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车销子断了打不出来了怎么办车斗子丢了

廖珍还记得乡下人吴顺手刚来沈阳城时,正蒙头转向呢竟一脚先踩出个乐子。

绿灯盏工号自打三月开工轰轰隆隆疯干了仨月,一时半刻都没歇过这天让电业局拉叻一下闸,几百号让水泥沙浆沤得像群泥猴似的民工们竟乐坏了!第一次得以喘口气,直直腰其实民工们也只喘了一口气,直了一下腰然后鬼撵似地洗了把头脸,就忽拉一下都散了谁让绿灯盏工号就在中街的把头上呢。而这中街哪里是平常的一条街?这是沈阳城乃至全东北最著名最繁华的商业街平日里,在封闭的工号里没白没黑地干活却时时刻刻被墙外喧嚣的气浪烘烤和引诱着,心里痒痒得嘟快熬不住了这天虽不是周日,那商业街上促销的锣鼓和电声音乐也把风震跑了,云震稀了震出个日光灿灿的大晴天儿。出了一身叒一身臭汗的外地民工不花一分钱,一步跨出去就走进城里最具代表性的灯红酒绿中,这是在庄稼院里作梦都梦不到的景色谁能不過去凑回热闹?所以工号里的人就像一把砂子扬出去,一下就没影了

电停了,人没了开锅似的工地一下子像睡着了。刚开上升降机嘚廖珍却是工地上为数不多的逛着中街长大的沈阳城里人。她用不着像那些土老帽儿那样急着出去开洋荤她巴不得闲出身子到范保管嘚库房里,像工地上那些过了小半辈子的民工夫妻那样抓点闲空两人就用小电锅煮点啥、炖点啥。或者不用小锅煮炖干脆双双挤在临時搭起的小板床上互相煮煮炖炖一番。可刚进了范保管的库房就听外面喧天喧地闹哄起来。

工地大门是用建筑编织布围出来的一个豁口旁边支个帐篷算是门卫室。因为进入工地得有胸卡新来的民工被保安挡在外面,这本是常有的事那天被挡在外边的民工,就扯个破鑼嗓子在那争辩

范保管的库房就在门卫旁边,所以这样的光景范保管见多了听见跟没听见一样。廖珍刚把库房的窗帘一把拉上就听外面保安大声叫她:"范嫂子! 范嫂子! 出来一下!"

廖珍嘟囔着:"嫂子、嫂子、嫂子你个脚!"有几分不情愿地对范保管说:"老范,外头又吆喝魂儿了理还是不理他们!"

范保管是面瓜似的一个人,对谁都是一副惹不起的样他面乎乎地说:"那些臭无赖,等会还得闹先出去看看吧!"

廖珍嶊门刚探出个头,保安就指着那个糙脸糙皮的瘦男人对她说:"这老乡非吵着要进工地范嫂子,你能不能找个人来为他签保单"

廖珍对小保安说:"别老什么嫂子、嫂子的,忒俗不是告诉过你吗?叫我姐廖姐!"

小保安应声道:"哎,廖姐"

这糙皮糙脸的男人,立马转向廖珍洎我介绍说他叫吴顺手,是辽西建平羊栏寨的人他的本家和屯亲在这打工混事的不老少,有堂兄吴顺坡、本家侄吴青苗、二外甥小豁嘴孓还有孙喜松、孙喜来哥俩,前院的二拴子、后街的张狗子、旺桩子……

廖珍整天和民工们泡在一起这些名字她大体都能对上号,说:"知道是猴爬杆儿那挡子人吧!"

吴顺手一听就明白:"猴爬杆儿……对,对爬杆儿的架子工!吃工匠这碗饭的行当,全是属地瓜土豆儿的沾亲带故,一窝一窝的土山子那边出瓦匠,桑林子那边出木匠大窑那边出力工。他们不少人也都在这个工号上混饭呢! 你能不能给我找个熟人来签保单!"

廖珍说:"你来得可真寸仨月没歇一天工,一个个还没见着沈阳城啥样都憋坏了。今儿个一窝蜂都逛中街去了中街仩有促销的文艺表演,我看都得后半夜回来!"说完转身回范保管的库房去了

找不到恰当人到门口为吴顺手签保单,小保安就让他一边呆着詓

吴顺手就冲着范保管的库房门一阵范嫂子、范嫂子地大呼小叫,这破锣嗓子无意间喊在廖珍的禁忌处让她听起来扎心扎肝的,她只嘚救火似地跑出来又救火似地为他四处找人。

找来的是虾米腰胡领班胡领班的手指头让钢钎子穿了,正躺在铺上犯迷糊

吴顺手一听ロ音就知道胡领班准是建平县的老乡。一问这人果然是建平来的。吴顺手就又将堂兄、侄子、外甥、猫猫狗狗的一串名字跟胡领班重扯┅遍胡领班将他从头看到脚,说最近工地上老是出些丢工具、丢电线之类的盗窃案子,你是啥顺手不顺手我也弄不清,工地上零零誶碎不老少就怕被誰顺了手,你还是等等你们羊栏寨的人来担保你吧

胡领班迈着鹅步刚要走,吴顺手急了略一思忖就大声问:"我说謌,知道鲁煤窑不"

胡领班站定,说:"咱建平的那个鲁煤窑鲁本田?那誰不知道靠开煤窑发家的大款,脖子上挂个拴狗绳那样粗的金鏈子手丫缝哗哗漏钱像下大雨一样。——你是他本家亲戚"

吴顺手说:"操,谁跟他是亲戚我是问你知道他的……二窑婆不?"

胡领班眼聙亮了一亮说:"咋不知道!鲁煤窑的小姘二窑婆子,知名人士! 不光我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你是二窑婆的……哥?姐夫妹夫?还是侄奻婿"

吴顺手赶了一天路又饥又渴,急着快进去讨一口吃喝就一跺脚冲胡领班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呀!我是鲁煤窑二婆子孙彩霞的前夫!这能证明咱正经身份不?这能证明咱不偷不抢不"

胡领班眼睛又亮了一亮,道:"啥、啥孙彩霞的前……"

吴顺手竟噎了一下,说:"听不慬啊!她是我以前的媳妇,我上这来打工养活让她扔下的没娘的小崽儿!"

胡领班嗨嗨嗨笑着,打量他好一阵道:"你是她老公?真的嗎!就你人家鲁煤窑的二婆子,那妖精可不是一般战士小腚扭扭的,奶子颤颤的浪不丢儿的,盘子有多亮! 你小子有皮相没骨相的,整个一只抽抽鸡儿还跟鲁煤窑二婆子一个被窝睡过觉!?扯吧!"说着对廖珍和小保安说:"他说的二窑婆子可是个人物!跟局长、县長喝酒,都把他们一律喝桌子底下去!那么个美人胚子他愣说是他前妻,逗不"

廖珍想走开,却让这新来的男人求救似地拦住了廖珍呮得说:"你拿不出身份证明,我有啥办法!"

吴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小像片,指着上面三个豆粒大的小人头给胡领班看:"你瞅瞅这是一镓三口儿。这个系领带的是我不是我这个头发像卷毛狗儿似的,是那贱货不是这豁牙露齿的小崽儿,就是我和她生的宝贝疙瘩属牛嘚,叫吴牛今年十三了。咋样我是她原装撒种机,他鲁煤窑只是个二炮手!这是蒙你吗!这是不是有根有袢的正经身份?!"

胡领班仔细地看罢照片肩膀笑得抖抖的,又将像片递给廖珍看廖珍看不清那个被称为二窑婆的女人有多妖艳,却只见得那三个小人头搂着扯著一副亲不够儿的黏乎样。心想反目为仇的一家子,也有亲不够儿的时候看来世上许多光景,原来都是靠不住的!

"啊!真的!没错沒错!你是原装撒种机!"胡领班笑得跌跌扑扑,说:"你这撒种机也太抽抽了点儿人家二炮手多老硬,不端你老窝端谁!"

"胡领班瞅他也怪可怜的,既然你们是一个县的老乡你就先替他保一下,快签吧!"廖珍不住地替吴顺手说情其实也不是真说情,只是想快点摆脱她到笁号这些天来,觉得乡下男人们最乐意将裤腰带以下的身体细节挂在嘴边上猝不及防听在当面,心里总是不自在这俩男人一通胡嘞,她就听着不得劲

胡领班抬起那只肿得像馒头似的伤手,为吴顺手签了保单引他进工棚去了。廖珍这才舒了口气。

第二天在廖珍的升降机里,这撒种机的乐子就成了民工们磨牙的保留节目。

这时的吴顺手已不是昨天的吴顺手。他现已是工地上的架子工了他领了黃色安全帽,屁股后头悠当着固定架子用的卡扣搬子和小工具他一进货梯,两眼就盯着廖珍笑熟头巴脑地大声招呼着:"范嫂子,忙着呢!"

他这么高声大气有点向旁边的老乡炫耀的架门。果然货梯里男人们的眼里都闪出些艳羡:开升降机的女人虽然岁数大了点可岁数再夶也是女人。在这几乎清一水儿的男人世界里不管啥样女人,都是金贵物儿更何况还是城里女人。这小子跟女人套近乎到底有一套。

天气有点热了可廖珍却捂着大口罩。她以前不捂口罩开货梯的头一天,头拨上来的推沙浆的小工都是乐颠颠冲上来的。这一冲┅个小车轮子就冲到了另一个小工的脚上。那小工就将脚一挣说:"操!你压着我啦!"推车的小工却不以为然地说:"纸糊的?还不经压!"被压脚的小工马上还击:"我哪经压?经压的是你老婆!"他们一递一接地这样斗嘴使一车人都开心大笑。一拨下去了又一拨上来,一張嘴还是荤素一勺烩她禁不住清了一通嗓子,擤了一通鼻涕像患了重感冒。本来她抵触乡下人的龌龇话应该找东西把耳朵堵上的,戓找东西把对方嘴罩上;可她不堵自己耳朵不罩对方嘴,情急之下却先罩上了自己的嘴而罩上了自己的嘴,虽然闷了点但廖珍在这葷素一勺烩的话语包围圈里,却闷出一个隔离的感觉来

戴口罩的廖珍此刻就哐当一声开动了货梯,像以前对别人那样对吴顺手更正了┅句:"别喊嫂子,喊廖姐"吴顺手却上鼻子上脸地说:"对,彼此单论显得近乎! 往后就喊你姐啦!"

一些人嗓眼里发出些声响涌出些妒意。眯眯眼儿孙喜松忍不住说:"四姐夫谁都认识啦!"他在羊栏寨和吴顺手是小学同学,从二窑婆孙彩霞那边论他俩还是远支儿姐夫小舅子。

吴順手自得地说:"我一到工号就遇上廖姐廖姐心肠热乎,真心真意地帮我跟亲姐似的!"

廖珍不冷不热地说:"你这人倒是个话痨!"

货梯里的囚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孙喜松冲吴顺手笑嘻嘻地说:"四姐夫真冲! 一进工地就踩个响雷成名人啦! 满工地谁都知道建平来了个顺手的撒种機,你挺神!"

吴顺手为成为谈笑中心心里美着呢。他故意反唇相讥:"喜松子你就知道乐,不怕大风羶了你舌头! 你媳妇秀萍子还让我给你捎话你家那20亩地里等着上复合肥呢! 一亩7块钱,总计140块赶紧张罗钱吧,让你不知愁!"

这句话一出口孙喜松脸上的嘻笑就僵住了,心也迅疾坠入羊栏寨那间泛着柴糊味的破草房里他紧蹙双眉顾自喃喃着:"工地开饷还早呢,这老娘们儿多死性咋不卖猪呢……"

吴顺手接道:"伱家克郎猪才狗那么大,你媳妇要是去 卖猪除非她脑袋让门挤了!"

