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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叫我一辈子小鬼,我叫您一辈子首长!”|首长|吴邦|小鬼_新浪视频
“您叫我一辈子小鬼,我叫您一辈子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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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网上认识了个酒吧跳舞的女孩,没见过面的,他老是叫我过去找他,我人又内向,不想这么早去找他,那女
我在网上认识了个酒吧跳舞的女孩,没见过面的,他老是叫我过去找他,我人又内向,不想这么早去找他,那女孩可靠吗?本人22
我有更好的答案
个人觉得在酒吧里的女孩并不可靠。说句不好听的,我觉得她是有目的的,希望你要谨慎一点。万一是搞传销的把你骗去怎么办?
他跳舞很厉害
我跟他视频看他在酒吧跳舞
嗯哼,那就说明她经常泡夜店。你确定你喜欢跟她做朋友?
他可以做我女朋友啊
她说不想网恋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缺脑子啊。你是多么想谈啊。谨慎
过去找他玩就好了啦!就当多个朋友!也不错啦
我人又内向胆小
男人!天生就是比女人强壮!别人女孩子都敢叫你过去!你为什么不敢去!
我只能这样说!就当她是你认识很久的朋友!就算你很害羞!心里紧张的不行!脸上也不要有任何表情!
男人!站起来尿!
湖南长沙!
如果说是这样的话!真心没有必要去了!
我广东河源
她说我明天不去,就把我删了
车费!住宿费!出去玩要花钱!吃饭要花钱!最少要花2000如果那个女的不是什么好女人那你花的就更多了!
还真的是删了
是呀,我现在没分钱,所以不敢去
兄弟!听句劝告!这种就别理她了!太假了!再说了!酒吧跳舞的!也不会是什么良家妇女!
不如你替我去吧
没有那想法!!!!你给我采纳我的解答就好!
😜😜😜😜
我叫他来找我你认为她会来吗
她要是会来!我都怎么说了!
你认为不会
问你,如果他是搞传销对我威胁大不大
肯定不会!(大)
最好是不要去?
这样就好了!帮我的答案评价
那么凶干嘛
吓到人家了
😱😱😱😱😱
你男的女的!要不要那么娘
人家还是大家闺秀呢
我帮你回答真的就!采纳我意见好不好?
然后你想聊天!我给你个QQ号!咱们那里聊
你是男是女
你先采纳我的解答!
加了就知道
采纳我的回答啊😱😱😱😱
采纳我的问题啊😱😱😱
睡觉了!记得采纳我的回答!
找她看她找你干什么
我问他我过去是不是可以做我女朋友他说可以
他不想网恋
他长沙的,我广东
认识没多久
我一不小心说跟他做爱爱,他就把我删了
哪有刚交朋友就做爱的
然后求死求命才让他加我
我以为他在酒吧做事是很开放的人呀
怕他割我鸡鸡
谁让你那么和她说话的,别和她单独在一起就行
别和他单独?
不是说见面吗,能不单独吗
传销是什么?
如果他是传销对我威胁大不大
注意点就是了,传销就是卖东西
就是卖我?
兄弟别吓我,我胆小
那是卖我什么
传销是卖东西,好多商品,又不是卖人,你懂不懂啊
卖东西对我又没威胁
那你担心什么
担心他会割我鸡鸡
胆小,那就别去了
你玩英雄杀吗
酒吧的托,骗你喝酒
我以为骗色的呢
不过,我一不小心跟他说了,我好想和你做爱爱,他就把我删了,怎么回事
我跟他视频看他在酒吧跳舞
不过,我一不小心跟他说了,我好想和你做爱爱,他就把我删了,怎么回事
他很生气我说那些话哟
我求死求命才让他加我的
嗯,可能吧
看下照片好不
我跟他视频看他在酒吧跳舞
他也是农村人
如果化妆更漂亮
你去玩下就是
我不敢去,你替我去好不
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我过去可以做我女朋友哟
但注意安全,不要让她带着你,你自己订好酒店住进去,再联系她,见面时不要带太多现金,然后和你朋友约好,见面后多久没联系,他就报警
你怕他会割我鸡鸡?
怕是骗钱或者传销
不如我叫他来找我可以吗?
传销对我会怎样?不懂
传销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她会过去不
传销是什么
你百度下就知道了
我该如何找现实女朋友?我胆小内向
怎么没人追我呀
我人老实内向胆小如鼠,一般不会对女孩说话
女孩跟我说话我都很紧张的对他说
你有玩的不错的女性朋友吗?
呵呵,慢慢克服吧
嗯32结婚了
认识刚不久
他说去长沙接我呢
我想应该不可靠
没那么好的事
小心别割肾😂
附近的还说去看下
这可不好说
被割肾小事,割鸡鸡就大事
我一不小心跟他说好想跟你做爱爱,他就删了我
然后求死求命才让他加了我
还很生气哦他
老是叫我过去找他
扣发来我帮你试试😂
他说不要你
要帅的才要
像我这么帅
很多人追她他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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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女人是在网友认识的,经常叫我去找他,我叫他发地址,他也不肯,视频接过两次,语音次数比较多
个女人是在网友认识的,经常叫我去找他,我叫他发地址,每次说伤风感冒,他也不肯,视频接过两次,但是经常说伤风感冒,语音次数比较多有时候也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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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成是骗子,在放线,放长了就可以钓你这条鱼了,兄弟,等她问你借钱吧哈哈
那她是做直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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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了我》作者:周德东
那个冷秋天啊
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
—— 王小妮
有一个专门写恐怖故事的人,他长相周正,偏瘦,眉毛很重。
现在我要给他起个名字,那就叫他周德东吧。(写到了自个儿的头上。)
我就是周德东,周德东就是我。
这名字还真我自个儿起的。小时候,父母把很多写字的纸片摆在我面前,让我抓,我就选了这仨字。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创作,绝对大手笔,这仨字气势磅礴,不是一般人能排在一起的。
但有时候,周德东不是我。我的意思是,冒充我的人多如牛。
连我这样的人都有人冒充,说明在这个世上混得不如我的人多如牛毛。
下面,我讲几个故事。
在山西那个产煤的城市,有一天,发生了一起非常恐怖的血案,有一个挺瘦的人专门挖孩子的心,死俩了。案发后,全城大恐慌。变态者混进了盲流群,销声匿迹。警方连夜搜捕。
警方在火车站带回一批又一批没有证件的人,最后关不下了,把一所职工学校也当成了临时滞留所。
一间房子里,关押着6个人,其中有个人长得挺瘦,眉毛很重,穿着一件怪兮兮的黄风衣,只有他好像不怎么害怕,他不像其他民工那样眼睛溜来溜去,他一直闭目养神。
天亮之后,终于来了警察,一男一女。那男警察一脸横肉,和这群盲流比起来,他更像个坏人。那女警察长得不算漂亮,很威风。
他们让6个可疑的人全蹲在地上。
男警察冲这6个人念了几段关于盲流的文件,神情很冷漠。他最后说,这次血案不同平常,所有涉嫌人员都要先收容,等查清案子,再把与血案无关者遣送。
时,女警察发现那个挺瘦的人偷偷地看她,她有些不高兴,大声说:“看什么看?呆一边去!”
男警察注意到了这个人,对他一指:“你,姓名,哪里人,职业。”
挺瘦的人平静地说:“周德东,东北人,作家。”
男警察不看书,他很瞧不起地问:“作家?你有啥证明?”
“没啥证明。”
男警察:“没证明你就是盲流,现在很多盲流都是作家。”
说话间,那女警察抬头问:“谁说他是周德东?”
她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又是一个读书喜欢记作者名字的人,(她甚至能记住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她正巧读过周德东的书,正巧记住了周德东这个拗口的名字。
挺瘦的人很友好地朝她笑了笑:“我,是我。”
她很怀疑地看了看这个蹲在地上的人:“你的身份证呢?”
挺瘦的人:“我去考察西路军走过的地方。在古浪那疙瘩,我的身份证被人偷了。”
她又问:“你能说说你写过什么文章吗?”
挺瘦的人流利地说出了几篇作品名。
那女警察对男警察小声说:“他是作家,我担保。”
男警察对挺瘦的人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可以走了。”然后,他又讯问下一个。
挺瘦的人走出关押地,长吐一口气。空气无比新鲜,女人真美好。
身后有人叫他:“哎——”原来是那女警察追了出来。他就停下了。
那女警察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我想请你去我家做客,可以吗?”
挺瘦的人想了想,说:“可以啊。”
在路上,女警察告诉他,她叫房丽。她老公叫吴进忠,是个教师,他对文学很痴迷,多少年了,就是写不出成绩。
她说:“周老师,我希望您以后能帮帮他。”
挺瘦的人说:“这事儿我能整明白。”
到了房丽家之后,她老公吴进忠听了太太的介绍,十分高兴,他忙前忙后,又递烟,又沏茶。
挺瘦的人坐下来就开始谈文学,谈霍桑,谈博尔赫斯,谈伍尔芙,谈乔伊斯,谈斯蒂芬·金。谈当前大众对纪实类文学的热衷,和对虚构小说的疏远……
 那天,挺瘦的人一直说到吃晚饭。他那快饿瘪的肚子,终于被丰盛的饭菜塞满了,甚至还打了嗝。当晚,善良的小两口挽留他住下来。
次日,他要离开了。
房丽留不住,就只好泪眼兮兮地送他上路。
临走,吴进忠挑了一些稿件给他,希望他能推荐一下。
挺瘦的人说:“你们等信儿吧。”
房丽看他的黄风衣太破了,把老公的一件黑风衣给他穿上。又拿出三百块钱,硬要他带上当路费。挺瘦的人不要,房丽坚持塞进他的口袋。挺瘦的人就说:“以后我会还给你们。”
挺瘦的人离开后的当天下午,房丽把他留下的那件黄风衣扔进垃圾道的时候,不经意地看见那风衣上的束带上有淡淡的血渍……
这个人不是我。这个不是我的人离开大同之后就消失了。
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本杂志,不知道是谁寄的,叫《云冈纪实文学》,上面有一篇文章,是那个挺瘦的人写的,讲的就是这件事,在文中,他向我本人以及房丽一家谢罪。
这个人署名爱婴。文后还有通讯地址,他是吉林公主岭人。
海南那个岛。椰子树。一圈大海。满街晃动着脸皮越来越厚衣服越来越薄的女人。
《特区报》社。来了一个挺瘦的人,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叫周德东,他说他的钱丢了,他说他希望报社借给他路费。
一个记者讽刺说:“我在一个笔会上见过周德东,他没你瘦,也没你胆大。”
办公室的人都笑。
挺瘦的人有点慌乱,说:“我想你以前见的那个是假的。”
那个记者就晃着脑袋问:“那你把身份证拿出来让我看看。”
挺瘦的人不好意思起来,小声说:“我整丢了,正在办。”
那个记者又补充一句:“周德东也没你幽默。”
挺瘦的人退到门口,还不死心,说:“我最怕的就是——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被当成假的。”
那个记者正在赶写稿件,他已经不耐烦了,喷出一个字:“滚!”
