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梦见我和我妈給我奶奶儿子看妈妈换衣服服。我奶奶死了。刚才我梦见我和我妈給我死了的奶奶换内裤

大漠悲歌——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爷爷奶奶和我作者简介
王卫东,1957年农历正月28生人,祖籍内蒙古伊金霍洛旗,现居达拉特旗。少时在乡下干过别人没干过的活儿,吃过别人没吃过的苦;念书期间正当“文革”,断断续续读到初中,未毕业便辍学回乡劳动;后因“农转非”摇身一变成了城市“知青”,在达拉特旗张铁营子苗圃参加了那场“很有必要”的“上山下乡”运动;1975年在达拉特旗青达门当了一名人民公社的干部,从事农村青年工作,曾几次出席旗、盟、自治区团代会,并被入选内蒙古第六届团委委员,1980年调入达拉特旗团委工作;1983年随潮流考入伊克昭盟教育学院读了二年成人大专,取得了一张地方承认的专科文凭。毕业后借调到伊克昭电台当记者,后又调入达拉特旗人民政府办公室,先后任综合秘书、副主任,在仕途上顺风顺水,不到两年便当了一个兵头将尾的官。1992年,受“南巡”讲话的影响,达旗机构改革,一纸公文便诞生了一大批“总”字打头的公司,本人临危受命“下海”为政府创办实体。不料,生不逢时,加之“水性”不好,几经“扑腾”才捞住一根救命“稻草”。上岸后与政体失之交臂,只得脱离“体制”,继续在商海打拼,任过公司的总经理、集团公司的部长、副总、党委书记等职,现已退休。
无论从政从商,本人从不世俗、从不市侩、从不迎合,一生正直,以文为友,爱在文字间苦中作乐,尤以散文见长。在《中国散文网》及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散文数篇;曾策划主编《崛起与辉煌》一书,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
大 漠 悲 歌
一、两个寡妇一桩婚姻
公元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七日,农历正月二十八。那天风和日丽,正值日过午头。在毛乌素大漠巴嘎淖尔那个沙巴拉尔里,一声嘹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哇…哇…哇”地打破了这个沉寂已久的沙窝窝!我奶奶喜出望外大声吼道:“生了,生了,还是个吊蛋的!”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在门外等候的我爷爷。(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爷爷盼孙心切,一个人蹲在门槛外“吧嗒,吧嗒”地抽着老旱烟。听到我奶奶这一声嘶喊,放心地在鞋帮上磕磕旱烟袋,起身看他的那群牛去了。他按捺不住期盼已久的喜悦,手背转一路走一路哼,哼着哼着就哼出了一首他最拿手的《下苏州》:
“一条扁担那软溜溜,担上黄米我下苏州呀么呼儿嘿,苏州爱我的软黄米呀,我爱苏州的大闺女呀么呼儿嘿”。
这个好消息马上传遍了巴嘎淖尔滩。
这个“吊蛋的”便是我。
我奶奶跑前拾后,打里照外,伺候着月子里的母亲和我。那时正值早春二月,乍暖还寒。一天,天空阴云密布,洋洋洒洒飘着几朵雪花,屋里的土炕炉子不快,直往家里冒烟。我奶奶怕熏着我这个宝贝,拖着一双小脚独自爬到了我们家那个茅庵房子的屋顶上去捅烟囱。
屋顶是个拱棚形状,泥抹房顶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犹如一个溜冰场,我奶奶好不容易爬上去,一不小心就像在高山上滑雪一样“呼啦啦”地滑落到了地面,好在那时的茅庵房子不高,但这一跤也跌得不轻,我奶奶的一只脚被跌崴了,而且脚尖朝后脚跟朝前了,疼得我奶奶呲牙咧嘴,她咬紧牙关喘着长气,未吭一声趴着挪回了那个小屋,焦急地等待着我爷爷回来。
本来那双可怜的小脚就够她痛苦的了,这回更是雪上加霜,一下子红肿得像个起了面的窝头。等我爷爷放牛回来,我奶奶二话没说伸出她那只被崴了的脚,“快,给我拧过来”。我爷爷使作浑身力气“咔嚓”,就将我奶奶的脚恢复了原位。
这就是我的奶奶!