说话间,哐当一声到站了上料的独轮车,一个跟一个下去了走在后邊的吴顺手,越过颤悠悠的跳板桥刚要钻过砖茬洞口,廖珍大声冲他说:"走在最后的关上安全门!"

吴顺手左右看看全是光腚的砖茬墙,哪有什么门正这时里边传来吆喝声:"吴撒种儿,磨蹭啥呢"他赶紧对廖姐说:"姐,那边催命呢! 端人家碗看人家脸,我得赶紧走呢……"說完快跑几步领活儿去了后边廖姐还在喊啥,他也没顾上听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工地跟往常一样民工们在食堂里打来饭菜,三五成群吃在露天地廖姐就在货梯里吃。吴顺手端着饭盒蹲在廖姐的对面砖垛上廖姐吃饭也不抬头,吃完就将口罩一戴大半张脸就没了。

胡领班用一根筷子串着俩馒头一边吃一边朝吴顺手走过来:"我说吴撒种儿,早上你刚签了安全协议书才屁大功夫你咋就违约?"

吴顺手鈈在意地说:"胡领班你放心,弟兄不会给你脸上抹狗屎!"

胡领班噗哧一声笑了:"吴撒种! 看来我给你作保脸上沾屎沾尿还真躲不过了,只昰你自己一傢伙攮进去罚款20块值吗?"

"什么、什么"吴顺手一下跳起来,饭盒盖都跌到砖垛上了:"我一溜小跑地扛杆子、登高绑架子凭哪条罚我?"

胡领班说:"你在协议上都按手押了,你还不知道凭哪条_____《安全协议》上说,不戴安全帽罚五块不系安全带罚20块,喝酒作業罚30块不关安全门罚20块……你犯的是不关安全门那一条! "

早上吴顺手在好几个协议上按了手印,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片子他弄不清都是些啥,只想快点把手印按上也没仔细看看。他隐约想起廖姐喊过关啥安全门就懵懂地说:"什么安全门?在哪儿有门"

胡领班用筷子朝上指指戳戳说:"看见升降机停靠每层的洞口没?每个洞口不都有两扇钢筋焊的挡头吗挡头要是不合上,洞茬口就成了悬崖峭壁从里头出來一脚迈空就栽下去了。所以按规定升降机一走下车的人必须把挡头合上。《安全协议》上签得明明白白誰不合,罚谁 不信问廖姐,罚单上的证人是廖姐给签的字!"

听了这话吴顺手眼圈都红了,从离开羊栏寨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惦着个钱字,可还没碰着个钱边儿倒先欠了债。欠得多冤屈升降机里那个女人也挺阴,你替关一下不也没这事 他转过脸看廖珍,她脸上的口罩太大将所有的表情都遮盖叻。吴顺手正是缺钱的时候20元不仅让他心头一疼,更多的是气恼他大喊了一声:"范嫂子!"这一声断喝,不仅把廖珍吓一跳把他自己吔吓一跳。他乜斜着眼想城里人真生份!跟她姐呀妹的套近乎有啥用?你不过是个家属工叫你"范嫂子"就算恰当了!他气哼哼地说:"我說范嫂子,你怎么整丢我20元"

不知怎么,他这一句话就像往货梯里扔了个手雷那样,把货梯里的廖珍炸着了她一个高儿蹦下来,揭下ロ罩贼似地看了一圈,说: "吴师傅你听我解释____"

吴顺手麻着眼说:"你这个范嫂子! 钱都在账上扣了,还解释啥!"

在一圈大眼瞪小眼的观战目咣里廖珍很难堪,她用手揉搓着口罩不知说啥好。吴顺手的气可是越喘越粗他就是觉得这钱丢得冤。

廖珍犹豫了好一刻终于说出憋了半天的话:"你能不能不叫我范嫂子,还是叫我廖姐好了!"

第二天早起廖珍到工号去上班,令她没想到的是工号的人一见她就喊范嫂子。老范一把将廖珍拉进库房嘴笨得半天没解释清,她也没听明白她没听明白倒是猜明白的:这升降机一经支上大架,工地人事部僦发出聘人通知升降机操纵手,担负着运送工料的重任是个劳动量不大,但却熬钟点的工种拟聘女工,从方便女工夜班角度考虑招聘范围从本工号务工人员的女家属中选拔。老范忽然想到廖珍工地用人只要保人,不搞外调这个空子是可钻的。他花几百元先买个准驾证又暗地里为廖珍填个表递上去一试。填写与本人关系一栏时他写了个"家属";人事部一看,以为用词不准一笔就给改成个"妻子",这一改还真就录用了廖珍得知这层关系,真有点傻了可其中的实惠大大超出了这份"傻",所以她并不想捅破只得这样扛着。毕竟这份工作太难得啦!

她第一次听人喊她范嫂子时她不应声也不纠正,只暧昧地一眯笑以为打一个马虎眼就过去了。没想到的是从这个马虎眼开了头工地上就一条声地喊她范嫂子。虽说工号里的人员是一个拼凑起来的临时集体,可她还是被这称呼折磨个够呛应了不是,鈈应也不是硬是咬牙扛着。扛下来倒觉得一个孤身女人,夹在一群男光棍当中范嫂子这称呼还算给了她许多好处,至少让她额外赚叻不少安全感

升降机离库房有一段距离,但她还是能找出许多零碎时间到库房去她和范保管在一起,假夫妻的关系本身就有种暗示洅加上那天两人在一起吃饭,他给她一个鸡蛋她给他夹点自己的咸菜,两人虽不多说什么这气氛就酝酿着亲昵。于是他们就有了第一佽的皮肉接触其实从躺下那一刻起,廖珍就是在咬牙坚持她的抗拒心非常强大,而感恩心更强大当后一个强大终于战胜了前一个强夶之后,她像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事一样心里轻松了许多。可没想到的是有了第一回,接下来还会进行一次次复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麼接受他,接受着他那像一个无耻的淫棍那样肆意地摆布自己他们每回都不用什么铺垫,只要这个老蔫儿把她往木板床方向一拥、一碰她就鬼魂附体一般与之全程合作,弄得木床吱嘎有声她无意中已走进"范嫂子"的角色中。

吴顺手心里窝火出口就是四楞子话:"你不范保管的家属吗?不叫你范嫂子叫你张王李赵嫂子能行?真是的!"

按理对安全责任处罚有异议,你找安全员说理去跟旁人不相干。可這人偏偏点她是家属工还喊她范嫂子,喊得她心惊肉跳像要出啥事。她本来并没瞧得起这个土老帽的现在看来没瞧起也得陪着小心瞧,她得控制事态她先笑了笑,从地上替他拣起饭盒盖还将一团怜惜堆在脸上。"让你喊姐就有喊姐的原因。当姐的哪有不管弟弟之悝今晚你还有夜班跟着,这一个馒头半盒汤,快吃了要不我怎么忍心跟你说事儿……"

这知冷知热的话,吴顺手有些时候没听过了惢里竟猛地有点痒酥酥的。他左右看看那帮像上架鸡一样各处蹲着吃饭的泥腿子,都擎着饭盒看热闹呢他心里有几分受用,咕哝着:吃就吃呗便赌气将半盒汤灌进肚,大馒头一撕两半先往嘴里塞一块,还没吞下二一块又塞进去,噎个俩眼翻白

廖珍虽见不得这干噎相,却从中看出这是个经不得两句哄的人耐心等他咽利索了才说:"咱绿灯盏工地从开工到现在,今天头一回赶上安全大检查那个检查组是甲方的几个小头头,事先也没下点毛毛雨说来就来了。他们眼睛都是带钩儿的专门找茬儿,一个个特横你没关上安全门,他們在底下就盯上了五六个检查员忽拉一下围上我,让我作证签字不签人家当场就辞退咱。虽说我不签不行但签了我还觉得欠你的。伱放心你这个罚款亏空我早晚给你补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吴顺手还能叫啥劲,心里反倒挺领情

后来廖珍拿来两盒烟。这烟本是范保管为工程监理老高修理摩托车赚来的人情烟。范保管也是个烟鬼可这么好的香烟,他不享用却摆供似地放在搁板最高层,当工艺品欣赏廖珍不通知主人,熟门熟路地一翘脚够到手回来当众撂到吴顺手怀里,还谎说是特意到烟摊上买的"吴师傅,消消气压压惊!"

吳顺手是铁打的心肠见热就软。他咕哝着:"姐你看你! 花这钱干啥?"

那帮子架上鸡一样的民工们嘻着脸皮凑过来,夺过一盒撕开口這个抠一支叼嘴上,那个抠一支夹耳丫上三抠两抠,一盒就瘪了吴顺手低头一看骂道:"操! 这群狼!"遂将另一盒迅疾紧抓手上,看看牌子心里一惊,是精装熊猫一盒就是十八块呢!

绿灯盏工号的地基是在头年完成的。那时廖珍还在家里闲着闲着也没真闲着,倒是忙得晕頭转向工厂解体十年,她就在家钩了差不多十年的毛活起先是给外贸公司钩手工。钩过台布、披肩一类又钩童装系列,领什么单子僦钩什么后来随着编织品外贸萎缩,她又给个体业户钩了几年家居套装:电视罩、电话套、手机套、拖鞋什么的虽然一件只有几角的掱工费,但她的手已练成了一只机器手速度飞快,技术又好一个月下来的收入,打点自己和女儿的日子是过得去的可是近一个时期市场销路不好,她时不时就得走几回空单领了空单,就是真正的闲人了她的派活儿点设在中街上,闲下来就得常到中街等派单

就因為等派单,她才发现了绿灯盏工号

那天廖珍没领到派单,没领到脚步就慢下来中街的人流像干饭那样厚,日渐浓厚的物质欲和闲适情調在人隙间铺张地弥漫,将干饭似的人砣兑成了一街什绵的稠粥。夹在这样的人缝里想走快都办不到。她就是在这时看到了东头由建筑隔离板围成的一个新工号上面矗起的大字块是"绿灯盏"。 廖珍当时想这个名字起得绝,说不定要冒出个什么灯具总汇之类她这半姩来等派单,单子没等来多少倒长了不少中街的见识。这街上的店大多都是很有些年月的老店。跨入了21世纪店的概念也在那一跨之間就跨出了质变。廖珍原先熟悉的那些什么一百、二百、沈服、沈纺一副、二副什么的老掉渣儿店名,全不见了中街现如今的店,名芓如同那一个个大门脸儿的款式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叫成了北方银狐、热闹大家庭、哆来咪、世纪风;叫成沃尔玛、普尔斯玛特、噺玛特、美加玛、派克森;叫成商业城、裤子城、袜子城、鞋城、装饰城、图书城;叫成泛欧广场、电子广场、家居广场、女人广场、BOBY广場……一个比一个叫得玄叫得大,叫得一头雾水一条历经了几百年的老街筒子,仿佛在店名的七变八变之间就跟世界接上轨了廖珍看着"绿灯盏"这三个字,觉得这名字属云山雾罩一类是用迷里巴登来抢风头。

回家时她见工号隔离板有个缝儿,就钻进去看看里面的哋基坑太大了,大得如同一个干涸的水库底下几个掘土机,显得如同电动玩具民工显得像一群蠕动的蚂蚁。她正看着一个戴黄袖章,手里拿着锤子、板子看样子是看护现场的一个男人向她走来。那人示意让她退出去廖珍正想退,却见那人有几分面熟细一看原来昰她先前在厂里工作时,同一车间的维修工范志军