挺瘦的人翻了翻眼,尴尬离去。
这个人是我,真是我。 这次尴尬的经历,发生在3年前的夏天。那个夏天贼热,满大街的人都吐舌头。
周德东写了很多年文章,可是,一直没搞出什么大名堂。现在,他买了一幢漂亮的房子,定居北京,不再漂泊,他和他太太像童话里讲的那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最近,他特想回老家呆一段时间。他老家在天安县绝伦帝小镇。
他追名逐利,不能自拔,已经8年没回老家了。
他想看看母亲老成啥样了。他想看看又冒出了多少外甥和侄子。他想看看绝伦帝的天。他想回到那穹没有飞机的天空下,好好写本书。
当然是恐怖故事。
他一直发誓要好好写一部通俗作品,可写着写着,不自觉就清高了,就深沉了,就成老师了,就装神弄鬼了。他觉着,通俗作家也要排除杂念,心甘情愿做一个下九流的说书人,老老实实为大众写好读的故事,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回一趟老家,是周德东8年的心愿。其实路费他早攒够了。
周德东生在那儿长在那儿,一直到18岁服役,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山海关。
他还打算到老家天安县文化馆看看,他想为他们做点什么。第一篇写周德东的文章,就是发表在天安县文化馆的内部刊物《天安演唱》上。那篇文章,充满了家乡人对一个游子的深切怀念。尽管天安县文化馆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因此,这天,一个挺瘦的人出现在文化馆,说他是周德东,大家还不太信。
他刚进门的时候,文化馆的张弓键推了推眼镜,问他:“你找谁?”
那个人并不急于说他找谁。他夹一只很普通的皮包,慢慢地看了一圈办公环境,然后坐在张弓键的对面,说:“我找馆长。”
“馆长去省里学习了,我是副馆长,有事你跟我说吧。”张弓键说。
挺瘦的人和张弓键拉了拉手:“你好。我是周德东,绝伦帝小镇的那个周德东。”
绝伦帝小镇归天安县管,在县城南边,一百里路。
说着他递上作家证。那是一个保存很好的深蓝色本子。发证单位:陕西作家协会。姓名:周德东。出生年月:日。籍贯:黑龙江。入会年月:日。发证日期:日。编号:755。
编号那疙瘩有点模糊,有点像155。
张弓键睁大眼睛:“是你呀!我老早听说过你的名字。啥时候回来的?”他一边说一边给周德东倒水。
周德东说:“刚下车,还没回绝伦帝小镇呢。我这次回老家来,是想静静心,写一本新构思的恐怖故事。”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怎样扶持一下咱县的文化事业。”
张弓键高兴地说:“那可太好了!”
周德东又说:“我离开老家太久了,对这里的情况不了解。这样吧,你们策划一下,看有没有好的文化项目,然后给我整一份可行性报告,我觉得行,立马投资。”
张弓键说:“我琢磨琢磨。”
他对张弓键说:“最近我一直在绝伦帝小镇写东西,十天半月走不了。你们可以随时把报告送给我。我走了。”
张弓键当然不会让周德东马上走,他带着文化馆几个人,当天晚上请周德东吃饭。他们去的是天安县最好的一家酒楼,叫“空中楼”。
他们是坐文化馆的吉普车去的,那车八成新。
在车上,张弓键留周德东在县城里多住几天。周德东说,他明天就得回绝伦帝小镇。因为黑龙江电视台跟他约好了,明天到那里给他拍一个东西。
接着,他给大家讲起他最新这本恐怖故事,讲到高潮处,把文化馆的两个女孩子吓得连声尖叫。
这时候,他的移动电话响起来,把他的故事打断了。
他说:“喂,哪位?哎,你好。……明天下午吧……对……对……对……不会的……我明天早上就回绝伦帝小镇去……没问题。老贾?……真的呀?……他只要一告,那你们电视台就火了!别别,我跟他有芥蒂……上次你去北京,我不是说过吗?……还是那个号……48,是1548,对……好了,再见。”
他挂了电话,继续讲恐怖故事……
一个叫金宝的女孩子说:“周老师,我在《新青年》杂志上见过两句话,概括了您全部的特点——瘦比南山,千金不笑。见了您,果然是!”
他说:“瘦是真的,从小到大没胖过,咋吃都不行。千金不笑就有点夸张,别说千金,捡一只镀金的戒指就喜笑颜开了。”
金宝又说:“那期杂志的封三还有一个您的漫画,我现在觉得一点都不像。”
他说:“漫画嘛,肯定不像。”
喝酒时,大家都很尽兴。
文化馆机制不好,没有钱,死气沉沉。大家都盼着能做点大事,而周德东就要给他们带来转机了。他们想象周德东有这个能力。
张弓键有点醉了。连两个女孩子都喝了酒。
周德东说:“对了,张馆长,让你的司机开车跟我几天可不可以?我的车没开回来,特别不方便。”
张弓键:“没问题,就是车不太好。”
周德东:“就是个工具而已,我自己那辆也不是啥豪华车。”
文人在一起喝酒,免不了要唱歌助兴。张弓键甚至搞来了一架同样醉醺醺的手风琴,他和它为大家伴奏。大家就唱:“三呀呀呀更,月牙挂高空。梁山泊呀呀呀,想念那祝九红……”有高有低,有粗有细,有快有慢。
出了“空中楼”的门,周德东说:“张馆长,算了,我不借你们的车了。”
张弓键诧异地问:“咋地了?”
他说:“司机跟我到绝伦帝,我更不方便。”
张弓键:“你自己不是会开车吗?你自己开呗!”
周德东有点犹豫:“咱家这疙瘩的路实在太糟糕,我怕不适应……好吧,我明天早上来取吧。”
张弓键回到家,酒醒了,他忽然想起金宝的那句话:“那期杂志的封三还有一个您的漫画,我现在觉得一点都不像。”
他觉得有点唐突:就这样把车借给这个陌生人了?
他想核实一下。
次日一早,他打了很多电话,终于查到了周德东北京办公室的电话。他在北京编办“夜故事恐怖系列丛书”。
在电话里,他听见周德东的声音跟那个人很不一样,他低沉的声音从雄伟的天安门脚下传过来:“你好,哪位?”
“我是天安县文化馆的张弓键副馆长,想跟您核实个事儿——您在北京吗?”
周德东:“是的。”
张弓键说:“周老师,有人冒充你,幸亏我打了这个电话!”
周德东说:“他长的啥样?”
张弓键描述了一番。
周德东说:“好像不是我认识的人。”
张弓键说:“反正我知道他不是您就行了。”
谈完这件事,张弓键在电话里又和周德东唠了些别的嗑。
张弓键热情邀请周德东回天安县来。周德东也表示他最近想回老家呆一段时间。
张弓键说:“您回来辅导辅导咱县的文学爱好者。”
周德东:“忙完这段时间出版的事,我一定争取回去一次。大约下月一号。”
最后,周德东说:“张馆长,冒充我的人肯定是了解我的人,了解我的人基本上也是文人。文人都挺不容易的,如果他仅仅是混顿饭,骗个路费什么的,把他揭穿了,警告警告他就拉倒吧。你看呢?”
“他想骗车!”
“噢,那就得报案了。”
放下电话,张弓键报了案。
骗子没有说他住在哪个宾馆。警察就在文化馆周围布控,等骗子落网。骗子可能嗅出了危险的气息,他一直没有出现。
这个对周德东了如指掌的人神秘地消失了。
第二个月一号,周德东准时回来了。那天万里无云,天蓝得不像真的。
周德东进了天安县文化馆第一件事就是出示身份证。
张弓键说:“您这是干啥?”
周德东认真地说:“这是规矩。我每次到了没到过的地方都这样做的。”
那个叫金宝的女孩子高兴地说:“这才那个漫画上的周德东!”
骗子满面红光,而他们看到的真周德东脸很白,甚至让人觉得那是短命的征兆。那当然是他常年伏案贪黑写作的结果。
那次,周德东为天安县各乡镇的文学青年讲了3天课,没收任何报酬。
其实,他并没给大家讲写作技巧之类,他仅仅是向大家灌输一种精神,一种打不倒压不垮击不败的精神。他讲起他的经历。讲他如何一路打拼,从村到镇,从镇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从省到京。讲他当记者的时候因披露真相被追杀,讲他在戈壁草原放羊的时候差点被沙尘暴吞没。讲他生过多少次,死过多少回……
有很多文学青年都听哭了。
学习结束后,周德东向一百多学员每人送了本他写的恐怖故事。凭大家的经验,这是作家卖书的好机会,可他们错了,周德东没收一分钱,都是赠送的。
而周德东住的是县城最好的宾馆,吃住都是自费。张弓键曾提出要用文化馆那点有限的经费给他报销,他死活不同意。
这期间,天安县主管文化的副县长派秘书三请周德东吃饭,均遭拒绝。
第四天,周德东离开了天安县,他说他要回绝伦帝看他妈,然后就得回北京,他还有一摊子工作……
这个周德东要多好有多好:有才,没架子,视钱财如粪土,不媚权势,还好像很孝顺……
——这是一个最恐怖的事件。
你会问为啥。
我告诉你——因为这个脸很白的周德东不是我。
二、多年前的一张陌生人照片
我也是木偶中的一个
我撞见另一个木偶
我和另一个木偶互相尖叫
“木偶!木偶!”
张弓键到北京旅游结婚,他带着新婚太太到编辑部看望我。
他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他。
他坐在我的对面,亲口对我讲了前面那个脸很白的周德东的故事。
我问他打的电话是什么号,他说了8个数,那确实是我的电话。可为啥和他通话的是那个人呢?张弓键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正巧他溜进了我的办公室?
叫爱婴的那人冒充作家是为了逃避收容。
那个要扶持天安县文化事业的人是为了骗车。
哪个人都有实际的目的。
而这个神秘的人是为什么?
《新青年》封三上我那个漫画,我见过,画得特别像。接到那本杂志的时候,当时我还感叹半天,不但形似而且神似。后来,我专门问过那家杂志社的编辑陈大霞,问她那个漫画是谁画的,她说是他们那的一个美术编辑照我的几张照片画的,她还告诉我那个美编姓肖。
金宝说那个人跟漫画上的我一模一样,就说明他和我很像。
他竟然和我很像!