我奶奶叫解忙则,十三岁时父亲去世。去世时留下三女两男五个孩子,我奶奶是老大。一个十三岁的娃娃与母亲相依为命拉扯这群孩子,我奶奶一个人照看四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全靠吞糠咽菜,孩子们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她说:“家里没个吃的,妈妈就把粗糠炒熟在碓臼上捣,捣烂让孩燕儿们(陕北一带的人对孩子的称呼)吃。那个粗糠嚼在嘴里实在是咽不下去,饿得一个个‘哇哇’地嚎,嚎哇哭叫活不成人啊!”
我奶奶提起过去那段岁月总是长吁短叹,说她那个老妈:“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的五个孩燕儿,没个吃上的、没个穿上的,社会上再没有比她更苦的人。”
她说,父亲死后不久,她的户家伯父解(hai)五方曾三进五出到他们家,劝说她妈妈改嫁。
解五方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拉扯这群孩燕儿不容易,找个人有个靠,给你帮衬一把,这样我们也就放心了。况且你还年轻,总不能守一辈子活寡。”
她老妈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斩钉截铁地说:“兄弟,你的好意我领了。孩燕儿都是我生的我养的,我能生下,就能把他们养大,我就是讨吃要饭也不会连累你们。至于我,你也放心,我活着是解家的人,死了也是解家的鬼。寡妇门前是非多,兄弟你以后少来。”
我奶奶说:“我那个倔强的老妈一辈子没改嫁,把我们一个个拉扯成人,娶的娶,聘的聘,一个也没打了光棍,一个也没被饿死。她老人家活了九十一岁老死。死时,儿孙满堂,重孙还爬得一材盖(棺材)。”
我爷爷叫王存良,也是长子。他们弟兄三人,分别为:王存良、王应良和王应魁。
据我爷爷我奶奶讲,我们这门人家自我爷爷的爷爷起就子嗣不旺。我爷爷的爷爷叫王脑亥,育有两子,分别是王鸡换和王连秀,我们这门人家就是王连秀这个族系,他是我爷爷的父亲。可是没等我爷爷长大成人,他就撒手人寰,留下了孤儿寡母四个人,那年我爷爷还不满十岁,我爷爷的母亲才二十八岁。
我爷爷是长兄,小小年纪就撑起了这个濒临破碎的家。然而,祸不单行。我爷爷的父亲王连秀死后没几年,依稀记得那是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我爷爷最小的弟弟王应魁,那年十二岁,被他的叔伯哥哥王常有领上到张家沟瓷窑买尿盆,回家的路上,路过超凯梁庙,王常有好奇,带孩子到庙里看神像。到了庙里,王常有开玩笑似的吓唬孩子说:“鬼、鬼、鬼,三条腿,掐了尾巴流黄水”。
王常有本意是开玩笑,可是在孩子的心中犹如扔了一颗重磅炸弹,脑袋“嗡”得像山崩地裂,顿时毛发倒竖,两腿发软,身上冒出一股冷汗。
晚上回到家里王应魁便昏迷不醒,一病不起,第二天早晨便呜呼哀哉!
我爷爷的老母亲怀着丧子之痛亲手安葬了她这个最心疼的小儿子,与她的俩个宝贝儿子相依为命,也是一生再未改嫁,活了八十三岁。
她死那年我十六岁。死的那天,我和我奶奶去草圐圙给牲畜铡草,家里就留有我的两个妹妹---王雁方、王艳萍和这个老奶奶。突然间两个小孩发现老奶奶躺在炕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把两个小孩子吓得赶快跑出去吼邻居。我们隔壁邻居何文明跑过来一看觉得事态严重,就跑来喊我奶奶,我和奶奶急马流星跑回去一看,已是奄奄一息。
从我记事起,我的这位老奶奶就已老态龙钟,体力活儿她已无能为力,但她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总在想方设法为她的儿孙们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记得她总是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掏猪菜。胳膊上总是挎个筐子,行走在我们住的那个沙巴拉尔。
她一生默默无闻。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她一生没离开过我们住的那个沙巴拉尔,她走得最远的一次路程就是跟随儿子从“口里”走到了“口外”;从我们祖祖辈辈,不知生活了多少年多少代的陕北神木县的一个叫毛石拉沟的地方走到了内蒙古鄂尔多斯毛乌素大漠的巴嘎淖尔滩,即现在的内蒙古伊金霍洛旗红庆河镇布连图村。在她的心目中神木县城是她知道的最大的世界,也是她最大的向往,可是她活了八十三年也不知道神木县城是个什么模样啊!