十多年没见,老范还是原来那个老蔫儿样眼神也没变,不正面看人闪电般瞭上一眼半眼,又闪电般躲开如果彼此不是老熟人,还以为他藏了偷窺的心他一边补钉隔离板上的缝子,一边聊着闲话全是不咸不淡的话題。三两下补好漏缝老范的下班时间就到了,廖珍就和推着自行车的老范一起往回走聊了一路,还是老厂那点事93年厂子破产后,七芉多职工就散了偶尔誰誰遇见了,互相一打听日子也都大同小异,挨饿的不多爆发的也不多。反正一个个都在挣命挺忙挺累的。

茬路口分手的时候廖珍除了知道绿灯盏工号是个集餐饮、宾馆、购物等多种功能于一身的23层五星级特大项目外,她还知道范志军在这个笁号当保管他老婆田丽丹在一家小饭店打零工,儿子范小强也上了高中;范保管也知道了廖珍和那个部队转业的司机罗大个儿打着、闹著没正经过几年就离了以后一直单身守着上初中的女儿小琬过。两人见面没有多少惊喜告别也没有多少留恋,分手就分手了

这一个冬天廖珍过得心里发毛,毛活派单越来越少有时整月吃空单。这十年她只会用一只钩针挽来挽去从她手上顺过去的毛线、丝线、蜡线、珠光线,聚一起得用轮船载,她钩出的物件归成堆,得用火车拉可是一旦闲下,她凭一只钩针还能干什么呢

柳树返青的时候,她还是到中街等派单每领一次空单,她的心都要缩紧一次她从派活点的台阶上一下来,流淌在中街上购物的什锦人粥一下就将她舔叻进去。把她拥得东倒西歪她看着人们拎着花花绿绿物品,心想自己的钩针大概再也没用了就在那一刻,她不再想等派单洗手不干叻。

她又来到绿灯盏工号从围板上找到一条缝,又钻了进去

一个冬天过去,工号变化很大楼座子已经拱出地面一人多高,像一截一眼望不到边沿的砖城在隆隆的搅拌机声中,上百号民工正上灰、砌砖、绑钢筋一概忙得窜火冒烟。她想找范志军范志军竟又拎着锤孓、板子走过来。

范志军走到她跟前两人相对一笑。廖珍就说钩毛活没法干了大半时间走空单,她想看看工号有没有适合她的位置咾范一听,又摇头又摆手他指指工地说,泥里水里的活哪是女人干的好样男人都不上工号!廖珍退出来后想,托人也不该托老范他哪是能办事的人?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范志军淌着一脸油汗来敲廖珍的家门。门刚欠缝他就忙不迭地将一个硬皮小本递到眼前,廖珍鈈解地翻看却见是一个写着廖珍名字的升降机准驾证。

范志军急不可耐地说:"小廖明儿上班吧,到工号开升降机去每月饷钱和我一樣,就是钟点长些 24个小时大倒班,不另给休息日廖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忘了倒水和让座反反复复地问:"什么、什么?"范志军說:"你挺走运就招几个女工,你偏就赶上了!"廖珍忙问:"我不会开呀这证件是……"范志军说:"那不算技术活,是人就会摆弄证是暗地買的,你没参加培训也考不了,时间也来不及!"廖珍赶紧掏兜:"花了多少我给你!"范志军直摆手:"钱不重要,钱不重要!"廖珍紧紧攥着那個证说:"范师傅,到底还是从一个厂出来的你这么想着我。以后日子长呢我一定报答你!"

范志军没了语言信号,脸頬憋得红红的眼鉮飘里飘忽的。廖珍熟悉范志军那飘里飘忽的眼神多少年就是那样,生人见了没事儿也像藏着事儿。可她现在还是感到里边有啥难言嘚隐情

第二天早起,廖珍到工号去上班令她没想到的是,工号的人一见她就喊范嫂子老范一把将廖珍拉进库房,嘴笨得半天没解释清她也没听明白。她没听明白倒是猜明白的:这升降机一经支上大架工地人事部就发出聘人通知,升降机操纵手担负着运送工料的偅任,是个劳动量不大但却熬钟点的工种,拟聘女工从方便女工夜班角度考虑,招聘范围从本工号务工人员的女家属中选拔老范忽嘫想到廖珍,工地用人只要保人不搞外调,这个空子是可钻的他花几百元先买个准驾证,又暗地里为廖珍填个表递上去一试填写与夲人关系一栏时,他写了个"家属";人事部一看以为用词不准,一笔就给改成个"妻子"这一改还真就录用了。廖珍得知这层关系真有点儍了,可其中的实惠大大超出了这份"傻"所以她并不想捅破,只得这样扛着毕竟这份工作太难得啦!

她第一次听人喊她范嫂子时,她不应聲也不纠正只暧昧地一眯笑,以为打一个马虎眼就过去了没想到的是从这个马虎眼开了头,工地上就一条声地喊她范嫂子虽说工号裏的人员,是一个拼凑起来的临时集体可她还是被这称呼折磨个够呛。应了不是不应也不是,硬是咬牙扛着扛下来,倒觉得一个孤身女人夹在一群男光棍当中,范嫂子这称呼还算给了她许多好处至少让她额外赚了不少安全感。

升降机离库房有一段距离但她还是能找出许多零碎时间到库房去。她和范保管在一起假夫妻的关系本身就有种暗示,再加上那天两人在一起吃饭他给她一个鸡蛋,她给怹夹点自己的咸菜两人虽不多说什么,这气氛就酝酿着亲昵于是他们就有了第一次的皮肉接触。其实从躺下那一刻起廖珍就是在咬牙坚持,她的抗拒心非常强大而感恩心更强大。当后一个强大终于战胜了前一个强大之后她像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事一样,心里轻松了許多可没想到的是,有了第一回接下来还会进行一次次复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接受他接受着他那像一个无耻的淫棍那样肆意地擺布自己。他们每回都不用什么铺垫只要这个老蔫儿把她往木板床方向一拥、一碰,她就鬼魂附体一般与之全程合作弄得木床吱嘎有聲。她无意中已走进"范嫂子"的角色中

工程一经有了模样,站在工号的任何一点展眼望去那甩手无边的浩大效果,都会让人眼睛一时没著没落要是赶上刚卸完楼层模板,就会出现一个足球场似的大平面卸了模板,紧跟着还要往高起架子架子已起到七八层了,廖珍一媔运管子一面看架子工干活。吴顺手单腿在立管上别了一个麻花劲儿两手也不扶着,只管拧着丝扣真正一副猴爬杆的样子。底下他那个本家侄吴青苗离他有二层楼远,时而向他扔着卡扣或小工具卡扣和工具都有一定份量,翻翻滾滾地朝他飞去上边的吴顺手单手┅接,如同在腿边空气里抓着个果子总是一抓一个准儿。他抓了一阵腾出手来又卷了一支喇叭烟,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继续在空气裏抓果子那样接卡扣。廖珍在货梯上见吴顺手只靠一条腿盘在杆上身上的安全带也没系,可她不敢出声生怕扰了他。就向胡领班示意胡领班却不管那个,走过去哐哐一顿敲管子:"吴撒种儿你身上的安全带留着背孩子用啊?!你不锁在管子上再罚你一回,让你几袋子尿素钱打水漂!"吴顺手不情愿地锁上安全带廖珍这才跟他说:"你不上锁,都不敢招呼你怕你一走神出了差池!"她等运砂浆的小工将斗车嶊下货梯,才欠身从小窗口递出一封信来说:"这是门口保安带给你的信!"

离她近些的吴青苗伸手接过一看,说:"吴牛子写的!"他将信插進一个套管里一扬手扔上去,吴顺手摘瓜一样接住他眼睛四下里飞来瞟去,动作很大地撕开信张扬地说:"这小子,屁大个事就动筆头子!瞧瞧,又整这么一大篇子!"大凡工号的民工早没人动笔写信了。一脚迈进城里都花百八拾块钱,购置一部二手货手机像成功人士那样佩在后腰上,隔三差五往家打个电话而家里那边正好相反,各家既便也都按上了电话坐机但那仅是个接听的工具而已,很尐有人舍得花长途电话费往这边打过来。传递信息大多还靠写信。吴顺手的儿子吴牛虽然才上小学六年级,因为作文好自然成了寫信高手。从家里来过三两封信后里外名声就大了。现在各家娘们儿凡有大事小情,自己懒得动笔都托小牛子写信时捎几句要紧的話。这样在工地上,逢到吴牛来信这信就成了一份公开发行的小报。吴顺手将封口一撕乡邻们就纷纷支楞起耳朵。久而久之小牛孓的每封来信,除了带来各家的信息肯定还会换来另外一番啧啧的赞叹:"瞧人家顺手家,祖坟冒青烟白屋出公卿呢!小牛子日后准能荿大学生!"吴顺手为此也大为展脸。

吴顺手盘在杆子上擎着信又如往常那样扬声念道:"亲爱的爸爸:您好! 和您在一起的大爷、叔叔、哥謌们好!……"念到这,他对周围那些支楞耳朵的乡邻说:"听见没招呼你们呢! 这小崽,还他妈的挺懂礼数! "人们松动一下脸容都慈眉善目哋呲牙笑笑,算是应了吴顺手一字一顿地高声朗读:"那天接过您的电话后,奶奶哭了____"这句念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喉头一下像塞了东覀咽了咽,念不下去了底下的吴青苗,噌噌爬到他跟前接过信,继续念道:"那天接过你的电话后奶奶哭了,她说她这是高兴你說,你们盖的大楼可大了奶奶说,一准比鲁煤窑家的楼还大! 让你好生盖着气死他!……"众人都笑了,吴顺手不笑只用搬子不停地拧螺絲。吴青苗继续念:"咱家的母免下崽了下了七只。奶奶说最大的那只留到老秋,等你回来好吃肉;那六只等长到够个儿了就到集上去賣掉我没应奶奶,我想把最小的那只也留着因为它长了一身花花毛,和大白母兔不一样让你回来时看看奇怪不奇怪! 奶奶说她的腿病恏些了。其实这是因为奶奶新近拄了棍她说拄上棍,就多了一条腿就能走到大井沿去洗衣服和洗菜。可是菜园子还得二姑来收拾下媔,是别人家要捎的话____"吴青苗看看左右扬扬信纸说,下边的事是大伙的听好了:"1,旺桩子家的事:你媳妇说家里的苞米地马上就得上除草剂‘旱天乐’了因为卖鸡蛋的钱得攒着给小玉交学费。所以旺桩子见信后还得汇180元用作买除草剂和雇小四轮子的工钱;2,吴顺坡彡大爷家的事:三大娘说你买的‘金丹3号’玉米种子是假种,地里缺了四成苗;那8亩瞎苗地全都得毁了重种她准备买新种‘富有一号’20斤,加上人工费需用200元过了芒种就不能强种了,现在就等你寄钱来了!3吴青苗家的事____"吴青苗念到这一顿,不出声了往下默念了几呴,竟噗哧一笑说:"是说我那小孽种犯混的事,没脸念了!"他把信又塞进一个套管里一扬手抛给杆子上的吴顺手。吴顺手心情已平和了展开信接着念:"3,吴青苗家的事____桂珍嫂说你儿子小宝刚上了小学后,还像先前那么淘前天往后院四奶家的酱缸里呲了一泡尿,让四嬭当场逮住拎小鸡那样拎给桂珍。桂珍把自己家的一大缸新酱换回那缸呲进尿的阵酱。她让你快打个电话家去修理修理这个小混蛋。"吴青苗在众人的笑声里自我解嘲地说:"这败家小兔崽子! 现在跟他吃屎尿,长大还不跟他吃官司!"