张弓键当时很激动,他说:“太像了,根本分不清!如果您不是这样严肃,我还以为您跟我开玩笑呢!只是……”
“只是什么?”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说:“……只是他的脸很白,比我还白。”
张弓键的脸就很白。比他还白?那还是人的脸吗?
他补充说:“他是那种没血色的白。”
我的心抖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请他和他新婚太太吃了顿饭店。他太太叫花泓,长得挺漂亮,好像在县政府工作,文秘之类。
送走张弓键馆长之后,我一直都在想那人的长相。
我最害怕这件事。
假如他仅仅是长得凶恶,哪怕再凶恶,我都不会这样怕。因为,那种危险是大家共同的危险。而现在,他仅仅是长得像我,没人注意到这件事情,没人察觉到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没人帮助我。就像孩子看见了一个贼可怕的东西,正一步步朝他逼近,但是大人却看不见,继续在灯下织毛衣……
我不解的是,他竟然有我的身份证!伪造的?当然,现在连乳房和处女膜都能伪造,造个身份证更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他并没有干啥坏事,为啥下这么大的工夫?
这人是谁?
我苦思冥想,感到很玄乎。
虽然我的职业是写恐怖故事,但是我希望生活中所有的恐怖都是故事。
可是,冥冥之中就像有什么安排——正像我说的,写恐怖故事的人早晚要遇到比他的想象更恐怖的事情。
现在我就遇上了,这个恐怖故事刚刚要开演。
他刚刚开演。
其实我胆子不大,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就可能让我感到阴虚虚,排解不开。假如生活中有个陌生人一直怪怪地盯着我的眼睛,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超过半小时,我会跟你一样,最后惊慌失措,撒腿就跑。
这世上的事,世下的事,我搞不懂,咱们都搞不懂。
但是,我必须表现得腰杆很硬气,神经很茁壮,生命很阳刚。
这算是我的职业道德吧。
我是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人。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会把作者当成参照物。大家都是脆弱的,都是极富暗示性的动物,如果他们知道,对他们说“不要怕”的人,其实心里更怕,那他们咋办?
我除了要在故事中做一个榜样,而且我还打算满足读者在来信中提出的各种要求。(除了你跟我借钱。)我的信箱请在我另一本书《三减一等于几?》中查找。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一张旧照片。
那年,海南电视台有一个导演,飞到古城西安(当时我在编《朋友》杂志),要把我的这个苦孩子的经历拍成电视剧,8集。他把名字都想好了,那名字很俗,听的人都不好意思,在此不提。
当时《朋友》杂志上还登了一启事,为这个戏选男主角和女主角。
女主角8个,一集一个。男主角当然是我。我当然是一个。
报名的信件像雪花一样飞来,都装着照片和简介。那些信堆了半房间。有俩编辑专门加班帮我拆信,每天都干到很晚才回家。
有个人曾对我说,假如你夜里看不同的陌生人的照片,超过一万张,你就会疯掉。我一点都不信
可这天夜里,有个编辑突然叫起来。我问她咋地了,她举起一张照片说:“这有一个男的,跟您特别像!”
我接过来看,果然像!
另一个编辑看了后,朝我鬼鬼地笑。
我说:“你笑啥呀?”
他说:“周老师,您别开玩笑了。”
我说:“我开啥玩笑了?”
他自作聪明地说:“您把自己的照片寄来,骗我们玩。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咳,真不是我!”然后我对发现这封信的那个编辑说:“你把信封找来。”
她就把那信封找来了,上面的地址是遥远的北京……
难道是他?
我努力回想。他的单位好像是一个叫《卖》的报社。我记得当时我还为这个报纸的名字叫好,我说:“这名字真简单。假如办一份全是各种商品信息的报,名字叫《卖》,那多好啊——《卖》报《卖》报”!
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那人的名。
虽然希望渺茫,但我还是决定去《卖》报找找他。
我要找到这个多年前的一张照片上的人。
我在新闻出版这个圈子呆久了,很熟,我很快就找到了《卖》报社。那是一座写字楼,里面有很多公司。我走在楼道里,东张西望。
有个矮个子男人迎面走过来,他跟我打招呼:“曹景记,你回来了?”
我陡然想起那人就叫曹景记!
我说:“我不是曹景记,我找曹景记。”
那矮个子男人走近了我,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他惊叹道:“嘿,你和他长得真像!对不起。您是他弟弟吧?”
我说:“不是。”
他斜着眼睛看我,得意地笑了:“那他就是您弟弟了。”
“也不是。”我知道我遇见的是一个饶舌的人,就避开谁是谁弟弟这个十分不沾边的问题,直接问:“他的办公室在哪?”
他说:“您不知道?他半年前就跳槽了,那段时间我不在,我表姐生病了……”
我着急了,问:“他去啥单位了?”
他说:“一个好像叫24小时的影视公司,听说他去当副总经理,听说薪水特别高……”
我说:“你帮我找找他的电话,行吗?”
他说:“你等等,我去采访部问问。他原来一直做记者,他是个很敬业的记者……”他一边说一边走进了一个办公室。
过了很长时间,热心的矮个子男人才出来,他说:“真抱歉,曹景记跟他们都断了联系。平时,他和同事们的关系都不错,可是……”
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一个直觉冲击着我的脑海——就是他!
最后,我终于没找到曹景记的任何联系办法,只好沮丧地离开。
之后,我像大海捞针一样一直打探这个叫24小时的影视公司。
其实,这根针就在我脚下——有一次,我跟一个朋友闲聊,说起了这件事。他说:“我知道这个公司呀,前不久,他们还找我写过一个本子呢。”
我眼睛一亮:“他们在哪?”
他说:“好像就在你们编辑部附近。等我回去找到名片再告诉你。”
晚上,我的朋友打电话来,告诉了我详细地址。果然就在我工作的编辑部旁边,三环路上。第二天我就去了。
我一帆风顺地找到了那家公司。
那个公司的人也都说我和曹景记长得像。
一个职员告诉我,曹景记一个月前就神秘地辞职了。而且,他和公司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一个月前正是假周德东在天安县为文学青年讲课的时间。
我问那个职员:“你知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那个人说:“我几个月前取资料去过一次,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住那儿。”然后,他把那个地址告诉我了,是玫瑰居一带。
我当天就去了。
我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天快黑了。路灯亮了,个别的小偷已经从洞口露出眼珠。
那是一个很旧的楼,所有的窗户都没有亮光。
我慢慢地爬上去。楼梯很黑,有一股霉味。我在走近一个可怕的谜底。
最高一层。
楼道里没有灯,暗暗的,一片死寂,只有我慢吞吞的脚步声。我甚至怀疑这是个废弃的楼。
我一边走一边看一个个门牌号。我只有把眼睛凑近门牌号才能看清。 我的眼睛凑近其中一扇门的时候,那扇门竟然自己慢慢拉开了!
一张脸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
他和我面对面地站立。
我俩都愣住了。
他和我长得像极了,我遇见了我!
他的脸很白,是那种没有血的白。
我先说话了:“你是曹景记吗?”
他反问:“你是?……”
我说:“我叫周德东。”
他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
我说:“几年前,你不是给《朋友》杂志社寄过一张照片吗?”
他皱皱眉:“什么《朋友》杂志?我根本不知道。”
我想了想,说:“我是个作家,写恐怖故事的,我可以进屋跟你聊聊吗?”
他也想了想,然后说:“你想进就进吧。”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房子,一看住的就是那种随时要搬走的人。屋子一角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书。房顶有一只很小的灯泡,昏昏黄黄。
我坐下来。我印象最深的是窗户上挡着严严实实的帘子。那帘子是黑色的,好像很沉。
他坐在我的对面。他没有给我倒水,两个人就那样干巴巴地坐着。他看着我的眼睛,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说:“打听的。”
他继续看着我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知道,他一直在试探我。我有点紧张。
只有我和他。
假如我挑破那个秘密,我能活着走出这间房子吗?
我装做没事儿一样说:“我记得曾经接到过你寄的照片。因为你长得跟我特别像,所以记得很清楚。现在我到北京工作了,偶尔想起你,就找来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你找我费了很大劲儿吧?”
我说:“就是。”
他说:“真是怪了,我根本没寄过什么照片。”
我说:“那可能是我搞错了。”
接下来就没什么话说了,很静。
为了掩饰尴尬,我假装左顾右盼地打量他住的这个房间。
我说:“这房子采光不好吧?”
他也四下看了看,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搬走了。”
我忽然想到,他随时都可能在我眼前消失。也许,现在不问清楚,我就再也找不见他了,而那个事件也就成了永远没有底的谜。
我鼓了鼓勇气,终于说:“曹景记,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别介意啊。”
他意会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有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问:“你前一段时间去没去过东北?”
“去过。”接着,他也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我避开他的问话,继续问:“是黑龙江吗?”
他想了想,说:“是。”
我又问:“你去干了什么?”
这句话中加个“了”,味道就变了。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他摸了一下鼻子。我觉得他是在掩饰慌乱。然后,他说:“我去抓一个骗子。”
我皱了皱眉:“你去抓骗子?”
他说:“是的。”
然后他又摸了一下鼻子:“那时候我刚刚调到公安局,正巧接到一个案子,诈骗,罪犯嫌疑人跑到黑龙江去了。但我扑了个空……”
然后他又盯住我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黑龙江?”
我毫不信任地说:“我实话实说,不想绕弯子,那段时间,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到黑龙江冒充我,我怀疑是你。”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他并没有吃惊,只是说:“是吗?那不是我,你又搞错了。”
然后他拿出他的警官证,在昏黄的灯光下递给我:“您看看,我现在是警察,不可能冒充你。”
我揶揄道:“他还有我的身份证呢,所以,我看你的警官证也没啥用。不过,这个冒充我的人到那里并没有骗钱财,反而干了些好事,没啥,我之所以查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很怪。”
曹景记说:“那可能是变态。”
我仍然看着他的眼睛说:“也许是。”
他又问:“他去的是什么地方?”
我说:“天安县。”
他说:“我去的那个地方是方圆县。”
我说:“这两个县挨着,太巧了。”
这时候,有人敲门。
曹景记站起来,打开门,我看见门外有两个穿警服的人。那一瞬间,我应该一下想到是曹景记犯事了,警察来抓他。可我没有那样想。我当即认定他们是曹景记的同伙。我甚至怀疑他们是被曹景记施了法术的纸人,因为他们的脸也都很白,白得不正常。
曹景记对他们低低地说:“进来吧。”
然后,他对我说:“这都是我们刑警队的同事。”
他们是警察?我觉得他们穿的警服都不合体。
我忽然想起一个电影,两个人害死了两个警察,把他们的衣服从身上扒下来……那电影中的两个亡命徒跟这两个人还真是像。
我观察着他们的脸,他们的神情都有些怪,很飘。
他们进了屋,都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他们坐在我和门之间,也就是说,他们的四条腿挡着我出去的路。
曹景记把门关上了,动作就像他打开时那样轻。
我一下想到,我可能真的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了。
曹景记指指我,对那两个人说:“你们看看他。”
其中一个人看了我一眼,没有一点笑意,他问曹景记:“这是你哥哥吗?”
