西,非得要个大的,要而不得,就哭一通,等哭完,人家非但吃完了自己的东西,还偷着吃了一些他的东西,我厉害的奶奶可不惯这些毛病,就这么多,爱吃不吃,于是,再哭着把数量真的不多的好吃的吃完。
但是我爹在粮所上班呀,所以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时候,我爹经常半夜里拿出好东西来给他宝贝儿子。分家后,儿子上了学,寒暑假直接接过去改善生活了。
我三岁时,我妈要到石棉厂挣工分,我奶奶还要看二娘家的比我小半年的堂弟,所以我被送到了姥姥家。
这里面有很多可以推敲的环节。
我哥和二娘家的堂姐同岁,我妈依然出去挣工分,我奶奶也一块看了。现在,轮到另外一对同岁的娃娃,就出现了状况。我猜,可能是婆媳矛盾吧。
反正,我被送到了姥姥家。也许是好事,因为,奶奶看孩子主要以揍为主,哭,就揍一顿,尿裤子了,就揍一顿,大的不看小的,就揍一顿。我很庆幸,应该没挨上揍,但是,我离开已经分开自己过的那个小家庭,意味着,直到八岁回来读书前,我是不属于这个家的,这个家当中的孩子,会联合起来排斥我,尤其是父母忙碌着种地、养猪、攒钱的时候,尤其是,我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回来后会影响到我哥的既得利益的时候。
八岁上学到十六岁初中毕业的这八年,我这八年跟我哥的对抗,说出来写出来,都不啻于一部八年抗日战争史。
总之,我们是死对头,父母忽略了我们之间的战斗,我大姐替我叫过屈,可惜声音太弱小。我寄人篱下的生活让我太过敏感,所以每遇到欺辱,我必起而攻之。
硝烟弥漫的时候,我妈会说:气死我吧,整天累死累活,老的少的都来气我。
我们只好偃旗息鼓。但是愤怒和仇恨层层积压在我的心中,我走路都要朝他身后扔一块石子。而且,我在学校受到到男生的欺负,从来没见我哥出面狠揍那帮臭小子,当然他主要是胆小,因此他也从来不敢跟人打架,实在躲不过,都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每每此时,我竟然心里只喊活该。
直到现在,我内心对他也是排斥的,虽然大家表面上都客客气气,我感受不到这份兄妹之情,可能真有,可能也没有。
我哥在家当霸王惯了,主要我妈朝夕心疼,所以他也不爱学习,也不爱劳动,也不讲卫生,总之,五讲四美三热爱,他一样也不合格。
到了叛逆期(我家四个孩子,只有他有叛逆期),顶撞老师,开始早恋,偷人家钱,逃课,要好看的衣服和车子。
为了看管他,父亲将他转到团旺高中,但他依旧鸡飞狗跳,最后要求辍学,出门打工,到烟台去建筑工地上当小工。
我清楚地记得我哥要出门的日子。
我爹用他当年当海军时用的背包和背绳,给我哥把行李捆好,然后做一顿好饭,把这个祖宗打发走。
儿子甫一出门,我爹立刻老泪纵横,喝着酒,一边说这儿子不争气,一边说这儿子要出去受苦,一边担心这儿子是否会学坏,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唠叨落泪。
比我爹更心疼的是我妈,所以她哭得很认真,很诚恳。
我两个姐姐,应该也和我哥有着从小不曾分离过的好兄妹情吧,所以她们都哭得大鼻涕老长。
我有些冷静,也哭了。但我绝不是为我哥而哭,我也不为我自己在家中尴尬的地位而哭,我只是看到父母哭,看不得他们哭,觉得他们这么强大,不争气的儿子正好出去锻炼,怎么还要这么难过。他们既然这么难过,我不肯我的父母这么难过,所以,我的热泪哗哗的流,无声无息,没有抽噎,没有鼻涕,没有抬头,我仍然大口吃着菜,很痛快,很伤心。
最后,我哥成功地顶替我爸,接了班,安排到姜疃粮所,成了一名吃国家饭的工人了。
他现在的生活很不如意,但我似乎对此无能为力。
要说到我自己了。我似乎很喜欢我自己,我似乎又厌恶的要命。
是生性禀赋?还是环境使然?总之,我不希望被人说一点不是。
回到家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挨哥哥的揍。我现在还能模模糊糊感觉脊背上那些呼通呼通的拳头一次次抡了过来,我先是干嚎,但没有人注意,或者大人不在家,或者大家都习惯了这些战斗的号角,继而我闭上嘴,开始像头野牛一样莽撞反击,但女孩力量弱小,或者不得兵术,我终究还是被打得生疼,于是空气回荡着我响亮的哭声,没有人来制止。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的战斗在猪圈顶上的水泥顶展开,我嗷嗷叫的声音被西胡同的三嫂听见,她在墙外厉声喝道:小伟周不要欺负你妹妹!怎么能这么打她!我哥闻声跑了。
我心里一直感激着这位三嫂,直到今天回到家,看到黑瘦老弱的三嫂,我还是要送上甜甜的笑容,快乐地打个招呼。
从姥姥家回来的我,受到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敏感,而感受到的排斥。
我妈妈出去串门的时候,我一定要死皮赖脸地跟着,在家中毫无趣味。
而且,二姐用了当时从《武则天》上学到的话,骂我:小贱人!
我看着她恶狠狠的表情,不知她何以恨我至此。
我对父亲也没有什么印象。模糊中好像在一次送我去姥姥家的路上,父亲鼓励我要多问问题,我当场问了
:天上为什么会有星星?父亲当场答不上来,却说:怎么问这些没有用的问题。
从此,直到他去世,我都没有问过他任何问题。
他每个礼拜回家一趟,回来则在地中干活,或者忙家中猪圈,或者收拾我娘一个周以来东放西放的烂摊子,一边念念咕咕,骂骂咧咧。
我真佩服我娘的定力,你骂自你骂,煎饼卷大葱。
我们家吃饭,是非常讲究传统延续下来的秩序的。大人不动筷子,孩子不得开吃;家中男劳力干体力活,好吃的,要先尽着整劳力吃。
妈妈每次在爸爸回家后的菜谱,就是炒鸡蛋,炸花生,盐鸭蛋。
爸爸劳作以后,喝上一杯白酒,兹儿兹儿的声音,其实也满动听的,每样夹上几口菜后,父亲会说:你们都吃点吧。
指令是“吃点”,可是有些脸皮厚的,就会食指大动,大快朵颐——比如我哥。
我一般都是各吃一筷子。再大些的时候,有时候人多菜少,即使不是特供饭菜,我也一筷子不动。
我妈偶尔会发现,说:你吃吧。
我会说:好。但是为了维持我刚才的道德自律形象,我仍然不吃。
父亲经常吃咸鸭蛋。用筷子捅一个一厘米见方的孔,两只筷子伸进去,一点一点地抠出来,就着小酒,甚至馒头,吃起来也是颇有滋味的。
我真佩服我爹高超的技艺,里面吃得干干净净,青色的蛋壳上却只有一个小孔。
有一次,多么一次正常而平静的吃饭啊!我不巧坐在我爹旁边,他专心致志地吃着咸鸭蛋,喝着酒,说着话,我心无旁骛,无欲无求地吃着属于一个孩子应该吃的饭菜。
我爹将鸭蛋一递:呶,你吃吧。
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脑子里在进行着“吃还是不吃,是个问题”的命题选择的时候,馋馋的眼睛已经先扑到鸭蛋上了:是个空的!
我恼羞成怒,把蛋壳往地下一扔,嗷一声就哭了起来。
我爹这样的家长作风,都没有去制止我的哭闹,可见是理亏得紧。但是大人的尊严阻挡了他来安慰我的悲伤,我妈一时不知重点放在谁身上,我的兄弟姊妹们也不敢妄加一辞,于是,我肆无忌惮的哭声陪着大家吃了一顿饭。
父亲威严,我内心里是比较害怕他的。
有一次傍晚,我把院中小猪的粪便收拾干净,一篓一篓地往家运土,一层一层地铺好,备好小猪的夜晚睡觉。
因为生了一点气,见到下班回家的父亲,我就赌气没打招呼。
以往,我每次见到父亲,都会有礼貌地说:爸爸,您回来了。
所以,这次父亲生气了,他板着脸批评道:见了大人拉着脸,有没有教养?!