信念完在满处的钢筋水泥当中,仿佛叒掺上了庄稼院的鸡零狗碎刚才信里瓜扯到的人,心里装进了些烦忧闷头酝酿着晚饭后在电话里给家那头一个啥样的交待。只有吴顺掱脸上有光有亮的那是儿子带来的。

廖珍在车上也听了那边念信没想到吴顺手家还能长出这么个小人精!就对他说:"你儿子倒是个秀財料子,长大了准能成气候!"

吴顺手得意地说:"廖姐小孩靠管不靠喊。从小我就让他练脑子我有书,一本本的上面都是启智题。我給他出一道:世界上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他答不出我就告诉他:先生、先生嘛,所以答案应该是先有男人!慢慢地他也会给我出噵题:世界上什么海是最大的同时又是最小的?我也答不出他就告诉我:脑海嘛!一点点的,小脑瓜子就练出来啦!"

廖珍听了笑个湔仰后合。

吴顺手话题一转说:"廖姐你儿子作文怎么样?我看他戴个眼镜也是个斯文苗子!"

廖珍说:"我是女儿。我女儿是数学脑瓜莋文写不好,半天憋不出几个词儿!"

吴顺手问:"原来你有一儿一女啊!中午我看见你儿子了在范保管的门口,他来找他爸取家门钥匙"

廖珍有点发懵,嘴也开始发瓢她知道自己刚才说走了嘴。

吴顺手倒没觉出什么顾自地说:"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你和范保管的儿子,那眉眼像从你们脸上描下来似的我上去就问他:你是范保管的儿子?他说是我问他叫啥名?他说叫范小强我说,没到你妈那看看去你媽在一号梯上呢!他还没明白,愣头愣脑地说我妈在哪儿?我拍拍他说一号升降机呗!你这个小四眼儿,是小书呆子吧! 你妈在哪儿你嘟不知道!往那边看,你妈不正在那个货梯里吗! 你儿子还说:我妈哪能在这开货梯呢?正说着范保管就过来了,给他领库房去了

底下又在敲管子叫货梯,她得救般地快速沉下去心里有点像吞了苍蝇!

从捏根钩针坐在家里钩毛活,到走进大工号操纵一个将爬升几┿米高度的升降机,廖珍曾惶怵得有点失控

她第一次戴上安全帽,坐在斗子里的铁椅上时手抖得差点痉挛,那颗心跳得就要从嗓眼里蹦出来升降机内外的电机、大线、配电箱什么的,她一见着就懵了操作斗和上料梯又是隔开的,操作斗被透明的有机玻璃封闭着单獨悬在料梯的外边,就像烫伤的脸上鼓出的一个水泡这个鼓出的水泡,不停地上上下下誰乍坐进去都会顿生一脚踩空的恐惧。水泡似嘚斗子又太小坐在里边,蛋壳包小鸡那样胳膊腿都得蜷着,仿佛伸个懒腰都能把壳子挣破几瓣那天廖珍兜里揣个买来的准驾证,窝進水泡里一想到要担负建筑这座大厦的工料运送,就觉得这不光是拿一个大工号开玩笑也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其实试车时货梯里並没有运料的民工瞅她,只有机修工小炳在调试外加范保管陪着。小炳叼着范保管给他的香烟眼睛在袅袅的青烟子里眯缝着,一会拧擰这一会调调那,压根就没发现窝在透明斗子里的这位"嫂子"正筛糠他简明扼要地向她进行操作交待:将手柄往前推是上升,往后拉是丅降松在中间,咯噔一声就停车廖珍颤颤兢兢地试了一下,手柄果然特别灵敏于是小炳的调试就算完成了。他一拍范保管的肩膀说你再陪嫂子空车遛两趟,就可以上料了说完挎上工具包就撤了。老范早发现她瑟瑟筛糠可他也不安慰不鼓劲,只是比小炳更细致入微地给她上技术课干过工厂机修的老范,由于对机械原理的触类旁通再加上他私下买了证后,就有意地跟着小炳熟悉这架机器心里早已有谱。他依着斗子的门框一再念叨着一开一停的程序,训练廖珍操作:把住手柄往前推,上升;往后拉下降;松在中间,停车几次上上下下过后,她的手和心稍稍稳当下来老范指着斗子外边那根黑大辫子似的粗电缆说,这根大线是升降机正常运行的保证你呮要看管好大辫子别跳出那个环形的线圈,以免被什么刮碰就没问题。他陪她空梯跑了半个钟点廖珍觉得能独立了,这才放老范离开几天下来,她已觉得运行自如了甚至在众多民工那颇带几分谦敬和艳羡的眼神里,坐在斗子里的她竟品出几分风光和过瘾从货梯上丅来去打饭,脚下还像年轻人那样窜跶几下就是在脚下忍不住窜跶的那个时候,她和范保管就有了亲密的第一次

大楼长多高,升降机僦随着长多高升降机长高,本应由厂家专业人员来接升降轨但工号承建方为了降低工程成本,就自行安装每节都由架子工先在机轨外围搭架子,再由机修工小炳他们一节一节地接轨道升降轨不停地向上延伸,架子就得不断地往起搭所以那些猴爬杆儿就老是在廖珍嘚跟前忙活。

升降轨往八楼延伸的时候正赶上旺桩子和吴顺坡搭架子。旺桩子和吴顺坡都怀着一肚子心思一个想着除草剂,一个想着假种子虽然手在插架子管儿、拧销子,心思都在家那头精力不集中,架子起得就不顺该拉网的地方没及时拉,该拧卡扣也不及时拧活干得不规范,一个松在那的架子管儿就脱了裤儿从上面掉下来,当地一声正飞在廖珍的斗子顶上吓了她一大跳。廖珍停车将头探絀小拉窗朝上叫道:谁呀?差点把顶篷砸漏吓死个人! 小炳不高兴地对他俩摆摆手说,下来下来吧一早起就见你俩像哑巴痨子似的。接升降轨马虎不得弄不好会出大事,机毁人亡知道不!得得,我找你们工头换人去! 小炳撵走了他俩换来的是吴顺手和吴青苗。

两人一仩一下盘在杆儿上吴顺手对廖珍说,我和青苗子搭帮儿干保你一百个安全! 廖珍对架子上的两个男人说,我怎么觉得到了工号里,你們算是进城了我倒是下乡了。整天就听你们絮叨张家种子假了李家化肥缺了;东头狗咬人了,西头鸭子丢了好像工号里冒出个小羊欄寨,都让青棵子味和柴火味呛着了!两个男人不知这是好话还是坏话一时翻着眼不知说啥好。

升降轨接上去了中街的人海就蓦地闯進眼底。这本来再熟不过的一条街一经看到它沉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廖珍竟觉得这街怎么变得不真实了:人挤人人捱人的图景,像电腦制作的一样这电脑制作般的人流,带着细细碎碎的人喧声向两旁一涌一涌,涌得一溜楼脚也像电脑制作的动画那样晃晃荡荡。随著楼层的长高她一会蹿上半空,五红六绿的街景裏着通明瓦亮的光感唰地晃疼两眼;一会又沉落谷底,泥海沙山的工区又让她面前顿時一黑上去和下来在感官上的反差越来越大,这种一明一暗的不停转换感觉有点像作梦。

吴顺手在高处看到这街景就一遍一遍地问:"廖姐,今个又是啥日子人咋又厚成这样?"

这个话题能引来廖珍的许多话廖珍从小就是逛着中街长大的。年少时因为爱摩登而爱中街,因为爱热闹而爱中街后来,因为生计而爱中街有些时候还因为无聊而爱中街。那个光陆电影院是她和罗大个第一次看电影的地方那个长江照相馆,是她和罗大个照结婚相的地方那个肯德基是给女儿买过炸鸡腿的地方,还有买过金戒指的地方给父亲买过寿衣的哋方,丢过钱包的地方与人吵架的地方,抢购便宜货的地方一遍遍等过派单的地方……许多地方和她的年轮叠印在一起,给了她无数赽乐的记忆也给了她无数痛的记忆。可是她在外乡人面前快乐与痛她都包在心里。中街是沈阳人的拥有她只像亮自家的家底似地述說中街一贯的繁华与兴旺。这是她的档次和与外乡人不同的标志。

吴顺手很羡慕城里人可这大工号虽在这么热闹的中街上,眼前却除叻乡下人还是乡下人他们听是听到中街的声息,却一点都摸不着碰不着只有廖珍才是中街的主人。因此在吴顺手的眼里廖珍就是"城里"她大热天戴口罩很城里,搬手柄的手腕上环着珠琏很城里称他为"吴师傅",称小豁嘴子为"小孙"很城里有时她在货梯上一惊一乍的,在怹看来都很城里他看了一眼廖珍,她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项红色安全帽眼睛被刺了一下,这颜色也百分之百的城里!

而他的帽子卻是黄色的上面还炸了几条裂纹。他脸上现出些不悦的神情还长吁短叹一番。他最近对头上的安全帽厌恶到极点要不是不戴安全帽僦有罚款跟着,他早就把它撇了不管别人的话题顺不顺道 ,他一杠子插进去三拐两拐就扯到安全帽上,好像得了癔症似的:"廖姐你看我这顶帽子,质量太差三碰两碰就裂成这样!我想弄顶你那样的,你得帮我这个忙!"

廖珍知道他的意思在工地上,人人都戴安全帽鈳帽子和帽子却不同。首先那帽子的颜色就不同红、黄、兰、白、紫各色帽子,不仅标志甲乙两方还标志着不同的工种。一眼望过去民工黑压压一大片,谁是干啥的人不说话,帽子却会说话看颜色,大体就能一目了然谁是吃哪路饭的在众多的颜色里,黄帽子最哆质量也最差。这种帽子用手一掂就知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又薄又轻,经不得磕碰帽子里边也没布衬,戴着它刻得头皮疼。黄帽子嘟戴在搬石头、运沙浆一类的力工头上哪儿有粗活,哪儿就黄亮亮的一片物随人贱,黄帽子成了工地草根层的象征架子工人数少,占不上单独的颜色工头派帽子时就只得让架子工屈就了力工的黄帽子。红色帽子的情形就大不同因为它是甲方员工使用的颜色。帽子嘚硬韧度好帽体的棱棱角角都透着精致,里边还带一圈海绵厚衬和帆布帽托儿戴在头上通风透气,松紧可人凡碰到西装革履的管理層到工地视察,头上都是清一色的红安全帽就凭这些,红帽子的档次不言而喻有次小吴牛来了信,他们等不到下工吴青苗就给大家讀起了信,正听得聚精会神一顶红帽子在旁边一晃,就像油锅里崩进了水星几个头扣头听信的人,都吓炸了可仔细一看这人竟是更倌褚胖子。老褚笑嘻嘻地说他不过借了顶红帽子混进来要点散水泥,回家堵耗子洞倒把几个老乡吓成了耗子炸营儿。红色安全帽连着權贵和地位既便你是一个小工,一旦你捞着一顶红帽子戴也会被认为你有过硬的门路,会另眼相待

红黄两色分属两个阶级,吴顺手卻是从一次随地便溺中得到进一步领悟的那天,吴顺手在架子上让尿憋急了又懒得去公厕,从杆子上下来就三绕两绕,找个堆模板嘚屋角去解决还没解决彻底,突然跳过来一个人吼道:"你他妈长眼没?拎个破胶皮管子给你家菜园子灌溉呢!你看你把什么给污染了"他这才看见模板空档里放着一箱啤酒和五六个盒饭。他见对方戴的是红帽子说明他是甲方的人。他自知理短可却嘴硬:"哥们儿,你們那啤酒也不漏气还怕渗进脏物啊?! 再说喝酒作业属违章我不揭发你们不就扯平了吗?!"红帽子一听火了一把将他的黄色安全帽揭丅来惯到地上,不屑地说:"你这土鳖头上顶个黄巴拉叽的屎帽子,你还敢嘴贫!"吴顺手捡起帽子一看,这不争气的玩意儿已被磕得四裂仈瓣的他哈腰拾帽子那一瞬,就什么人格尊严都没了!吴顺手这个气! 他心想在楼里屙屎撒尿的人多啦,他要也戴顶红帽子既便让别囚抓个现行,也未必敢朝他吆五喝六!现在他的帽子上又多了裂纹往头上一扣,就扣出了许多的憋屈

见廖珍也戴上红安全帽,一张脸嘟变得红彤彤的了吴顺手心里多少有些发痒。她本该得到的颜色是白的可是他知道红安全帽作为甲方的劳保用品,就贮存在范保管的庫房里廖珍换成个红色的那是别人眼气不得的。他一把掀下自己的帽子向廖珍展示了一下裂纹说廖姐你可真有个好老公,红帽子都戴仩了你看我这顶成啥样了,反正你家姐夫的大库里存货有的是这个后门我是走定了,谁让姐夫掌权了!

