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已故父母和我说话叔叔和我说话说给已故哥哥买冰棺

心,家里的事儿有我在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他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说你顺道也去看一下玲子吧,她把苏菲推下楼后被带到派出所了,苏菲也不愿意让玲子进去,但你知道上头为了监控,把这个家里到处装上了摄像头,玲子被以蓄意伤害罪带走了。
  小刘说,请你转告她,过几天我得了空就攒钱去回她出来,让她现在在那里别耍脾气瞎折腾,在那里头吃亏的都是她自己。说着,竟然满脸的怜悯和哀伤。
  我先去看了玲子,玲子穿着宽大的蓝色号衣,一张削瘦的脸上,颧骨挑得很高很嶙峋,像一只凶悍的野猫。
  她眼睛里只剩下仇怨和迷茫,再没有在凤鸣茶楼弹古筝时的灵动和顾盼神飞了。隔着钢筋条的探视窗,她大大咧咧地倚在木椅靠背上,将手上的手铐一下下地贴了白瓷砖的墙壁上磕。
  邦。邦。邦邦。
  玲子。我叫她。
  她冷冷笑了一下,零乱的短发下那双眼睛里射出两道凛冽的寒光来,十分吓人。她沙哑着嗓子冷笑:是不是我摔坏了苏菲你来拿我问罪来了----用不着假惺惺了,你可以直接拿枪来崩了我的好!我就是恶心苏菲那个贱人贱人贱人!
  你怎么这样现在。我说。
  我怎么了,我没什么呀,我向来就是这样!她恨恨回击。
  我看着发疯了似的玲子,忙用手抓住探视窗上的铁条:玲子你安静点好不好。
  玲子翘了翘嘴唇,抛出一个轻蔑的冷笑:
  张玉宁!你哪有资格命令我!你这个伪君子!你的信用哪里去了!
  她竟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扑到窗子上,吓得我忙往后退。她红着眼睛不依不饶地冲我吼:姓张的,你难道不记得你在城南铁道上许下的承诺了吗?你说只要我爱周扬你就帮我得到他,可你不但不帮我,你还一个劲撮合苏菲他俩,你还算人吗你!你当初为什么骗我!
  的确,面对她的诘问我哑口无言了。我是这样答应过她,因为当时我误以为苏菲因为知道了周扬是G而离开了他,我也误以为周扬是G而想帮助找个女友,但后来一切的发展完全不在我掌控之内----苏菲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更加的爱周扬,周扬到最后也不是G,他也爱着苏菲,这下,一下子将玲子忽略到局外。
  我的确对不起玲子,但我不想解释,世上有很多事情靠道歉是没用的,如果道歉真的有用,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了。
  我说玲子,过几天小刘和我会来接你出去,在这里你要安静。
  玲子冷冷一笑:我敢打赌你还要失信!你这个伪君子。
  从龙亭派出所出来,我便赶到千琴剧院。
  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一台情感机器,发动马达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再从另一个地方赶到另另一个地方,找到某人,说了一些某某话,回忆一点某某事儿,惹得某某人的一把某某泪。看上去有点无聊,有点空洞;但我明白我奔跑是因为我在为别人活着,我为别人活,说明我还是个性情中人,我竭力做一个性情中人是因为我怕看到一个人时的孤单和绝望。
  到苏菲在剧院的宿舍时,睫毛长而且蜷曲的小雨正将一叠叠褐红色的卫生巾从在床上躺着的苏菲身子下面取出来,丢到床下面的一只大塑料盆里面去。宿舍里弥漫着浓烈的茉莉花香水和掩饰不了的刺鼻的血腥味。
  苏菲脸色蜡黄地仰面躺着,一双大大的丹凤眼里满是泪水,再没有一点孤傲在里面。
  我问怎么样。小雨说菲姐那几天因过度劳累正闹漏经,偏偏又给从楼上推下来,这样一来,下面老淅淅沥沥止不住,在医院里几十年的妇科医生也瞧不出什么病来,就让自己回来用参汤调养。
  小雨说着,长长的睫毛上,沾上两排明晃晃的泪珠儿。
  忽然外头走廊上有人喊小雨准备化妆上场。
  小雨对我说菲姐已经很多天不上场了,我得上去替她唱《香魂女》,你来了正好陪陪她,她前几天还念叨你。
  说着小雨向外头应了一声来了,便急忙忙跑出去,却又马上跑回来:隔五分钟替菲姐换一次巾。
  苏菲挣扎着抬了抬头,嘴唇翕动:小雨,小雨。
  我握住她的手,我明白苏菲听见了小雨最后安排的那句话,她不想让我碰她的身子,因为她已经决定要去好好爱周扬了,她对我和亚宁是彻底死了心的。
  她睁着眼,看着我,泪满眶。她用微弱的声音问你成亲了么?
  我说还没有。
  她蜡黄的脸上浮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过了好一会儿,她舔了舔干裂的唇说:玉哥哥,我不该拦阻扬扬给雷子打电话,我好自私,我只想扬扬在最后的日子里是我一个人陪他,不想让任何人接近他。
  苏菲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一段话,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我说别说了,好好躺一会儿吧,玉哥哥就想看看你,看着你玉哥哥就高兴。
  苏菲的泪水哗一下就下来了:
  玉哥哥,你以前说的对,我的确是逼着自己去爱扬扬的,因为我怕我对你还会有幻想。从前是,现在是,恐怕以后你都是我爱情的奢望;我一直仰慕你,崇拜你,渴望得到你的爱,可你却将我当作一件不值钱的东西送给亚哥哥,亚哥哥根本不喜欢我,你一直误以为他喜欢,便把我们强行往一块儿拉。我对你真的又讨厌又失望,却还是忍不住会想你。但是自从我知道扬扬喜欢我后,我就觉得一辈子待他好,不再想你,你不会恨我吧玉哥哥。
  怎么会呢傻丫头,我强笑着抚摸她的长发,有点干枯有点憔悴:周扬爱你比玉哥哥多,并且他现在比玉哥哥更需要你。
  苏菲忽然笑了笑,一对酒窝很深很漂亮,脸上似乎也泛起了红光,甚至连眼瞳里也霎那间光彩起来。她不再是一幅病恹恹的样子,而是有点兴高采烈,那样兴奋的神情让人有种透骨的寒冷。
  她兴奋着,状态极好。仿佛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她伸出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说玉哥哥扶我起来,玉哥哥。
  我不让,她却拼命挣扎着非要起来,我便扶住她的肩,让她倚在我胸口。她的头抵住我的心脏,长而且凌乱的长发在我眼前摊成一片热烈的黑。黑得惊人。
  玉哥哥,她喘着气却很高兴地说:我求你,假如我们有下辈子,我们还是我们的话,求你不要再把我让给别人好吗?!虽然,虽然亚哥哥和你长的一模一样,但是,但是我心里,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你答应我好吗?
  我低了低头,只能看见她头顶的旋儿和高高挺起的鼻子。我点了点头,我的泪溅到她的长发间,在细而且干枯的发丝上,凝成颤巍巍的小泪珠儿。
  苏菲忽然亮开嗓子,在怀里清唱一支名段。她今天的嗓子似乎是有生之年最清亮最润泽也是最融情的,那声音在空荡而静寂的房间里徘徊成一种凄美的寂寞。我流着泪倾听,正是那段我们一直合作最拿手的《霸王别姬》,那么绝望,那么肃杀:
  “随大王南征----北战一十三载----风餐露宿常伴风沙眠----妾身立志不为汉宫妇呀且向楚歌寄离魂----”
  那几句戏词极其空灵旷远,缥缥缈缈地在房间里飘,纠缠成一顶叫做哀伤的帐子,将我们温柔而残酷地笼罩。
  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台子上纤秀轻盈、浑身锦绣的虞姬,她眼神灵动而孤傲。面对着飘摇游走的汉军黄旗,她素手握着雪亮的长剑,在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划出一道美丽而绝望的伤口。从伤口中流出一种叫做回忆的血液。
  似乎整个舞台的灯都熄灭了,只剩那一道仅存的一束白光罩着的茕茕孑立的身影。她的身影开始慢慢转动,慢慢加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光柱中只能看见一团红艳艳的影子。大红的裙幅、招展的幡旗、挣扎的雉尾,共同肆意成一种玉碎的倔强。蓦地,虞姬扑到,全场灯暗,仿佛世界一下倒退回到无光无色无声无情的黑暗混沌中。
  虞姬。我流着泪,轻轻呼唤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苏菲在我怀里震动一下。她笑着,慢慢伸出手,举到她看不见的头顶,轻轻抚摸我的脸。一直轻轻摩挲,温柔而深沉,像微笑着慢慢捅入人心脏最软弱地方的那温柔一刀:
  玉哥哥,别……别哭了……这时你还能陪着我,我真的很,真的很……
  她呼吸渐渐困难,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笑着说:……我的事儿,别,别告诉扬扬,别要他知道……他会伤心,对他的病不好……玉哥哥,菲菲没有求过你,现在只求你,要是有下辈子,下辈子,下辈子……
  忽然她浑身一震,痛苦地哎呀了一声,那只抚摸我的脸的干枯的手,骤然滑落。
  苏菲!苏菲!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见淡黄色的床单上,有一条从被子地下蜿蜒出来的血流,紫红色夹杂着黑的血瘀,像一条在绝望中扭动的蚯蚓。房间里的血腥气,顿时如火如荼。
  苏菲抢救无效,死于血崩。
  在她火化的那个下午,苏菲的父母从老家周口市赶过来。两位老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们接过苏菲的骨灰盒,没有质问,没有哭闹,只是默默地老泪横流。我很难理解也很难学到他们的那种典型的中国农村式的宽容和任命。当他们被告知苏菲是死在我怀里时,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
  苏菲从六岁开始在周口市一家唱道情(注----道情:河南一个地方剧种,接近豫剧)的地方剧团学戏,十三岁考到开封豫剧一团,一直在团里唱了七年至今,成了团里的当家全能旦角。苏菲工花旦、武旦、刀马旦甚至青衣,俨然成了团里的顶梁柱。但,苏菲在她艺术道路最顶峰的时候,悄然殒去,终生繁华,早早落幕。
  我解下脖子里那块淡绿色玉观音,连同红丝线,一同放在苏菲的骨灰盒里。看了最后一眼,我极哀伤,我心中那个孤傲清高的女孩子,却转眼间成了这么一捧灰的白的粉碴。绿玉红绳摆在那堆骨灰上,像一袭败落的华裳,艳丽却颓败。
  我告诉两位老人,苏菲是我这辈子那么想得到却最终失去的爱。
  他们不懂我说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他们默默回去老家了,连剧团给苏菲的保险金和抚恤金也没有领。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蹒跚出我的视线,我的心脏被莫名掏空。
  我告诉自己,苏菲已经永远消失了。世上不会再有苏菲。不会再有虞姬。不会再有那个让我仰慕的奇女子。
  我不敢再去看周扬。我怕自己会一不小心泄露了苏菲去世的事情。现在看来,周扬是那样的爱苏菲,我不敢想象当他知道苏菲不在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并且他的家里还出着那样的事情,我不能再给他施加压力。我应该学苏菲,懂事着爱护他。
  周扬是那么脆弱、那么善良、又是那么执著的孩子。他脆弱到任何一点情感上的打击都会要了他的命,他善良到不忍心让雷子看到他病危签订挣扎而撒了个弥天大谎把他激走。他为爱人执著,一直到最后还爱着苏菲;他为朋友执着,当他及其哀伤时,他第一个想到雷子并想打电话给他----这不是毁诺,是一种信任、渴望和依赖。
  我突然有一种极强烈的倾诉的欲望,关于生死、关于生活、关于内心、关于哀伤、关于痴情、关于宽容、关于相爱。
  于是我又变成了一台惯于奔走的机器直奔大相国寺。
  我要去找秋明说话,把握心里的话都说给他听。如果他还没从浙江回来我就等,直等到有人听我说完我心中的郁闷和哀愁以及其他的说不出来却堵心的东西。
  到相国寺时,时已暮色,西天春霞殷红如血,暮鸟在烟雾离离的树影中起落聚合。
  我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将一口气牢牢衔住,直往后禅院飞奔,唯恐到不了那个地方自己便会爆炸。
  穿过走廊看见那棵古柳,树皮嶙峋崎岖,秋明房间的门却紧闭着。我明知门是上了锁的却还狠命地拍:
  秋明,秋明啊,出来和我说话!你出来啊!