“不,不是。”
另一个说:“那就是你弟弟。”
曹景记说:“我的哥哥弟弟长的其实并不像我。”
那俩人感叹:“你俩真像。要是你当他,或者他当你,肯定没人能认出来。”
我哆嗦了一下。我看看曹景记,连忙说:“熟人还是能区别出来的。”
曹景记突然对我说:“要不,咱俩就换换?”
我一惊:“换什么?”
他说:“就是我当你,你当我呀。”
我挤出一点笑,带着讨好的味道:“你真会开玩笑,当一个卖字的作家多苦啊。”
曹景记也对那两个人挤出一点笑:“你们觉得呢?”
那两个人都挤出一点笑:“我们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
这时候,墙上挂的那个破钟敲响了,很刺耳,“咣!咣!咣!咣!咣!咣!……”丧钟为谁而鸣。
我鼓了鼓胆气说:“曹景记,我还有事,我走了。”
他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阻止我,他说:“那好吧。”
我说:“有空你到我那去玩。”这完全是一种客套,我没给他名片,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地址和电话。
我走过那两个人的四条腿时,也跟他们打招呼:“再见。”
“再见。”他们是一同说的。
曹景记说:“我送你。”
我说:“不送了。”
曹景记说:“不行,楼道黑。
出了门,他又轻轻把门关上,然后他低低地说:“要是你发现那个人在北京出现了,你立即通知我。”
“噢。”我随口说。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送我到了楼梯口,有了点光。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束灯光照着他很白的脸,贼吓人。那一刻,我觉得他的眼神可疑到了极点。我低头匆匆走开。
出了那个旧楼,我感到无比孤独。
一个人,匆匆走过,看了我一眼。他也许是小偷。他也许在对我说:小偷向您提示,谨防警察。
我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剧院中,四周的座位都空着。帷幕慢慢拉开,台上也是一片漆黑,只有一束惨白的光,从舞台后直直伸出来,照在我脸上。我看不清四周。一个恐怖故事要开演了……
从死亡的方向看,总会看到
一生不应该见到的人
这天下雨了。雷声阵阵。
我躺在床上,走在去往梦乡的半路上。亮起一道闪电,雪白的墙壁上,出现一个人在电脑前打字的侧影。闪电一灭,那侧影就被黑暗吞没了。
我打了个冷战,坐起来。
是梦。幸好还有这样一个借口。
一个人经常到编辑部投稿,时间一长就熟了。他是一所大学的学生会主席,他几次邀请我去他们学校搞一次讲演,主题是“恐怖文化”。
他叫许康,他的脸也很白。
我太忙,一直没有去。
这一天,许康又来了。
大热天,他挤公共汽车,满脸是汗。
我说:“我去,就这几天,时间你安排吧。”
他极其高兴,说:“周老师,谢谢您!”
两天后,我真去了。我穿一件挺做作的黑风衣。
路上塞车,很严重。好像有一辆汽车撞到了高速路的护栏上,有伤亡。因此,我到了那所大学,已经很晚了。
梯形教室。
我进去的时候,学生们都等在那里了。有近百人。
我快步走上讲台。许康介绍我,说我是作家,那些可爱的孩子就用力鼓掌。
我谈笑风声。
我说:“恐惧在人类精神世界里占据很大空间。人生来就有恐惧。婴孩脱离漆黑、温暖、宁静的子宫,对光明充满本能的恐惧;临死的时候,对黑暗、消亡、未知充满无望的恐惧。恐惧潜伏在人类的心理经验中,滋生于人类的想象中。”
我说:“人类的安详永远低于人类科技水平的最上限。和浩渺的宇宙比起来,科学太渺小了,像漂浮的一粒尘埃。因此,人类的恐惧无边无际。”
我说:“人类的恐惧和人类的想象成正比,恐惧感越强烈想象力越发达。”
我说:“东西方的恐怖文化不太一样。西方更倾向于外星人,机器人,刑事犯,那是某种物质的恐怖。在东方,在中国,更倾向于鬼魅——鬼魅包括莫名其妙的事情,不可解释的现象,隐隐约约的神秘的不可抗力等。那是某种精神的恐怖。就像中西医的区别。前一种恐怖不绝望,似乎总可以抵挡,用智慧,用技术;后一种恐怖常常不可救药,从内部摧毁你。”
我说:“我写恐怖故事的理念是——展现恐怖,解构恐怖,战胜恐怖。”
这时,靠近门口有个穿中山装的男学生拿过麦克风问:“周老师,现在有一个周德东就在门外,他说路上塞车,他刚刚赶到。这就是东方式的恐怖吧?”
我说:“差不多。不过,假如真的遇到这样的事也不要怕,只要追查,一定有一个周德东是假的。”
那个学生惊惶地说:“周老师,我不是打比方,真有一个周德东在门口,他和您长得一模一样。”
我想到以前发生在天安县的那件怪事,我的心一抖。难道是那个一直飘在阴暗之处的另一个神秘的我又出现了?
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很吃惊,大家交头接耳,很多学生站起来朝后看。
坐在第一排主持这次演讲的许康也摸不着头脑了,他站起来走过去,想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过了好半天他才回来。
他站在我旁边小声说:“确实来了一个周德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问:“他人呢?”
许康:“他已经走了。他听说您在这儿,很生气,说您是假的,他质问我为什么不把事情搞清楚,然后就气咻咻地走了。”
我问:“他长的啥样?”
许康上下看我的脸,说:“他跟您长得特别像,也穿着黑风衣,真是怪死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的脸比您白。”
听完这些话,我几乎忘了自己还坐在台上,我张大了嘴巴,回不过神。
教室里的人骚动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静静等我说话。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康轻轻碰了碰我。
我端正了一下姿势,装作很平静地说:“刚才是个误会,没事了。”接着我说:“哪位同学还有问题?”
这时候,那个穿中山装的男学生又站起来,用麦克风问:“周老师,我一直以为,写恐怖故事的人应该是最勇敢的人。可刚才——请原谅我的直率——我觉得您害怕了。”
这句话很尖利。下面有些骚动,有很多学生站起来朝后面看,想看看说话的人长得什么样。还有一些学生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尴尬地咳嗽了一下。
我说:“没那么严重。不过,我确实有点紧张。因为,我担心我是假的。”
那天我草草收场了。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车窗外的都市灯火,一路都在想,想那个脸上没血色的周德东。
四 他是画的一个我?
你看见很多张你的脸
有黑白的素描
有彩色的油画
可是,你怎么也找不到
那个画家的脸
—— 无名氏
有个女孩叫毛婧,她19岁,家住山东省长岛县。
那个县在大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很封闭。那里的人要走出来,得坐大船。
毛婧有一个表叔在北京,但是两家多少年都没有来往。毛婧想投奔这个表叔,在北京找个打工的地方。
毛婧是第一次出远门,她在济南换车时,不小心背包被偷走了,她一下就变得身无分文,连身份证都丢了。
她坐在火车站广场上,举目无亲,回不去长岛,去不了北京,就哭起来。
她哭了很长时间,没想出任何办法。
天黑了,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这时走过来一个老头,他好奇地打量毛婧。毛婧脸上的泪痕未干。
毛婧见那个老头像父亲一样和善,就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大伯……”
那个人停下,听她说话。
“大伯,我的钱丢了,您能不能给我买个面包?”
那老头立即冷了脸,说:“我凭什么给你买面包!”然后,他转身就走了。走出一段路,还回头怀疑地看了看毛婧。
毛婧脸红到脖子根,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受了这次打击,她再也没有勇气张口讨要了。
她觉得特别累。她想,在想到办法之前,一定要减少消耗能量。
于是,她走进候车室,打算找个地方睡一觉。
候车室里很嘈杂,很拥挤,没有空位。她只好找个人少一点的地方,枕着她的包,侧身躺在地上。
她的眼前到处都是行走的脚,乱哄哄。她的耳朵里充满火车站特有的那种让人疲倦的嘈杂声音。
她的心里涌上无家可归的悲凉。她闭上眼睛,两滴委屈的泪又渗出来。
这时她闻到一股香味,睁开眼睛,她看见了离她的脸很近的地上滚过来半个面包。
半个面包!
是一个孩子掉的。那孩子大约一两岁,没拿住,掉下来。他妈说:“脏了,别捡了,吃鸡蛋。”
毛婧悄悄伸过手去,刚刚把那半个面包拿到手,就被另一只手夺去了。毛婧抬头看,是一个男孩,大约十四五岁,是个脏兮兮的乞丐。
他恶狠狠地瞪了毛婧一眼:“这是我的!”
毛婧愣愣看着他,不敢跟他争,看着他把那把个面包拿走了。
她又一次强烈地感到了饥饿。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梦一样的声音:“姑娘,你饿了?”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脸很白的男人正蹲在她身边,平和地看着她。
毛婧戒备地坐起来,没有说话。
那个脸上没有血色的人笑了笑,说:“你别怕,我是个作家,我姓周。”
接着,他拿出编辑部的工作证给她看了看,说:“我是写恐怖故事的,你别怕。”
听说是作家,毛婧好像有点放下心了,她从小就想当作家。只是她对这个作家的脸色有点恐惧。
她说:“我的钱被偷了。”
那个人问:“你要去哪里?”
毛婧说:“我去北京,找我表叔,他在公交公司工作。”
那个人说:“我正好回北京。你跟我一起走吧,我给你买票。”
毛婧想起在杂志上看到的人贩子,变态狂,有点怕。可是,我是她遇到的惟一的好人,他是她惟一的机会了,要不然她就会流落街头,结果可能更惨。
她想了想,说:“那谢谢你了。以后我有了钱,一定还你。”
那个人淡淡地说:“没关系。”
这时有两个本地人走过来。
他们拎着一些水果,塞给那个脸很白的人,然后他们一起说话。看样子他们是来送他的。毛婧细心聆听他们的谈话。
“周德东,你回去就把稿子寄过来。”
“好的。”
“如果有什么变化,提前打个电话。”
“没问题”……
毛婧就跟这个脸很白的人走了。
他买的是两张卧铺。
上车后,他领毛婧到餐车上吃饭。毛婧顾不上斯文,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她发现那个作家没有吃,他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在灯光下,毛婧感到他的脸更白,好像被人把血抽干了。  “你怎么不吃?”
他说:“我不饿。”
“可是你晚上还没有吃饭呢!”