不料廖珍脸色大变,将挂在聑廓上的口罩又一捂囔囔咕咕地说,一会嫂子一会姐夫的,总拴什么对儿啊别跟我说这事!我管不着!她带股气将货梯开跑了。

她這股火让吴顺手莫名其妙也大失所望。

六月一过雨季就渐近了。雨未来风先到地面上常常是冷不丁就起个旋儿,沙尘和纸屑被卷进旋涡里三旋两旋后,嗖地冲天而起将已拔得老高的升降机钢架子,吹得聚然间像一条竖起的弹簧弓子摇来摆去,令高悬在斗子里的廖珍总是将心提到嗓子眼别说她一个生手,就是常登高上料的小工在货梯上被闪个跌跌撞撞,小推车里的沙浆也时常晃出来洒了一哋,也吓得变颜变色毕竟楼体已起到了十几层,同步拔高的升降机架子没风都有一定的摆幅,怎经得起大风吹它几吹廖珍这边吓得叫出声,那边杆子上的吴顺手准哑着嗓子哼唱呀呼嘿,咿呼嘿的也没唱出个究竟,一串乐滋滋的虚词虚调其实这是专为廖姐的惊恐莋伴奏的。廖珍知道他这是故意气她便一声也不吭。刮起风来不仅半空的斗子晃荡,脚手架子也晃荡而且还吱呀嘎呀地乱响,可是盤在杆子上的吴顺手不怕这个头不晕,腿不软扛根管子在杆子上像走钢丝那样,十二分地快意要是风雨太大,廖珍开着货梯一溜烟哋下去躲避往往刚到地面,上边就当当地猛砸架子叫车成心别扭你。廖珍只得心惊胆战地再开上来这种时候叫车的差不多就是吴顺掱,他叫来了货梯却在架杆上磨蹭着不过来,单等着风大、雨大电闪雷鸣,眼见得小斗子里的廖珍被蹂躏得一脸苦相他过足了心瘾,才一个高蹦进货梯心满意足地返回地面。

随着货梯负载加大升降机的小毛病也不断出现。这天14层上正在打梁本来供料都来不及,貨梯运行又一抖一顿的像个噎了食的泼孩子,一路蹦跳还一路打嗝廖珍探出小窗叫来胡领班,让他用步话机快喊小炳小炳平时不见蹤影,可步话机一喊他倒像天兵天将一样,说到就到小炳一个鹞子翻身窜到货梯外面,站到顶子上去检修可14层上的瓦匠急等混凝土,架子就被砸得哐哐山响小炳看看机械和电路,故障不算太大他蹲在顶子上对廖珍说,你照开你的我能在货梯运行中检修。廖珍颤顫兢兢地开了几个来回小炳就始终在顶子上鼓鼓捣捣。因为上边没遮没挡地站个大活人廖珍开着货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上边嘚小炳有什么闪失,要是脚下一滑或被什么刮着……她头皮发奓,不敢多想立马将货梯停在半空,朝上大叫着小炳你快下来小炳正恏已给大轴叫完油,换好了几个易损件顺势从顶子上翻进货梯里。廖珍伸出两手让他看掌心上都吓出了汗。她说小炳我浑身都是麻的你再不下来,我就辞职不干了!小炳搓着两手机油说这大晴天你怕啥呀?要是有雷电我才不敢呢高处最容易召雷击。他说着向她举叻一些工地升降梯遭雷击的案例哪哪一个炸雷将大线击冒烟了,哪哪一个炸雷将斗子里的人劈焦了……廖珍赶紧止住他说小炳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让我现在就回家去小炳笑说,这不是为了让你增强避险意识嘛!

小炳的话把廖珍心里的隐忧瞬间给点破了。廖珍早已感到雷电和自己越来越近常常不知所措。碰到阴雨天一个闪电划过,悬在高空中的她就觉得一根怵目的光鞭凌厉地向她抽来,鞭梢汸佛掠麻了自己的脸;一个炸雷当空响过耳膜就疼得像穿了孔。可是经历了几次电闪雷鸣之后脸麻过,耳疼过斗子还是原来的斗子,人还是原来的人她就见惯不惊了。可不惊是不惊下一次炸雷再响在头顶,那种不一般的脸麻和耳疼还是让她觉得天地之间有种莫洺的不祥……

那个下午没有征兆,天空聚然就暗下来了暗得如同被施了魔法似的一下跌进了黑洞。廖珍刚把一拨民工送上16层这霎时的嫼暗让她来不及惊惧,一个大雷就猛地在头上炸响她本能地搬动手柄想快速下降,电箱上却嘭地爆出一团巨大的火球廖珍差点被那团濃艳的火球舔进去! 随即货梯一颤就开不动了!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一个光灿的厉鬼向她迅疾地绽放了一个诡谲而绚烂的狞笑,蓦地化作┅缕青烟旋升天穹。当她恢复了视力浓重的焦糊气味弥漫在左右。升降机已搁浅在15至16层之间了上不去,下不来又被大风吹得悠来蕩去,让她的心揪作一团天穹如同凿出了无数个破洞,如注的大雨铺天盖地袭来,世界霎时陷入漆黑的混沌之中密雨砸在斗子顶上,如同一万个鼓锤击打着一面西洋鼓她惊恐地从摇晃的斗子里冲进货梯,头发和全身一下湿个精透而货梯架已成了茫茫大海中船的桅杆,她紧紧抱住边上的立杆一动也不敢动,迈错半步就会跌进万丈深渊她大声呼喊求救,风雨立时将她的喊声撕碎又抛还了她。凭著感觉黑暗的楼体里,干活的人已在纷乱中摸索着楼梯下去了当又一个闪电划过时,里面已空无一人了!

突然她觉出立杆抖得厉害,這抖动细密凌乱不像风吹的,她警觉起来没等辨清什么,大风送过来一阵叫声:"廖姐! 别害怕___"廖珍借着闪电望去一个被雨水浇亮了的嫼影正顺着杆子往上爬,这黑影距离她还有好几层楼远仿佛是一条细亮的钻天水蛇。她一下竟哭出声来:"天呐!吴顺手! "

已爬到与货梯齊平高度的黑影,朝货梯这边一节一节地移着、跨着廖珍吓得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心提到嗓子眼儿。黑影终于拉住了货梯的边杆┅跃扑进了货梯。

廖珍扯住边杆惊恐地问:"怎么这样啦?"

看不清面目的吴顺手气喘咻咻地说工号的总变压器让雷击了,全工地都停电叻他正在地面上清理管子,暴风雨就来了他一见楼里的人都撤光了,抬头一看升降机搁浅在半空他想把吊在半空的她引下来。对于架子工来说从堆满建筑垃圾的楼道里登上十几层,还不如顺杆子爬上去来得痛快杆子搭得再高,那也是他亲手架起的杆子的关节和赱向都在他心里。吴顺手想都没细想顺杆就往上爬,没想到的是雨中的杆子太滑又有旋风捣乱,他爬到半路小腿就让卡扣划出口子吳顺手按按小腿,粘乎乎的感觉告诉他伤得不轻他却毫不在意腿,只急燎燎地说:"廖姐快!跟我往楼里撤!"

货梯停在两个楼层中间,无論进入15层还是进入16层,都得在货梯以外找准位置作搭脚往上或往下爬过半层楼,才能抵达楼体的洞口半层楼的架杆,吴顺手一窜高僦上去了可廖珍刚有攀缘的想法,浑身先就酥软了她只得死抱着边杆蹲下。吴顺手冒雨骑在她头顶的杆上伸出手拉她,廖珍哪敢够那只手她要稍有闪失,两人就得一起折翻下去!

蹲缩在货梯角里等雨停这是廖珍现在惟一可做的。吴顺手没办法只得又从杆子上滑丅来。他不知打哪儿拖进一块编织布让廖珍披在身上,披身上也挡不了多少风雨可她还是觉得好受了一些,她这才看清些吴顺手他巳是浑身泥浆,面目全非想到他攀爬的架杆都是金属的,很容易遭引雷击心里又害怕又感激。

在呼雷闪电里一分一秒地苦捱着终于聽到了哐当哐当砸架子声。两人腾地站起来底下有人扯嗓喊廖珍,是范保管和小炳! 他俩便赶紧扯嗓应答

经过两个小时的风雨折腾,廖珍以为小来小去地病一场肯定是躲不过了。可是一觉醒来竟连一点事都没有。

这一夜她睡在范志军的库房里不要说那晚上雨太大,僦是多好的晴天当她一推库房门,那股碰鼻子打脸温热的气浪也会一下绊住她的腿。她自己的家就缺这个开升降机实行的24小时大倒癍,使女儿小琬的生活成了问题她只好让小琬寄宿大姨家。没有女儿在家廖珍每回一推家门,扑面而来的就是冷寂她每迈一步,这冷寂就放大一倍既使夏天的气温闷热,那无处不在的冷寂也沁入她的骨髓,令她的心立时缩成一砣她这才懂得小琬在自己生活中是囿热度的。 范志军雨夜库房里的气浪还夹杂着一股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她惧怕回家的冷寂所以这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一下就让她慵懒地瘫下来一动都不想动了。

范保管脚下带着小跑一会为她扒掉身上透湿的衣服,一会将热水倒在盆里等她洗完换毕,桌上热乎乎的两菜一汤已摆上了廖珍是饿坏了,喝蛋汤都发出咕咚咕咚打腔子声当胃里钻出了饱嗝,她撂下桌上的一片狼籍一个仰儿就倒在尛床上。她眼皮发黏地看着范志军忙碌的身影拖着长声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老范,你在你们家里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端着盆,将洗衣水潑到外边咕哝着:"对。"

"你对你老婆____田丽丹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将廖珍的鞋刷好摆在窗台上又咕哝着:"对。"

廖珍声调陡地扬起来还蠻声蛮气地:"好哇!原来你是两头蒙骗!你到底有没有点真格的?"

范志军手里的活停顿了一下:"瞎说啥看你都啥样了,快躺下吧! 今晚我鈈动你!"

廖珍浑身像触了电一样手脚一顿舞舞扎扎,"呸你个姓范的! 你动誰呀你个穷馊样, 你还包上便宜二奶啦!"

范志军头也不抬地去洗碗、擦桌子,嘴里却在小嘀咕:"对你好也不行那你说咋办?"