  那个告诉我秋明去了浙江普陀的那个年轻僧人,从旁边的一个禅房里匆匆走出来,手里一串长长的檀木佛珠在衣襟下乱晃:玉宁施主,玉宁施主,别叫了,秋明师兄已经圆寂了!
  什么?!我脑海一声炸雷,又像黑的夜空炸开的闪电:你说什么?
  年轻僧人念个佛号,立在春天的暮色里,灰的僧袍随风轻扬成一种寥落的叹息:
  秋明师兄从普陀院迎了空慧法师的舍利,在回来的路途上飞机失事,五位师兄都罹难了。
  我仿佛看见那个衣衫飘飘、深色洒脱的秋明,他轻垂着眼睑,神色专注地抚着一盘古琴;无边无际的金光从他背后升起,化作一朵灿烂的金莲,他就是那朵金莲中的雪白的花蕊。他十指灵动翻飞,像奔腾的马群,令人窒息而惊叹。但当他一抬头见,他眼中满是失落的故事和寥落的叹息,而更多的是无奈的颜色,被世俗的油笔涂画泼染。
  遥遥地,我听见有整齐而低沉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像来自上天的梵音。我问那僧人是什么,那年轻僧人迷茫地说没什么声音啊,秋明师兄他们的超生道场到下星期才作。
  我摇了摇头,那整齐的梵音还在,一阵阵的唱诵,把我击打到头重脚轻。我慢慢挪到古柳那边,贴着古柳坐在圈住古柳的那个青砖的矮坛上。仰头看夕阳,漫天暮鸟纷飞。
  头靠着凹凸粗糙的树皮,看见古柳的一枝上,系着一条长长的破旧的黄布条,像藏族人的哈达。我想起秋明说过这就是他的许愿绫,他说每许一个愿望就要系一根绫带,这样的愿望能实现。在这棵老树蓬蓬杈杈的树枝上,我只看见这一根许愿绫,那么秋明生前就只有一个愿望。
  我知道他许的是什么,他说过他希望他不要再转生在这片红尘,因为在这里,注定要让人放弃很多让人不舍得的东西。比如,他的康,那个为了捍卫他们的爱情割腕了的男子。
  不要再生在红尘。多么绝望的愿望。
  现在,龙准高挺、眉目如画的秋明死了,死在了这片绝望的愿望中。秋明是个高僧,却至死没能摆脱心魔,他的慧剑太柔,因为他对他爱的人还有期待和怀念。
  安安曾经说过,MB圈子里有一个关于MB的恶咒,说你只要是MB,那么一天,你也难逃那个厄运。而秋明的阐述更悲观,他说过只要你是G,这个咒就要加在你身上,要你无处可逃,无处可避。按照他自己的观点,我也只能说秋明“于是死了”,因为他的生,是遭受那样的咒诅和压抑。秋明似乎早就猜到了自己这样的结局。
  多么绝望的预测。
  19.轮回
  虽然结局是注定的
  可我们谁都没有预测到过程。
  沦到两伤。
  深陷的眼窝再看不到
  爱过的痕迹。
  上帝要杀一个人
  必先使他疯狂。
  然后蔑笑着将这一世的纠纷
  推移到下一生。
  原来轮回的海潮
  生生不息。
  当我听到秋明因飞机失事而圆寂的事儿后,我在他的花雨斋门口的古柳前坐着,一直到夜色彻底黑透。
  秋明选择的那种爱,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当他绝望时,他放弃了当代青年应走的常规的求学路子,而是隐身在晨钟暮鼓,以这种最原始最古老发方法逃避现实。可无论他怎样逃,他终究没能逃得过宿命。他的过人才识,他的出类仪容,他的曾经的理想和梦想,都在飞机陨落的那一霎,化为乌有。连一捧舍利子也没有留下。
  当夜,我离开相国寺,一个人沿着从开封到老家这段走得烂熟的路,九十多里地的路程,第一次用脚步走。出了喧闹的市区,眼前是漆黑的夜和灰的公路,也没有路灯,让人感觉到这是通往死亡或者幽冥的路子。偶尔一辆亮着车灯的运货卡车奔驰而过,扬起一阵看不见却极呛人的尘土。
  这段路是我毕生难忘的。我麻木地沿着两旁是幽深深的杨树的乡间公路一直走,脑海中想起在北京时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个或走或散或死或疯,现在我又陷入这样的囹圄。死亡在我周围歌唱。
  当我怕了情感的纠纷和生死的访问而从北京回到开封时,却发现在这里,这种令我发疯的情况反而比我在北京时更加暴烈。连这里都不能给我安宁和幸福,我又能往哪里去,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却没有权利去拥有一份平凡的幸福,不能让我有几个亲爱的长久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路过一个连夜施工的建筑工地,雪亮的探照灯和轰隆隆的拌浆机声让人有种崩溃的感觉。挨着一大堆石子那里,有一间小小的烟酒铺,铁皮窗子用一根竹竿撑起来,里面有几个人在摸麻将。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向灯光走上前去,对那个戴着老花镜正咯咯啪啪拧一台黑白电视机选台的店老板说:
  来包烟,许昌。
  店老板奇怪地看了看我,其他几个打麻将的也纷纷抬起头。或许他们奇怪我为什么衣着还算可以,却这么丧魂落魄地在夜里走;或许是我灰头土脸得像鬼一样吓到了他们。
  我见店老板不动,便用手敲了敲铁皮窗子:给我拿包许昌烟!
  哦!店老板才一推老花镜,嘶哑着声音问:你这是哪儿来哪儿去呀!
  你管我这呢!你到底卖不卖烟!我这句话刚出,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他更嘶哑。
  卖,卖!火机要不,一共是五块五。店老板将一只火机压在一盒许昌烟上,推出窗口。
  我从皮夹中取出十块钱丢下,一把抓过烟和打火机,扭头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这时,我感觉背后追上来几个人,像奔跑的几匹饿狼。其中一个把我扑倒,用脚踩住我的肩,另外几只手在我身上乱摸,将我的皮夹和手机全搜了去。然后他们打着唿哨,消失在乱糟糟的工地里。那里有乱晃的人影,雪亮的灯光,和轰隆隆的搅拌机的声音。
  我的头疼得訇訇响,趴在地上,抓两手沙土,已经不再想起来。
  这就是生活,不断有死亡,不断有失望,不断有打击,不断有无奈,他要求你不断屈服,不断地忍辱偷生。
  脑海空空地伏在地上好久,我还是爬了起来,摸摸,烟还在,火机还在,便点上一支。吼了一句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便往家的方向走。在我这一生,这仿佛是第一次抽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抽上了,从此将香烟当作寂寞的情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看到东方露出淡淡的鱼肚白,看到村口模糊的连成片的坟茔,看到那幢鹤立鸡群的三层小楼,看到小楼的第二层还在闪亮着的灯。我抬起僵直的腿拼命奔跑起来,想逃命或者追逐,直到站在熟悉的那所为了迎娶月芽而新盖的门楼前。
  将手搭在新的铁门兽头衔着的铜环上,软软跪倒,再没有一下敲门的力气,便将头抵着门,昏昏地睡着了。步行近百里的路程,我困了,想睡觉,想将头放在月芽的怀里睡着。
  等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扭头看看,看见已经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新房里崭新的枣红色的组合家具,看见本来水泥剥落的墙上已经贴上了漂亮的壁纸,看见一瓶葡萄糖吊在床头,自己打腕部用一块胶布贴住扎在肉里的输液针。
  当然,我还看见了我最想看见的那张脸,那时我的月芽,多漂亮多楚楚可怜的一张脸儿啊,上面挂着关切的目光和焦灼的神色。
  月芽,我伸出一另一只手。月芽马上抓住我的手贴在脸上,泪水从原本已经十分红肿的眼睛里扑簌簌往下落:玉哥哥,你可醒了,娘,快来啊,玉哥哥醒了。
  伴随着月芽的喊叫,大婶抱着贝贝,和另外几个本家的婶子大娘一起挤了进来。大婶忙偎到窗前:
  感谢主,赞美主,玉宁你可醒了!
  说着她老泪纵横。大婶一哭,吓得怀里的贝贝和一边的如明也哭起来。一个本家的婶子忙接过贝贝说他婶娘,孩子醒过来是好事儿,你带头哭个什么呀,况且大喜的日子就到了,不耽误婚期,咱该高兴才是呀!
  她又对我假嗔道:你说你这孩子,不让你婶娘放心!到了家你倒是叫叫门呐
,你趴在大门外睡,哪有不冻坏的理儿呀!你可知道你这一昏迷多长时间----三天呀,不吃不喝发高烧说胡话,累了月芽和你婶娘不说,让俺这些作长辈的也都放心不下呀!
  我看看月芽,她低头抽抽咽咽地哭,站起来到门口的凉水盆里拧一条毛巾,换下我额头上那块已经给烫得滚热的那块儿。
  大婶抹了抹泪笑道:玉宁,明个儿就是四一啦,就是月芽你俩的大喜的日子啦。
  那个接过贝贝的婶子说:他婶子,既然孩子都醒了,肯定不耽误明天的婚事儿啦,我看就开始召集人开始蒸馒头开门迎客吧,估摸着这会儿送喜礼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在外头排长队啦!
  大婶忙点头说中,中,正好,正好。说着,她们几个欢欢喜喜出去,满院子都是她们大声谈笑的声音。
  屋子里只剩我,月芽和如明。如明站在窗前一个凳子上,托着腮趴我床头说玉宁哥哥,月芽姐都哭了好几天了,她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月芽忙说明明乖,去和贝贝弟弟玩儿去,让玉宁哥哥好好歇歇。如明就懂事地哦了一声,跳下凳子,扭头跑了。
  月芽看着如明出去了,才慢慢抓起我的手,又放在脸上。我顺势一拉,她伏倒在我胸上。我哽咽着说对不起月芽,玉哥哥的好几个朋友出事儿了,玉哥哥心里难受,让你跟着也受累了。
  月芽说玉哥哥我不怪你,一辈子都不会怪你,我只是担心你。
  我说月芽,下午玉哥哥带你去市里面最好的美容院,给你盘一流的头发,穿一流的婚纱,让你作世上最美的新娘,让所有的人都羡慕你,好么。
  月芽红肿着眼睛:只要玉哥哥高兴,我都听你的。
  我在床上昏迷了三四天,差点连婚期都耽误了。幸好早四一的前一天奇迹般醒来,好歹不耽误成亲。虽然我还处于高烧之中,头也疼得霍霍响,但我还是在下午拔下输液针,带了月芽去了市里面。因为我要实现对她的承诺,让她成为世上最美的新娘。
  晚上六点,我们到了位于梁苑路上的伊人影楼。这里的技术非常专业,尤其擅长新娘盘头化妆,婚纱种类和服务质量在全市也是绝对一流的。好在这个仲春时节结婚的不多,因为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影楼那边得以当时便开始动手给月芽化妆。
  来前和家里几个管事儿的大伯大娘商量好的,明儿一早让预约的四辆结婚花车来影楼接月芽回去,从市里面一路鞭炮拉回家算是走走过场。因为按农村的习俗,新娘必须是从娘家拉到婆家的,月芽现在没有了娘家,我只好先带她出来,再把她带回去,只当过门了。
  月芽一直带着异样的激动和幸福,因为在我们农村那里,迎娶新娘的还没有一家租用轿车这么大的排场,并且,我肯定月芽是我们三里五村第一个穿婚纱的新娘子,她怎么会不兴奋。
  月芽坐在宽大明亮的化妆镜前,一位穿白毛衣扎马尾的女孩子正精心给她盘头上发胶。月芽一经打扮,的确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当她穿着低胸的大红婚纱、戴着及肘的网袖坐在那里时,一同跟来的那两个同村的给月芽当伴娘的女孩子说,月芽姐,你真的和电视里的人一样了。
  月芽在镜子里笑笑,明眸皓齿,雪肌丹唇,真是个少有的美人胚子。不是她手上有冻疤脱落留下的淡红的印记,我是怎么也把她同那个刚见面时上坟的小土妞联系起来的。
  月芽边闭上眼让马尾女孩给她画眼线边问:玉哥哥,这么长的婚纱走路不费事么!