“我一天吃一顿就够了。”
毛婧吃完饭,他们回到铺位,聊了一阵。那个作家问了一些她家的情况,以及她到北京的打算。他简单对她讲了讲在北京求职应该知道的一些基本常识。
然后他们就睡了。
他睡上铺,毛婧睡下铺。
半夜时,毛婧醒了,她去解手,回来时,她无意朝上铺看了一眼,看见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她蓦地感到很害怕。
躺在铺位上,她一直在宽慰自己——也许是这个好心的作家失眠了,一直在构思他的恐怖小说……
到了北京,那个作家先把毛婧领到了他的住处。那地方好像离市区很远,一个挺孤单的院落,院墙外的草很高了,也没有人割。
进了门,他说:“昨晚你在火车上肯定没睡好,你先躺床上好好睡一觉吧。我打电话帮你找你表叔。”
“不,我不累。”
“去,睡一会儿吧。”
他为她打开卧室的门。
盛情难却,毛婧就进了他的卧室。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她隐隐约约听见他在打电话。她觉得他就像是她的爸爸,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她没有担心这个男人会把她怎么样,她感觉他不是那种人。她更没有想这个人会不会害死她。她甚至想,假如他这时候走进来要和她干那种事,她也许不会反抗他。
然而,那个人没有进来。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这个作家躺在一堆汉字中。那堆汉字是白色的,密密麻麻,十分干燥。
她俯下身,突然发现那些文字都是一种怪怪的苍白的虫子!
它们慢慢把他覆盖了!它们太小了,毛婧看不见它们的嘴。她只看见有一丝一丝的红色向它们的身体里渗透,那红色一点点扩散,越来越鲜亮。
它们在吸他的血!
他一动不动,好像冬眠了似的。整个过程又好像是他的一种必须的宣泄,而那些苍白的虫子就是他宣泄的手段。
过了好久,那些虫子渐渐变得通红,红得晶莹,红得饱满,红得透亮。它们慢慢地四散开来。
他的脸一点点露出来。
毛婧看见他的脸更加苍白,简直像个死人。但是,他的眼睛在缓缓转动。他轻轻地对她说:“你怕吗?”
她转身就跑。
遗憾的是,她没有跑掉,她还躺在床上。醒了后,她看见那张没有血的脸正在她眼前定定地看着她。
她吓得差点叫出来。
那个人轻轻地说:“你表叔已经找到了。起来吧,我送你去。”
毛婧爬起来,拿起包,跟他走了。外面的太阳很好,但是她好半天都没有从那个梦中回过神来。
他和毛婧打了个出租车,走了很长时间,才进入繁华的市区。又走了好长时间,才拐来拐去地来到一个大院前。
他对她说:“你表叔就在这个单位。你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叠钱,塞给毛婧。毛婧说什么都不要。
他耐心地说:“你找的这个人不过是你的表叔而已,而且多少年都不来往了,其实挺疏远的。你是一个女孩,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到了他家里一定很难堪。拿着。”
毛婧接了钱。她觉得他真是善解人意。她的眼睛湿润了,说:“谢谢你,周哥。以后,只要我在北京留下来,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说:“你找到你表叔后,如果还有什么难处,你再来找我。”
毛婧说:“一定的。”
她下车后,又透过车窗对他说:“周哥,你以后千万要注意身体,你的脸色不好……”
他笑了笑,说:“没事,我天生就这样。好了,再见。”
“再见!”毛婧依依不舍地走了。
后来毛婧找到了表叔,很快也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
一个月后,她找到那个好心人工作的编辑部,看望他。
当时我正在西安出差。我的助手给我打电话,对我说了这件事。我的心思又乱了。我对我的助手说:“你让她明天再来。”
当天我就飞回了北京。舷窗外的云朵刺人的眼,像白色的海洋,无边无际,十分诡异。悬空的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恐惧感越来越浓烈……
第二天,毛婧果然来了。她见了我,高兴地说:“周哥!”
我很吃惊,对她说:“你见过我?”
她说:“周哥,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我说:“我没见过你。”
毛婧着急地说:“我是毛婧,在济南火车站,你为我买的票,你忘了?”
我明白她是遇到了那个神秘的人,就问她:“你好好看看,是我吗?”
她说:“是你呀……”
我说:“你再看看,到底是不是我。”
她认认真真地看我的脸。过了半天,她还是说:“没错呀……”
她越肯定,我的心越感到害怕。
我还是坚持让她好好看我,五官,眼睛,身材,声音,表情习惯……
她反复看我,同时追忆脑海中的那个人。最后,她似乎有点犹豫:“好像是你。惟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天你的脸色不如现在好。”
我步步紧逼:“你肯定一下,到底是不是?”
她想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发冷的话:“好像又画了一个你似的。”
五 失散的亲兄弟
其实就是一幅地图
那是一幅错误百出的地图
—— 无名氏
我决定:带毛婧去见曹景记。
这样,很轻易就可以证实以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这个警察所作所为。
我领着毛婧,走近曹景记居住的地方,心“怦怦怦”乱跳起来。
还是那座很旧的楼,在一群新楼中间像一个乞丐。
还是那条黑乎乎的楼道,没有一个人影。
我们来到曹景记的门口,我倒吸一口长气,敲响了他的门。本来我告诉自己轻一点,可那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还是显得很响。
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曹景记,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的牙都掉光了。
我问:“曹景记在吗?”
她仔细看了看我,说:“他搬走了。”
我的心更加烟雾蒙蒙,为啥这么巧?
我又问:“他搬到哪里你知道吗?”
老太太冷冷地说:“不知道。”然后她就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我给曹景记的单位打电话。一个人告诉我:“他休假了。”
我问他啥时候上班,那个人说:“不知道。”
他在躲我。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又给曹景记的单位打电话。他上班了!
他接了我的电话。
我紧张地说:“曹景记,我想跟他谈件事。你搬到了啥地方,能不能告诉我?”
他竟然极其爽快地说了一个地址。
然后,我跟他约时间。他说下班后吧。在北京这座大得没边又处处塞车的城市,下班之后就意味着离黑天不远了。
那天,我又一次约来毛婧,在黄昏时来到曹景记新搬的住处。
那又是一座很旧的楼,楼道里依然很暗。毛婧紧紧跟着我。
我一步步走近他的房门,心里更加紧张。我真怕他开了门之后毛婧脱口喊出:“就是他!”……
来到那扇门前,我看见门板上有一张纸条:
周先生,实在对不起,刚刚接到刑警队通知,突发一个案子,我今夜出发去南方执行任务了。我回来之后再约吧。
我对着那纸条怔忡好半天。
又过一周,我领毛婧再次去他家,那张纸条还在门板上贴着。
又过一周,我和毛婧又去了一趟。还是没有人。
又过一周,我继续去找。他仍然不在。
他消失了。
我甚至怀疑他留给我的那个电话根本不是刑警队的电话。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一次次在黄昏的时候去找他。后来,我发觉我的行为好像已经是一种惯性了。因此,当他突然打开门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被吓了一跳。
这次不是黄昏,是半夜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探视的时间。
他正巧急匆匆地走出来,让我们撞上了。他背着包,好像要出去。
这个像影子一样飘忽的人终于被我们锁定了。
楼道里很黑。
从打开的门板看进去,他新搬的这个家里还是很简陋,房顶的灯泡黄黄的,一点都不亮。屋角还是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书。
他站在门口愣愣地看我。逆光。
我竟然一时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毛婧看我。
我终于说:“实在抱歉,我找你还是想对证一下那件事。”
他看了毛婧一眼,然后对我说:“你们进来吧。”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对毛婧说:“你看看,是他吗?”
他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直盯盯地看毛婧。
毛婧直直地看他。
楼道里贼静。
那一刻我甚至想,假如毛婧说出一个“是”字,他会不会突然掏出他的枪来。
毛婧迟疑了一下,说:“不是。”
我不太甘心地对她说:“你好好看看!”
她又认真地看了看他,最后还是摇头。
我彻底泄气了。
他问我:“那个人又出现了?”
我无精打采地垂下头,说:“是的。”
他又说:“进来吧。”
我说:“不了,我还得把她送回去。”
他似乎很同情地叹了口气。可我仍然觉得他不怀好意。
我对他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他说:“没什么。”
我说:“我们走了。”
他想了想,说:“好吧。” 走出几步,我回过头,有点犹豫地问他:“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你说。”
“那天,我问你去没去东北,去干了什么,你为啥有点紧张?”
他说:“你知道我要抓的那个诈骗犯是谁吗?——他是我爸。你肯定不信。”
从此,我感到更加危险。
如果曹景记就是那个人,那至少我在明处还见过他。看见了的东西就不那么恐怖。可是,目前种种迹象表明曹景记很可能不是他!
那个神秘的人一下变得更加遥远,更加诡秘,更加叵测。
我一下就没线索了。
我一下就没主张了。
那个脸上没有血色的人,那另一个我,他在没有我的地方,认认真真地扮演着我。见过他的人越来越多,他越来越清晰。他只回避我一个人。
因为我是他。
我感觉,他好像一直都在暗处看着我。我随时随地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只是他忌讳和我真实地面对面。
我的精神世界一直被阴霾笼罩。
我觉得他的全部阴谋就是让我永远弄不清真相。最大的恐怖就是永远没有结果的恐怖。
前面我说过,其实我的胆子不大。我最怕有一个人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生活中,恐怖不可能都是故事。
这天半夜,又打雷闪电下雨了。
我没有睡,我在想——还有谁跟我长得如此相像?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甚至觉得他真的就是另一个我。一个我在明处,一个我在暗处,他和我是两个相反的东西。
他好像活在我的背面。
我和他永远不能见面。
假如见了,就如同两块带着异性电的云撞在一起,就会电闪雷鸣,就会天崩地裂。若真是这样,我担心哪天他不小心,突然撞上我……
一道闪电,我警觉地看了看那面雪白的墙壁,一个人打字的侧影又出现了。我猛地睁大眼睛,幻影消失,黑暗无边。
这是怎么了?
那一夜,我一直没有再睡,我一直在胆战心惊地想这样一个问题:黑色的墙壁能不能写上影子?墙壁为什么一定是白的?
早上,太阳光芒万丈,昨夜的雨像梦一样过去了。我双眼猩红,不想起床。太太见我沉默寡言,就问我:“你最近怎么了?”
我说:“没啥,就是心情不太好。”
太太关切地说:“你最近身体可能有问题,脸很白,得到医院检查一下。”
她说“脸很白”的时候,我惊了一下。
我现在怕听见这句话。
有一天,他会不会一点点演变成我?
有一天,我会不会一点点演变成他?
这天夜里,墙上的钟敲12下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前些日子,我妈突然打个电话来,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但从小就给人了。我妈说:“你走南闯北,能耐大,能不能去找找他?”