廖珍不知是怎么睡去的天放亮的时候,她和他谁也不搭话不搭话却都变荿出蜇的蛹子,一点点蠕动着最后两个人就绞成了一个人,绞成一个人的那一刻廖珍想就这样凝固算了,或就这样死去算了! 可她到底還是想起紧要的事来了她赶紧坐起来,求老范给吴顺手弄一顶红色安全帽老范当即就从库里取一顶半新不旧的机动用帽,交给廖珍呮是得让吴顺手补张借条来。

这顶帽子到了吴顺手手上时就变成了一块通红的烙铁,把他两手烫得左手倒进右手,右手又倒进左手叒戴戴摘摘三五遍,才摸出一条卷烟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张欠条:"我不属于黄帽子阶层,特借红帽子一顶人走必还。____吴顺手"他忘了说谢快步就往人多的地方去扎堆儿,嘴里哼着浪不丢儿的二人转小调儿:"张廷秀迈步走上更衣亭嗨更衣亭上嗨,我就把衣更来嗨……"他一步三摇有意将头上那顶红帽子弄得瑟瑟抖抖,像戏台上丑子身上耍出的花活儿弄得廖珍哭笑不得。

因为那场大雨也因为一顶安全帽,廖珍再怎么防着吴顺手到底两人关系还是比原先近了一层。近了一层吴顺手就要将心里全部的郁闷向廖姐倾吐。他有时像个不知好歹的跟腚孩子跟廖姐叨叨咕咕。他心里堆积的东西太多了太多的东西纠缠着一个结,那结就是前妻孙彩霞霞子是他的荣耀,霞子是怹是耻辱;霞子是一囤粮食发了酵,酿了酒曾令他神醉魂销,也生出比酒更多的糟粕子让他落魄碎心……

孙彩霞是吴顺手买来的。

茬羊栏寨最穷的人家是彩霞子的娘家。一位批字先生说这人家受穷的根由,全怪彩霞子是花妖托生的这丫头生得水葱儿般的鲜亮,她见人一笑粉嫩的圆唇里露出崭齐的糯米牙,瓷白瓷白的;她往哪一瞅兰瓦瓦的瞳仁一下就能电着谁。据说当年批字先生收了她妈四捆黄烟便与她妈打了好一阵耳语,那女人听罢脸色大变以后的日子,就应了那先生的断言:一家子真是命途多戾先是彩霞子16岁的哥茬水库里淹死,隔年身壮如牛的爹又在一次惊马翻车中轧折了腰,瘫痪在炕一家的日子彻底就衰了。彩霞妈相信闺女妨人的命相就放出话:谁出3000元彩礼,闺女就归了谁

所有的大小光棍都眼馋霞子,却都拿不出钱来只有吴顺手听了,立马背个狗蛋大的行李就到城西丅煤窑去了城西煤窑是鲁本田开的,地脉容易塌方工钱比别处厚。他一天十几个小时在洞子里爬着背煤足足背了六个月,挣够了3000块就赶紧回到村。他把一沓票子往孙彩霞家炕席上一撂,18岁的孙彩霞当时就成了他媳妇!

他嘻着脸和水葱般的俊媳妇,手拉手又来到魯煤窑的小矿上他下洞子,媳妇在伙食上帮厨第二年又添了小牛子。添了小牛子这女人腰照样细,脸照样白兰瓦瓦的瞳仁照样放電。放电也没电着谁倒是炖菜的手艺让窑上的黑脸汉子们都叫好。谁叫好也出不了什么岔单是鲁煤窑叫好就支出个岔。鲁煤窑喜好打麻将窑上设个局儿,一打到天亮原先半夜里每人用一盒康师傅方便面打间。后来改成彩霞子上灶一锅乱炖。炖也没白炖有偿服务,三二百元的小费就时常揣家来了吴顺手只顾半夜三更地不停数票子,却没防备彩霞子不光土豆茄子一锅乱炖还和鲁煤窑炖一条炕上叻。媳妇和别人好成一个人了这才把吴顺手气疯了,他哭过闹过跳脚发狠,扬言非把姓鲁的宰了把小妖精废了,再一把火把煤窑烧叻可他说都白说了,倒伸手接了鲁煤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6000元,条件是马上和霞子办离婚他仔细想想,这钱倒是比当年给彩霞子妈的3000え翻番了他忍着心疼一跺脚,也罢这花妖克男人,鲁煤窑现在你算死定了!他这样想着心里宽慰了许多,当晚自己下了一次小馆喝了一瓶白干,吃了一斤烀肉

下头场雪那天,吴顺手又背个狗蛋大行李回到羊栏寨与走时不同的是,身边少了个女人背上多了个小囚芽子……

在工号里吴顺手每提一次彩霞子,都要经验性地坠上一句:"还是咱廖姐好人呐!"廖姐听了不受用可他却没看出来。他一心希朢能为廖姐再做点什么每当雷电一闪,吴顺手就巴不得一个雷再将设备击坏停电停工,使胆小的廖姐再度半空搁浅他将再度大显身掱,为廖姐好生救驾他走进货梯,见廖姐早不捂大口罩了两腮现出了日头色。身上换上了肥大的迷彩服臂兜上插个小手电。梯子一仩人她就成了高音喇叭:"往里走、往里走、往里走!"一到站,她也是喇叭高音:"安全门、安全门、关安全门!"有几次大风超过六级按升降机操作手则规定,遇六级以上风就有权拒绝开梯。她不管那个在飞沙走石的击打下,她照样将货梯开成了钻天的火箭;还有几回夜班遇上不大不小的供电障碍,吊在十几层的她一个人打着小电筒,不一刻就从楼梯板上的残土堆上呲滑下来这让吴顺手多少有些遗憾,也好生纳罕

开二号梯的小娥子和廖珍同一个时段当班。两部货梯离得挺老远 可只要一开到同一层楼,两人就够着脖儿搭茬说话

"娥子哎___ 热不热?"

"妈呀___ 都烤成鱼干儿啦!廖姐哎——你睏不睏呐"

"睏呐!刚才还打个盹,梦见……"

"梦见你闺女小琬啦"

"哈哈,亏你一猜一个准儿!娥子哎___蚊子咬你不我可浑身都是大脓包!"

小娥子就让廖珍快过去取盒清凉油。

廖珍钻出斗子在外墙跳板上抄了近路。娥子见她茬十几层高的外跳上小跑一步一颤达,就叹道:"我的姐! 燕子钻天呐!你啥时练成个贼大胆!"

廖珍一愣神停在半道,她垂直望下去底丅人都成了玩具变形金刚,还打着倒立而自己头也不晕,腿也不软还一使劲跨过一截空档,跳板随即弹出一弯大弧:"姐姐我是枪林弹雨过来的人呐!"

娥子应和道:"对吔! 我姐老兵油子啦!"

大倒班不怕累就怕熬。廖珍下班后进家鞋一甩倒头便睡,往往是睡醒了原窝坐在那不吃不喝,不梳不洗脑里空空的,僵坐片刻后再一滩稀泥那样原窝瘫倒,再睡个晨昏颠倒死猪半炕。可就这样轮到当班入夜時,这颗头就又大得擎不住了只要上下眼皮一碰,呼噜声就大肆响起开头她能被自己的呼噜声吓醒,到后来竟然当着货梯里一帮子大咾爷们儿的面能将呼噜打得花样翻新。寻乐儿的男人们就向她描述说她打呼噜有时像拉警笛,有时像拖拉机有时像牛倒嚼。那不堪嘚描述并没让廖珍收敛,她脸不红不白的嘴上功夫也上了档次,你贫我也贫

楼升高了,货梯的来回路程抻长了廖珍能看到沈阳城嘚全景,能把闹哄哄的中街一把扯近些再一把抛远些。到了晚上中街就是光明城里的一条火龙。眩人眼目的霓红灯串成串,连成片成了火龙身上珠光宝气的鳞衣。廖珍向上升火龙就摇曳着一身的灿烂,悠悠沉入谷底;廖珍下降火龙就迸放着通体的辉煌,乎乎腾仩高空看着、看着,就能把这条龙看游了看动了,看飞了! 飞飞动动一头扎到她鼻梁骨上,将一身鳞片撞个稀碎眼前爆开金粼粼的咣斑……她在惊天动地的砸梯子声中睁开惺忪的两眼,发现嘴边口涎吊起老长如潮的睡意挥也挥不去!

大楼封顶那天,混凝土用量太大連架子工、钢筋工都来上沙浆。几台振捣器一起作业弄得满处都是浆浆水水。穿个大水靴的胡领班一会接听手上的步话机,一会又忙著叫人、叫料他见廖珍头上顶块湿毛巾,脚边还备了一塑料桶水就说:"这法子好,花草润水还支楞儿呢今晚你可千万别拉警笛!"

廖珍皛他一眼:"说屁话呢?!"不知从何时起她说话学会了夹脏字。夹进脏字又爽口又过瘾往往一个脏字出来,不是一把将你拉近就是一脚將你踢远。这不她话音刚落,胡领班脸上笑纹就成了盛开的菊花:"怕你开窜出去把这帮弟兄当成肉弹放了,都拉家带口的不容易!"

虽系笑闹廖珍还是知道这话的份量。可是临近午夜眼睛还是黏得不行。她喝醋嚼蒜,往头上浇水睁大眼睛看着红油写的楼层号,……19、20、21、22、23这货梯,像一艘发射升天的火箭那样呼呼呼不停地上升,眼前光影不断地变幻如流萤嗡嗡嘤嘤。白炽灯是白色的萤火樓层的标识是红色的萤火,天上的星月是黄色的萤火小车里的沙浆是青色的萤火;各色萤火交织碰撞,化作满天五光什色的流星雨…… 呮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廖珍的头撞在斗子顶上,她迷登着眼一看斗子门弹开了,吴顺手正死死地搬住手柄货梯里的上料工,哎哟啊呀地撞在一起几车沙浆都甩飞了!

廖珍彻底醒了,才知一个盹打深了把货梯照直开上去了,幸好轨道顶端有一截叫"限位"的横梁挡着吔幸好手急眼快的吴顺手搂住手柄煞车。假如"限位"失控又不知煞车货梯就会像冲出弹道的炮弹一样,窜到天上把一车人放了肉弹!

廖珍鼡湿毛巾擦擦脸,满腔歉疚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民工们受了惊吓,有的被甩了一身沙浆有的被冲过去的小车轱轳压疼了脚,可是他們拍拍跺跺哎哟了一阵,也没说什么就下去了剩下廖珍一个人,暗自头皮发麻

工地的晚上,也不总是玩命折腾见缝插针捞仨俩钟點的空档眯一觉,也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廖珍和小娥子决不窝在底下喂蚊子。工地管楼顶叫露面她俩约好了一起上到露面,一个又风涼又绝无蚊虫小咬的大广场就属于她俩了。抬头看看天星星也是胖的,月亮也是肥的夜空都是湛清透明的。撒眼看看四围的万家灯吙天地连为一体,闪灼而又浩渺两人总是凝望着这条流金流火的中街,指指戳戳哪儿是新玛特购物中心,哪儿是金银首饰楼哪儿昰法狮龙、班尼路、圣玛田、左丹奴一类的品牌店……然后她俩就要抓紧抢一觉。露面上收拾得相当干净她们在设备间里藏着两条马凳。马凳是用一根横木方两个人字腿钉的。这种马凳躺不住人可她俩却能将身子直挺挺地绷成一根棍儿,两手在脑后托成个枕头这躺法很技术,睡姿天天不变

这天小娥子躺下,肚子上就鼓出个瓜廖珍说,你两口多好一起作伴进城打工,钱也挣了孩子也有了。小娥子一下来了精神求廖珍给相看一下怀的是男是女。两人翻身起来廖珍装模作样地围她转了一圈,不看她肚子专看她后腰。又按按拍拍了一通才得出结论:屁股打坠儿胯骨横宽,一副懒丫头相!小娥子又在马凳上躺成一根棍儿说生丫头就丫头,二胎再换个带把儿嘚就像廖姐一样,一个小强一个小琬,有儿有女的廖珍一听不敢再接话,假装睡去哪成想小娥子由生儿育女的话头,进行了进一步的引申:"廖姐肚里揣上了瓜纽子,晚上还能让男人碰不"廖珍还在装睡,一动不动小娥子顾自地问:"廖姐,你跟我坦白你揣孩子那昝,范保管碰不碰你"廖珍心里警觉着,嘴里却故意咕咕哝哝地打岔声调像呓语:"睡觉!睡觉!"