  马尾女孩笑了笑说:这个小姐不用担心,明天会有两个小孩子在后面给你举着,没事儿的;对了,还有,这个发型盘好后不能躺下睡觉,在隔壁套间里或者这里坐一夜等明天的花车来接你就成了。
  月芽天真地问那我困了怎么办!马尾女孩笑着摇摇头。我站在镜前看着镜里的月芽说,月芽,你困了玉哥哥抱着你睡,不要乱想了,别待会儿走神了稍微一动把妆给画乱了。
  月芽就眨了眨睫毛不问了,有很顺服地仰起下巴,配合马尾女孩用紫红色的唇笔画唇线。
  透过影楼的大落地窗,我看见外头车水马龙的开封夜景。那熙来攘往的人群,重复着单调的快乐。
  我忽然想起在这个繁华的城市的寂寞角落里的周扬,他的爸爸因为涉嫌贪污被收审,他被不可治愈的心脏病折磨,他爱的女孩子苏菲死了,而爱他的玲子却又因为故意伤人而被抓,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顶得住。
  我想我极不够朋友,当我听到他在医院和雷子说他是同性恋并对我有意思时,我马上离开了他并躲到了乡下,但最终他却不是G,他是怕雷子忍受不了他去世的痛苦而伤心,便用那样的话骗雷子。而我却也因为他一句善良的谎言躲开他、甚至一度抛弃这个病中的哥们儿。就算他是又怎么了,我也没必要躲开他伤他的心让他一个人孤独啊!我忽然间极其挂扯她,就像以前对亚宁的那种感觉。那么揪心。
  我对影楼的老板说用一下电话。
  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妇女,很精明却很可亲的一个人,当她听月芽的伴娘说月芽没娘家时,她就很高兴地说如果不嫌弃就当这里是个娘家好了,大姐就是你们的娘家人。
  我们谈话很合得来,她怎么也不让我们叫她老板而非要让叫姐,我只好认了这个比我妈妈年纪还大的女子作姐。大姐一听我要用电话,便将柜台上的红色固定电话推了过来。
  月芽远远地问玉哥哥,你手机呢。
  丢了,我淡淡地说。
  我抓起电话才想起我被人抢走的那只钱包里那张农行的金穗卡里还有七八万块钱没挂失。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想打电话给周扬时会走神想那些没用的事情。我想,是我不敢直接面对他的原因,我还是没勇气。开始他是我哥们儿,接着因为他说他是G而成了我要躲避的人,现在我们几乎成了陌生人。我想我们之间的生疏和隔膜完全是误会了,因为我忽略了一条:他还是我弟弟,一个和亚宁一样的弟弟,我们有着共同的父亲。
  当电话那边响了两声,一个沙沙的声音问谁呀。我说我是玉宁,周扬在吗。
  那边的声音马上提高了起来:玉宁!我是小刘阿!我正到处找你呢,给你打电话你一直没人接。
  我听他口气十分焦急和紧张,不由问他:怎么了,是不时周扬的病又厉害了?!
  小刘却只是说你快过来吧,好,我告诉你,扬扬不行了!
  不行了?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点。我冲他喊。
  那边不再说话,像一个沉默的省略号。我一下子傻了,电话从我手中坠落,给长而蜷曲的电话线牵着坠在柜台边,摇啊摇的,像一抹无依无靠、孤独而寂寞的幽魂。
  我的泪热烘烘地盖了一脸,我想痛哭却没有声音,在喉咙里堵得难受。我忽然有一种狂奔的冲动,便连新郎西服外套都来没穿,便只穿着羊毛衫撞开推拉的玻璃门向楼下跑去,身后传来月芽焦急的喊叫玉哥哥玉哥哥你去哪里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为什么我会抛下月芽疯狂地往楼下跑,脑海一片混乱。
  出租,出租,快!
  到周扬家的小别墅前,来不及付车费就拔脚往屋里跑,正好和从里面走出来的玲子撞了个满怀。玲子一抬头,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见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玉宁,扬扬他死了!”
  我奔到二楼,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傻在门外喘气,里面那几个白衣的大夫和护士正在检卸仪器,看来他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心惊胆颤地往床上看,终于看见了我不想看见的一幕:床上,周扬给一条洁白的布盖着,从头到脚,只有凹凸的轮廓在白布下隐约显示那下面是个人。一个死人,我的哥们儿,我的亲弟弟周扬。
  周扬阿!我叫了一声狂奔进去,但我自己都听见了我喊的那一声不再是我的声音,而是一声嘶哑的失声。这同亚宁去世后我的失声一模一样。里面的人显然也都听见了我的叫声,那几个大夫忙喊快拦住他,在一旁正打电话的小刘马上丢掉电话冲过来,拦腰将我抱住。他是那么用力,以至于在我伸出的手差一点能够着周扬的身上的白布时,却再也不能前进一点。
  小刘拼命地将我摁在桌沿上:玉宁,玉宁!扬扬已经去世了,你就让他安安稳稳地睡吧!
  我这才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痛哭,泪水从脸颊漫延而过。
  我觉得毕生没有这么恸哭过。在亚宁被推向火化室的那一刻,我虽极其难受,却没等我哭,那崩天坼地般的哀痛就将我击晕过去,后来一睁眼,亚宁的骨灰盒就在眼前了;而现在,我面对的是还有遗体形象的周扬,我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弟弟。
  大夫们摇头出去,只有小刘紧紧抱住我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便放纵自己一直一直痛哭流涕,直到再没有泪水出来,直到全身冰冷、手脚麻木。我的嗓子极痛极痒,却喊不出话来,只是越过小刘的肩膀,怔怔看在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周扬。
  小刘见我不闹了,才松开手,沙哑着声音说:去看看周扬吧,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他是刚才你打电话过来那会儿咽的气,他那时正难受得厉害,手一个劲抓胸口的刀口,抓得鲜血淋漓的。我告诉他你打了电话过来,他才哭着笑了笑,两手一撒,就去了。
  我跪在周扬床前,揭开白布,看见那张漂亮的脸,那头咖啡色的漂亮的长碎发,那只打在左耳垂上的漂亮的银耳钉。他的脸上,细而且长的眼睛轻轻闭着,长而且黑的睫毛覆在苍白的眼睑上,像一个凄美而绝望的微笑。
  我用手理了理周扬凌乱的长发,看他那平静得仿佛睡着了的脸庞。我不明白,这么个漂亮的脆弱的善良的孩子,从没有想过要伤害谁,相反地一个劲为别人着想,为什么他会遭受这样的结局。上苍给他安排的这是种什么宿命阿!
  想起在火车上的初遇,想起他在天琴剧院为等我而冻伤,想起他和我大年初一在大相国寺彻夜长谈,想起我们在我家开party,想起在清明上河园他的晕倒,想起他最后一次和我说话说他不是G。我再哭不出来,但排山倒海的揪心让我痛不欲生。
  用手轻轻抚摸他赤裸的胸口,那因作了数次手术而留下的重叠交错的刀口,几条长长的刀疤触目惊心。每条刀疤两侧都凸着两排抽线后留下的小肉疙瘩,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心碎。而最后那条新的刀疤还带着缝伤口的线,都给血浸染成了一种深红色。
  我摸着他还软软的甚至还稍有点体温的胸口,我渴望他能重新拥有呼吸和心跳,希望他能坐起来说:玉宁,你来啦。
  但是他没有。于是我低头吻着他的漂亮的额,又痛哭了,抱着周扬不想放开,只想和他一同死去,一同死去。
  我想喊他的名字却没能喊出来。我的嗓子又彻底哑掉,同在北京看着亚宁被推向火化炉时那次哑掉一样。周扬阿周扬。我口头上再喊不出力,心中却喊了几千几万遍了阿。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是有多深爱周扬。
  20.云上
  云上他们临风伫立
  长发猎猎,白袍飞扬
  他们俯望着说
  回来吧,该回家了
  为了你一个轻飘飘的承诺
  我在红尘久久留恋。
  而每次我回头看你
  你的眼神,拒绝而陌生。
  我一直执著地爱着你的承诺
  连同你的残酷和冷漠
  抚摸着周扬的遗体哭到全身冰冷,抬头往窗外看,开封的春夜,温柔而残忍,像棉团里的钢针。它悄悄地将朋友从我身边掠走,一个个,不留痕迹。
  小刘师傅说,玉宁,现在谁心里都不好受,可一直难受也不是个办法,咱得给扬扬安排一下后事,让他安安稳稳地走你说是吧。对了,明天,明天最迟后天,雷子就赶回来了,到时候你劝着他点,他和扬扬的关系不一般恐怕他受不了。
  我点点头。
  我想问周扬临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但我却哑着,说不清一个字,一开口就是嘶哑难辨的音符,像声带被固定住不会震动了一般。我看看小刘,他明白我的意思,便说扬扬刚才那会儿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但他当时是死活不让我告诉你,他说明天是你成亲的日子,他不想让你知道。
  小刘看了看我,还是说了出来:他倒是说了几句话,他说你可以不认他这个兄弟,但你一定要任周副这个爸爸,周副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你妈妈的一片痴心;还有,他要我转告雷子,让雷子照顾你,像照顾他那样用心。
  我看着秀眉轻蹙的周扬,用手摸着他胸口还带着淡淡温度的胸口,心中轻轻叫了声:
  弟弟。
  但是他已经不再回答。不再眉飞色舞。不再滥情地叫我玉宁哥。
  周扬已经死了。
  那夜,我和小刘坐在周扬的卧室里,等着冰棺送来。亲眼看着周扬的脸由红润变成苍白,又由苍白转成蜡白。由于死后控水的缘故,他原本那吹弹欲破的姣好的脸皮也有些松弛了,但在我眼中,他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脆弱那么让人心疼。
  夜里十二点多,小刘预定的城东殡仪馆的冰棺送了来,我们看着跟随过来的尸体美容师给周扬脸上打上淡淡的粉底,又在眉上刷了些眉蜡,使得他的脸看上去更加润滑无暇。像一块儿上等的羊脂美玉。
  冰棺停在一楼客厅,周扬隔着玻璃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个极听话的孩子。我们将他的手折叠着放在胸口,很奇怪,周扬去世后的身子,并不像其他人死后那样全身僵硬,相反却十分柔软,所以在给他换衣服和摆进冰棺时十分顺利,这一点连干了几十年的尸体美容师都感到惊奇。
  小刘我们两个,然后就一直坐在一楼客厅,给周扬守了一夜的灵。
  除了我俩,玲子也在。在快黎明的时候,一直抱着周扬的毛毛熊坐在客厅沙发上发愣的玲子忽然对我说:玉宁,你曾经答应我,只要我喜欢扬扬你就帮我追到他,你没有作到;你又说一定会将我从派出所里带出来,你又没有作到!我早说过你肯定作不到!但好歹扬扬临死前从你那里得到了一点安慰,走得也不怎么痛苦,我便原谅你一切的失信!但我要你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儿,你一定要做到----假如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和扬扬的名字一起刻在墓碑上。
  什么?!小刘敏感地看着她:玲子,说什么胡话呢你!你可不敢再闹事儿了阿,就苏菲给你推下楼摔死那事儿现在还没了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你保出来,你还嫌乱子添得不够啊你!