我小的时候总生病,大人对体弱的孩子更疼爱,因此大人从小就偏向我。
一个留山羊胡的算卦先生路过,到我家讨水,我妈请他给我算一卦。
算卦先生用他那双似乎透视幽明的浑浊小眼,在我和那个孩子的脸上扫来扫去,接着,又闭目用细长的手指掐算半天,好像看见了什么,他大惊小怪地说,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另一个孩子克我。
他阴虚虚地对我妈说:“这两个孩子前世是冤家,他们是同归于尽的,他们一起死后冤魂还整日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后来,他们又一同投到了你肚子里……”
他又说:“那个比这个凶,因此他就克他。他们出生时,这个都争不过那个——那个先出生,对不对?”
他这点说得准。
其实我妈只把我俩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并没告诉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因此,我妈很信服,问他没什么办法解除。
算卦先生说:“只有让他们分开,永不相见。”
一个偶然路过的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彻底改变了一个孩子的一生。后来,父母商量了好多天,终于忍痛割爱,把另一个孩子送人了,送给了一个收葵花子的老客。
那时候,乡下人生个孩子像下个蛋一样。那时候的孩子好像不像现在这样金贵。
可怜我那个双胞胎哥哥,他仅差一天就没有在家里过上自己人生的第一个生日……
我为自己抓到了名字,他就丧失了这个权利,随我叫周德西。
之后,我家又搬了多次家,互相都找不到了。
在这个沉寂的夜里,我忽然想起这个周德西,忽然想起这个前世的冤家,恐惧感又一次充斥我的心头。
我终于排除了一些错误的判断,注意力集中到了周德西身上。
他还在克我!
可是他在哪儿?他沦落到了啥地方?
老实讲,这个周德西比曹景记更让我感到恐怖。
因为那前世的传说。
因为他从小就下落不明。
因为人世茫茫,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在什么方位。
因为他和我身体里那种神秘的血脉联系。
我立即打开夜灯,颤颤地给母亲拨电话。
母亲睡了,我把她惊醒了。她说:“深更半夜,你有啥急事呀?”
我说:“妈,我还想听听那个周德西的事。”
母亲似乎抖了一下:“你怎么突然说起他?”
“你别管了。我遇到一件重要的事,我要找到他。”
“后来我想了,其实你不可能找到他,算了。”
“那个收葵花子的老客是哪的人?”
“关里人。”
“妈,你再想想,是哪个省?”
母亲是乡下女人,根本不知道一共有多少省。她想了半天,说:“好像是一个叫尤溪镇的地方。”
“哪几个字?”
“不知道。”
这一夜,我从母亲那里只得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尤溪镇。
从此,我开始查找这个地方。终于,我在一张地图上看见浙江省临海市有一个尤溪镇。
那个老客是这个镇的人吗?他东南西北到处漂泊做生意,最后有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三十多年了,连太阳都变了颜色,他一直没有搬迁吗?他有没有把周德西再给人?周德西还活着吗?
为了删除生命里的阴影,我找去了。
我千里迢迢终于来到尤溪镇。
我在那个镇上住了一个多星期,走访无数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几十年前有一个到东北去收葵花子的人,更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从东北带回来叫周德西的孩子。我绝望了,我想返回了。
这天,我偶尔听旅馆门口一个卖水果的女人说,她原来是尤溪镇下面一个村的农民,她家那里有个人好像是从小被人从东北抱回来的。但是他不叫周德西,他叫张天戌。而且他三年就已经搬到另外一个村去了。
我抓住这个线索,立即问清了张天戌现在住的那个村的位置。
我又追到了那个村。
一打听,这里果然有个张天戌。他住在村头第二家。
我走向张天戌住的那间红砖碧瓦的房舍时,忽然好像有什么感应,我知觉得他就是周德西。当时,我的心像一团麻,用一句老话说就是:剪不断,理还乱。
据说这是一个克我的人。
这是和我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落草的人。
这是我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一个至亲的人。
这是一个一直在暗处扮演我的人……
我找到了他。
他正是周德西,一个地道的农民,一个地道的浙江农民。
他好像很木讷,不爱说话。虽然礼节都做到了,但是他内心对我毫无亲近之意。
他已经改了名字,那个老客姓张。他似乎与东北那个姓周的人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他娶了妻成了家。
他操一口我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他娶了一个很丑的老婆,同样操一口当地方言。他们生了几个更丑的孩子,都是操一口当地方言。
我觉得我跟他已经有一种无法跨越的隔阂……
而且,周德西似乎不是那个扮演我的人。虽然他和我是双胞胎,但是他跟我并不十分像,还不如曹景记像我。他的脸也不白。
我没告诉他我来干什么,也没跟他提起那个冒充我的人。我只说母亲让我来看看他。
我给他留下一些钱,当天就走了。
他并没有怎么挽留我,他把我送到村口的公路上。当时是午后,四周是连绵的山,开满了白色的茶花。
分手的时候,他突然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我一惊,愣愣地看他。
他说:“我一岁到这里,直到现在,从没有走出过尤溪镇。”
说完他转头就走了。我像木头一样傻傻站在那里。
返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周德西最后那两句话。我觉得他那木讷和寡言是一种更阴险的假象。
在火车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张天戌都呆在一间黑房子里,那房子狭小得就像母亲的子宫。他突然把脸皮撕掉了,原来他的长相是面具。他阴冷地看着我,操一口东北话说:“这辈子我还要跟你同归于尽!”……
六、好人好事
我伸手抚摸镜子里的我
镜子里的我却伸出腿
狠狠踢了我一脚
店的老板说——
我的镜子完整无缺呀
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新闻,标题是:恐怖作家智斗恐怖分子。
文章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叫周德东,他近日到某市组稿。这天晚上,他跟几个当地的作家去酒吧,喝了很多酒,凌晨两点多才回宾馆。那酒吧就在他住的宾馆附近,他步行朝回走。在没有行人的马路上,他突然看见路边楼房的阴影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出于职业敏感,他立即走过去。那个人迅速离开了。他看见那个人刚才站过的地方,是一家面包店。面包店的门已经被铁器撬坏。他想起大街上贴的一个通缉令,通缉一个用火药炸小学校导致三死六伤的在逃犯。偷面包的人会是什么人?他判断,一个乞丐,二是在逃犯。而乞丐挖门撬锁的可能性不大。他警觉起来,立即追上去。那个人发现有人跟踪他,越走越快,最后奔跑起来。恐怖作家越发感到他不对头,撒腿就追,终于在一百米远的地方把他追上。那家伙和通缉令上的人很像!两个人撕打起来。虽然那个人体重有90公斤,但是恐怖作家服役时练就了一身好功夫,三下五除二把那家伙制服。公安赶到后,把那个人带回去讯问——他正是那个炸小学校的罪犯。他除了这三条命案,还有其它一些恐怖活动。他如同丧家之犬,藏在下水道里,半夜出来找吃的……
——我看了这篇报道后,觉得很像一个拙劣的电影:一个长得很像英雄的英雄,唏哩哗啦就把一个长得很像坏人的坏人制服……
马上又有一个记者找到我工作的编辑部,问当时的情况。
我很尴尬,那不是我干的呀。别说90公斤,就是60公斤我能不能抓住还说不准。
我很想澄清这事情,但是,我知道跟谁都解释不清楚。
只要我一说那个人不是我,那是另一个冒充我的人,但是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这肯定就成了爆炸新闻——我和他就成了真假美猴王了——红着眼找新闻的大小媒体立即就会把我围得水泄不通,弄不好《泰晤士报》都会来人。
那可是一个大麻烦。
也许牵动的不仅仅是媒体,弄不好还要惊动公安局,甚至中国科学院……
别说那么多媒体,就是面对一家,我也解释不清楚。那么,这件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我别想写恐怖故事啦。
干脆,我顺水推舟,一切问题都没有了。
我就不辩解,我就含糊其辞。我想,反正是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但愿我的谎言能对改变这个社会的风气产生一些功效。
几天后,我又看到一则报道:
著名诗人汤迥,最近心脏突发心力衰竭,生命垂危。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三次心力衰竭大吐血的经历。汤迥无业,他妻子也下岗了,穷困潦倒,根本无法支付那像天文数字的住院医疗费。他像啼血的荆棘鸟,带病创作三千行的长诗《歌王》,想靠稿费挣脱困境,终因数月劳累心衰三度,连续咯血多日。看他的心脏照片,那扩充的心脏大得几乎要压住半个肺部。有一张文学报纸呼吁读者为诗人汤迥募捐,但是效果甚微。昨日,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为汤迥送去了8万元人民币的捐款,差不多是给汤迥送去了第二次生命。他的名字叫周德东……
我早听过汤迥的名字,我相信很多读者都听过他的名字。我没想到他混得这么惨。如果早知道,尽管我不可能一次给他那么多钱,但我总会帮助他。
很快我见到又有报道说,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周德东最近宣称他的书将全部使用环保纸……
见过他的人越来越多,比如媒体记者。随着他不断干好事,找我的记者也渐渐多起来,简直乱了套。而那些记者对我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
周老师,上次您说把照片寄给我,怎么没收到?
周老师,上次采访您,还有个细节不清楚,就是您服役到底是几年?还有,我一直要去您那里给您拍照,您总说没时间,我们老总急了,只好不发照片只发稿子了……
周老师,照片……
我忽然意识到,我在这些纸媒体上没见过一次他的照片。很多电话都是围绕照片的事情。
他永远不想让我看见他?
我想起那个老套的鬼故事:一个瓦刀脸的女人抱一个婴儿到照相馆照相,要拍母子合影。那婴儿一直哭,怎么逗都逗不好。那女人狠狠训斥他……摄影师把照片洗出来之后,发现照片上只有一个孩子,根本没有那个抱他的瓦刀脸女人……
难道,这个一直出没于暗处的他是一个幻象?
难道他根本就不存在?
难道他不敢拍照片?
之后,我不断听说我又干了什么好事。我越来越完美,越无缺。采访我的媒体也越来越密集——我越来越疲惫。
我想他是在害我。
我十分清楚一个道理,那是我师父告诉我的——(我从来不告诉别人我师父是谁,他不让说。虽然他这个徒弟的水平中上,可他是绝顶高手。)千万不要让别人崇拜你。多一个人崇拜你,你就多一分孤独。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崇拜你,那你就完蛋了,因为你成了太阳,没有人接近太阳,否则就会成为太阳的祭祀品。而偶像实际上都是假象。人与人没有大的差异,你是一个假象,你也不敢接近任何人。最后,你就成了丧家之犬,最后你就藏在了下水道里。
但是我师父也告戒我——
所有的偶像都是害人精。一群人的偶像,就是给这个人群带来灾难的人;一个国家的偶像,就是给这个国家带来灾难的人;整个人类的偶像,就是给这个地球带来灾难的人。
现在,他让我渐渐变成偶像。他要把我赶到下水道去。
现在,他要渐渐变成偶像,我预感,终于有一天他要带来巨大灾祸。
现在说说细节问题。
我最想不通的是——我估计也是你们最想不通的是——他的电话号为什么是我的电话号?来了电话是他接还是我接?