我并没有学会,如何在大人面前申诉我的委屈,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只是一味地,悄悄地,暗自垂泪,心里无限忧伤,想到小时候他们两个曾经商量,要把我送出去给父亲的同事,很是期盼当初送我出去该有多好。在别人的家里,我一定是一个父母疼爱的小公主。
我小学成绩还不错,当过班长,性格活跃。
上了初中,仍然好动,晚自习纪律不佳,下位跟同学说话,喧哗,大笑,被班主任逮着:你一个女孩子,要不要脸面啊。
期末考试数学才考了70分,满分120.
晚上睡觉,半夜里听到父母谈论我的成绩,我妈妈说数学还行啊,我爸爸说好什么好,才70分。
我在被窝里,刹那间,眼睛睁得老大,原来,我的分数跟我在家中的地位一样,不受人待见,不受人重视。
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出个样子来,不能让他们小瞧了。
第二天,我就铺开小桌,开始认真学习,虽然已经了热火朝天地打扫卫生,准备过年的氛围。
白天学,晚上熬夜学,课间十分钟也不出去玩,点滴时间也不放过,课堂上争先发言,谁比我强,我一定要赶超他。
初中三年,除了第一次期末考试,其它都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一,成了无数人的榜样,无数人的偶像,无数人的楷模。
我聪明吗?我笨得很,我做了很多题,考试卷上的题,对我来说都小菜一碟啦。
我父亲惊诧于我的变化,问:为什么?
我不能说那夜偷听到他们的谈话,我只说:家中四个孩子没人学习好,会让人笑话。
切,其实他们学习不好,管我什么事。
我已经变得自私、冷漠、无知、骄傲、目空一切、自高自大,毫无同情心的冷血动物,老师及父母的宠爱,我在内心里都在哂笑
,觉得他们势利、爱我的成绩甚于爱我这个人,所以,我是不感恩的。
这种冷冰冰的生活,被整日伏案苦读的身影遮挡住,我父母受了极大的鼓舞,敢于在劳碌辛苦的日子里去畅想家族的辉煌前途了。
中考第一天中午,父亲在家吃饭,切了西瓜,一劲儿地让我吃,说:我特意回来吃饭,还特意给你买了西瓜。
我回想起这一幕,还是特别憎恨我的冷漠,也许,我不敢表达全家人忽略带给我的仇恨,我只好转而恨我自己,以示对父亲的惩罚了。
读上了重点高中的我,已经成了绝缘体,我拒绝笑容,在班委会上也拒绝发言,拒绝跟女生们一起叽叽喳喳,白天黑夜想着课堂老师讲的知识点。
把我亲爱的班主任急坏了。我发自内心喜欢我的班主任。
他黑黑的,高高的,童心满满的,见到学生,总是歪起头,作着怪表情:小嫚,卫生区打扫完了?
我喜欢他的和蔼,可是不敢跟他靠近,因为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跟他说话、打交道。
亲爱的老班皱着眉对我道: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整天这么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其实想笑,但是我连笑也不笑,板了脸,一句话也没有。
我老班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拒绝跟他沟通,老班奈我不得。
一个冬日的下午,在昏昏沉沉的教室里,老班把我叫出去,我见到了在走廊里的父亲。
他到粮食局开会,捎带来看我。我第一次换了一个环境,看到我的父亲。
他在长长的,昏暗的,窄窄的走廊里,在高高的教室窗户下,身影显得额外矮小,表情在重点高中学府的重压下,额外局促,大概是跟班主任谈了一些话,父亲的脸上还有好多凄惶。
他们谈我笨?他们谈我死用功?他们谈我苦逼?他们谈我内向?
我其实很想知道我的家长跟我的班主任,谈话的内容。
但现在,昔人已逝,唯剩惆怅。
我的满脸忧虑的父亲,迎着我并不欢乐的身体,走了过来,说话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客气:我来开会,来看看你。多吃饭,有钱没,记得到市场去买猪头肉吃,我走了昂,别累着。
我目送着父亲离去,没有别的同学见到家长后的欢悦,送走家长后的伤心,接到家长送来好吃后的欣喜,因为父亲也没带好吃的来,在我们家,也没有孩子吃零食的习惯。
父亲怯怯的面容一直印在我心里。
对于我读高中,其实他一直忧心忡忡。他曾经建议,并且还通过我班主任建议我,不要读高中,考上小中专,户口出去,有个稳定的工作,会很好。
我莫名地,固执地,要考大学。并且将我的初三预选上的中专名额让了出去,轻松上了高中。
我在初一的下半年一直到高一的上半年,享受了父亲三年整的呵护和宠爱,可惜那时我并不领情,还为他们以前对我的忽略耿耿于怀。
我在家中有专门为我订制的写字台,晚上我学习的时候,家中一律噤声,有一段时间,晚上学习,大姐嫌我灯光太亮,啪地一声拉上灯绳,气得我半年不跟她说话,我爹经常做我的思想工作,让我主动开口跟她说话,我别扭了很久,才给我爹面子。
那个时候,因为我骄人的成绩,我爹在粮所都变成明星了。附近村里,很多交公粮的农民,都会专门跑到他的办公室,说:老李,有这么个好闺女,真有福气,我家那个臭小子,唉,丢人。
父亲整日笑呵呵的,逢人就谈我的学习,我有生之年再不可能为父亲尽孝,这三年让他看到美好的光已经照进来,算是我为他老人家略尽的微薄的孝力吧。
有一个木匠跟父亲的关系好,话谈得来,活做得好,听说我成绩好,越发跟父亲亲热起来,非得要认我为干闺女。
父亲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很滑稽,但是不会拒绝,勉强跟着去了。
拜见,吃饭,给我一块布料做了见面礼,我内心里感觉怪怪的,木木的。
团旺粮所——父亲工作的单位,就是现在,每每想起,每每经过,我的心里都暖暖的,热热的,想走进,想亲近,甚至遇到跟团旺这个镇有关系的人,我都心里好生欢喜。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到团旺粮所。二姐骑着自行车,走一条三十里的沙子公路。
中间要建一座大桥,工地很是壮观,高山一样的,湿湿的土堆,凹下去的深深的大沟,轰隆隆的机器鸣叫,没见过世面的我,心里有些紧张。
二姐见不得我这种小家子气,对我没有好态度,吓得我越发缩手缩脚。
粮所大院里的水泥地面干干净净,平平坦坦,无边无际,高敞的储粮大屋,一共三排,走进去,大量的玉米或小麦堆积起来,高及房顶,站在粮堆上的工人,几乎成了小不点,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世上原来有这么多粮食。
粮食大量堆积,需要散热,需要防鼠,需要晾晒,所以工人们每天辛苦劳累。
父亲在粮所里做保管,事无巨细,支出,收入,一笔一笔,都要细细记下。
父亲当兵出身,有暴躁如火的脾气,雷利风行的做派,有一尘不染的洁净,还有心细如发的严谨,保管这个工作对他太合适不过了。
他的办公室和卧室连在一起,房间里摆设整齐有序,见惯了我娘的邋遢,忽然看见父亲的工作和生活如此井井有条,看见他出来进去,这么多人尊敬他,心里也是骄傲得很。
我从小就有个恶习,爱翻家中东西,父亲都不无担心地提示:翻到存折,千万不要出去说哦。
说实话,我倒真没见过存折,后来听我娘说,原来放在风箱旁,我很担心,我娘哪天把风箱旁的垃圾一收拾,塞进锅灶底下,全家人辛苦攒下的钱财,上哪儿找去?
幸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娘其实大事不邋遢。有年,我看墙上有好多歪七劣八的数字,问原因,我娘说,不知道谁随便划的。等我上了高中才知道,这些经常改动的数字,正是我娘写上去的,是我家的存款金额。
可惜我从来没有关注过,那究竟是多大的数字。
关于存款,那年初三的一个假期,父亲邀请我说,走,陪我到银行去。
我受宠若惊,一路诚惶诚恐,父亲拿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家工作人员特有的大宽公文包,和我走在路上,我却不知为什么,总有些别扭。
人来人往,很多熟人,打着招呼,乡人们总是热情地问:到哪去?父亲回答:孩子到新华书店买本书。
我陪着笑脸,看着乡邻。哎呀,我的爹,拿我当招牌用啊。
再回到翻东西。我到了父亲的宿舍兼办公室,自然充满了探索精神。
趁父亲出去忙,我迅速瞅了一眼卧室,东西一目了然,显然不值得一翻,而且,我内心里是畏惧动他的东西。
记得小学时,父亲下班回家,我哥接过公文包,拉开拉链,就开始找吃的,我爹一个耳光呼了上去:敢随便动大人的包!