  玲子却笑了笑,不在意地起身回她在周扬家暂住的客房去了。
  小刘苦笑了。坐得的时间长了,小刘打开话题说起周副的事儿。他说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从小就跟他妈在周副家长大。当周副从青岛调到开封当副市时,他们也跟了过来。十几年的感情却换来最终他母亲卷走了周副的钱要将他置于死地。小刘说律师承诺过了,如果能上交全部的估计贿款,周副就能保住一条命判个死缓,再争取个无期徒刑,说不定发展好了还有出来的一天;但是要追不回这笔款子,周副这个死刑是判定了。
  他皱着眉说我就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做,按她的秉性不应该这样的……正说着,他忽然吸了吸鼻子问:玉宁,你闻到血腥味没有?!
  我仔细嗅一下,空气中果然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丝丝缕缕,若隐若现。
  坏了!小刘大叫一声拔脚往玲子住的客房跑,由于起身太急,把他坐的那只沙发也带倒了。他撞了下门,里面反锁着没撞开;他便操起楼梯口一盆巨大的冬青盆景朝门上砸去,啪的一下,盆子破了,连树带土跌了一地,门也开了。
  小刘闯进去,带着哭腔喊了声玲子。
  我也忙跟过去,站在门口看。玲子只穿着亵衣,坐在床侧的那只大玻璃浴缸里。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热水,白的蒸汽升腾上来。透过水汽我们可以看见那一缸水,已经是红殷殷的液体。
  玲子倚在墙上,一只雪白的胳膊浸在水里,另一只软软垂在缸沿上捏着一枚飞鹰牌的剃须刀片。那刀片薄而且明亮,闪闪地在她指间,反射些死亡的亮光。
  玲子一张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微弱的失落和惊恐,她竭力地动唇:救我!
  小刘马上抓过一条毛巾裹住她浸在水里的手,一把将她湿漉漉地抱到床上去。
  玲子最终没有死成,因为她没有找准动脉。她只是切开的静脉,这是远远对生命构不成威胁的,除了失血多点,她还没有酿成大的问题。但是她被自己满缸红殷殷的血水吓坏了,从此看见血便恶心呕吐,开始晕血。
  人们常说,若果一个人一次杀不死自己,就再没勇气自杀第二次。我想玲子正是这样没有自杀成功的幸运者。但这件事儿也埋下了不小的后患,一年后,嫁给了小刘的玲子,因宫外孕手术失败,再次看到自己大量出血而极度恐惧,死在了小刘的怀里。这是后话了。
  眼下,幸运的是在家里还剩下两个收拾医疗器材的护士没有走,当他们听到小刘师傅的喊声,便顾不上再往纸箱里收检仪器,全部跑下来,将玲子不停外流的血止住。
  小刘等护士给玲子处理完伤口,敷上云南白药并用绷带绷好后,他才用胳膊撑着床沿,将脸俯向躺在床上的玲子:小姑奶奶,别再寻事儿了阿,你他妈还嫌乱子少啊!
  玲子眼圈一红:对不起,我再也不干傻事儿了,我听你的。
  安顿了玲子睡下,天就大亮了。护士打电话让医院来车拉走了所有的医疗器材,小刘给他们结了帐他们就走了。家里只剩我和小刘。
  今天,是四月一号,农历三月十二,我的成亲的日子。
  我不知道还呆在伊人影楼的月芽和准备办喜事儿的家里会是怎样一种情况。我手机给人抢了,他们联系不到我,他们也找不到这里来。我想我本应该和月芽举行婚礼的,但我却在这里陪着周扬,因为我心疼他,舍不得他。月芽我可以用一辈子去爱,而周扬我却只能再疼他这短短一两天。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来陪周扬。
  我只有在心里默默说月芽对不起,我欠你的以后再还给你,加倍还你,可现在,我只想陪着周扬,我想让他知道我一直很在乎他和雷子,我从没有恨过他。
  一大早,周扬商丘老家来人了,是一个很富贵很威严的老太太和两个官气十足的中年男人。听小刘叫他们作奶奶和叔叔,想来应该是周扬的奶奶和叔叔。他们似乎对周扬一家不甚亲热,因为他们一句也没有提到正在受审的周副。
  老太太下了车只是站在客厅外略站了站,往冰棺这里瞧一眼,推了推挂着长长的银链子的眼镜说怎么还不联系火葬场送去火化,都什么天气了热这么厉害,等着发臭呐!
  小刘忙陪笑解释说扬扬一个叫雷子的朋友想让等他回来看他一眼再送去火化,扬扬也是答应过了的。您老放心,雷子马上回来,他一回,火葬场那边都是联系好了的,我们马上送过去。
  老太太板着脸问谁是雷子这么金贵!推着生死大事不让办,开玩笑呢简直!马上去殡仪馆办手续火化了,我们娘儿几个带了骨灰回去不耽误下午入祖坟。
  听口气,像处理一件廉价的商品或者累赘。
  小刘面有难色,随即又热情地把他们往屋子里面让,但他们说什么也不进,倨傲地立在外头,尤其是那个老太太,提着黑得发亮的真皮小坤包往他们来前的那辆轿车里一坐,隔着车窗说:我今儿就耐着性子等你们,你们快点送老二的儿子去火化,什么时间把骨灰盒送我手里我什么时候走;但是,若过了晌午你们还不去办,我这事儿就不管了,直接回去了。
  小刘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陪笑。玲子在里面的客房里喊刘哥刘哥电话,电话都响几十遍了。
  小刘才总算找到了个台阶,摸了一下平头说奶奶对不住,我去接个电话。说着逃命似往客厅跑,抓起玻璃几上的电话。
  这时门外匆匆走进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我认识,是玲子的父亲,我在他们的清真饭店里吃过饭和他谈过话的,很憨厚的一个长者;女的戴着一顶回族女子的白纱巾,一脸严肃。
  玲子的父亲进客厅稍愣了愣,看了看冰棺里的周扬,便又冲接电话的小刘问玲子呢!
  玲子已闻声从客房跑出来:爸!
  玲子的父亲一把抓住她缠着绷带的手:你跟我回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让你来这里你偏犟!
  玲子将手一甩:我不走!我得帮刘哥处理扬扬的事儿,扬扬,扬扬他死了。说着自个儿哭起来,她父亲一时颇为踌躇。
  这时接电话的小刘大声喊着:找谁?张玉宁?好好,你等下!
  当他准备把电话给我时,他意识到我已经哑掉了,便按下免提,又从上衣袋里掏出电话本和本子上夹带的细小的记事笔说:玉宁,想回答啥就写下来,刘哥帮你说。
  说着他冲电话喊了声你有事儿说吧,玉宁在听。
  那头一个焦急的女人的声音说话,又急又快,像打机关枪:玉宁吗?玉宁吗!我是影楼你大姐阿!你这会儿在哪儿啊,可不得了啦,出了大事儿了。你昨晚一跑不见了人影,这边可乱套了,这边又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我正急着联系不上你,这不刚想起你昨晚用电话打这个电话就拨过来看看你在不在……
  小刘不耐烦听她唠叨说到底什么事儿你快说行不!
  大姐的声音又连珠炮似传过来:玉宁,姐说了你可要挺住啊!千万别想不开。是这样的,昨晚你打了个电话一跑,月芽那孩子丢了魂似追下楼去。你不是不知道傍晚那会儿正赶上下班高峰,大街上车辆那叫多阿!月芽她看见你跑到街那边拦出租,她也掂着婚纱追,可就在她穿过街时,一辆三轮摩托扎住了她的婚纱的裙幅把她拉倒,一辆运煤的卡车来不及刹车,就从她身上碾了过去!那个惨姐真叫怕呀,月芽她上半身给扎断撞出去老远,嘴里还不停地喊完了完了玉哥哥……
  我来不及听完,脑袋里“彭”的一下闷响,像被谁用木棒从后头狠狠打一棍,眼前一阵金星乱崩。腿出奇地软,一下子跪倒在玻璃几前,脑袋将电话机磕出去老远:
  哗啦!
  我作了个好长好长的梦呵。梦见灰蒙蒙的冬霭下,月芽背着睡熟的贝贝,用长满冻疮的手拿着一挂鞭炮一刀黄表纸上坟;梦见她用力敲打着三楼的铁楼梯门喊救命啊杀人啦;梦见月朗星稀的夜里,麦苗在我们脚下疯长,水流从田垄间流过,月芽转身向远处灯火阑珊的村庄跑去;梦见贵妇人广场前我们热烈地拥抱,看她听见我说我爱你时绽放的满足的笑靥;梦见她端坐在影楼的宽大明亮的化妆镜前,穿着那袭低胸露肩的红婚纱,两支胳膊上戴着华贵的红网格及肘手套,一边让人盘头一边天真地问:玉哥哥,这么长的裙子可怎么走路呀……
  这么长的裙子,就是这么长的裙子害死了月芽。长婚纱,长裙幅,长的车流。这些凌乱而触目惊心的词汇在我心里放肆咆哮。当初月芽幸福地抱怨裙幅太长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正是这种我送她的幸福要了她的命。
  也许月芽压根不应该嫁给我,我是个已经蒙了诅咒的人,粘上我的边儿的人都会倒霉,月芽也是。如果她不嫁给我,哪怕她现在仍如大婶收留她之前那样四处乞讨为生,却也不至于送命阿。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想伤害别人却最终非要伤害不可。正如当我想给月芽幸福时,上帝在我们展开幸福计划的前一刻,残酷地剥夺了我们的资格和权利。
  我的月芽。我的小妹。我的媳妇。
  当梦中她哀怨而楚楚可怜的目光逐渐黯淡时,我从她绝望的瞳眸里看到那个让人受不了的场景:沉沦的暮色中,大街上车流熙攘,川流不息。红蝴蝶般的月芽掂着肥胖宽大的裙幅,边叫我名字边从楼上追下来,她长长的裙幅在身后飘成一条长长的红练,灵动飘逸,从街这边一直飘到街那边。忽然她就伏倒了,她的长裙幅被绞进一辆三轮摩托的轮子间,一辆闪着刺眼的灯光的大卡直朝地上的月芽碾去。一刹那,红蝴蝶的一半被撞飞出去,另一半还留在地上;撞飞的那一半还伸出一只手张大了嘴喊完了完了玉哥哥……
  月芽!我想用力喊却叫不出来,火气攻心,便一下子坐了起来。
  玉宁!一个声音在我脸前大喊一声,我睁眼看见给我吓得脸色大变的大婶。
  我看见我已经躺在乡下老家大婶给我和月芽布置的新房里。新的家具,新的墙壁,新的吊灯,新的被子。只是墙上贴的大红喜字和窗玻璃上红艳艳的窗花已经给揭去,留下浆糊粘下来的淡淡的红纸痕迹。
  大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脸上纵横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两眼十分浑浊,眼皮又肿又亮,像两颗秋后的大枣。
  我看着她,叫了声婶娘,却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嘶哑,同哑巴没什么区别。我想哭却没有眼泪,只是嗓子里极痒极干,脑子里极空极空。
  大婶见我醒来,泪水又下来,拿条土布毛巾一个劲蘸脸,呜呜的哭声听上去很寒心。
  大婶强笑了笑,哽咽着说:玉宁,玉宁阿,你别吓大婶阿,大婶已经没了月芽,可不能再没有你了啊----对了,你看谁来了----他叔,你快进来阿快进来,玉宁醒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外头闹哄哄的人群的声音,随着大婶的喊叫,一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跑了进来:大宁!