为此,我做了一个实验:我整整一个月不用我办公室的电话,不打,也不接。可是,交费的时候,我发现还是有电话费,尽管不多。
我看了看电话单,都是我下班以后到深夜之间通的话。
我的头皮都麻了——他就在我的身边?
七、似幻非幻
我梦见死神的列车,冒着白烟,
车上装满老人、青年、妇女和儿童,
个个容光焕发,叽叽喳喳。
一个红脸膛的老汉正向大伙讲述
他被卡车碾死的故事,
孩子们欢快地从车厢这头跑到那头。
死神剃个光头,眼露喜色,
抽着烟斗,专注驾车。
我大声问:你们这是去哪?
死人们兴高采烈地回答:
我们去乌有之乡。
有一所大学,成立一个新绿文学社,他们办了一份内部文学报,叫《新绿》,有六七个社员,他们邀请我座谈。
圆桌,大家坐一圈。外面下雨了。雷声轰隆隆滚动。
有个学生问我:“在您的生活中,有没有出现过很可怕的事?我指那种玄乎乎的事情。”
我:“有。不过所有玄乎乎的事情都有谜底。”接着我又补充道:“都有对付的办法。”
接着,我讲起了最近我身边发生的这些奇怪的事。我是个作家,我不知不觉已经渲染得比实际更恐怖。最后,我说:“不过,我一定会查清是怎么回事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微微地笑着。
一个学生问:“周老师,您怎么看待超自然的东西?”
我说:“有些事我们永远整不明白。比如,空中漂浮一粒灰尘,灰尘上有无数的菌。菌永远整不明白灰尘之外还有个房屋,房屋里有人,有面包,有电脑,有字典,有爱情。菌永远整不明白房屋之外有地球,有海,有森林。菌永远整不明白地球之外是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太空……假设地球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灰尘,人类是附在灰尘上的菌,一瞬间就是人类的亿万斯年。那么,人类永远整不明白,在人类科技永远无法达到的茫茫宇宙的终极之处,是不是一个房子,房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存在,房子之外是不是有一个承载它的更大的物体,而那物体之外是不是无穷大的空间。假设那物体就像漂浮的一粒灰尘,再之外……”
那个学生:“这么说你承认它?”
我说:“怀疑永远更接近真理。”
那个学生:“但是在你的作品中看不到您这种态度。”
我说:“我不想探究这些。我总觉得,从文学角度去探究宇宙学,去探究生命科学意义上的某些超自然的东西,走远了,常常会陷入某种神秘主义里去。我坚信那句话,蚂蚁一思考,人类就憋不住笑。一只蚂蚁苦思冥想人脑和电脑是怎么回事,那是没有意义的。而另一只蚂蚁鼓舞大家如何消灭对黑暗的恐惧,如何享受阳光,如何好好度过这极其短暂的生命。这才是具有现实意义的事情。我的作品就想做那另一只蚂蚁。”
有学生问:“你相信主宰一切的神秘力量吗?”
我说:“西方有一本书,我觉得其中有一个故事很有意思——有一个基督教徒,他制造了一套太阳、地球和月亮的微型模具,然后他用机械动力使它们一个围一个转。他的一个科学家朋友来了,研究其中机制。他说,没什么,不是我驱动它们,我今早上一进工作室,就发现它们自己运转起来。那朋友说,你真会开玩笑,它们是金属物,怎么会自己运转呢?基督教徒说,那么宇宙中的太阳、地球、月亮,还有更多的天体,它们更精妙,说它们自然而然,你为什么相信呢?”
一道闪电。有学生问:“你相信有鬼吗?”
我说:“我承认妖魔鬼怪是人类最了不起的恐怖作品,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迷信拟定的那种秩序,三界,阴阳,轮回,报应,等等。我不相信人类想象力之内的一切。从另一个角度说,那些想象也有浅薄的一面,比如妖魔鬼怪大都呈人形,甚至穿着跟人类大同小异的衣服,比如青面獠牙,比如血盆大口……如果真有神或者鬼存在,人类能看得见吗?如果让我们看清了扣子,发丝,纹理,表情,那肯定不是神或者鬼,那是装神弄鬼在骗钱财。”
又一道闪电。这时候,我突然止了口。
我呆住了。我看见圆桌对面坐着一个我!
他和我穿一样的黑风衣,他也在认真地和两边的人说着什么,只是他没有声音。
他两边的人好像看不见他,都认真地注视着我。
他像是另一个世界和这个真实世界的叠影。
我短促而尖厉地叫道:“鬼!!!”
学生左顾右盼。
那个我蓦然消失了。
我惊骇地看着他坐过的那个地方,说不出话。
那是一个空椅子。
大家都不解地看着我。文学社社长胆怯地问我:“怎么了?”
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我指着对面那把惟一的空椅子问:“那里为什么有一把空椅子?”
社长说:“本来我们文学社还有一个学生的,可是他突然被一个女孩约出去了。”
我沮丧地说:“把它搬走。”
社长立即跑过去把那椅子搬出去了。
我的情绪坏透了,没有任何心情再谈。而且,我也觉得自己太丢人。我喊那声鬼的时候,声音尖极了,像个女人。
……那个文学社社长把我送上车的时候,不太好张口地对我说:“周老师,我觉得您以后不要再写这种恐怖故事了……”
“为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读起来很过瘾,可我觉得,您总写,对您刺激很大。”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是我产生了幻觉?
就算是幻觉,那同样是可怕的。
假如,你的生命中出现了超现实的幻觉幻听,那么就意味着,你什么恐怖的东西都可能看见,什么可怕的声音都可能听见。那就意味着,啥事都可能发生,远远超出你的想象。那就意味着,一切不符合逻辑的都符合逻辑,一切没法解释的都是不必解释,一切不合情理的都在情理之中,一切荒谬的都是正常的,一切罪恶都是合法的,没有任何规范、规矩、规律。你将看见很多别人看不到的古怪的东西,你将听见很多别人听不见的可怕的声音,甚至穿白大褂的医生都可能是虚拟之物,这时候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还是相信医生的嘴?
恐怖的是,几天后我又听说了那个当天缺席的学生去约会的事——
那是个男学生。
那天下午,有个女孩给他打电话,说她叫姜丽。
他说:“我不认识你啊。”
姜丽:“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是我们大学文学社的社员,你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你。你们每一期《新绿》都寄给我们的,我一直在读你的诗,很喜欢,都抄在我的笔记本上了。”
《新绿》向很多大学的文学社寄赠,其中就有北方大学。
这个学生立即高兴起来:“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聊一聊。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你有空吗?”
这个学生为自己得到了一个红颜知己兴奋不已,他说:“好啊。”
赴一个陌生女孩之约当然比听什么作家发言更有诱惑力。而且,他听我说话,是和他崇拜的人在一起。而他和那个女孩约会,是和崇拜他的人在一起。
那个女孩约的地方是一个公园。那是多年以前情人约会的地方。那地方省钱。学生没有钱。
这个学生愉快地答应了。
在我们开始座谈的时候,他缺席了,他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公园,找到那女孩说的那座假山。他发现那个地方处于暗处,有点阴森。
没有什么女孩的影子。
这个学生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只有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冷冷看着他。他在阴影里。
这个学生想走过去问一问,刚才见没见这里有一个女孩。可是,他觉得那个人的神情有点可怕,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犹豫起来。他怀疑有人跟他恶作剧。
他推自行车要离开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阴影里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粗粗地说:“你往哪走哇?我就是姜丽啊!”
这个学生惊叫一声,扔了自行车就跑……
我从不过生日,因此我根本记不起来自己的生日。听了这事后,我陡然想起,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是的,8月8日。
八、我的单人办公室里一直有两个人?
世界,一半黑着,一半亮着。
——骆一禾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接待了仨陌生的来访者。
有一个男的,外省人,他到北京旅游,专门到我的办公室拜访我。
我跟他聊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头。他说他半年来一直跟我通信了,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寄信的地址就是我的编辑部地址。而他每次都收到那个周德东的回信!
取信和发信都是我的助手的事,我问她咋回事,她一问三不知。
那个男性从包里拿出一封很旧的信对我说:“您看,这是您给我写的第一封信,我一直珍存着。”
我接过来一看,是编辑部的信封和信纸,最奇怪的是,那信上的字体确确实实是我的字体!——假如他用周德东这名字给别人打欠条,那肯定得我还。
还有一个女人,也是外省人,三十多岁,是个电台主持人。
她对我说,她经常在夜里跟我通电话,一聊就是很长时间。
开始,我听她谈她的恐惧,她听我开导她的心理。时间长了,她和我就聊另外的话题,哲学,情感,政治,艺术……
她打的那个电话正是我办公桌上的那电话。
还有一个来访者,她是本市人。
她进屋见了我,很随便的样子,对我说:“嗨,周德东,你好!我把那个工作辞掉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鬼知道她辞掉的了什么工作!
但是我没有惊诧,我有心理准备。我相信现在出现任何莫名其妙的情况我都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我一点点试探她。
原来,她早就和我在电话里相识了。几天前,我曾经约她到编辑部来,那天我和她面对面地聊了一下午。
他在我的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他很从容,他不怕我突然回来和他不期而遇,他那惨白的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容……
我努力回想那天的情形。
那天,我的助手请假了。她的老公从国外回来了,她陪他。
然后,我努力回想那天我在哪里……
我在想我在哪里——到处都是他了,我要赶快把我找到。噢,那天我到一家出版社去了。
本来,我中午就可以回来,可我在半路上看见一个登三轮车的老太太摔在地上。她好像犯了癫痫病。
我正好从她身边路过。我跑过去,轻轻抱起她,把她移到路边,掐她人中……这种事任何人见了都不会不管的。
她终于醒了。
她犯癫痫病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因此,她的脸色惨白,没一点血色。我慢慢扶着她坐起来。
她木木地看着我,她那眼神似乎让我陷入多年前的一个非常熟悉的梦里。
她木木地问我:“你是我儿子吗?”