她临死时除了脑子有点糊涂外,身体还挺硬朗,一生没吃过药,没打过针,从没让儿子儿媳伺候过一天,死后人们说:“老婆儿人歇下好了,好回世呀”。她走时没给后人留下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人们连她姓氏名谁都不知道,她的儿孙也只知道她姓李!
我奶奶十五岁那年,我爷爷已经十九岁了。我爷爷这位寡妇老妈四处托人提亲,可是好一点的人家谁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父亲的寡妇家庭,最后还是我爷爷这位寡妇老妈亲自出马,跑到我奶奶家和我奶奶那个寡妇老妈商量。两个寡妇老婆同病相怜,都觉得门当户对,一家为儿,一家为女,也就痛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结婚那天,也没举行什么仪式,简单吃了一顿饭,我爷爷拉了一头毛驴就将我奶奶驮回来了。
走时,我奶奶打发不起身,说成甚也不愿意走。她那个老妈也是流着眼泪劝说女儿:“孩燕儿,儿大留下另,女大留下聘,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女孩燕儿迟早都是人家的人,谁让你转成女人了,女人就是这么个命,认命吧孩燕儿。”她越是这样开导,我奶奶越是放开声的嚎,边嚎边说:“不,我不走,我离不开妈妈。”
是啊,她离不开那个穷家,更离不开她那个寡妇老妈,她也不懂什么是结婚,结婚意味着什么。因为她还少不更事。
最后还是她那个老妈厉害,她将眼泪用衣袖一抹,心一狠对着我爷爷喊道:“大后生站下看了?过来,抱上走!”
有了丈母娘这句话,我爷爷跑过去一抱把我奶奶抱上就跑,任凭我奶奶怎么哭喊挣扎,我爷爷哪敢松手,抱在院外,驮在毛驴身上就跑。
我奶奶曾给我描述过她们那个洞房:我爷爷在陕北那个沟壑的崖根旁掏了一个洞,和老鼠打洞没啥区别。那个洞还没人高,人进去得低着头,人睡下,尿盆子就没个放的地方,因此,就在所谓的炕脚再挖一个小洞,尿的时候拿出来,尿完了再放进去。做饭没个地方,就在门外支个炉灶,寒来暑往,做饭、吃饭都得在门外,我爷爷借了人家一块烂门板,这就是他们结婚的全部礼物,也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我奶奶一下子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贫穷的环境,和一个陌生的贫穷的男人住在一起,说成甚也不愿意回这个家,她确实离不开生她养她、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个寡妇老妈。每次回婆家哭得送不回去,即使送回去了,嚎得又不让送的人走,她一个哭开,全家都开始嚎。
一说这些我奶奶好拿新旧社会做对比,她中年所处的那个时代虽然是正宗的社会主义,人们还普遍受穷挨饿,但她已经很满足,她常说:“还是毛主席好,共产党好,社会好。”她常对人们说:“你们遇上好社会了,甚不甚婚姻自由,过不成能离了,我们那盏会儿,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给给人家,这辈子死活就是人家的人了,想也想不起还能离婚?!”
我奶奶和我爷爷结婚以后,不知生育了多少个儿女,然而由于生活窘迫,存活下来的只有我的姑姑王香则和我的父亲王子庶。为了这一双儿女,我的爷爷奶奶也是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他们遭受了人世间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生活的无情的摧残。
我爷爷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曾无数遍地向我讲述过他们这代人的悲惨命运,每一次讲述时爷爷奶奶眼里总是噙满了泪水,讲到悲痛处甚至失声痛哭,“活人难呢!”
我奶奶总是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她经常教导我们说:“不要以为安上个人头就是人,人和人差得天地,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早已死了;人活一世三起三倒,谁也会有马高镫短的时候,得意的时候可不敢撑不住气;失意的时候也不要灰心丧气;甚会儿也要走得端、立得正;做人要做好事,可不敢苦害人,做好事是给后辈儿孙积德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云云。
这些生动的情景、苦涩的故事,富有哲理的言语,那些逝去多年但还在我的脑海里存活着的那些鲜活的生命,日日夜夜,以恍恍惚惚的方式不停地栖息在我的梦境中,以至于我情不能以。
后来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把这些零散的、残存在脑海里的记忆一一加以梳理,如果不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我愧对养我疼我亲我爱我一辈子的我的爷爷奶奶,愧对那些已经逝去久远的灵魂!