  杜叔,是杜叔的熟悉的声音。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奔到床前一把将我抱住。他像个父亲一样用手拍我的后背,安慰我说大宁不哭啊不哭,你阿姨他们也都来了,你看。
  他放开我,我看见门口站着几个熟悉之极的身影:朴素典雅的杜姨,挺着已经很明显的肚子的欢欢,黑而矮胖的立东。乐乐牵着如明的手,贝贝给欢欢抱在怀里。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我看到他们时霎那间有了家的感觉,每每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他们便会出现在我身边,给我鼓励、支持和温暖,让我没心没肺地享受他们的关怀。
  我看着欢欢一双盈盈欲泪的眼,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立东嘿嘿地憨笑着说欢欢的肚子四个月了,孩子在里头可欢腾着呢!
  我听着立东的笑话,并没有像他那样笑起来,而是一双泪珠顺脸颊直落。我正想让欢欢过来给她说点什么,却见她怀里的正玩指头的贝贝忽然将头扭向欢欢,奶声奶气地问:
  阿姨,你说妈妈去给我买糖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呀!
  21.心隳
  当美丽成为过去
  坐在窗前
  守着鳏寡孤独的凄凉。
  一行行的诗
  将灵魂衔着的酸甜苦辣
  织成一方粘血的巾帕
  等着韫泪。
  当一切成为往事
  你苦笑了笑,说,我们都老了
  我已经记不得原本昏倒在周扬家的我是怎么被弄回老家的,只是我一醒来,就躺在自己的新房里,看到了大婶,然后是杜叔、杜姨、欢欢和立东他们。
  看到他们,我感到一种由衷的亲切的内疚,尤其是看到欢欢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我正想和欢欢说话,欢欢抱着的贝贝忽然间问妈妈买糖怎么还不回来。
  欢欢登时回答不上来了。我想抱过他好好疼他爱他亲他安慰他,可是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去抱他。
  原本我以为我和月芽还有一生一世的长路可以走,不在乎我去陪周扬的那一两天;可就在我离开月芽的那一会儿,上帝便将她从我身边带走。我简直受不了这种残忍。我伸手抱住疼得訇訇想的头,一个劲往被子里埋,疼,疼得钻心。
  杜姨走过来,像我妈妈那样把我的头抱在怀里,柔声安慰着:玉宁不哭,玉宁不哭了,人家那么多人都笑呢。
  杜姨轻轻用一种春雨落干田似让人永远听不够听不烦的声音说:本来我和你叔你妹妹还有立东来参加你婚礼的,可以来这儿就看到这里乱成一团糟,你婶娘说月芽出了车祸,你也不见了。我和你叔赶到出事儿那个影楼,恰好那个女老板记得你是用她在她那里打了电话才跑的,便将在拨号显示上找到那个号码拨过去。那个老板话还没有说完,里面一个人说你晕倒了在周副家,我们便过去接了你回来。你一直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了,今儿是五月四号。对了,天转热了,月芽的身子不便耽搁,我和你叔就张罗着把她下葬了,你没有意见吧。你一直不醒,总不能长等不是?
  我点点头。我想说如土为安,却说不出来。但杜姨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欢欢忽然含着泪:玉宁哥哥,你真的哑巴了?!我不信,我不信!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抱着贝贝扭头出去了,立东也赶紧追了出去。
  大婶叹口气,给我倒杯热茶放在手上说:唉,不是你杜叔杜姨在里外跑着忙活,我一孤老婆子早就垮了下去。
  我望望大腹便便的杜叔、温柔贤惠的杜姨和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大婶,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只是觉得在这个形同虚设的新房里,实在闷的很,它让我想起月芽,便想要出去。
  我表示我想出去,虽然杜叔一再坚持我应该在床上多呆两天,可还是没有固执过我,杜叔将我背出去,杜姨抱了床被子放在一个大藤椅中,我便坐在庭院里,偎着被子晒春日里暖轰轰的太阳。
  除了大门外有三三两两的街坊好奇地向门里勾一下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院子里是极其安静清闲的,白花花的太阳照在院子里那箩筐里睡着的小鸡群身上,暴露出一种少有的温馨。
  欢欢出大门去了,立东追了出去。如明和乐乐在三楼玩,杜叔杜姨帮大婶拆在屋里给月芽设的灵堂,刚才杜叔背我出来时,我还看见一只竹梯立在客厅的西山墙上,墙上挂着白布缠剪成的白花,地上丢满了刚拆下来的支撑灵堂布用的竹竿和糊纸人纸马剩下的碎白纸。
  我眯着烟打量这个院子,原先挖好的为婚礼做饭用的地灶已经给土重新填上了;院子里所有贴齐了的红对联和红喜字都撕去,留下的是给糨糊粘着的星星点点的红;那辆省下的钱买给月芽当嫁妆的三轮摩托还崭新地停在门楼的一侧的车棚下,可惜月芽还没有学会驾驶她便走了。
  一个蓝布包鼓鼓地丢在离我不远的墙角,那里肯定是月芽生前穿过的衣服。我们这里有个古老的风俗,人一旦死后,只要是这个人的衣服,不管多贵多贱都要丢掉或者烧掉。我看见那包袱的一角露出一缕红绫,血红色的红绫,仿佛是月芽在伊人影楼穿的婚纱的料子。
  看样子是已经收拾好了还没有来得及烧掉。
  我从藤椅里跌落,朝蓝布包爬过去。我相信我是流着泪的。但当我抓到那个包袱并气喘吁吁地趴在它上面时,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力气揭开那个死扣。用牙咬也不行。我便拉住那块红绫狠命扯出来,越扯越长,越扯越长,扯到四五尺时,我已经肯定了正是那件同月芽一起被碾成两截的婚纱。因为,我看到了红绫里面的白绸衬布,和那已经丝缕了的断口处,有一块块的黑色的血块在上面。
  我把红绫举到脸上,想从里面闻出月芽的味道,可是除了土腥味和血腥味,再没有别的味道。
  再伸手往里探,几件衣服都是结婚前我带月芽去“贵妇人”商场买的平价货,我还记得当时月芽死活不让买高档的。摸着这些只能算是一般化的月芽连一次都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服,一阵阵的心酸涌上心脏。
  再往里头探区,触到一个长长的塑料盒子。拉出来,是我买给月芽的一个化妆盒。我记得那天我说你要做我媳妇了,怎么也得学会打扮打扮呀,便花了二百块钱给她买了这个她平生第一套化妆工具。我还记得她当时兴奋得脸红扑扑的。
  化妆盒是三层,轻轻打开第一层,上面是一块精致的镜子,恰恰能照着两个人的脸,下面是九格的各色粉底和一只绒布粉底;第二层上盖是整整齐齐一排眉毛夹子、睫毛钳子、一支描眉笔和一支唇线笔,下盖是桃红深红两色高级唇膏;打开原本放着二十格不同颜色带荧光粉的胭脂的第三层,发现胭脂都给取了出来,放进去的是秋明送我的八颗犀香玉珠和我在开封给她买的治冻疮的蛇油膏。香珠和蛇油膏下面压着一张发黄的黑白旧照片,似曾相识。
  去出来一看,才大吃一惊。原来是十几年前,我和亚宁还在老家居住的时候,和羽林、石头、月芽我们五个人的照片。看着照片上几个六七岁的孩子,看他们傻傻的笑,我的心脏一下子给哀伤俘虏了。
  我还记得那会儿我们为了照这张照片,每个人从家里偷了七个鸡蛋,三十五个白花花的鸡蛋换来了每人一张的童年合影照,却也换回了大人的一顿好打。我的,亚宁的和羽林哥的照片早弄丢了,没想到月芽的还保存得这么好。
  看着照片上那时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的月芽,我心中酸到不能再酸。我想起带她去伊人影楼,本来准备照一套豪华的三千九百块一套的婚纱套餐的,可惜还没有照,月芽便去了,至今,若不是我无意间发现这张童年的合影,恐怕我再也看不到月芽的实实在在的样子了。
  玉宁,干什么你!
  大婶丢掉抱着的一堆竹竿和废纸向我跑过来,费劲地把我从包袱上拉起来,边拍我身上的土边说:唉,你可不能再想不开呀玉宁,婶娘可不能没有你了呀。
  这时,大门外的欢欢满脸土灰地抱着哇哇大哭的贝贝跑进来,慌里慌张地喊着:
  爸,爸你快去救立东哥啊!
  咋了咋了,杜叔和杜姨忙从屋里头跑出来,却看见欢欢已经瘫软在地上,忙将她搀拉起来。欢欢哭着说爸你快去救立东哥啊,他给人打了。
  问她怎么回事儿,听欢欢说他们在家里闷得难受,去村口的小桥转转,可就碰见三个不要脸的男人,他们调戏欢欢,立东就和他们打了起来,可是他们都是刚从地里回来的,每人拿着一把铁锹,有一个就用铁锹拍住立东的后脑勺,立东就昏倒了。
  欢欢正说着,杜姨捏着她大腿内侧的裤子,惊慌地问:欢欢,这时怎么了,怎么这么多的血!
  欢欢愣了一下,往下面看了一眼,才脸都扭曲了,显然十分痛苦的样子。她死死抓住杜姨的手,恨不能将指甲掐进杜姨的肉里去:
  妈,妈,我肚子好疼啊,好疼啊!
  一双清泪,缓缓地滑下杜姨美丽而软弱的面庞。
  整个下午,只有如明、乐乐和贝贝陪着我,因为杜叔开着摩托三轮把立东和欢欢拉到县公疗医院去,大婶和杜姨也跟了过去。
  好安静好阳光的一个下午,我坐在藤圈椅的被子中,贝贝像只猫一样趴在我怀里睡觉,圆圆的脑袋,薄薄的耳朵,以及指涡深深的胖乎乎的小手,让我看也看不够。如明则跟着比他大了两三岁的乐乐在车棚那里捅马蜂窝玩儿。
  我被暖洋洋的太阳晒得很困,不一会儿也睡着了,我又梦见在雨中我抱着如明穿过木廊,去秋明的花雨斋的场景,他举着碧绿的青蛙卡通伞,眼睛盯着我说,玉宁哥,你真漂亮玉宁哥……
  玉宁哥!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将我从梦中惊醒。我睁眼看,喊我的不是如明,而是乐乐。
  乐乐捂着头朝我跑来,如明却已经脸朝下伏在地上。成群成群的马蜂像一架架的小飞机在他们头上追击、盘旋、钉蛰,满院子都是那种可怕的嗡嗡声。
  我想喊乐乐趴下可却喊不出来,一紧张,腿上有了劲,竟然站了起来。我将怀里兀自酣睡的贝贝放在藤圈椅中用被子盖严,便朝乐乐跑过去将他摁趴下,这时我脸上火辣辣一下尖疼。显然给蜇了。
  乐乐趴在地上不敢再动,我忙蹲下身向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如明跑去。正当我奇怪为什么如明已经伏倒了但是绝大多数的马蜂还袭击他时,我看见如明左肩下,露出半个棕褐色的马蜂窝。一只只肥肚细腰、黑黄相间、色彩绚烂的马蜂从他身下爬出,扑楞着透明的翅膜飞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参与到对他的围攻中。
  如明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我忙脱下羊毛衫边将如明翻个身,一脚将碗口大小的马蜂窝远远踢开。也就在这时,我手上,胳膊上,脸上,头上,脖子上同时火辣辣地疼,仿佛有千百根烧红的针同时扎进我皮肉间,疼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如明,如明!我心中大叫。他伏在地上,不动也不应。
  等我将如明抱到村里的卫生室,那个刚从卫校毕业的小女生大夫看了看,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如明的心跳说:不行了!他对蜂毒过敏,一只马蜂就能要他的命,何况浑身挨蜇呢!