所以我迈进另外一间,这里柜子众多,抽屉满满,正是我大展身手的大好机会。
我每个柜子,每个抽屉,每个盒子,每个箱子,高处的踩凳子,低处的弯下腰,远的伸长了胳膊,近的用手扒拉一下,其实都是粮所各种报表等办公用品,还有文件、专业书籍,看得似懂非懂,一阵发呆,一阵迷惑。我究竟想在此地找到什么呢?也许是因为我见过的世界太过狭小,我有些不满足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进来:吓我一跳!在外面听着有声音,以为进来小偷了。
我嘿嘿笑了。父亲没有批评我,原谅了我。我感到不好意思。
实际上那些表格,我早就在家见过,闲来没事经常自己往上填写,异想天开的数字,想多少就是多少,父亲曾经见过,表扬道:填的不错!
那些年陪伴过我的表格啊!我用它们做演算纸,伴我走过中学六年整个做题的岁月,伴我走过那些黑色的考试地狱。
我直到读大学,手头还有不少的各种各样的表格。我用它来写作业,我的古代文学老师在课堂上沉痛地说:我没想到,居然还有同学用公文纸来写文章,我很难过!
从此以后,我就改掉了用公文表格的习惯。后来,就不知道这些纸张哪里去了,也许被母亲卖了废纸,也许被她送进了锅灶。
我见过父亲的好多同事,他们对我——一个小孩子的态度,也很有意思。
有的热情,有的客气,有的冷淡,有的甚至还带着敌意。
父亲脾气躁,工作严,一定得罪过不少人。心地好,好助人,也一定交了不少朋友。
有个姑姑经常到我家玩,工作上的事,我当然听不懂,但那种快乐的氛围我感受到了,所以我一见到姑姑,就亲切地雀跃。有一次误听了父母的谈话,说是有一块被面要送给姑姑,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姑姑,见一次说一次,后来我妈被迫送给了这位姑姑,原来他们两个是准备送给另外一位姑姑的。我妈埋怨我多嘴,我爹说,有什么要紧。
粮所的所长我见过,看上去对我爹还不错,挺信赖我爹;粮所的会计我也见过,保管和会计师所长的两大助手,和我爹的关系也不错。
我也见过一个尖嘴猴腮的姓孙的叔叔,到过我家,来借钱?不记得了。但是对我爹心怀恶意,在我爹最艰难的时候,他应该勇敢地去找领导举报了他;不过,我听后来的意思,我爹原谅了他,说他也不容易,也是在自保。
我还见过我爹带过的徒弟,高高的,愣愣的,天不怕地不怕,无人敢管,只好交给我爹这种严厉的角色。
徒弟的父亲是粮食局局长,全家都惯这个唯一的儿子,把孩子安排在粮食单位,舒舒服服,结果闹得鸡飞狗跳。
奇怪的是,我未见过父亲如何管教他,他却对我父亲服服帖帖,死心塌地,师傅说啥他听啥,师傅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对师傅礼貌有加,干工作认认真真,转眼间变了个人,美得他爹见人就夸儿子遇到了好师傅。
这个徒弟后来没有了师傅的管束,又原态复萌,最后到处借钱赌博,妻离子散,一个人过得很落魄。
其时,计划经济时代,粮所这样的公家单位,是个肥的流油的好地方。
温饱问题还不能算是解决,工作人员难免以权谋私,明的暗的,往家里带些,粮所从上到下,都是这么做的,大家彼此看见,也睁只眼闭只眼、见怪不怪了。
我知道,家中养猪用的很多饲料,是用低价或内部价买进的,我家中大米、花生甚至救济粮,基本上不缺着。
当邻居的小伙伴,放学后饿了,拿出来的干粮是饼子,或一摞地瓜干,而我常吃的是馒头或搀着玉米面的馒头。
这当然主要是因为父母的辛勤劳作,但是说要不跟父亲的工作有关系,似乎也说不过去。
有一年,家里的气氛很沉闷。父亲经常在晚上,把当民办教师的二爹叫到家中,要写一些材料,兄弟们面容严肃,小油灯忽明忽暗,母亲和我们都没有什么话说,我心里坠坠的,有点害怕。
那一段令人压抑的岁月持续了好久。
终于,父亲脸上有了笑容。通过父母的谈话,隐隐约约地知道,上面开始打击、整顿各级粮食单位的歪风邪气,每个人都被叫去单独谈话,态度很坏,呵斥不断,仿佛已经把这些工作人员定为犯罪。
父亲当然忐忑,写起材料来心有余悸。
后来听说,团旺粮所抓了一个人判刑,他把粮食偷运出去卖掉,赚了不少,相关的几个人受到辞退、警告等处分。
父亲平安无事,他大嘘一口气。家里的孩子们,说话声,也开始大了起来。
父亲好喝酒,爱打牌,还爱开玩笑。
我在父亲生前唯一的那一次到粮所,听到有人喊他“兔子”,而父亲还乐呵呵地答应,我心里无比难过。
我心目中敬畏的大人,被人肆无忌惮地开着不太恭敬的玩笑。我心里不舒服。
我后来又在办公室遇到这种情况。我高中的英语老师幽默诙谐,性格温顺,他的同事都爱开他的玩笑,他都笑眯眯的,不恼不气。
我忍着不舒服,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对我的可爱的同事说:可不可以给我点面子,我把老师当成父亲哎,我听了很难受的。大家都笑了,我的英语老师笑得更开心,从此,老师看我的目光,多了好多慈爱。
我的心里好温暖。
我爹喝酒极有滋味,一声一声地滋滋响,不知道那里蕴藏着怎样的境界。
一碟花生,一碟炒鸡蛋,都是下酒的极好的佐菜。
小时候冬天都有生豆芽的习惯。黄豆凉水洗好,用棉线布盖好,放在暖和炕头上,天天温水冲洗,天天炕上温着。不几天,豆芽齐整整的,嫩嫩的,长得水灵,在漫长的冬日里,有这样年轻的生命,令人额外惊喜。
半寸长短,洗干净,切上一点五花肉,热油凉锅,爆葱花,炒五花肉至出油,倒上黄豆芽翻炒,添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水干起锅装盘,呀,满口的清香芬芳鲜美。
现在的电压锅,也可以将买来的额黄豆芽煮得很烂,大铁锅里出来的豆芽虽然有些脆,但鲜美程度,高压锅望尘莫及。
有时候我娘半夜煮好(大约半天总要忙些农活,干些家务吧,谁家大白天地在家熬着那么长的时间,去煮饭,是会被人笑话的),端给我爹尝尝,我爹已经躺在被窝里,吃了一口,大赞一声:好!我说(我妈的名字叫我说,我们那儿的农村,两口子称呼起来,都是我说,哎地叫着),拿酒来,这么好的菜,不喝点可惜了。
于是,我爹趴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一口豆芽,一口酒。
我躺在旁边的被窝里,谢绝了我爹的邀请,不能理解我爹对酒和黄豆芽的热情。可是我铭记了那个冬夜的温馨。
我爹喝酒,不知道酒量几何,但是喝得足,喝得高兴,喝得满意。
正月里叫上一批人(是什么人,我倒不记得了,大约应该有村中的书记吧,有交好的同事吧),我妈好菜好肉伺候着,我爹准备了好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吃饱喝足,撤下酒席,摊开扑克,这边农村直到现在都很流行的勾击,大家甩开膀子,扑克摔得山一样响,输的人脸上贴红色的对联纸,赢的一帮朝纸上吐一口唾沫,啪一下,稳稳地准准地,糊在了输者的脑袋正中央。
新的一轮结束后,赢了的才可以揭下来。一圈六人,只见扑克翻飞,红纸飘摇。我爹连呼过瘾。
这样的聚会,其实只有一次,想我爹的勤劳与节俭,怎可容忍自己这样挥霍奢侈。
众人散去,我爹已是醉了,晃晃悠悠,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我娘搀扶着,我爹看着路边人家的灯光:你出来,有什么事不能说,关着门,躲在家里?