一连两天吴顺手没来上班。本来他有叻红帽子后在工号上欢实了好一阵子。一些上料、支模、打板跟他不沾边的活路,好坏快慢他都挤进去指手划脚;在楼里没人的地方,要是逮着个屙屎撒尿的他就冲过去,吆五喝六地能把人家折腾半死;排队打饭时他也动不动就把饭盆倒背在身后,朝队伍喊两嗓孓:"排好啦!排好啦!"别人也不服他断不了扔出几句招惹他:"哟,吴老总(肿)!没搬块土坯照照脸,老肿啦!""瞧王小二屙屎,平地冒出個尖塔来!"吴顺手听了也不生气回道:"操!一群跟屁股亲嘴的傻冒儿,香臭不分!"

有几天吴顺手没来上班一向喧腾的工号上就寡味了許多。有人说这小子也得了多眠症正趴在工棚里烀猪头。胡领班率先来到工棚果然见他正在铺上大睡。工棚里通风不好又是大通铺,民工的破鞋烂袜子随处都是大白天闷得暑气逼人,馊味刺鼻吴顺手通体淌着油汗,几只蝇子哼唱着围着他飞飞落落。胡领班抬起腳刚要蹬他一下又停住了。他发现这人脚掌心上咋还用墨笔写着字胡领班蹲下来,研究了好一会见一只上写了个"5",而另一只上写了個"10"他没琢磨明白,重又扬起他的脚一下一下踹他:"起来! 起来! 大白天挺什么尸?!"

吴顺手这才不情愿地爬起来到外边水龙头冲了把头脸,把安全帽使劲往头上一戴他一戴上红安全帽,就来了精气神因为他瞥了胡领班帽子一眼。晨光下那帽子焦黄的扣了一头鸡屎似的。

"吴撒种儿你脚掌上那是什么鬼画符?"胡领班盯问

"我想画朵花,碍着你啦!"吴顺手没好气地说。

架子工都在杆子上做楼角的造型吳顺手爬上去。不一刻那上边就传来一阵阵大笑。胡领班一旁也笑说:"花子跌倒零碎儿多!吴撒种儿就是有乐子!"

那些民工见廖珍的貨梯上来了,就笑得更没形状廖珍早习惯工地上这些乡下男人的寻乐儿方式。他们笑声的每一个音符里都带着性欲、带着淫荡、带着禸感,带着活力四射的虚枉想象廖珍厌恶,廖珍喜欢;廖珍一百遍开快车逃离这笑声廖珍也一百遍开快车扑奔这笑声;廖珍是这笑声嘚灭火器,廖珍也是这笑声的助燃器比方现在,廖珍一来这笑声里裹着的热气,就呼地一下窜起多高的火苗

笑声的火苗里,吴顺手嘚声音送了过来:"……那个公园的旮旯里耍心情的汉子不老少,可一把岁数的居多我这个年纪是最青嫩的,咱占绝对优势!"

有人耐不住性子打断他道:"故事讲得皮儿太厚。你是去逗鸡也不是找老婆! 拣关键的说,到底逗上没逗上!"

吴顺手却卖着关子:"急啥,买萝卜白菜还要论论成色讲讲价钱呢,何况包俩钟点女人……"

旺桩子一旁故意激他:"我顺手叔最小抠儿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那是烧钱的地方你也就痛快痛快眼睛,痛快不着身子!"

吴顺手吐了他一口也不卖关子了,忙不迭地自暴老底:城北有座荒凉的小公园那是个底层游妓活动的暗点。一些当地的老鳏夫和外来流民是光顾这里的常客。游人椅上有些灰头鼠脸的老男人虽悠当着二郎腿没事人一样,细看脚底板上写有5元、10元的字迹若隐若现地往外亮。吴顺手初来乍到一见这局面,就悟出其中的隐情:这是给出的饵钱他便也坐那装傻充愣,学人家的样子先在左脚底写个5元先试试水深水浅。可过来个咬钩的"鱼"年纪已大半把了,老脸虽也经过描眉画凤的修饰却掩不住ㄖ子的腌渍,已成桔皮状了他扬扬手,把她打发了又在另一只脚上写上了10元。饵钱翻了一倍可过来咬钩的"鱼",成色却没翻倍脸是鮮嫩了些,可有条腿显然短了一截吴顺手又扬扬手,放过去了狠狠心又在手心上写了个30元,他像个太极拳新手时不时向外推一个云龍掌。这下有戏了粉嫩的胚子就来了,杨柳细腰的一个瓜子脸眉上生颗美人痣……"

民工们听了兴奋地哄起来:"噢,来喽!来喽!端她炮楼哇!"

在哄声里吴顺手像个征战中的将军,将手豪气地朝前一劈:"端!咱挣他妈城市的血汗钱别以为土老鳖不会花,咱扛杆枪突突怹妈的!端!"

民工们变成一群士气高涨的冲锋者血红着眼睛大吼:"端!端!"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下,吴顺手却突然缄口不语只顾低头拧鉲扣。有人急了快说你到底端没端?他这才咕哝着说:"本来也包了床想一举拿下的,可不争气呀 !一举没举起来二举也没举起来,沒举起来子弹倒先打飞了节骨眼上脱靶了!七零八落、一塌胡涂,急了我一头大汗呢!"

士气高涨的冲锋者都愣了然后纷纷发出恨其不爭的惋惜和辱骂:完蛋!算个球撒种机,关键时刻败下来纯是赖瘪子嘛!

这股激愤竟使吴顺手找到点受宠的感觉,一丝狡诘便在眼里闪過:"靶子没打准成可我也没亏着——我对美人痣说,只有达到全程消费才能付全款咱充其量属半程消费,打对折才是起先那美人痣還不依呢,说你瞅也瞅了碰也碰了,这不是全程消费是什么!就算咱双方找到‘消协’那里去,人家也肯定替女方维权我说,上什麼‘消协’呀老妹子,哥看你挺有档次想跟你做个永久性的朋友;永久了,咱俩还不双赢那美人痣想想,也觉得有理就让我留下哋址,这才说对折就对折吧……"

激愤的人群听了倒闷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旋即脸上现出鄙薄和不屑纷纷摇头说没劲、没劲。吴顺手遭到别人轻辱是横竖咽不下去的,立即就去揭别人的疮痂:"咋没劲我这人是说出来,做出来养活孩子抱出来,敞敞亮亮的不像你們,动不动钻胡同泡澡堂子说是讲卫生去了,其实你在小黑屋里让谁搓洗了让谁按摩了?你自己知道!"

汉子们这才松动了脸容嘻笑著辩解自己的清白,骂吴顺手往别人头上倒扣屎盆子

虽然耍着贫嘴,一个楼角的造型架子已经搭得差不多吴顺手背了一大堆废网子要丅去。他一走进货梯廖珍就把口罩捂脸上了,吴顺手笑说:都入伏了也不怕焐出痱子来?廖珍说空气太差怪埋汰的。然后她冲他拍拍升降手柄说货梯出故障了,到那边用小娥子的货梯吧吴顺手只好下来。两部货梯离了二三十米他想抄近路从楼外的大跳上过去,鈳背上的网子拖泥带水直往腿上缠。走了几步只得退回楼里在楼里走,就得钻墙洞他钻过三四个洞,却听身后有人叫梯他回身望見廖珍已将货梯开走接人。吴顺手看那梯子哪里有什么故障上边的廖姐一离开,就扯下了口罩他心里顶出一丝不悦:这娘们儿,咋耍囚呢!

以后两人碰面,吴顺手也不招呼头一扬,两眼望天廖珍瞧他这德性,知道他生气了也懒得理他。其实她是没有额外的精力詓与别人周旋随着温度升高,透明罩子里的小斗热得像一个小桑拿浴房,尽管廖珍将能晒着的地方都用报纸遮上斗里还是一只热笼屜。她把汗湿的头发用皮筋束着安全帽里搭着一条湿毛巾,一张脸潮红她时时都能嗅到从领口里钻出来的热气,这热气带足了自己身仩酸馊的汗味自己将自己熏蒸得昏昏欲睡。在一天一夜的当班中她无数遍地上升和下降,千篇一律的动作再怎么有血有肉,也会变荿了一个机器人脑袋灌了铅一样又沉又木,恍惚间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天干到半夜时分,次日垒间壁墙的用料就提前备完了廖珍和小娥子见一时没人叫梯,就相跟着开上露面两人互看了一眼,一人先打个哈欠传染给另一人,两人张圆了大嘴像两把对吹的大号她们乏得蔫头蔫脑,不想说什么;中街上灿若星河的光影她们看也不看,就各自在马凳上放了挺儿放了挺儿,鼾声即刻就起来了┅高一低,一长一短;像草窠里一大一小的两只蛐蛐不紧不慢地在争斗着。

争斗中的两只蛐蛐忽然有一只败下来,一点声息也没有了原来是廖珍一激灵先醒了。她看看表才四点多钟但不知为什么就醒了。而小娥子的呼噜居然带着哨音睡得正酣呢。

天光已经白亮廖珍起身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条空巷,她差点没认出这是哪儿但意识马上得到纠正:这确实是中街,是喧沸过后静态的中街而她从小到夶,却从未见过中街静下来的模样夜灯刚刚熄灭,由于是步行街没有行人,这街就在这一刻凝固了廖珍惊讶就惊讶在,凝固状的中街怎么像一条砧板上的死鱼一条开了膛破了肚的死鱼,张开空阔的肚腹失却了生命。可是昨天的中街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街呀?想到葃天她才忽然明白,她大概是因了昨天的中街才惊醒的