  我看看如明那张已经肿得发亮得不成样子的脸,想起如明以前抱着我脖子撒娇的可爱来,心中一阵酸楚。但我不死心,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那个小大夫。
  她显然明白我的意思,便指着如明肿亮的脸和手上一块块蝴蝶般大小的紫红血淤说:这就是对蜂毒过敏的症状,一般来说,一百万人里面才有一例这样的患者。一旦被蜇马上昏迷,并且心跳加快,心脏承受不了这么高频的血压负荷从而导致心脏痉挛而死,以前我也没有见过,只是听老师讲过,这次还是头一回见。
  当她在给同样受了蜂蜇的我和乐乐开抗生素时,我抱着如明,已经快虚脱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阻止他们去捅马蜂窝,为什么如明偏偏是那该死的百万份之一,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挨着我的人就没有好下场。
  从北京到开封,环绕我周围的除了死亡还是死亡,甚至死神镰刀上的光芒我每天都可以看到。我想我快撑不住了。我随时都会失去继续活下去的理念。苏菲刚死,周扬又死了;周扬还躺在冰棺里,月芽又出了车祸;月芽刚入土,立东和欢欢又出那样的事情;立东他们刚去医院,这边如明又被马蜂蜇死了。如明一死,我该怎样向自己的良心和已经圆寂了的空慧和秋明交代?!
  有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和我素昧平生的人都会安然无恙而一旦和我有所牵连就会这样!是不是我才是真正的祸根!是不是都是我把他们连累死的。又想起在北京时死去的亚宁,小玉,小红,阿威,小雨,涛哥,安安,若瑄,Ave他们,是不是也因为我的不祥造成的?
  我想我的确是个不祥的人,沾上谁谁倒霉。
  我想我是个不应该有家的人,一旦我准备在哪里呆下去,那里的人便会因为我而受累。也许这是一种宿命,上苍给你加了咒宿命,要你过不上你渴望的日子、得不到你想得到幸福,让你一生有爱爱不到,有恨恨不起,做一个行尸走肉的僵尸。也许有可能上苍要杀死我,却不要我痛快地死,便先将我的亲人我的恋人我的朋友一个个击杀,等我彻底崩溃后再将我那下去丢到硫磺火湖。
  正应了那样一句话:上帝要杀一个人,必先使他疯狂。
  我想我正是这样的,但我却对上帝苦笑:我觉得我的命没有那么值钱,你没必要以那么些人的性命为武器来摧垮我!我的命我自以为是极其卑贱的,假如上帝你可以承诺我以后不再伤害我的所剩不多的亲人和朋友,我会毫不犹豫地咬舌自尽,将你给我的生命马上还你!
  但是往天上看,只有五月的太阳和白云,,上帝并没有说话或露面。
  也许这就是小红说的宿命,一种很玄,却猜不到又逃不掉的命运。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宿命,反正我是极信,现在不信也没有法子,虽然我是从小学着马列毛邓长大的社会主义的红领巾。
  领着哭丧着脸的乐乐,抱着身子已经僵硬了的如明回到家,大婶他们已经在家了。
  如明再不能让我抱着把头放在我肩上装睡了,这次他彻底睡着了,在我怀里,像一段又干又硬的木头。当我抱着如明穿过满大街人异样的目光到家时,大婶和杜叔吓了一跳。
  屋子里好多人。有村支书,书记,生产队长,本家族几位有名望的叔伯。大婶和杜叔也在,唯独不见欢欢立东和杜姨。
  大婶忙抢出来,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几乎要晕过去。村支书和杜叔搀着大婶回屋,我径直将如明抱回我床上,又从院子里藤圈椅的被子里抱出一直酣睡的贝贝。然后便呆在一楼西间的新房里,看着如明,听着他们在客厅里的谈话。
  我听见村支书的声音:老嫂子,孩子的事儿你略缓一缓,回头再合计他看能不能破土下葬,咱接着说月芽他婆家哥打伤你亲戚的事儿。
  我这才明白,光天化日,调戏欢欢并打伤立东的,原来是月芽这几个婆家混球哥哥。听说上次几个人分钱不均打大架,打死了一个,剩下这三个更无法无天了,大白天的拦截欢欢打伤立东。
  我听到村支书又说:既然公疗医院那边诊定了你家亲戚成了那啥,对,植物人,那么他哥仨就得吃这个官司去蹲大牢,这一点咱当干部的绝对不手软。可是村里头对你们家的意见也不能不考虑呀,社员对你家有意见了阿!你说说,咱张洼穷是穷点,可几十年来咱可没出过啥事儿!但就你家老二的那个孩子,叫玉宁的来着?对,自从那个玉宁一回来,好嘛,啥事儿都出咱这儿了。!
  他似乎抽了口烟,然后接着道:邪气晦气都招引过来了!先是来了个“铁锤杀人狂”,然后是咱村西头刘二的媳妇上吊,周奎家的半岁的娃娃又给人偷了,就连傻宪胜从外头拐带过来的傻媳妇都跑了。咱村还死了那么多的猪羊,这都不说,就拿你家来说,他小时候在这里住了几年,克死羽林这孩子,他倒是一走了之!谁知道他又在市里头克死了他爹娘,现在又克死了月芽,刚才又死了个孩子叫如明是不是?!嗐,老嫂子,我说了你别不爱听,这回你那亲戚被月芽他几个婆家哥打,八成也是给玉宁的命克的。现在社员都开始躲你们了,并要求你们全家搬出咱张洼去!咱们都是老街老坊的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可这也是村委会领导班子的决定。村委会为了让你们心服口服,咱们听老天爷的安排,抽签:长签,留!村民自认倒霉,不得有意见!短签,你们走,马上搬!
  大婶的声音艰涩而浑浊,她嘶哑着嗓子:中!
逃亡·火中灰
  22.逃亡·火中灰
  每当我向你向你飞翔
  总感觉有一种重量。
  无法企及
  梦中那张萦绕的脸庞。
  面对这份情感
  我选择了逃亡。
  挥着手
  在火的影和绝望的笑容里
  和记忆说再见。
  当村支书将这一切责任推到我身上认为我是罪魁祸首,并要以抽签的方式决定我们一家的去留时,大婶虽舍不得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窝,却也不得不无奈地答应下来。
  我到卧室的门口,看到堂屋里头,在几位村干部和几位本家有名望的长辈以及杜叔的监督下,村支书从火柴盒里抽出两根火柴抽两根火柴,将其中一根折去一半,在他手里的便是一长一短两根火柴了。他将火柴握在手里搓几下,露出两个涂着红磷的圆火柴头。
  大婶看了眼站在套间门口的我,眼中弥漫着无奈和伤感。她颤抖着要手往村支书手里抽签。
  长签留,短签走,事先说好的。
  一刹间,我看到大婶眼中浮起的绝望,没有人知道家对于一个老人有多重要,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如果是长签还好,可是万一,万一是短签呢!
  那会儿我极难受,我明白是我晦气,可这一切关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什么事儿呢,为什么要赶她走呢?我出走可以随便找份活儿养活自己,而大婶一旦出去,却又怎么再活下去呢?
  我想喊我走,去他妈的抽签吧!却喊不出来。我冲到村支书面前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签。我本来只是想出口气便扭头便走的,但出乎意料的是掉在地上的火柴棒,两支都是半截签。
  可怜的大婶,如果她要抽下去,不论怎样,她都得走。这很明显。
  村支书一张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其他几个村干部也有些坐不住,纷纷埋头抽自个儿的烟。本族几个长辈面无表情,显然他们是知道这个结果的。杜叔却坐不住了,一拍桌子:有这么欺负人的么,你们这叫什么!
  村支书讪讪地说这,这是社员和干部共同的……算了,大婶摆了摆手,叹口气:既然几十年的老街坊都要咱走,那咱就走,玉宁,收拾衣裳,剩下带不走的,一把火都烧了。
  她皱纹密布的脸上,有着钢水铸成般的钢强的绝望。
  当晚,杜叔开了新的三轮摩托去县公疗医院去看欢欢和立东了,那里只有杜姨在,怕忙不过来。我们说好的是暂时到杜叔的水闸上居住。于是,我和大婶带出了我们的换洗衣服,剩下的东西全给燃着的大火吞噬了。
  火是大婶亲手划火柴点的,当我和大婶将三层楼里里外外浇上汽油后,大婶毫不犹豫将燃着的火柴丢到事先堆在门口的爸爸的那几千册书上。大火熊熊而起,火蛇一样迅速蔓延,然后形成一个火圈再上下延伸成一个火网,将楼和整个院子笼罩在火光中。
  全村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没回事儿,大火就熊熊而起了。开始大家以为大婶说烧家只是说说,都没想到她真把家烧了。大家都怕火势蔓延烧到四邻,可惜火已大起,人根本都靠不近。我和大婶在不远处看着,火光和黑烟冲天而起,将妈妈的古筝、爸爸的藏书、羽林哥的三楼小屋、秋明送的古琴、买给月芽的新家具、半囤的小麦和几包棉花,连同大婶对这个家的眷恋和我的记忆,一同焚灭。
  看着这幢村里唯一的楼房像支巨大的红蜡烛燃起,让人感觉到一种极至的美丽和绝望。四周沾满了人,一半是看热闹,一半是防范,都来看笑话、还怕烧到自己的家产。
  大婶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极其苍老不堪,她一边流泪一边念哈利路亚。她忽然转头问,如明是不是还在里头。
  我点点头,因为村里不同意如明下葬到祖坟里,我们又没法将他带在身边,便将他放在新房,周围泼上了汽油。他是我收养的孩子,却被我害死了。
  大婶又问,你会不会带孩子。我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只是点点头,将手里牵着的贝贝抱在怀里。
  她笑笑。那么凄凉绝望。她忽然指着我背后说玉宁,那是亚宁吗?
  我一惊,忙往身后看,我身后哪里有亚宁的影子?马上我就意识到要出事儿。果然等我回头看,大婶已经跑到燃着的楼房里去,被大火吞噬了。远远地我看到她在火里挣扎的火影,白发被火气冲飞,零乱飞扬。然后她跌倒,同她的家在火里永生,同为火,同为灰,没什么可以分开来。
  围观的村民虽然也有叹息和摇头,却没有一个人去救。火势太大了,人根本靠近不了。
  我无声朝着大火跪倒,双泪滂沱,心中祷告:大婶信仰的上帝啊,求你将大婶的灵魂接到天国,因为她生前是那么善良,她不忍心伤害任何人啊。
  大婶选择这种方式与她的家连为一体,永不分离。也许一个老人对家的感情,是我辈年轻人所无法理解的。她与她的家生死相从,而我却在失去大婶的同时,也失去了家的概念。
  连同老家都化成火中灰了,灵魂又能寄托在哪里呢?