我娘悄声说:别让人笑话了。
其实他们俩很恩爱。
我爹脾气暴躁,但是他对我娘除了不满意她的邋遢外,我从来不见他对我娘发过火。
据说他们刚结婚时,一大家子,我娘不好意思吃,家口大,吃饭的人如同饿虎扑食,她吃不饱。
我爹于是下班时,经常兜里揣着一块桃酥,回来悄悄递给我娘。
我奶奶强势,我娘也不甘示弱,但是孝顺的我爹,两边都安抚得不错,但对我奶奶的挑唆,让儿子打儿媳妇,我爹是坚决不干的。
他们俩想扶相持,同品养儿育女之辛苦,共担种地养猪之不易,一点一滴,一毫一寸,养大了孩子,盖起了房子,而且,看上去还红红火火,惹人羡慕。
我唯一见过的两次,两人是如何地在乎对方。
有一次吃饭,不知怎的,母亲忘了叫父亲吃饭,她领着我们一群孩子先吃起来,而且,懂事的孩子竟然也忘了叫父亲。
于是,父亲赌气不吃饭,一开始是坐在另一个房间,后来直接躺在炕上,气得鼓鼓的,任凭母亲怎么问,他都不作声。
这样怄气一下午,终于在傍晚,母亲才得到答案。
于是,我家的晚饭,气氛异常热烈。先是一桌子好饭摆在炕上,然后由我母亲领头,大家鱼贯而入,挨个说到:哎,吃饭了(母亲的尊重);爸,吃饭了(儿女们的恭敬)。
我爹有了这个台阶,顺溜溜地爬起来,喝着小酒,吃着美味,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后来,经常被母亲拿来,引为笑谈,父亲每每听到,总是一笑。
还有一次,初中的一个晚自习后,我回到家中,忽然觉得家中气氛不对劲,姐姐哥哥都陪着暗自垂泪,母亲坐在热炕头上,呢喃流泪,父亲坐在另一边,沉默不语。
我本来兴高采烈地讲着班级趣事,大姐瞪了我一眼,我赶快打住。悄悄地问和听,原来父亲偷着给奶奶
60元(60元是个多大的数字啊,当时的猪肉5毛钱一斤),不小心被母亲知道,心疼不已,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埋怨起来,父亲并不回应,还一再劝慰,母亲发泄完了,这件事情也就结束。
我知道,他们互相尊敬、照顾,一心一意要白头到老。
母亲的娘家和奶奶的娘家同村,那个村同姓孙,都能排起辈儿来。
父亲小时候住姥姥家,憨厚能干有礼貌,被我姥姥看中,于是两家早早定下婚姻关系。
成婚后,母亲按照以前叫奶奶姑姑,一直叫了两三年,才改过口来。而父亲,直到去世,都是叫我姥姥舅母。
父亲待姥姥极孝,我被送到姥姥家,父亲每月奉上2元钱。
姥姥极为得体,她总是将这两元钱,用在给包括我的几个小孩子身上,买水果吃,好的吃不起,稍稍坏点、烂点的,我们吃得真欢。
姥姥和孙媳妇住在一起,老看不惯年轻人的做派,父亲经常把她接过来,小住一两月。
姥姥住我家的时候,父亲往家跑得勤,每次总是捎点老人爱吃的软烂食物,一进门先叫声“舅母”,好吃的、好用的,先尽着姥姥。
姥姥住着满意,可是她也不好意思多住,自己三个儿子,怎么可以常住女儿家。
姥姥要走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的坏脾气。
不知怎的,我对姥姥说话,总不耐烦,没有好腔调,爱答不理。姥姥伤心,常对邻居书记老婆诉苦,人家传过话来,父亲对我说:姥姥把你看大了,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她。
我又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这样。
我羡慕邻家女孩子娇滴滴的,可以哭,可以笑,可以骂人,可以撒娇,可以犯错,可以耍赖,可以以下犯上,可以小鸟依人。
而我,对看过我的姥姥,我也不会依偎她的胸怀里,做小儿女痴状。
我三岁的时候,那年冬天,我依稀记得,西北风阻挡着我的腿难以前进,我拽着姥姥的衣大襟,一点一点往前挪,而我姥姥抱着我的小表弟,也顶风前行。
我姥姥当然应该抱着比我小两岁的表弟。
只是我被历练得比较无情,比较冷漠,比较不近人情。
姥姥晚上背我到院里小便,一跤摔倒了地上。后来,听大人的语气里,都是我的错,尤其是我父母爱笑着对我说:看把你姥姥压成什么样子,都是为了看你。
我承认,所以我不知道接什么话茬,只好默不作声。不过,我好奇怪,难道跟他们没有关系吗?
我也很想热情,很想温顺,很想活泼。可是,我终究不会。如果想学,就像马戏小丑那样难看。
父亲去世后,转过几天就是正月初二看丈母娘的日子,我们几个孩子依旧去了姥姥家。
姥姥越来越心疼、喜爱这个女婿,赶着问,父亲怎么不来。
上上下下都解释,父亲生病住院,不过不要紧,好了马上会来看您。
姥姥半信半疑。
出了正月十五,大舅说把姥姥送到我家住几天。我姥姥刚走到我家门口,一看门上贴的黄纸,就大放悲声:她知道,我父亲,她喜欢的女婿,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他上面还有个姐姐。我奶奶一生养活了11个孩子,活了五个,一个女儿四个儿子。
奶奶重男轻女,大姑和父亲一起读书,奶奶只给父亲订书,大姑则需要拿草纸抄下来使用。
那年完小毕业,姐弟二人一起徒步到南面的即墨的枣行去考试。奶奶给大姑准备的是饼子,给父亲准备的是馒头。
结果,大姑考上了一所中专,父亲没考上。
大姑后来毕业,分配到烟台聋哑学校从事特殊教育,我在烟台读书时,到她家,经常见到,一群聋哑少男少女,到大姑家玩,眉清目秀,青春逼人,无声无息,比比划划,看的人既心酸又欣喜。
大姑今年已仙逝,高龄80.
父亲在家务农几年后,到青岛渤海舰队当海军。
我见过我父亲的参军照片,黑白小照,海军帽,海军服,大眼炯炯有神,鼻梁高挺,嘴唇略厚,一派英气,令人不禁赞叹:好帅好年轻。
我奶奶那一年也到青岛去探望了他的儿子,也留下照片一张。奶奶那年40岁(她17就结婚了),肤白貌美,一到部队上,立马引起了轰动:很多人来看新兵美丽的娘。
娘俩立刻到照相馆照了张相,永远留下了年轻的风采。
海员上船要适应晕船,父亲经过一段时间的呕吐后,开始深深地喜欢上了船员生活。
他曾经对我们说,大海风平浪静的时候,波涛汹涌的时候,都非常美丽;最好的是,船员的伙食水平极其高,从农村出来的吃不饱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顿顿吃到撑。
有一段时期,全国上下号召人人技术发明,父亲做事积极,和小伙伴天天熬夜,钻研技术,熬到双眼通红,最后技术发明没有通过,父亲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很多遗憾。
父亲表现上进,积极肯干,很快入党。有过一段时间,组织找谈话,让有思想准备提干。
组织上要走的程序,其中之一是到基层调研,到各个亲戚家去调查。结果,调查我姨姥姥(我奶奶的二妹)家,姨姥姥出于嫉妒,把我世代都是穷苦农民的爷爷家,说成了恶霸地主,组织当然会继续调查,但是,只要有不和谐的声音,提干的事,就可以不用考虑了。
父亲大病一场,提干不成,只好转业,被安排在烟台港务局,后来,为了照顾家庭,辗转一直调到团旺粮所,离家三十里。
其实我们村里就在一个大镇上,镇上也有著名的穴坊粮所。父亲不去,理由是乡里乡亲的,收公粮定等级的时候,非常难处理。
父亲这个人心肠好,豪爽,义气。在大夼粮所的时候,跟附近村上好多人建立了良好的友谊。
这些人可能是木匠、瓦匠、赶马车、种苹果的。过年的时候,我家里总有四五筐苹果,这在当时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我们镇土地没有果园,都是平原,以种粮食为主。
小孩子们能吃到一枚苹果是让人羡慕的事情。
记得小时候,我到街道上的供销社去玩,有个工作人员吃完苹果,将核扔到了柜台外,我馋得实在忍不住,悄悄过去把核捡起来吃掉,结果不小心被邻居看见,回家告诉大人,有一段时间就一直生活在一种嘲笑和自责中。
有了苹果,过年出门的时候,在篓里放上四个或六个苹果,送到要看望的亲戚家,感觉内心很骄傲,亲戚们也很开心。
还有些积极上进的年轻妇女,因为工作关系,和父亲打交道。她们仰慕之余,亲手纳几双鞋垫,图案五颜六色,花样繁多,父亲经常拿回来给母亲看,母亲说可以,手工还不错。
于是有人问:不担心?