二、难以改变的命运
我爷爷生于光绪三十一年,即公元一九零五年,我奶奶生于宣统元年,即公元一九零九年,他们的有生之年经历了改朝换代和新旧社会,但不管什么朝代他们始终都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平头百姓,他们和普天下的所有穷苦人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庄户人。
土地是所有农民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生产资料,然而在那个年代,土地都被少数人垄断,身无寸土的穷苦人唯一的生存之道只能给富人揽工受苦卖力气。
揽工受苦也有好多形式,主要的有以下三种:
第一种叫“长工”,即掌柜管吃管住,常年给主人家干活;
第二种叫“半种”,即掌柜只提供土地。耕畜、籽种、农具、人力等基本生产资料由“半种”者负责。秋天下来分“股子”,一般地主分三分之一,三分之二归“半种”者。每年秋天庄稼一割倒,掌柜会打发人或亲自到地里数捆子,隔两捆拿一捆。
第三种叫“捉牛犋”,即掌柜提供土地、耕畜、籽种、农具等,受苦人只管干活儿,吃的不够可以向掌柜借,但春天借一石(一石三百斤),秋天要还一石五;粮食打下,先归还籽种和借的口粮,剩余部分对半分成。
为了生存,我爷爷我奶奶给人家揽长工、打短工、“捉牛犋”,什么都干,跟前方圆几十里有名有姓的富人我爷爷都伺候过,什么呼长财、杭侯和、张永厚、王跳则、王二存、何七虎ooooo等等。在这些富人的眼里,我爷爷是数一数二的好受苦人。但不管给谁家受苦,一般来讲,第一年管饭没工钱。第二年以后还能挣到两吊铜钱。可是挣下这点钱,除纳税、出官项,不仅不够,还得倒贴,干了多少年,分文不获,还倒欠财主一笔债。
我爷爷十九岁那年与我奶奶成亲,家里穷得像讨吃子丢了棍要甚没甚。怎么办?还得向财主借“驴打滚”( 即高利贷:借一还二)。
“揽工人儿难,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是猪狗饭……”
按理说,辛辛苦苦受一年,临下工该结算工钱来养家糊口,可是财主算盘子一拨拉,还得倒欠账,而且一年比一年欠得多。
有一年,十冬腊月,寒风凛冽,全家人穿得还是“老虎下山那张皮”,冬夏一身衣,冬天的棉袄棉裤到了夏天把里面的毛或棉絮掏出去就成了夏天的单衣,而且还得千补万纳补丁摞补丁。我爷爷因为要出门受苦,还算不错穿一条露肉棉裤,上身披一件破夹袄,腰束一条烂麻绳。我奶奶在家里还是穿着那条被掏空的露肉短裤,坐在炕上用那团破被子来遮羞,不敢下地出门。
看着全家老小衣着褴褛,实在忍心不下。于是在下工时,尽管欠账,我爷爷又张口向财主借了几块钱,买了两匹白粗布,拿回家用草灰煮一煮,算是染了色,每人做了一条裤子。
我奶奶十六岁那一年,穷得揭不开锅,我爷爷跑出去和当地的一家财主王跳则揽了三晌豌豆给人家锄。锄一天一人挣一升半谷子。当时那个地,草长得比豌豆还高,比豌豆也多,她一个小孩燕儿,又拖着一双小脚,一看见那个地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她实在没那个力气,锄不动啊。
有天,老天爷就像一个大蒸笼,太阳晒得她连气都喘不上不来,热晕得几乎虚脱,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坐在地里痴痴发呆。我爷爷一看不对劲,赶紧把我奶奶背上,找了一棵大树,放到树荫凉底下,正好树跟前有一泊子水,我奶奶也顾不了那个水干净不干净,趴下就喝,喝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为挣那一升半谷子差点丢了一条命!
我爷爷把自己的“苦”当作一种资本,想“以苦为生”,用自己的劳动吃饭,只盼望“受一份苦,吃一份饭”,只求“苦”和“酬”的相等,来改变自己穷困潦倒的命运。然而他根本没弄明白,他也不懂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这种“苦”和“酬”永远也不可能相等!尤其对于失地的农民,永远也不可能摆脱揽工受苦穷困潦倒的命运!