  我不忍心看到老家烧得四壁漆黑、轰然坍塌的惨况,便在火势正旺时,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贝贝,一手拉着我的皮箱,背着装了亚宁骨灰盒的背包离开这个村庄。这个生我养我,却又彻底抛弃我的地方。
  到了村口的坟茔群里,我站在那群属于我的亲人的坟墓堆时,默默向我的祖父母、大叔、爸妈、月芽和死后没有入坟的大神和如明告别。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回来,再不会回到这里为坟头拔草。我不想再回到这里,只能祝愿他们在天上安息。
  天很黑,但借着还在燃烧的楼房的冲天火光,我看见贝贝那张惊恐得近乎木讷的小脸。他呆呆地望着火光,已经不再哭了,但脸上满是明晃晃的泪水。这些事故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将造成怎样伤痛的记忆阿!
  我不忍心再让他看那些火光和黑烟,便拉了拉他小风衣的连衣帽给他戴上,然后拖着笨重的皮箱,穿过田野小路,向黑暗中的公路走去。
  贝贝像以前的如明那样将头搭在我肩上,在帽子里奶声奶气地问玉叔叔,我妈妈买糖怎么还不回来呀!玉叔叔,姥姥说妈妈去世了,去世在哪里呀,那里有很多糖卖吗?你说妈妈不回来是不是迷路了?
  我无法回答他,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心中说,孩子,玉叔叔一定好好将你带大,玉叔叔宁死也不会再让你出事儿。
  抱着睡熟了的贝贝,拖着皮箱背着背包,在漆黑一团的公路上走,我觉得自己是个既无家可归又无处可逃的流浪汉。也许我不该回开封不该回老家,如果我和亚宁一样死在北京,说不定开封和老家就不会出现那么多一连串的事儿。
我想起元宵节在清明上河园晚宴上,因为我周扬吐血昏倒时,平姨曾骂我是扫帚星。我觉得这个词用的好用得巧,我他妈就是一天生扫帚星,挨着谁谁倒霉。也许这真是命。
  走在两边长满白杨树的公路上,边任夜风吹动头发,边祈求冥冥中的耶稣安拉观世音元始天尊以及其他各路可能存在神灵,求他们除掉我身上的晦气,我不想再连累别人为我付出代价。
  我想做个平凡的人,哪怕天天骑着三轮车扫马路也好,每个月拿三四百块钱的工资,将贝贝抚养成人,我也就这么甘心一辈子了。
  忽然我想到了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命运。我记起安安以前给我说过作过MB的,就会有那个诅咒加身;而秋明则说只要你是G,你同样逃不了这个宿命。而这两个人,我没法否认,我那么欣赏过他们,甚至说已经过了欣赏过了极限,我想我从心里面默默爱过他们。
  也许我真的是G,不管我承认不承认,我的确那么爱过他们。那些男子。花一样的男子阿。
  但想到那个诅咒,心中一阵的寒。我将怀里的贝贝抱得更紧了些,我阵地害怕再失去这个可怜的孩子。
  早上七点左右,我全身酸疼地抱着贝贝出现在周扬家门口。低低的白铁围栏和冬青修剪的围墙里,是那么的安静。我正怀疑里面是不是已经没人住了,正当我想转身离开时,别墅客厅的玻璃门被推开了,玲子和小刘师傅从里面走出来,看样子要出门。
  我不清楚为什么同老家彻底断绝关系后,却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可能是知觉不知觉的缘故。但我看到玲子和小刘时是那么的高兴,一种莫名的高兴,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邂逅了以前的老朋友一般,没有了孤独。
  我站在栅栏外面笑着,他们也看到了我,玲子眼尖 ,一下子就看见了我,她忙推小刘:
  看!玉宁!
  贝贝咯噔一下醒了,从小风衣的帽子里探出小脑瓜,好奇地打量着小别墅和从小别墅里走出来的玲子与小刘。
  玲子跑出来,惊讶地说你哪里来的这个小把戏这是!当她伸手要接贝贝时,贝贝恐慌地躲了躲,小小的黑黑的脸紧紧贴在我肩上。
  我歉意笑了笑。
  玲子怔怔看我半天:玉宁,你怎么不说话,难道真的像刘哥说的那样你哑了么?
  我苦笑着,没法回答她。只是低眉看着肩上的贝贝。
  小刘忙打圆场说:对了,快进屋来吧,雷子回来了。
  他打开了栅栏的门,我们边往院子里走他边说:还有陈陈、优优、彦辉、小雅他们也回来看扬扬了;还有阿,那个死老太婆没有带走扬扬,她那天见我不肯送扬扬去火化就气冲冲地走了再没回来,等雷子回来我们才把扬扬送火葬场。雷子一直要找你,说有事儿,我们打你手机都打不通,也不知道你老家在哪里,便在家里等。雷子说只要你在家你肯定回来,他们等了你都好几天了。
  玲子笑着附声道:这不可就来了?
  说着我们一起走进客厅。客厅和以前没什么区别,除了落地窗前那架大黑三角钢琴外,所有的陈设还是那么简朴,和以前没有两样。只是正中央的组合条几上放了周扬的黑框的遗照。
  照片上的周扬正是我印象中的,很漂亮,漂亮的细眼睛,漂亮的长碎发,漂亮的银耳钉。他还是那么熟悉,那么生动,仿佛一叫便会开口答应。
  小刘向楼上喊了一声,楼上便跑下一个身影,我一眼便看到了那张黑黑的真诚的脸。是雷子,真的是雷子。
  雷子也极兴奋,他甚至衣服都没有穿好就跑下来,站在我前头。我以为他要说些客套话,但他却只是轻轻地说,把孩子给玲子。
  我不明所以地把贝贝递给玲子,他又轻轻帮我摘下我装着亚宁的骨灰盒的背包放到沙发上去。像个丈夫迎接出差回来的妻子那样精心。我虽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却还是很听他的话作了。
  看着我,他说。
  我马上就知道我在自作多情了。因为我刚一身轻松地抬头看他,还没看见他的眼睛,就看见一只拳头劈头劈脸打过来。我脸上重重挨了一拳,正打在眉中央,打得两眼金星乱晃。我一下子给打傻了,还没想到躲,左颊上又重重挨了一拳,嘴里面马上满是甜津津的液体。我咳嗽一下,一口血喷出来,随即捂住眼睛跌倒在地上。
  我听见玲子的尖叫和贝贝大哭的声音。当我勉强睁开眼看他时,我已经给雷子抓着胸口的衣服拎起来,他不顾小刘的拦阻狠狠掴我的脸,边抽边狠狠地骂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你还我扬扬,你还我扬扬。
  我想说扬扬的死是因为心脏病关他妈我什么事儿,但我没有敢把这句没良心的话说出口,只是怯怯叫了声:
  雷子。
  我竟然发现自己一下子又能说话了,而且刚才叫雷子的名字,那么清晰。
  雷子稍稍一愣,便给楼上冲下来的陈陈和彦辉拉开了。
  陈陈喊发神经阿你!玉宁都给你打出血了你还想怎么样!难道你非要把玉宁打死才解恨阿!小刘则忙把我拉到沙发上安慰说玉宁对不起啊,雷子因为扬扬刚去,心情不好,你千万别放心上;再说你也没少来看扬扬,扬扬临死前还因你高兴呢你忘啦!你不亏欠扬扬什么,可千万不能多想----要我说这顿打也没白挨阿,你看,你这么多天的哑巴给雷子几拳就给打好了,是件天大的好事儿啊!
  那边的雷子面有愧色,他甩开陈陈和彦辉,慢慢走到我面前,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轻轻说:对不起,刚才火气太大了。
  我一直没有哭,虽然刚才给打得吐血也没有哭,可听见他这句话,我的泪却刷一下滑了一脸。
  他马上慌了,起身到我旁边用胳膊揽住我的肩,腾出一只手擦我嘴唇边的血沫子:对不起啊,对不起别哭了,我,我。
  雷子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来,只是用力抱住我。我从他臂弯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周扬对他那么依赖。
  这个给人依赖感的雷子阿。
  玲子也边哄贝贝边劝我别哭了玉宁,看孩子都吓成什么样儿了!
  我侧过头看雷子黑黑的脸和真诚的眼神,竭力笑了笑说雷子,我没哭,是见到你高兴。
  雷子眼中却马上又噙满了明晃晃的泪。他抿了抿唇向旁侧了一下又转回来,总算把快落下的泪水给逼了回去。
  他也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双深深的酒窝。很漂亮。
  一瞬间,我看出来,眼前这个黑黑脸庞、黑黑眼睛的雷子,是我生命中出现的所有优秀男孩子的总合,当然,他也是那些优秀男孩子中最后的一个。他似乎不单纯是他,他身上有亚宁的诚恳、有周扬的清涩、阿威的懂事、安安的体贴和秋明的知心。
  但他又的确是他,他是雷子,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替代他或取代他。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宿命,落到这个人身上。就像鸽子坠落到河水之上。
  雷子揉了一下勉强没有落泪的眼,强笑了笑说干什么呢我这是,你刚不哭了我又想哭,真搞笑!对了,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说着他起身兀自往楼上去。小刘推了推我说去吧,和他说说话,他自从回来和谁都没有说话,每天里都是在扬扬的屋子里发呆。你过去和他先说会儿话吧,我和玲子再去找律师跑跑周副的事儿,不耽误回来作午饭。
  在周扬的卧室里,雷子面对落地窗站着,背对着我问:你明明知道扬扬快不行了,为什么还不答应作他的BF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我之所以离开他,就是因为他对你太用心,我想给你们机会让你好好疼他一回。可当我离开后,你却又抛下他根本没有管过,到扬扬去世你都不在他身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知不知道扬扬在我心中是什么位置!早知道你这么不负责任就是打死我我也觉得不会轻率地把他交给你!
  我说对不起,周扬他不是G,他说他一直爱的是苏菲,我才想让苏菲陪他的。
  雷子说你撒谎。我说我没有,他告诉我他说自己是G,是害怕你看着他的死亡会难过,就故意激你走的,其实他不是G,你受骗了。
  你才受骗了!雷子一下子火了,伸手到电脑桌前打开自己的163信箱,指着点开的一封电子邮件喊:
  你看!你看这个,这是扬扬让他死去后才让小刘转发给我的,你看看内容,他在骗你才是!扬扬他的确爱你,甚至胜过了爱我,但他知道了你因为亚宁的事儿再受不了那种关系又加上他发现你们是亲兄弟后,他才彻底的死心!可他一直对你念念不忘,给我的E--mail里十句倒是有九句让我照顾你,好好对你像对他一样!他对你这样关心,你倒好,一直躲着他、伤害他直至他一个人孤零零死去,你知道他在没有我也没有你的最后一段生命力有多痛苦吗?
  我已经无心再看邮件,只是一阵阵的眩晕:怎么回事儿,越来越复杂了,我没有想到,我还以为他真的不是G,我不知道他原来是绕着圈子骗我的。这个周扬阿,周扬。
  你怎么会想不到!雷子忽然转过身摇我的肩大声说:你怎么可能想不到!如果他只是为编一个谎言激我走,他又怎么会平白无故为你付出那么多,他若不是对你挂心,又怎么会因你一次次病情加重?!
  我给他摇得头晕眼花,加上走了一整夜的路,我觉得自己快虚脱了,身子一下子向后栽去。
  雷子连忙拦腰将我抱住,将我紧紧箍在他怀里,语气轻柔地异常地说:玉宁对不起,我失去了扬扬,感觉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但是,现在扬扬既然已经走了,我们就不要再计较什么了,我只是不想你再出什么事情,我之所以骂你,因为我知道我再找不到关心你的最好方式,你明白么?