我想她是糊涂了。
我没有回答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忙把她送到医院……
现在我回想那老太太的脸色,心里一抖。
我交代一下我工作的编辑部的布局。
民居,三室一厅,编辑部一间,三个兼职编辑,每周一来上班。我的助手一间。我一间。
平时,很少有人到我办公室来。客厅是专门会客的,我从来不在我的办公室接待人。只有我的助手常进我的办公室,给我送信件和报纸。除了她,没人有我办公室钥匙。
我的助手叫天秤,是一所大学社会科学系研究生,她兼职给我做助手。她虽然长相平平,但她是个很要志气的女孩。她生长在江西农村,家境很苦,她从小得了贫血病,但是她一点没有自暴自弃,最后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
她是个很宁静的女孩,话不多,工作很负责。
她老公和她的经历很接近,后来他闯加拿大,开了一个橡胶制品公司,虽不是很红火,可也买上了房子和车。他在加拿大站住了脚。天秤很快就要移民加拿大了。
天秤的电话和那三个编辑的电话串线。
我办公室的电话单独一个号码……
他越来越接近了。我似乎已经嗅到了他的鼻息。
我的空间已经渐渐成了他的空间。
他在抢夺我的社交圈。
他在抢夺我的办公室。
我在一点点替换我!
这天,我一个人在我的办公室里踱步。
编辑们没上班,我的助手也不在。编辑部很静。墙上的石英钟在走动。天阴得厉害,但是雨没有落下来。
办公室的墙壁比我家的更白。我有点冷。我忽然有了一个恐怖的猜想:我的单人办公室里,其实一直都有两个人!
那个人是隐形的!我看不见他!
我的心有些虚飘飘。
突然,我觉得我的椅子似乎有点响动。我转过头,久久看它——自从我在那所大学座谈之后,我对空椅子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真害怕它突然转动起来。
最后,我把双手支在我的办公桌上,对我的空椅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坐着。”
我为自己的问话感到毛骨悚然。
我吸口长气,又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出来好吗?”
空椅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说:“我想,你也许是好……”我没有想起怎么表达合适,好人?显然不是。我就说:“你也许是好意……但是我想看看你。”
没有人出现。
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好像咀嚼什么的声音。我惊恐地回过头,看见有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
我怎么没有注意身后!
“你!……”
他看出了我的惊慌,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很年轻,长得和我一点不一样。他嚼着口香糖,穿得很酷。
我问:“你是谁?”
他抱歉地笑了笑:“我是《文化播报》的记者。”
我有点恼怒:“你咋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不知道敲门吗?”
他愣愣地看我,说:“我敲门了,是您叫我进来的呀!”
我说:“我根本没听见有人敲门!”
他更诧异了,说:“这房间里只有您一个人呀,不是您叫我进来的那是谁叫我进来的?”
……第二天报纸就出来了,题目是恐怖作家的恐怖行为。说有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叫周德东,他有怪癖……
我很气愤,但是我无话可说。
其实,这家报纸没有歪曲事实,也没有添枝加叶,甚至没有任何文字的渲染,百分百的实录。
九、他在我心里?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头
四点零八分,我离开北京。那个精神病院里的老诗人很多年以前就提醒我,“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雄壮的汽笛长鸣……”
他离我太近了,他已经紧紧贴在我的眼睛上,甚至他的身体的一部分都和我融合在一起了。我必须远离他,才有可能看清他。
我坐火车到了山西,到了那个产煤的黑乎乎的城市。
我找一家宾馆住下来,给自己办公室打电话。是我的助手接的。
我压低声音说:“请找周德东。”
她说:“周德东不在,去山西了。您是……”
她可能感觉我的声音很像我。
我挂了电话。
次日是周末,编辑部没有人。他该出现了。
我找来一个在宾馆当服务员的女孩子,请她帮忙代我找个人。他给她一些小费,然后,我对她交代了一番。
她拨电话,免提:“嘟————嘟————嘟————”
那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那女孩子用眼睛问我怎么办。我示意她继续等待。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终于被接起来。
那个女孩子有点紧张:“喂,请问,周,周德东在不在?”
对方的声音很低沉:“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我第一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我的办公室里!
我一下把电话抓过来,声音颤抖地说:“你好,我是山西的一个读者。我读过您写的文章,我一直想向你求教……”
我一边说一边想下面说什么。
“你怎么了?” 他关切地问。
我说:“我特别恐惧黑夜,每当黑夜降临,都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很多古怪的声音,看到很多可怕的影象。我甚至想自杀。”
他说:“这位先生,你那是幻视幻听,没啥可怕的。你看我写的故事,里面写到的情节是不是比你经历的更可怕?其中很多是我亲身经历,但是我戳破了它的谜底。其实都是很可笑的谜底。活着就是美好的。”
我说:“我不是觉得活着不好,我是挺不住了。很多好朋友都劝过我,他们都帮不了我。这几天,我想到北京去散散心,不知道可不可以跟您见个面?”
他说:“我现在正在写个长篇恐怖故事,过一段时间好吗?”
我问:“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叫《小人》,大约三十天就可以出版了。”
我大惊:《小人》正是我最近刚刚动笔写的一本书,属于商业机密,好像我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书名,连助手都不知道,连我太太都不知道。可以说,这个书名刚刚决定,还在我心里,还没成白纸黑字。他竟然说出来!
他在我心里?
我必须让他答应和我见面,我紧急地想着计策。
他不是总以一个好人的形象出现吗?那我就攻击他的软处。
我坚持说:“到北京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次出游了,我想我再也回不到山西来了。我已经把一切后事办理完毕。我只想见您一面。”
他突然变得很坚决:“我写作期间不见任何人。实在对不起。”然后他又说:“你有什么恐惧,可以晚上给我打电话。”
我说:“为啥要晚上打呢?”
他说:“我晚上写作,白天睡觉。习惯了。”
不管我怎么说,他死活不见我。
后来我再打电话,就没人接了。
离开那个城市时,我专门到《云冈纪实文学》去了一趟。都是同行,他们热情接待了我。我问他们和那个叫爱婴的作者有没有联系。主编说:“没这个作者啊?”
我说:“就是去年第2期或者第12期,我记不准了。”
一个编务找来那两期杂志。没有!我记得那文章发在最后两页,65页和66页。当时我还奇怪:16开杂志如果是4个印张,肯定都是64页。
那主编说:“你看,我们是4个印张,哪有65页和66页啊?”
他愕然站住
把自己紧紧握成伞把
而只有天空是伞
雨在伞里落
一周后,我从山西无功而返。
这些事我都没跟太太说。
她是一个家庭型的女人,对我的事业不闻不问。她的职业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出纳,她自己很少看文学书。她和我认识很长时间,竟然不知道我的职业是写作。结婚之后,她竟然不知道我写的是写恐怖故事。
她很贤惠,是逆来顺受那种女人。平时,她很少有什么不愉快,有了不愉快也不愿意表达,过去就过去了。
我很爱她。
我和她恋爱的时候,一次,我带她到野外玩。那次,我们带着面包、火腿、啤酒。
那片原野很辽阔,没有人,黄玫瑰遍地开放。
她偎在我怀里,我紧紧抱着她。
那一刻,我们忽略了生存的压力,忽略了现实生活中一切危险,忽略了前方不远的黑暗。像所有亲爱的人在一起一样,我们十分幸福,我们都很动情。
我们希望永远这样在一起,生生世世。
我轻轻给她唱:“我停在温柔富贵乡,迷失了春天方向,我一直都在寻找你,不美丽的姑娘。想和你结成寂寞夫妻,勤劳致富好好珍惜,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彼此老死在对方怀里……”
她说:“我们死了之后,还能在一起吗?”
我说:“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永远都分不开。”
她说:“假如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缕阴魂,你还会知道我是你前世的女人,我还会知道你是我前世的男人吗?”
我说:“那我可不知道了。”
她说:“假如我们互相都不认识对方了,怎么办?没有你,我受不了那种孤独。”
我说:“我们可以定个暗号啊。”
她就笑了,认真地说:“这样就好了,这样我们生生世世都能成双成对了!”
我有点伤感,低声说:“其实这都是我们的美好愿望,人都变成土了,怎么还可能成双成对!”
她没有听清我的话:“你说什么?” 我静静看着她:“我是说,抬头看见黄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她说:“这是……”
我说:“这就是我们来生来世的暗号。”
然后我问她:“能记住吗?”
她像孩子一样点点头,说:“记住了。”
我没有想到,我们的爱情被突然伸进来的一只黑手肆意践踏了。
我从山西回来,进了家门,太太正在看电视。
过去,我每次出差回来,她都会跑上来抱住我。今天,她没有那样做,只是问:“你给我带回的那个影碟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说:“啥影碟?”
她说:“就是你昨天让我看的那张呀?”
我的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棒子,顿时头昏眼花。
家是最后一块净土。
你在外面不管多疲劳,回到家就可以全方位地放松。你在外面不管多枯燥,回到家里,你就会感到丰富和温馨。不管你在外面多恐惧,回到家里你立即就感到安全……
外界太坚硬,太冰冷,家里才最温暖,最柔软。
而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也同样最娇弱,经不起一点点伤害。
而这个恐怖的东西,像一团黑雾,像一股浊水,他一点点渗透到我家里来了!
我的心又惊恐又悲伤。
我不想让她知道真相,我不想让她害怕。
现在,我最急切想知道的是他到底有没有上我的太太。假如他上了,那么我更不能让我的太太知道她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上了身。都是我惹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写恐怖故事,太太决不会遇上这样的窝囊事……
为了不让她察觉,我必须得和他对上号。
首先我得知道我是啥时候回来的,我还得知道我回来都和太太说了哪些话,我还得知道那个影碟是啥影碟。
我装做漫不经心地仰躺在沙发上,说:“这些天出差把我累坏了,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
“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说这次玩得很开心吗?”
我掩饰道:“开心不等于不累呀。”
我又说:“回来就忙乎,我都忘记我是哪天回来的了。” 你是昨天回来的呀,这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噢,昨天……哎,昨天我给你的那个影碟叫啥名?”
“你怎么了?你不是告诉我很多遍吗?叫什么《你遇见了你》,你还说这是一部真实的恐怖片,是你写的,被美国人买去拍成了电影。你怎么自己都忘了?”
太太一边说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你得注意休息了,怎么说你都不听!今天你的脸色缓过来了,昨天你刚到家,都把我吓死了!”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脸上没有血色的一个人……
我说:“这次我带回十几张我的影碟呢,我是忘了让你看哪一张。”
太太幸福地抱住了我。
她的眼神很甜蜜。我了解她,这是她一种信号,果然她接下来就悠悠地说:“你这次回来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心里五味俱全,但我还是强颜为笑,试探她:“你是说在床上?”
太太不回避,她甜甜地看着我,点点头:“嗯。”
毫无疑问,我的老婆被人上了。
我终于尝到了绿帽子的滋味。
她接着说:“我昨夜的感觉无与伦比。真奇怪,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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