母亲就笑了:有什么?我一点不多心。
有个要好的同事,多年不育,最后只好走个下策——抱养孩子。父亲感觉这种友好关系,是可以拿孩赠送的。于是,刚出生的我,被两个好哥们,讨论了好久,送不送,要不要,怎么送,怎么要。最后母亲也同意,将我送出去。
后来,姥姥出面:孩子是个人,不是个东西,怎么能可以随便送来送去。
于是,我待在了这个家中。
但是,我经常会遐想,如果我被送出去,我将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
其实父亲还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好父亲。
他几乎没对我瞪过眼,除了那年我生气没跟他打招呼。
我见到过父亲为了他的儿子老泪滂沱,也见过父亲管他儿子时候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年大年三十,哥哥捣乱无理,父亲忍无可忍,终于将他摁倒在地,骑在身上,举起锤子,声称再不听话,今日就一锤下去,要你好看。
我和姐姐苦苦哀求,父亲才放下锤子。今天想起这一幕,父亲对哥哥给予了多少期望,内心里又是对这个儿子,有多少深深的失望啊。
我的成绩让父亲扬眉吐气,他把重点放在了我身上。
我和哥哥一直明争暗斗。有一年,我去翻哥哥的房间,找出好多书来,自己占为己有。
哥哥发现后,摄于父亲威严,悄悄说:拿出来,我不计较。
我不肯拿,还诡辩说:没拿。
我们在屋里僵持。
正在院子劳作的而父亲,透过窗玻璃,看到这一幕,不问是非,劈头盖脸,把我哥一顿训,我哥辩解,我就坚称没做。
父亲相信了我,把所有的书,从头排着,一一签上他的大名,包括我私藏的我哥的书。
我哥当场气个半死,但是自己成绩不好,说话没有分量,对我的洋洋得意,只好暗自咬牙切齿。
父亲签名这件事,没有让我感激父亲对我的好。
其实,我内心里一直冷静甚至冷漠,他们对我的好,都是有条件的,如果我成绩般般,我不就是家中那个长得壮、只配在地里出大力的二姐的缩影吗?
他们太伤我的心了,所以我一直没有温度。
一直到现在,我都知道,我所有的冷酷自私无情无理残忍,都源于我,接收到的爱,太少。
我很遗憾。
父亲小学文化,书法自然不会好到那里去。
所以我书上他签的名,我没有重视。
多少年后,我把这些书统统扔掉,扔掉了,我对父亲爱的回忆。
初中时,父亲需要晋级考试,有些英文字母,对他来说,是堪比登天。
父亲十分谦虚地向我请教,然后工工整整地,在粮所公文纸上写下,背诵。
我看着他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觉得太幼稚。
不知道他最后是否晋级成功,工资得以上调。他写下的那几张纸,留在我那里。
我没来得及清理,他就不在了。我经常拿出来,瞅了又瞅,看了又看,没有悲伤,没有难过,经常看,经常瞅。
又过几年,就把它们处理掉了。
父亲去世当天,母亲一下午都在家心神不安,左眼跳个不停,做什么事情都静不下心。
我腊月十八考完试,十九上午回家,刚到家,父亲也回来了。
看见我很高兴,说:我就知道你应该回来了,我回家看看,等我二十三再回来。
二十三的中午,父亲想来应该是高兴的吧,他喝了点酒,找粮所的司机小赵(也是父亲的表妹夫,是父亲帮他在粮所找的工作),开上拖拉机,拉上团旺木匠(也就是我的干爹)给大舅做的电视柜,在一个阴云沉沉、小北风有点凉的下午,正是小年的下午,父亲站在拖拉机车斗里,两手扶着电视柜,意气风发,对未来满怀着信心,对明天满怀着憧憬,对小女儿满怀着美好期待,兴冲冲地往家中进发。
司机小赵三姨夫,因为年关在即,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马上开始,拖拉机似乎也知道了司机兴奋的心情,放开四蹄,突突突地向美好前进。
人和车沉浸在一种美好的心情中,谁也不会想到,下一幕,会是一个悲剧。
冷风一吹,酒意上冲,在拖拉机上演的速度与激情中,电视柜似乎也亢奋了,晃动了一下,父亲急忙去扶,手的力量不及电视柜下压的力道,人就被电视柜带着,一起摔下了车斗。
三姨夫觉察到了,急停下拖拉机,父亲头部出了一点血,被电视柜压在下面。
等手忙脚乱地送到穴坊医院,因为过小年,镇上医院的大多数医生回家去了,只留几个值班医生,他们只会简单包扎。
等有人急三火四通知到家中心神慌乱的母亲时,已经是昏黑的傍晚。
等我们子女赶到医院时,父亲已处于昏迷、混乱的状态,他身上没有伤口,头上扎上绷带,处理得很干净,但是他不认识人了,意识混乱,嘴里喊叫的,只是我的名字,他让我救救他,但是,十六岁的我,软弱,自卑,迷茫,灰暗,不知道如何去救,大脑受伤,强烈渴望自己亲爱的小女儿,也许因为有个好成绩,似乎也可以有超能力,能拉他于地狱,重新回到人间烟火。
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会流长长的眼泪,让我哥看了觉得很奇怪。
晚上十点的时候,三爹让三娘领我回家睡觉,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但我顺从地跟着回去,躺在了黑漆漆、冷冰冰的家中。
十二点多,三爹在屋后喊我们。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不用三爹说,我们默默地走向医院。
病房一片哭声。我反而没有了眼泪。
然后在凌晨时,又回到家。
谁把父亲送回了家?