我爷爷和中国其他农民一样,从古到今一直都是社会的“最底层”, 这种“最底层”的命运,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农民的社会地位自不必说,共产党执政以来,把农民的地位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也仅仅是一种政治策略;人民公社集体化时代农民被紧紧地束缚在土地上,虽然一年四季辛勤劳作,但只能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劳动所得大部分支援了国家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可以走出土地,但农民工在和市场打交道时,仍然显得势单力薄,处于弱势地位,还是难以走出“最底层”的命运。同其他阶层对比,农民的“受苦人”地位更加突出,至今没有大的改变。
何氏家族是陕北神木县北部有名的大财主,何七虎弟兄七人,他虽是老侯(年龄最小),但他是整个家族的头领。拥有的土地不知其数,从“口里”买到“口外”,一直从陕北神木县买到内蒙古伊金霍洛旗的巴嘎淖尔滩和巴本袋。我爷爷是何家的主要伙计。为了生存和养家糊口什么苦没受过?什么罪没遭过?受苦人一无所有,只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和苦水!正因为这一点掌柜何七虎也看下了我爷爷这个好受苦人,对我们家比较开恩,想种多少种多少。
民国二十年代,何七虎在内蒙古伊金霍洛旗的巴嘎淖尔滩(即现在的红庆河镇布连图村)买下了不知多少顷土地,我爷爷和我奶奶在一次灾荒之后,牵着王氏家族的命运,拖儿带女,踏上了逃亡之路,从“口里”的世居之地走到“口外”的蒙地,在何家的土地上暂居下来,成了春种秋回的“跑青牛犋”,后来才逐步定居下来。
从我记事起我爷爷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那时是人民公社大集体,但他很少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因为他给生产队牧养着一群牛,虽然这群牛属于集体财产,对他来说仍然把这群牛看做是自己的自留畜(那时国家允许农民自种少量的土体、自养一至两头牲畜、自植少量的树木,被统称为“三自留”)。
为了这群牛,他干起活儿来简直不要命,好像从不知道累一样。每当春季,别人还在午夜熟睡的时候,我爷爷却在庄稼地里挖壕子叠圪楞(一种阻拦牲畜践踏的办法);他比任何人都起得早,回得晚,干得多;每当秋季,别人还在正午休息的时候,他起鸡叫睡半夜出去打草,从地里一背一背地往回背,为这些他心爱并辛苦了一辈子的这群牛安全过冬储备草料。我从没看见爷爷有午休的习惯,他唯一的嗜好是爱喝一壶浓茶和抽烟,每当他干活儿累了的时候就回家熬一壶茶,抽几锅老旱烟,只要有了这壶浓茶就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精神立抖,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以至于后来我爷爷不管去谁家,别人首先想到的是给王老汉熬一壶浓茶。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招待!
三、匪穴赎票
杭侯和是陕北比较有名的大财主。我爷爷说,他去杭侯和家“应聘”,主人家很大方地蒸了两大锅糜子面窝头,让前来“应聘”者吃,谁吃得多录用谁。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时,我爷爷正是能吃的时候。他一口气吃了八个半窝头,还觉得肚饱眼不饱。我爷爷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顿,杭侯和一眼就看中。因此,我爷爷给杭侯和做了好几年的长工。也是杭侯和比较器重的一个伙计。
当时活动于陕北神木一带的匪患主要是杨猴小这伙“抢头”。人们把杨猴小传得神乎其神,说杨猴小能飞檐走壁,练得一身轻功,跑马点椽头百发百中。当时这股“枪头”主要靠“绑票”为生,专拣大户人家打家劫舍,行话叫“请财神”。
当年陕北的人提起这股“抢头”吓得心惊胆颤,魂飞魄散。一听“抢头”来了,人们撒腿就跑,没个躲藏处,就像非洲草原上迁徙的角马,不管遇到多深的沟多深的渠都无所畏惧,纵身一跃。
有一回,我奶奶这位小脚女人跑不动,纵身一跃跳下了三丈多深的沟才免遭劫难。后来人们吓唬小孩说“不敢哭,再哭杨猴小来呀”,小孩儿哭声立止,吓得大气不敢出。
对杭侯和这位财神爷,杨猴小早就暗中派人踩好了“盘子”,这是“抢头”乐意要绑架的财神爷。
那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一天,时令已到大小雪之间,正是杀猪卧羊的季节,杭侯和一家上下沉浸在一片欢乐和喜悦当中。那天阴云密布,死气沉沉,东南风一个劲儿地向西北吹来,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正在天空中孕育。
伙计们正忙乱准备杀猪,突然听到几声枪响。我爷爷跑出脑半梁一瞭,吓得撒腿就往回跑,向大伙喊道:“快跑!抢 头 来 啦!”