  我看着他黑黑的脸、亮亮的眼睛和深深的酒窝,点了点头。
  他盯了我很久,才用唇试探性地轻轻吻一下我的眉毛。他是那么地紧张抑或激动,因为他的呼吸很浊重,身子一直轻轻颤抖。而当他湿湿的唇碰上我的眉时,我的眼泪一下子从紧闭的眼角滑了出来。
  将脸埋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心中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踏实和安全。从前我都是要刻意去呵护别人,如对亚宁,对周扬,对月芽,对苏菲,而今天被雷子呵护着,却感到一种异样的心安。
  一颗一直悬着的心,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大痛大苦后,终于在雷子的怀里停泊了下来。
  当我告诉雷子我的老家被焚、我走了一夜的路来到这里时,他将我拦膝抱起来,轻柔地放在周扬床上,给细细盖好了被子。然后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头看着我说:玉宁,你好好睡一觉吧,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等醒来后有了精神再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躺在床上,那么幸福地看着他。一切的噩梦般的记忆,在这一刻被温柔抹杀了。
  热泪便一直流。
  雷子伸大拇指抿了抿我眼角的泪水,又理了理我的乱发:玉宁,别瞎想了,睡一会儿吧,我看着你!这样你就不会作噩梦了。说着,他又伸手进被窝里抓住我的右手,一阵暖流从我的指尖,一直传到心脏,再到脚心儿。
  我轻轻闭上眼,最后一缕余光看见桌子上的小闹钟显示已经九点。太阳从窗外投进来几丝金色的光芒,阳光打在雷子脸上,照着他缓缓下滑的两行泪水。金黄色的,像金子一般真诚。
  23.花殇
  眷恋流风
  而将自己撕碎。
  萼零落 蕊纷飞
  春雨倾泪
  九死未悔
  因为有了追求
  又还有什么舍不得。
  却被风卷跌
  赶不上他从东到西的速度。
  满地落红
  走了一整夜的路到市里周扬家,被雷子安顿在周扬床上,我才痛痛快快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是下午,暖烘烘的太阳绕到西边去了。睁开眼定定神,看见坐在我床头椅子上的雷子已经趴在床沿睡着了。他的双手还放在被窝里握着我的右手。我轻轻抽出他的手来,轻轻抚摸雷子黑黑的脸和乌亮柔顺的头发。
  我是那么的珍惜他,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很多来不及珍惜的朋友。
  雷子也醒来,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便孩子似纯真地笑了,一对酒涡很深很漂亮。
  他揉了揉眼,柔声说刚才我看你睡得正香也没叫你吃午饭,你饿不饿。
  我轻轻摇了摇头,看着他。我觉得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实在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在历过大恨大爱大悲大喜之后,面对这样一张纯真的脸和一颗真诚的心,相信谁都会被这时的自己感动。
  雷子给我看得不好意思了,他笑了笑说我下楼去给你买点吃的东西。说着便要起身,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口:不用了,我不饿,你陪我一会儿就好。
  雷子便又坐下来,拉着我的手,两个人静静地互相看着。那么柔软的情节。
  其实我看得出,他是个很不喜欢多说话的人,但我见他狠狠说过两次:一次是在凤鸣茶楼他让我去看周扬,和我说他和周扬的往事儿;一次是早上他因为我没有照顾好周扬而骂我。而现在,他没有什么激动情绪了,便十分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问:早上你背的那个包里的,还是亚宁的骨灰盒吧。
  我点点头。
  为什么不葬在你爸妈的身边或者按他的遗愿洒到黄河滩上去呢?! 他问。
  雷子见我不回答,便问:是不是你不舍得他,才背着他跑来跑去?
  他见我又点头,便伸手搓了搓脸,叹口气:其实我和你心境一样,我也舍不得扬扬,我也想走到哪里就把他背到哪里。可是他已经去了,和亚宁一样,我必须让他休息,而活着的我们应该好好地幸福地活着。
  他把最后那句话里的“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我明白他在提醒我是该完成亚宁遗愿的时候了。
  他看了看我,伸手揭开书桌上的一块黑绒布,下面赫然是一个漆黑的骨灰盒。
  很眼熟,漆黑的陶面,盖子上用纯银线条盘织成一朵连体玫瑰,玫瑰正中央嵌着一张照片。不过那张照片不是亚宁,而是周扬。周扬的照片和客厅里的遗照一样,十分漂亮,咖啡黑的长碎发,银耳钉,细细的眼睛,清秀苍白的脸庞,浅浅淡淡的笑容。我从看见周扬的第一眼起便觉得他同亚宁十分相像,今天细细看他,没想到不但像,而且是极其逼真地像。
  雷子说扬扬有一个愿望,和亚宁的一模一样,我们该帮他们实现了。
  什么愿望。
  骨灰洒到黄河滩。
  我看了看雷子明亮的眼中忧伤却坚决的神色,咬着唇点了点头。
  小刘师傅将我们送到开封西北郊的黄河沿上去,我们拣了片最理想的地方下了车。
  那会儿,已经是下午五点。
  那是临着一大片桃林的一片浅滩。那片滩,桃花粉红盛开,如霞似锦,绵绵延延望不到头。
  我们站在那里,简直觉得是进了粉红色的雾海之中。朝河道里面走,看到这一段黄河水已经不多,河道两边的斜坡已经给平成了一条条类似梯田的狭长小地块,上面长满了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大片金色耀眼的油菜花簇拥着那一泓闪着银光的细流,像蛇腹上的鳞片一样泛着金属光泽,很有一种哀伤的绝望的美丽。
  我们没有看到浊浪翻滚、滔滔奔腾的黄河水咆哮的场面,却觉得这时的黄河,在阳光下那么恬静、宁和,更适合亚宁和周扬的性格。他们会为骨灰洒在这片开满粉红和金黄的黄河滩上而高兴。
  小刘将车远远停在大堤上,我和雷子每人抱着一个骨灰盒,沿着河堤慢慢走,一直走到一个堆满了乱石的小坡处,雷子说坐下歇会儿。
  我相信我们坐的那片石坡应该是世上最美的地方。头上是绚烂若霞的粉艳艳的桃花,脚下是黄澄澄的油菜花田,碧油油的草从乱石间茸茸地吐绿,银色的河水在夕阳下波光粼粼轻淌。远眺可以看见隐约的开封城的建筑和似有似无的山岭的曲线。
  有风吹过,片片粉红的桃花瓣掠过鬓发粘上衣衫,很美的地方,像做梦。那么柔软。
  我们将两个一模一样的、连照片都极其相像的骨灰盒放在一起,我正要打开,雷子说不忙,再等等。
  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却也不想问,一切由他作主,他是不会错的。我们便并排坐在一块儿大青石上,我看见阳光下他的脸泛着一种黑黑的很好看的油光,头发也黑得扎眼,像匹柔滑的黑缎子。
  玉宁!雷子看着远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亚宁为什么会选择将骨灰洒在这里!他不是很爱你的父母吗?
  我看了看他的脸,说,小时候我爸妈经常带我们来这里放风筝或者写生,可能是亚宁觉得他所有的快乐的记忆都停留在这里了,而不是矛盾重重的老家或者辛苦恣睢的市里。不过有一件事儿给我的记忆最深。那是我们十六岁时,一个冬天,我和亚宁跟着盘鼓队来到黄河边,在一块临时铲去了麦苗修成的平地上对着冰封的黄河练鼓。虽然那时候我们都只穿着灯笼裤小坎肩,但我们一个个热气腾腾,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落在身上就化掉了,亚宁那时候对着黄河喊他一辈子都要待在黄河边的。
  雷子点了点头说可能这就是了。
  过了好阵子,他侧脸说还记得大年初一夜里我们在相国寺的事儿吗?
  我说记得。雷子就笑了笑,像是浮现出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在脑海里。他望着远处的天际出神地说那时你问该把亚宁葬在老家还是洒在黄河滩上时,扬扬就对我说,假如他死了,他也要我把他的骨灰洒在黄河滩,他还说要在一个落英缤纷季节里,因为那些下坠的花瓣就像一个个的生命在消亡。现在给他说准了,他死在这样一个落英缤纷的季节里,他应该心满意足了。他临走前告诉小刘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老家的人把他带回祖坟,因为他不喜欢他们家苛刻的家规和刻薄的人请。小刘就故意拖延了时间让他老家的人等得不耐烦回去了。这才把扬扬的骨灰留下。现在,我们同时将最爱的人葬在这片最美丽的地方,不但他们高兴,我们也高兴,你说是吗?
  我将头倚在他肩上,闭上眼在温暖的午后阳光里,听雷子用一种不紧不慢、体贴轻柔的声音讲周扬,讲我们的故事。觉得怎么听也听不烦,甚至想就这样一辈子听下去,永远不要在回到那个彻底伤心的往事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子忽然说玉宁,快看玉宁!
  我顺他手中往左看,看见西天的夕阳已经变成一轮金黄的圆盘,将西天大朵大朵的云彩染成了金黄和鲜红,十分夺目。连原本银光闪闪的河水也给染上了这种幸福的色调。头顶堤岸上的桃花林和脚下的油菜花田,红的更红,黄的更黄,满世界一片美丽的绚烂。
  这时,原本的微风有些大了,风从南边过来,将我们头顶大片大片的桃花林的桃花瓣卷裹着洒下来,不停地洒,不停地飘,像下了场红色的雪,又像一场花雨。
  雷子忙抱起周扬的骨灰盒打开,他喊着要我把亚宁的也打开。我们每人抓了一把那灰白色夹杂细碎骨渣的粉末,将拳头并排举在空中,一起松手,骨灰随着桃花瓣和渐烈的风一同飞飘,向着那大片的油菜花田和彩色的河水中。
  风一直不停地吹,越来越大,桃花瓣飘飞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我和雷子不停地抓起骨灰、将拳头不停地并排不停地同时放手,一遍遍重复这个凄美得近乎疯狂的动作。直到骨灰彻底飞尽,骨灰盒放在水之上慢慢飘远,慢慢倾斜,慢慢沉没。
  而纷纷扬扬的桃花一直漫天翻飞,几乎让我们看不见面对面的彼此。
  那样疯狂而美丽的夕阳中。
  忽然雷子在花雨中伸出胳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说玉宁,我们已经失去了各自最爱的人,我们自己不能再出事儿。我含泪点了点头,脸贴在他的胸前,感觉到有热热的泪从他脸上滑落,滚到我的脖子里。那么滚烫。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场花雨,还在一直飘落,像一首华美而连绵不绝的长诗。
  我在雷子的怀里仰头,仿佛看见花雨之上的彩霞间,亚宁和周扬仰着漂亮的脸,赤着脚快乐地奔跑追逐,他们清脆开心的笑声随粉红色的花雨飞扬盘旋,在苍穹之间飘荡。
  我们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玲子,陈陈和优优正等着我们吃饭。
  雷子问彦辉呢,玲子说他和小雅一块儿去看立东了,听说立东被诊断为植物人了。
  我一惊,心想立东在我老家出事儿是昨天的事儿,立东现在应该在我们县城的公疗医院,他们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我问彦辉和小雅怎么知道的,玲子说上午小雅去第一人民医院陪彦辉看脸上的青春痘时,碰见立东从乡下医院往市里头转院,小雅还说还有那个看上去有点疯颠的欢欢,听说她流产了你知道吗?
  流产?我喃喃道,想起那天欢欢回来找杜叔救立东时瘫在地上,大腿内侧的裤子上,有血蜿蜒出来的情景和欢欢喊疼的声音来。
  还没等我回答,玲子又说快吃饭吧,我作了一桌子的东西就等你们了。
  饭桌上,雷子说小刘你们先给周副跑着事儿,我回趟老家,过年我都没有回去,这次趁回来我得回家看看。
  小刘说你尽管回去吧,这边进度也就那个样子了,我妈要是不回来吧钱交公,周副的官司吃定了。
  雷子看了看我,说,玉宁别担心,我们再想想办法,你爸肯定没事儿。
  是}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梦见已故邻居和我说话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