到家一会儿,父亲也正式穿上寿衣、裹在寿袋里,被抬回家,放在了房屋正中间,用凳子搭起的板子上。
家里围了好多人。
有邻居,也有办丧的。
发面,需要做丧事用的馒头。但是面,老不开。再发,还是不开。女人们都说,这是应着逝去的人,还在牵挂这个家。
还有的女人附会道:凌晨时,锅盖咣当一声掉地下,原来是人回家了。
别的女人,赶忙也附会了另一种传奇,都说是父亲好心提醒邻居:回来了,来送我一程吧。
我们子女四个烧纸,哭泣,来人磕头拜送的时候,孝子们都要大声哭。
我哭不出来。我深恨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头脑无比清醒,意识无比冷静。
我仿佛站在高高的云端,看着这户人家的这桩不幸的丧事,看着屋里院里,人来人往,哭声,说话声,香烟缭绕,阴气密布,悲声环绕。
我只是哭不出来。
所以,我只好假哭。干嚎。用普通话喊“爸爸”。
大姐哭得眼睛像桃子。二姐和哥哥都两泪涟涟。
而我没有哭声。
第三天的时候,出殡。送行的队伍很长。
我使劲低着头,使劲扯着嗓子,害怕别人看到我没有眼泪的脸庞。
队伍终于要在穴坊粮所前停下来。灵车准备驶往城里的火葬场,小爹坐在父亲旁边,哭出了声:哥哥,再也看不见了。他随车跟随父亲,要亲自看父亲火化,并抱回骨灰盒。
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以弥补我无法流泪的遗憾。还没等我想好做什么,我身体逸出,跟着灵车跑起来。
二舅家的表哥正读高中,他最适合很文艺地跟上去拽我,还紧紧抱着喊:你要顾活的呀。我当然口中嚎着:爸爸,回来呀,伟丽不舍得你走。
这完全是小说、电影、电视会看到的一幕。
上演完毕,我也就跟着大家回去了。
晌午的时候,灵车回来,母亲一见,“哎呀”一声: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一把灰。
我听到这句话,才豁然意识到,父亲,是真的没有了。
还没有出殡的时候,我大胆去摸摸父亲的腿,温热的感觉,我对母亲说:腿是温的。
我怀着热切的期待,热切地盯着母亲。母亲说:体温是慢慢降下来的。
果然,再抱着希望去摸的时候,已经是冰冷冰冷的了。
他,真的,去了。
晚上去送盘缠,给亡灵。一路烧纸,到了划定的一个地点,摆上浇奠,把亡者用品集中到一起,压上冥币,点上火,愿父亲一路好走。
我哥要求把父亲的手表也放进去,母亲不同意,父亲惜物,干净,手表的质量非常好。不知道这个手表,后来是母亲戴着,还是哥哥使用,也不知道,现在这手表,是扔了,还是被小心地存放,会时不时地,被拿出来,轻轻地悼念一下。
面对熊熊火焰,母亲喊:克文,再也看不见你了。
第一次,听见,母亲这样称呼父亲。
他们之间,一直是“哎”“喂”“我说”地这样唤着的。
我没见到他们之间怎样相亲相爱,我也没见到他们之间怎样相搏相杀。
他们之间,甚至也没有什么玩笑。我只见过一次,母亲肤色偏黑,父亲笑话她是黑泥孩子,掉地下捡不起来。父亲肤色白,像他漂亮的母亲,但是常年的风吹日晒,父亲的脸与脖子,变得粗糙黑红,母亲说:你好,两截人。俩人就笑了。子女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所以对他俩的笑,谁也不曾表示一下,不知道他们心里是否有一些在乎,或者压根只是在彼此表达爱意,至于旁观者,俩人压根就忽略了。
父亲应该是疼爱母亲的,孝顺姥姥的,对大舅也是尊敬的。但是对大姨夫的好吃懒做,对二舅、三舅的没有主见,非常看不上,言谈间经常表示出不屑一顾。
母亲虽然知道,娘家人不争气的情况,但让别人拿到桌面上,大肆嘲笑一番,心里总是不舒服。所以说:就你们一窝好。
他们辛辛苦苦,想方设法,没日没夜,千方百计,操持家务,侍弄庄稼,发家致富,开源节流,用尽他们平生治理,希望活得好一些,挣的钱多一点,儿女健康一点,学习上给家长争一口气,将来儿子娶上好媳妇,女儿嫁个好婆家,他们俩人,也能当个好老头、好老太太,儿孙满堂,含饴弄孙,此生努力,也觉值得了。
但有一次,听过母亲说:刚结婚时说,只能活到50岁,果然只活到了50岁,人的命啊。
父亲去世那年的夏天,家中母猪刚生了一窝猪崽,小猪断奶后,放养在院中,长夏烈日,怕影响小猪生长,延长出圈(小猪们长到三四十斤,壮的能长到50多斤)时间,父亲在院中搭了凉棚,供小猪避暑。
附近村的人赶集,从我家门前经过,也许懂点地理风水,告诉我妈说,凉棚撤了吧,以前的人家做白事,才在自家院子里搭起来呢。
母亲很快撤了凉棚。可惜为时已晚。
父亲那年出了很多蹊跷的事情。
先是,在粮所的一个深夜,胃痛出血,疼得直叫,隔壁的人将他送往医院,住一个周的院,休班的时候也没回家。
母亲在家左等右等,也没有电话,也没有这个意识,打发人去看看,只是着急。
再次休班回家的时候,父亲说,住院了。全家一片沉默,家人不会嘘寒问暖,只是用沉默表达难过。
父亲生病,孩子们似乎只有悄没声息,才可以算是那时那刻对父母最大的孝顺。
小学的时候,夏天流行红眼病,父亲不幸染上。双眼通红地回家,我小孩心性,拍着巴掌大笑,父亲很是生气,把我狠狠地批了一顿。
还有一年,父亲静脉曲张,估计很重,好容易在镇上一村,访听到一位老医生。于是,父母带着东西,亲自上门拜访。
印象中,好像他们总是在晚上去看病,应该是白天上班忙。我是个跟屁虫,总是跟着。
往后走的时候,村庄的街道静悄悄的,人家的灯光不太亮,偶有狗吠,我们三个人默默地走着。
偶尔父母说几句话,旋即又陷入更大的沉默中去。
半夜里,父亲病发,起来大声地小便,也许还忍不住疼,竟然笑了起来。吓得我捂着被窝一动不动。
出事的那一年,父亲坐公交车。他虽然脾气不好,但都是为工作上的事情,跟人发火。但是,那一次,父亲和售票员吵了起来。售票员一怒之下,推了父亲一把。
一把会有多大的力量?但是,父亲竟至于,从开着的窗户旁,掉了下去。脸上摔了一块重重的青,我不记得,家人都是怎么反应的。
我非常难过,不知道一位50岁的父亲,被人推下车去,是何等的伤心与悲愤,而我只能干巴巴地看着。
就是在那一年的年末,父亲,经历了种种的屈辱和苦难后,终于决定,撒手西去了。
丧事办完后,家中人加上三爹、小爹在内,坐在一起,说了一些话。
不记得三爹说什么了,小爹是医生,他说了人的魂灵在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内,还会待在家里,恋恋不舍。我听了心里有很多安慰,父亲还在,还跟我们同在,如果在,出来说说话又何妨,自己在一边干看着,会不会着急。
大姐也谈了几句,她25岁,刚跟本村的姐夫谈着恋爱。是父亲亲自为她挑选的夫婿。父亲认为姐姐体弱人矮,嫁到别村会受欺负,只能在父母眼前,才算安全。所以,他给姐姐挑了长相俊秀、脾气温顺的姐夫。
姐姐说的话中,有关于我的一段评论,这令我非常紧张。她说,看老三,假期一开始,学习计划就满满当当的,大家都要向老三学习,父亲虽然不在了,每个人都要有志气,干好工作,给父亲争口气,不给父亲丢脸。
我没做声,心里忐忑,我会是个榜样吗?从来没如此认为,也觉得将来也不会是。
这种直觉是对的。整个假期,其实家中气氛冷冷清清,虽然过年,但也不需要有亲戚走动,我无所事事,却连作业都不肯写。
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竟然命令放鞭,就着鞭炮,吃一顿什么滋味也没有的年夜饺子。
初一那天,我竟然出去,随着同学给老师拜年去了。我袖上箍着黑布,这表示有孝在身,其实是不可以随便到人家家里去的。
但是,我竟然出去了,到了老师家中,和同学、老师谈笑风生。走了好几家,回来后,孝布也不见了,不知道是落在老师家,还是掉到大街上。
正月初七还是初八的时候,我在晚上,穿过黑漆漆的胡同,走过静悄悄的大街,进入另一条黑漆漆的胡同,打开门,站在一户人家的院落,说:你在么?
我生命中,我青春中,第一个羞涩腼腆的男孩迎了出来:在的,快进来。
那是一种怎样的尴尬场景。
我穿着大花棉袄,还记得是蓝底白花,人胖胖的,身体鼓鼓的,胳膊上又重新戴上了母亲另外准备的一块孝布,没戴眼镜,眼睛故意瞪得额外的圆,其实瞳仁中收到的都是迷茫。
他家的大人总是像皇上一样坐在靠窗的炕上,眼前摆着茶水和零食,说话不紧不慢的:是你爸爸去世了吗?
这个问题其实可以不问,我尴尬、犹豫、难过了好久,不得不回答:是的。
然后我的情绪迅速蔓延,我想离开,舍不得离开,站在那里,完全听不到这家的大人说了些什么。
他家里还有三个哥哥,哥哥因小时候生病,延误治疗,经常头疼,没法继续学习,只好很早结束学业,在家放羊,娶了媳妇,另住在一个房间里。
还有两个哥哥,都读了好的大学,二哥毕业后在青岛渤海舰队,三哥还在读着。
后来他的母亲说:要不你们两个人,到小屋里去研究学习吧。
他的三哥说:大过年的,研究什么学习。
于是,我坐在一家人的视线当中,虽然神思飘摇,却也享受了一会儿别人家过年的祥和平静的氛围。
假期不是没有时间做作业,但是假如我能做作业,不是表示我并不悲伤吗?