整个村庄狗吠鸡鸣。沉寂了一夜的村庄像决了堤的洪水,人们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朝着门前的沟渠没命地开始逃。
杭侯和还在被窝里,听见我爷爷嘶喊,提起裤子往上穿,跑到屋外一看,宅院四周已被“抢头”包围的水泄不通。
杭侯和、我爷爷还有几个家下人全被“俘虏”。
一个当家模样的人喊道:“谁是主事人?”
杭侯和也算一条汉子,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长官,我是。”
“你是杭侯和?”
那个土匪头子对着一个匪兵喊道:“你来,辨认一下,是不是我们要的‘彩票’?”
那个匪兵是个歪脖子,脑袋始终向右倾斜,嘴巴向上吊起,像一条被人驯服了的丧家犬,摇尾乞怜地跑过来:二当家的,没错,就是他。”
然后又对着众匪喊道:“好,好。杭掌柜看来也是个痛快人!家下人、受苦人没他们什么事,就让他们去吧。”
匪兵让出一条通道,除了杭侯和,其他人像开了圈门的羊群一拥而出,开始没命地逃。
杭侯和被五花大绑,派了几个匪兵在看管着。其余的人则把猪圈里正准备宰杀的那两头肥猪给杀了,在杭侯和家安营扎寨住了一天一夜。
酒足饭饱之后已是第二天的半前晌,“抢头”开始撤离,杭家能够拿走的东西被一抢而光。
杭家老小跑得无影无踪,一连四十多天没一个人敢回家。
我爷爷知道受苦人不是土匪要绑的人,回家走了几天就回来了,还有几个受苦人也陆续都回到了杭家,可是杭家除了几十只羊没被抢走,其他财物包括粮食都被抢了个净光。
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伙计们都有点灰心丧气,说东的道西的,众说纷纭,有的说成啥也不干了非要回家。
我爷爷给大伙儿做工作,说:“杭掌柜平时对咱们也不赖,我们不是杭家的人,但也是吃得杭家的饭。人家遭了殃落了难,我们不能在人家伤疤上再撒一把盐。要走,我们也得等掌柜回来再走呀。”
在我爷爷的劝说下大伙儿还是不离不弃把杭家这个摊子给撑起来了。可是眼下要紧的是连肚子也填不饱,我爷爷自作主张说:“羊圈里不是还有几十只羊嘛。”就这样开始杀的吃羊,我爷爷说他一连吃了四十多天的肉。
土匪撤离后把杭侯和带上转到了一个叫二郎山的寨子梁(化名)住了下来,开始和杭侯和索要赎金,杭侯和满以为交上几百两赎金就可以放人,没想到这帮“抢头”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五千两,那得一百个元宝啊!那是杭家几代人的辛苦钱,吓得杭侯和倒吸一口凉气,说成什么也没敢答应。
对此,那个被称作“二当家的”恶狠狠地说:“看来杭掌柜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来人?”当家的一声令下,众匪徒将杭侯和架起就走。
几个匪徒把杭侯和架到一个若大的洞穴里,洞穴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屋里到处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恶臭味。
地上放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盛着一锅黑乎乎的粘液,散发出呛鼻的恶臭。窗棂上挂着一个皮制的灯笼,有几分古怪。
还是那个歪脖子狰狞着面目说:“你个老犊子顺溜点(老实点),爷爷是秧子房当家的,你晓不晓得?秧子房是过堂的地方,谁要是到了这里被爷爷上刑,不死也得掉几层皮。”
歪脖子抓起一把剪刀:“爷爷最喜欢剥人皮,从活人身上剥下一张整皮是我拿手的本事。”
这个家伙指着一个木头架子继续诈唬道:“剥皮时把人捆绑在这里,从脚跟开始一点一点往上剥,人被活活疼死吓死。看见没?窗户上吊的提亮子(灯笼),就是用人皮绷得,是我亲手剥的皮,亲手绷的,手艺怎么样呀?”