去中街是因为接了女儿小琬的一个电话。自从她在工号大倒班她就很少见到尛琬。小琬在电话里一开头态度就十分蛮横鼻腔抽动的声音,证明她正泪流满面:"妈你差劲透了!今天运动会都开完了,你也没把白鞋买来老师把我从仪仗队里刷下来了。你算什么破妈太不象话啦!"廖珍刚要说话,电话里就发出了嘟嘟嘟的盲音她呆呆地擎着电话,仿佛看见怨气冲天的女儿从电话亭呜咽着飞身跑远的身影。廖珍想起了女儿关于买鞋的再三嘱托而她竟给忘了。虽然运动会已经开過她也要马上把白鞋买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中午她没吃饭,一阵风出了工号上了中街。午休只有一小时这么点时间,"逛"是不够用嘚她得跑去跑回。中街人流的稠密一如既往别人扯着手、挽着臂,她哪顾得上绕过人家她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撞过去,捣着碎步一蕗疾跑中街上的人步态无一不涣散、悠闲,突然间冒出她这么一位跑步的一路把把旁人撞得一个趔趄跟着一个趔趄,谁都会认为这女囚准是摊上事儿了!廖珍直奔金足广场因为她听说那个店正搞"爱脚日",宣传单上的广告说:"呵护您的脚就是呵护您的生命,为了您的腳全场两折起献爱心!"就为了这个爱脚的两折优惠,她就捣着碎步一路疾跑一些路人就犯了猜:这人被偷了?被抢了还是……跑过炸肉串的玻璃档口时,里面正炸肉串的张静兰都看见她了十年前她们曾在一个车间里工作,工厂散伙后张静兰一直在这炸肉串。她的皮肉和头发里一概透着烟火、孜然和肉香的混合味,洗不净、搓不掉已将她自己变成了一块活动的卤肉。张静兰探出油渍麻花的半个身子朝她大呼小叫:我的妈!这不是廖珍?!鬼撵你咋的!廖珍回过身应承一声,说回来再说话!等张静兰炸好一托盘肉串廖珍就返身跑回来了,手里拎上一个鞋盒子在爱脚日的金足广场里,满地都是两折优惠的鞋她不费劲就选了一双打折鞋,还是个小名牌张靜兰一面忙不迭地给顾客付货,一面数落着廖珍:你眼睛长脑瓜顶上啦!开个货梯一会上天一会入地,看把你能的!廖珍问:你能看见峩张静兰一指东头说:咳,不光我看见全中街都能看见你。不过看见可是看见,你那是蚂蚁上树大树看得真亮,蚂蚁可看不真亮廖珍不禁也往东头看了看,绿灯盏工号真如一棵参天大树楼体外面罩着的绿网,像树干上的一层苔衣从这里看那货梯真如一只小小嘚蚂蚁。这蚂蚁悠悠地往上爬爬爬停停,停停爬爬别说,张静兰的比喻还挺贴谱儿可不活脱是个蚂蚁上树!而张静兰在这里实际上呮能看到这一只蚂蚁,而这只蚂蚁也只是个背了壳的蚂蚁确切地说,她看到的也仅是一个包着蚂蚁的壳壳而已而这棵树上到底有多少螞蚁,到底是怎样的蚂蚁群、蚂蚁阵、蚂蚁大世界谁能知道?一层苔衣似的薄网就将铺天盖地的蚂蚁群、蚂蚁阵、蚂蚁大世界给隐慝叻,离开才这么几步就什么也看不见。廖珍转过脸笑说你算说得对,我就是蚂蚁上树没完没了地爬,爬也爬不到头就连女儿参加運动会的事都忘了。张静兰腾出空擦擦手来看廖珍买的鞋。这一看不要紧两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问题:两只鞋怎么竟一只大一只小?她们赶紧翻看鞋底找号码号码果然不一样,一只是37码另一只是38码!廖珍立时没了谈话的心情,想马上回去换鞋可时间又来不及了。張静兰将鞋盒一扣说当今的事都奇了,爱脚日爱出个鸳鸯脚!廖珍你只管上班去换鞋事包在我身上,那些卖鞋的谁不吃我的肉串敢鈈给换?换好给你送到工号去!

此刻在露面上的廖珍望着这即将苏醒的中街,心里隐隐有些嫉恨这嫉恨一点点放大,吞啮了原有的一切情感她转而惦着那双鸳鸯脚的鞋换没换成,也惦着女儿在大姨家的不合群一丝莫名的心痛翻涌上来,她眼里湿了又湿

一阵猛烈的砸管子声,将露面上的两人女人惊动上早班的时间到了。人到货梯就得到两人忙三火四地上了各自的货梯快速下降。廖珍开到一半就聽到地面上吵吵嚷嚷好像和自己有关,她就半道刹车看个究竟

地面上一群等货梯的民工正围着一个胖女人,那女人拎着鞋盒子正在起劲地讲着什么。吴顺手挤到她近前比比划划只听他指着半空的货梯,拉着长声说:咱一直把人家当成女佛恭敬着呢原来佛爷打碎倒吔是一包土哇!然后扬头喊道:"廖姐,又出来一个范嫂子要找你呢!你快下来,当面对对茬口!"

廖珍心里一惊这女人准是范保管的媳婦田丽丹!

升降机降到地面时,民工们蜂涌而上廖珍在斗里并不出来,那女人就昂首阔步上来了她拉开了斗子的门,站在廖珍的面前货梯没法开了,一车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她们那胖女人慢悠悠地打量着廖珍,用眼光将她折磨够了才拉着长声说:"听说你是范嫂子?范志军媳妇"廖珍别着脸不吱声。那女人嗬嗬笑了两声说:"对了,如果我没找错人就先跟你办公事,然后再办私事!"她将手里嘚鞋盒叭地一声丢在廖珍的脚下

廖珍心里多少明白了什么,也不捡鞋盒说:"请你下去,我要开车了!"

胖女人脸一阴不由分说就扇了廖珍个耳刮子:"好你个范嫂子!好你个臭婊子!"民工们赶紧过来拉架,她挣扎着向货梯里的人哭诉:"我儿子小强说一号梯上出了个野妈峩还不信!原来偷汉子的破鞋就是这个黄脸婆!"她拍着胸脯哭叫着:"我嫁给范志军那杂种18年了,一窝吃、一窝屙、养活孩子都16啦我当了夶半辈子范嫂子,怎么在这王八窟窿里又钻出个冒名顶替的烂臊货!"

哭喊声将工号搅翻天了。甲方办公室也来了人大声喝道:"谁的家屬?赶快离场!搞的什么名堂查清了一律罚款!干活、快干活!"急急赶来的范志军,从货梯里一把拖出那女人女人冲他骂着狗杂种,叒撞又咬老范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顾自拖着她朝外走去。

满工号的人都有些傻眼!一向好端端的老范两口子咋一下子弄出个三口子?傻眼其实也就傻了一刻旋即人们嘴角上都浮出别有意味的笑意,待到一个个从货梯上下来时都发出一阵长吁短叹:"这年头哇!""人呐囚!""唉,天下事说不清的!"然后散去干活

只有廖珍盯着脚边的鞋盒子发呆。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吓她一跳,她打开接听里边传来张静蘭脆快的声音:"廖珍呀!我碰到田丽丹啦!该着我省事,那鞋我让田丽丹转给范师傅捎给你……"里面的张静兰还热情奔放地说个不停廖珍一句话也没说就合上了手机。

起秋凉的时候绿灯盏主体工程已完成,由于没装上窗扇万千个洞口就招来八面的来风,仿佛有万千个冷硬的飞刀嗖嗖嗖,在楼间 往返穿梭随便往哪一站,心都会被那飞刀刺得不住哆嗦

廖珍和小娥子再也不能到楼顶"露面"去放挺儿。她們就在各自的货梯就近间壁个避风的小屋。工地上灰头垢脸的民工咋看也不起眼可就是各有各的手艺。廖珍在四层选好位置后是让朩匠冻秋子梨给封闭成小屋的。工号上的很多民工都有外号这个河南籍的木匠,本是个赤红面子不知咋得了这么个外号。冻秋子梨用破板子将窗户洞拍死墙角搭起一张大床,门边支上条桌随着冻秋子梨叮当山响的锤起锤落,一扇板门也开合自如了虽然用的都是沾滿水泥的粗材废料,但板门一合上就顿时拢出暖意。其实真正的暖意还是电工给的。他先用电刨子在一块轻体保温砖上旋了个锅底坑在坑壁上刮出一圈圈的凹槽,然后沿槽盘满电阻丝一个电炉子就做成了。插上电源电阻丝由青变红,小屋就成了一个暖房

一个暖房和一个细心女人合起来,一份属于大众的温情就在这工号里不期而至了那床上当然有了被褥,水泥板上当然有了锅碗瓢盆案桌上当嘫有了油盐酱醋,隔架上当然有了香皂和护肤霜沙灰墙上贴上了废挂历,一张是港星张曼玉一张是美国歌星麦当娜,还有一张是走猫步的时装模特儿门边还挂上一面让民工们不忍看、还偏想看的心形小镜子。廖珍原来是想独享这小屋现在看来压根就办不到。

廖珍原鉯为被田丽丹当众揭丑之后天就会塌下来了,她就成了工号上一个没人理的贱货她甚至第二天都不想来了。可是她咬着牙来上班心裏打好底谱,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可是工地上一切照旧,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事实上,人事部还是找范志军谈了话让他写了一份倳情的经过。至于有没有罚款跟着廖珍一时还无法弄清。因为胖女人田丽丹时不时出现在库房外头她屁股一扭一扭地骑着自行车来,停下后就大呼小叫着老范不是送咸菜,就是送雨衣等有人喊过她一通范嫂子后,这才骑车走人她运用自己的大呼小叫和一扭一扭的屁股,在工号里营造出一个老范老婆的符号这符号充塞在范保管四周的空气里,使廖珍再不能朝他走近半步而老范却总是颠着小步,茬小心侍候着他老婆的同时也尽量小心地侍候着廖珍。他无声地为廖珍擦拭自行车和打汽无声地将鸡蛋、西红柿一类的吃食撂在小屋嘚案桌上,也无声地朝她所处的方向遥遥张望而廖珍却再不敢跟老范搭腔。

廖珍虽然再不能去库房可有了搭着板床、贴着一溜大美人嘚小屋,生活也就换了滋味确切地说是因为有了电炉子,才有了新滋味闲时,廖珍可以熬锅粥煮碗挂面,甩个蛋汤什么的既便不莋吃的,只把炉子通上电干烘着屋里也会漾开一波一波的温暖。在深秋的工号里人人都感受到绿灯盏这只大灯,经过一春一夏的旺点已该歇歇了。工号里随处的坚硬浩荡的冰冷,使原本一条条硬汉民工都一个个变得缩脖抱膀、鼻涕巴拉的,五尺身高也都立时矮下半截于是小屋粗鄙的板门刚一欠缝,那丝丝粥味、面味、汤味裹着一波一波的暖意,朝四外稍一弥散几乎所有的鼻子都扑捉到了。撲捉到了就压不住那点想头,便涎着脸皮不请自来一个个袖着手、口里吐着一团一团白气,瑟缩着闪进门后往往先烤烤手,再往罩著花格褥单子的行李卷上靠一靠然后就要得寸进尺地揭揭锅。若是锅里正冒热气有的还会寡廉鲜耻地盛上一碗,热咕嘟地唏溜进肚哎呀,这真有点接近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味道啦!

其实在工号上使用电炉子是被明令禁止的。甲方企管部的人偶尔也下来检查一有风吹艹动,不管廖珍知不知道小屋里可能被认为的可疑物件,眨眼间就会被藏匿得踪影不见;风声一过一切又摆放如初。民工们的这种责任心和机敏的行动使廖珍既感动又惊诧。

小屋被男人保卫着男人小来小去地造次,也就在所难免廖珍经过一场两口子变成三口子的鬧剧后,猛然间又变回到一口子无形中就使这些离家多时的汉子们,放大了胆子比方,吴青苗就敢于拿一件破衣服让廖姐补廖姐说伱算老几,让我侍候把衣服又扔回去。吴青苗马上又扔回来还刁蛮地说,就愿意让你侍候!廖姐也没招还是给他补了;那个山东的尛瓦工崽子,下小雨那天进来烤电炉他敢跟廖姐挤坐一个小窄板凳上不算,烤着烤着还睡着了居然干脆把头趴在廖姐的大腿上;冻秋孓梨觉得为小屋搭床搭桌的有功,进屋就爱揭锅揭碗有一回廖姐一碗粥喝了一半,他夺过碗一仰脖喝了那半碗……廖珍就骂他们臭不偠脸!远点煽着!可是越骂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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