所以,我没有做。腊月二十八日的上午,村里喇叭开始播报信件领取。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们在县城读高中,考完试就放假。出来成绩后,班主任组织家住在附近的学生,把成绩装在信封,信封上每个人都提前写好自家的家庭地址。
拿来,拆开,各科成绩,班级第四。这是我所料到的,因为我太用功,用功得令人发指,让人讨厌,让自己恶心。
母亲又欣慰,又伤心。
开学第一天收作业,班主任的语文作业首先查出,只有我一个人不交。课代表叫乔红,她通知我,我到办公室。
我的班主任特别和蔼,姓赵,名讳君山,已经仙逝多年。他黑黑的脸,笑的时候是可爱,不笑的时候是震慑。我因为有父亲去世一事撑腰,一时也不怕他。
为什么不交作业?
我装作悲伤,低头道:父亲去世了。
我重复了一遍。
什么时候?
腊月二十三。
唉……你先回去吧。
所以,我全身而退。
课代表乔红,高挑,漂亮,爱笑,能写诗,会撒娇,应该是有亲戚跟班主任认识吧,让她做了语文课代表。
秋冬交替的时候,乔红频频地在课堂上,被班主任叫出去,被家人领走,然后过一两节课,她又回来。
我们都住在一个宿舍里。知道她的母亲生病住院。
在被叫出去的状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乔红又一次被叫了出去。
这一回,她三四天没回来。
回来后,臂上缠着孝布,戚容满面。大家于是知道了,她的母亲去世了。她的好朋友去安慰她,我应该不算她的好朋友吧,于是我站在外围,想象着,自己过去,用心疼的声音,去抚慰她值得拥有的所有的忧伤。
我只是羡慕她拥有的而一切,不敢把自己的无知展示给她看。
班主任更关心她了,经常笑着,跟她说话。而她,在小小的耍赖撒娇之外,其实语文的灵性很好,总是有不俗的语文成绩,和灵动的诗句展现,让我们,不得不,摒弃人间烟火,去无理由地喜欢她。
她有哥哥,在六中读书,应该是被优秀的妹妹比的,越发要叛逆不经,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乔红常给自己的哥哥写信,拿正统的话语去劝哥哥,好好读书。
后来她又忧伤了,听说他的爸爸要续弦。她和哥哥频频地通信,她和朋友经常在一起私语,她和班主任经常要站着说好久。
后来,一个月的放假时间到了,乔红也不回家了,城里有她的姨姨(她妈妈的亲姊妹),她甚至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每到周日的中午,她就收拾好书包,卷起脏衣服,到亲戚家去了,晚上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她跟着铃声进来。
她脸上有了更多的欢笑,写的诗歌,更加动人。
有时候,我很恶毒,其实不太喜欢自己的母亲,却偏要高声谈论妈妈,提到“妈妈”两个字的时候,快意无比,我都能感受到,乔红内心里哀哀的悲泣,但我没有停下,而且经常这么做。
现在,轮到老天惩罚我的时刻了。
我其实应该跟高一上半年的入学,没有什么两样。愚头呆脑,死鱼木雕一样,不大会笑,也不大会哭,死命地学习,早起背副科,晚上熬夜做习题。
不知道生活与学习,对我来说,意义何在。忽然决定学文科了,所以物理与化学,基本放弃,课也不听,作业随便写。
日子昏昏沉沉。
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了。周末的上午,学生上自习,轮到我班办一楼中厅的黑板报了。其实我什么干部都不当了。但我偏要混迹团委,跟着团支部书记、组织委员、宣传委员,走到楼下,对黑板报指指点点,他们大概不好意思对我说什么,任由我来。
我记得我帮着起了个题目,纪念五四青年节的主题,便叫“铮铮铁骨好青年”。鲜艳的粉笔字,特大号的字体,走来走去,看到它,仿佛才看到我的存在。
我的班主任忽然让我当文娱委员,我没有这个特长,也没有这种爱好,对于节拍一无所知,班主任说:我教你。于是,站在讲台上,面对着集体站起来唱歌的同学,班主任挥舞着我的手臂:看,就这样。实际上,我从来不知道就哪样,但是我学会了摆样子。
两臂上举,一只长点,一只短点,十个指头扎撒开,收回来,反正歌大家都会唱,节奏根本不需要我来掌控。歌,就唱下去了。
学校集体组织文娱委员,去学《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革命歌曲,然后回来教唱。我依样画葫芦地,教会了我们班级的同学,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完整地将这首歌唱下来,怪哉。
五四歌咏比赛,我们穿着校服,整齐地站在广场台阶上,我站在队伍的斜前方,带着白手套,起个头,来个姿势,我班也唱完了,而且还不错,得了第二名。
我后来又陆续去学了好多歌,回来教会了同学好多歌。我们班有个聪明调皮的男生,叫周并联的,整个学期的课间,都爱哼唱我教的《采蘑菇的小姑娘》,特别喜欢“噻罗罗罗罗……”,我一听,就羞愧难当。
当了班委,就要经常参加班委会。班长大人,是个大我们三岁的好青年,他从某技校过来,不善学习,但是为人稳当,班主任很放心地,将班级大权交给他掌控。
班长说开会了,每个人都说一下,近来班级的情况,并谈一下建议。我因为对班级漠不关心,所以拒绝发言,团支部书记张学辉反复动员,我就是不开尊口。大家面面相觑,只好作罢。
但另一个场合,我几乎是极其激动,相当兴奋。
有一个班会上,大家畅所欲言,发表对某个问题的看法,我在主持。周并联同学,观点不是我所同意的,于是我无比愤慨,强烈谴责他,并要求他立改给过自己错误的认识。吓得他以后班会上,再也不敢发言。
这件事,是多少年的同学会上,周同学告诉我的。我完全不记得了。
但是,我知道我什么样子。
春天的时候,好多年轻教师来实习。我班实习班主任,脸很阔,我不太喜欢他。
经常组织一些活动。有时,他们年轻教师,跳交谊舞给我们看。一位女老师坐在凳子上,我看到丑丑的、黑黑的实习班主任,左手别在身后,右手向前划个弧,弯腰恭请女老师赏脸,心里很不舒服。
他后来又在班会上让我们唱歌,当然先点文娱委员唱。我这种滥竽充数的,自然犟着不肯唱,僵持了很长时间,闹得班级集体情绪欠佳,不了了之。
后来,我给回去的实习班主任写信,告诉他,我父亲去世。他回信安慰我。我觉得他的言辞没有力量,而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一个讨厌的人写信。就没有了下文。
我还记得一个夏天的午后,又是班会,班主任让我上讲台上读某篇政治学习的文章。我留起了头发,用一根白兰色的手帕束起了马尾,穿着一件浅色的裙子,那一刹间,阳光明亮,同学可爱,我觉得我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美极了。
我对文娱委员这个工作很排斥的,但是我从未细思,班主任明明知道,这个丑笨木的女生,不适合做这个,仍然这么安排,原因何在。
我17岁的春天,班主任慢慢地,把我捧成了一个在班级里,有分量的女孩。二十多年后,我跟我的同学聊天,她说当初那么嫉妒我和乔红,因为女生中,班主任就对我们两个好。
另外一次同学聚会,遇见了我的老班长,一位在农村把农业合作社搞得红红火火的农民企业家。他说了母亲患癌症时,自己内心的种种痛苦。我们谈到当年高中第一个寒假结束后,我刚回到学校,因为在家吃喝无度,胖了好多,班长看见了,还笑话了我一顿。我告诉他,其实是我父亲去世,我在家只能吃喝解忧,以此度日。
我跟班长讲,今天我才明白,高一的那个春天,班主任为什么让我去当文娱委员,虽然我根本没有这能力,我也终于明白,班主任为什么对我和乔红格外地好,因为就我两个失怙失恃,如被弃的小鼠,只会在夜间悄悄地落泪。
我们为逝去的母亲、逝去的父亲、逝去的班主任,喝干了杯中酒。
那个春天,在周日的下午,只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春光煦暖,窗外飘着快乐的青春,我忽然就哭了。
我在一刹那间,才意识到,父亲真的不在了,父亲真的走了,父亲真的逝去了。
远处校外的商店里,断断续续的流行音乐,传过来。
有男生进来,诧异的眼光,直到今天,还亮着,但他没说话,径直走向一张桌子前坐下,那个座位是他喜欢的女孩的,过一会,女孩走来坐在他身边。
我哭了好久,拿泪水一遍一遍地冲涮自己的悔恨、罪孽、无知、无情、残忍和冷漠,在别人的爱情旁,人家的美好衬托着这种哀伤,美好也染上了哀伤的色彩。他们的爱情,终究毁于无情的现实。
初夏的傍晚,晚饭后,倦意上涌,没有跟随上晚自习的大军进入教室,半倚在被子上,竟至昏昏睡去。惶然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四周静悄悄,黑魆魆的。教学大楼的灯光,远远地送来一束光线。瞬间明白:我没有父亲了,我在学校里。
在学校对学生来说是一件普通的事情,没有父亲的人也很多,在学校还没有父亲,却令人凄惶。
我呆呆地坐了好久,擦掉冰凉的眼泪,走向奋勇发力的教学楼。
盛夏的黄昏,班主任说:晚上到肉联厂大礼堂看电影,谁留下家里看宿舍?