歪脖子又来到那口大锅前,用鞭杆敲击着锅沿,漫无表情地说:“这口黑锅是专门用来炸鸡子儿的,知道吗?炸鸡子儿就是把你架起来,脱掉裤子把滚烫的油浇在你那命根子上,活活疼死你!”
歪脖子说起几大刑法如数家珍,什么“熬鹰”、“喷花”、“背毛”、“挂甲”、“穿花”等等,听得杭侯和头皮紧绷,毛骨悚然,直吼:“长官,不要说了,我要尿尿。”
歪脖子继续诈唬道:“杭掌柜,是要钱还是要命?嗯?”
杭侯和也是个精明人,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想到自己几代人挣来的万贯家产,想到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怎么也得活着回去,便满口应承道:“长官,你就饶了我吧,你说五千就五千,我就是卖房卖地砸锅卖铁我给你凑。只是我这盏会儿身不由己,我咋介给你凑钱呢?”
歪脖子两个绿豆大的小眼睛骨碌碌一转说道:“这个你不用愁,我有办法。”
第二天,歪脖子就打发两个匪兵带了帖子出发。
来到杭侯和家,杭家大门紧闭,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杭家大人小孩没一个,两个匪兵等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等到我爷爷从地里回来。匪兵用飞镖把帖子往门框上一钉,叉着腰问我爷爷:“你是杭家什么人?”
我爷爷答道:“伙计。”
“杭家的人呢?”
“杭家的人躲抢头还没回来。”
“那就你了,杭家的人不在,伙计也能主事。杭家摊上大事儿了,杭掌柜被绑票我也挺同情。不过你们也要想开,把人赎回来是大事。有了人,不怕没有钱,好歹是一条命。再说了,这是你们当家人,‘家有万贯,主事一人’,可不能不去赎呀。”
说完掉转头就走。
我爷爷大字不识一个,不知帖子上写的什么。匪兵走后,我爷爷把帖子拿下来找了个识字的人,只见帖子上写道:“限十天带五千两银子到二郎山寨子梁赎票,过期撕票。”
我爷爷听了后,脑袋“嗡嗡”直响,心“咚咚”地狂跳起来。这几日,掌柜的被绑架,杭家一家老小逃的逃,跑的跑,没一个人敢露头尖尖,家里就几个受苦人,这可怎么办?
着急的我爷爷用衣袖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汗,蹲在地上双手拍打着脑袋:“老天爷呀!去哪闹五千两银子呀?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大伙儿看见我爷爷着急,把他扶起来说:“着急也没用,这些“抢头”只认钱不认人,没钱绝不会放人。”
我爷爷苦思冥想,一晚上没合眼。
第二天他和伙计们商量说:“杭家的人一个也不在,我们也不能看着不管,我看这样,咱们都凑点钱,去见一趟掌柜,掌柜肯定有办法。”
大家一听说“凑钱”,脑袋搐成一颗疙旦,愁眉苦脸说:“我们都是穷光蛋,家里连锅也揭不开,去哪儿凑钱?”
我爷爷一听这话起火得咬牙切齿,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喊道:“有个穷人家,没个穷村子,转、借、刁、抢也得凑,凑上百八十块,好去见掌柜。”
大伙儿都无奈地点点头。
我爷爷吩咐道:“如今儿就回去,投亲靠友能凑多少凑多少,驴打滚儿(高利贷)也行,只要掌柜的能回来,这些钱肯定能还上。掌柜的回不来,这个钱我来还。大伙儿快去快回,凑不上钱就滚回去。”
天开始下起了大雪,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这是几十年不遇的大雪,一下就是两天两夜,下得是沟满壕平。整个峁峁梁梁沟沟壑壑白茫茫一片,像一块没边没沿的白布苫住了整个陕北大地。
大伙儿走了两三天陆续都回来了,有的三块、有的五块,我爷爷出去还转借了几十块,一清点,正好凑够了一百块钱。他喜出望外,高兴得紧紧攥着这一百块钱,像似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怀揣着这一百块钱立马步行上路。伙计们担心,这么大的雪天能行吗?我爷爷说:“雪再大,也得走,过了日子抢头撕了票咋办?”