我从未体验过的感冒攫住了我,呼出的气息热热的,眼皮沉沉的。我举起了手。
于是,一个人,熄了灯,躺在安静的宿舍里,听着老鼠们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想什么。
顺利地读了文科班,其实我对老班级多么留恋,二十级五班的班主任和同学们,直至今日,我们见了,都是兄弟姊妹一样的亲热。
文科班的班主任对我也不错,但他的情况特殊,我的脾气乖僻,最终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非但如此,我心里还对老师有着一些不可去掉的芥蒂,就像孩子对父母,多多少少,总会因为一些不公平,心里略存一些小小的遗憾。
高二下半年,学校一年一度的元旦征文比赛开始。文科班的学生,当然要写。颤巍巍的语文老师(我们以为他七十多了,其实他只有五十岁),看了我的文章,叫我过去,问是真的吗?我说是,他说,我都落泪了。
我写的是父亲,时至今日,已经不记得每句话了。我把父亲描绘成英雄,我坦诚地写出了自己的不落泪,并表达了对自己的不原谅,但是其实,我写的时候,内心仍然不够真实,不够认真。不能深究原因,也无法细究。
父亲,成了我心中无法表述的痛。
转眼又到寒假。带着不俗的成绩回家,在腊月十九这天。
展眼就是腊月二十三。母亲、二姐、我躺在一个炕上睡觉,天光微亮的声音唤醒了我,同时还有母亲与二姐的说话声。见我醒来,母亲问我:今天二十三,你爸今天烧头周,你知道?
我哭了,与其说是因为父亲的头周,不如说是因为母亲对我的不满。她误会了我,她看我默默不语,冷漠无情,对她们走来走去,说来说去,忙着准备头周的事,而我置若罔闻,不问不做不说,心里应该很恼火吧。
其实我,只是不会跟她说话,我记事起,不曾记过,依偎在她的怀中,撒娇,取乐,我也不记得,母亲主动抱我一下,私下里额外关心我一下,偷给我点好吃的,或者在我受委屈的时候,能为我说几句话。
所以,我不会表达,她没教会我表达。
我默默流泪,很伤心,不时地要擤一下鼻涕。为父亲,为母亲,为我自己。
母亲和二姐流泪。
亲戚与家人同聚,准备了烧纸,纸扎的金童玉女、房屋、电视等各种生活用品,祭奠的酒、点心等,齐齐奔向坟头,烧完,跪毕,然后大家说说笑笑就回家了。
我照旧没有哭。我两个姐姐,跪在坟前,哀哀哭泣。
二周不烧。
三周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貌似很阳光、快乐、积极、向上的高三生,看上去野心勃勃,准备来年的高考。
仪式都是跟头周的一样的。举行完毕,亲戚与家人,照样说说笑笑地回家了,大吃大喝一顿,从此以后,只需逢年过节,去祭拜一下就可。
有一天晚上,母亲问我:有没有梦见你爸爸?
我回答:有的,他骑着一匹白马,呼地过去了。
母亲说:骑白马好啊。
至于怎么好,我没有听见,或者忘了。
高考失利,一本线490,我考了460(也就是这几年,我才可以平静地说出这些东西),白瞎了我平日骄人的成绩。
转念复读,稀里糊涂混下来,从一个学校,转到另一个学校,混日子,心里想着,指定考不上,那就回家务农,我已经彻底厌倦了学习,对人生没有任何期盼,怎么过都是无所谓的。
谁知道,上了专科线,离本科差3分。
于是到了一所师院去读专科。两年。
那些灰色的两年啊。
我想改变,我愿意改变,但是我总是坚持不下去,最后,起缩起来,躲在受伤的壳子里,一个人默默舔伤口,伤口永远不能愈合,因为老舔它。
大家都是来自本地区各个县的各个农村的姐妹们。
我们宿舍8个人,只有四儿是大城市的,所以她一毕业,立刻跟我们七个一刀两断,断了个干干净净,永不往来。
宿舍里的生活是校园里最有温暖和力量的地方。我经常睡懒觉,我又借了很多书,摆在床头,结果混了个爱读书的荣誉称号,我爱大笑,经常惊天动地,惹得宿舍门口经过的人,都要探头一看,我语言刻薄起来,跟老八合力,把老七气得直翻白眼。
大家会谈到自己的家庭,七大姑八大姨的。
我也谈,我只是让我父亲活了过来。
我总是称我爹,说我爹的工作,我爹的为人,我爹怎样心疼孩子,我爹怎样勤俭持家,我爹怎样暴脾气,我爹怎样怎样。
我爹在我的叙述中,慢慢地活得高大威猛、生机勃勃、活力四射,其实是我说得惟妙惟肖,他活得栩栩如生。
我并不打算跟舍友深交,反正两年后大家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毕业后,我跟姐妹们反而情深,经常联系,经常聚会。
我终于披露了实情,大家似乎没有惊讶过,但也不说什么。
原来,父亲活不活,对她们并不重要。或者我脾气乖戾,人家不便说什么。
工作了,分配到团旺所在处的一所高中——五中。
我内心里不愿意去的,一是乡下,二是有团旺粮所——父亲生前工作单位,三是有干爹在。
拖了两个月,还是去了。
会经常到粮所去,因为给爷爷、奶奶、母亲领抚恤金,因为家中还存有一批面粉在库中。
进粮所的的心情很复杂,亲切,忐忑,害羞,愧疚,自卑,兴奋。最后亲切与兴奋占了上风,导致我见到每一个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听说名字的,没听说名字的,跟父亲关系好的,跟父亲关系僵硬的,我都要上前自我介绍到:我是李克文的小女儿,我在五中上班。
听的人心情复杂,但故人已去,所以他们的脸上都堆起了笑容:好啊,好啊,你妈挺好的?兄弟姊妹们都怎样?我回答完毕,他们也都会笑着祝福。
有的人终于会忍不住问:当初你学习那么好,怎么会复读,还只考个专科?
我笑着,随便糊弄过去,实在不知从何说起,这些人呢,值得我对其倾诉衷肠吗?
即使到了团旺街上,我遇到人,也会经常跟人提起我的父亲,有人熟悉,有人打过交道,有人仅闻其名,有人压根儿就不知道。
我和五中的同事们,也要提我的父亲。
实际上,假如没有父亲的名字,我简直没有力量微笑着,招呼着这个世界。
那年过年学校发大米,老师们吃了纷纷说好吃,我并不会判断,于是说出我妈的结论:我妈说不香呢。
对面的赵老师马上接到:你们是因为你爸在粮所,能吃到好大米。
我只好笑了。
我通过我父亲的名字,迅速在团旺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看上去,很活泼地融入了活生生的世界。
我在教室努力上课,在办公室欢快大笑,在宿舍里经常挑灯夜读,偶尔捉笔,在报纸上发表点小文章,被人视为小才女,有好几个小伙子着力接近我,甚至校长也想着力培养我。
但是,我的内心一直游离在身体之外,在满世界里飘荡。我不敢放下愉快的面具,我不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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