天逐渐放晴了,然而雪后的天气更冷,凛冽的西北风吹到脸上像刀子在割,呼出的空气立刻就变成了白霜,眼睫毛和胡须挂满了冰凌。
越往山里走,雪越大,在膝盖深的雪路上,他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在滚、在趟、在钻。他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走走停停,好在他对这条路比较熟悉,不然非掉沟里或滚到崖下不可。要是平时这条五十多里的路程,他半天就到了,可眼下这条路他足足走了一天多。
来到二郎山上的寨子梁已是黄昏时分。
这里是寨子梁的北坡,我爷爷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在一个避风向阳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窑洞,拨开被大雪封闭的口子钻了进去,走了两天实在太累了,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块儿羊大腿啃了几口,裹着身穿的大皮袄,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当他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太阳升起有一竿子高,他抓了两把雪擦了脸,又掏出羊骨头啃了几口,钻出窑洞,准备上路,忽听有人在哼着小曲儿:
“十八摸,摸到呀,大姐的沟里边, 好似洪泽湖水波连天,还有一座小金山, 哎哎哟,还有一座小金山。”
我爷爷心想:“抢头”。
从山坡上下来一胖一瘦两个人,唱曲儿的是个瘦子,脸二指宽,两个眼睛几乎挤到了一块儿;胖子个头挺高,大脑袋糟糠鼻子水泡眼。
瘦子还很客气地问道:“小兄弟,你上山是烧香问卦,还是办事?”
我爷爷答道:“办事。”
瘦子继续追问:“办甚事?”
我爷爷照着匪兵的说法:“赎票。”
“赎票?赎甚票?”一下子把我爷爷给问了个愣怔,结结巴巴答不上来。
瘦子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小兄弟看来不懂行规,‘票’就是人,人就是‘票’。‘洋票’是外国人,‘彩票’是富人,‘土票’是穷人,‘花票’是女人,‘快票’就是不过夜的黄花闺女,哈哈哈。连这也不晓得,还赎票呢?哼哼!”
我爷爷恍然大悟,急忙回答:“那就是彩票。”
“谁了?”瘦子继续追问。
“杭侯和。”
“带钱没有?”
“带了。”
瘦子对胖子说:“怎么样,当家的真是神了,他说昨黑夜做了个好梦,今天一准有人来送钱,你看,说来就来了。去,把眼蒙上。”
胖子从兜里掏出一块黑布,把我爷爷的眼睛蒙上,一股难闻的脚汗味直刺鼻腔,恶心的差点吐了出来。
瘦子又命令:“原地转三圈。”
我爷爷被带到“抢头”的驻地。胖子给他解开脸上的黑布,眼前一片漆黑,但一股难闻的蛤蟆烟味呛得他咳嗽起来,半天才看清洞内的布局。
这是一个有着几间房子大的山洞,四周点着十几盏昏暗的油灯,门的左右两侧是两排大炕,洞的中间烧着一个用铁皮制作的大火炉子,铁皮烧得通红。窑掌空出一块很大的地方,放着一张宽大的椅子,上面铺着一张狐皮,两边点着两根蜡烛。狐皮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瘦猴瘦猴的,白净脸,小眼睛,留着两撇小黑胡,脑袋前半部分剃得青皮光亮,后半部分留着长发至耳垂,身穿黑绸绵袍,外罩一件狐皮背心,手里捏着一把扇子在不停地摆弄着。
我爷爷心想,这个人好面熟,他左思右想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大抢头”杨猴小吗?他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两个眼珠时不时地瞟一眼,但他也不敢问。
后来证实这个人就是“大抢头”杨猴小。
但我爷爷怎么看,这个杨猴小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凶神恶煞,倒像神木城里的说书先生。
据我考证,杨猴小大名为杨耀峰,因人长得又小又瘦,所以老百姓称杨猴小。这个匪徒祖籍河北,是个农村中的流氓无产者,从小习武,横行乡里,没人敢惹。
民国年间,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土匪四起,杨猴小也拉起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招降纳叛,劫掠村庄,日益壮大,匪众数千人,流窜于河北、山东、山西、察哈尔、绥远五省和陕北一带数年,民怨沸腾,苦不堪言。有首信天游唱道:
十月里来天气寒,杨猴小队伍下了山,断的老百姓钻老山,咱们的红军来到了,人人都喜欢。
杨猴小胆大包天,官府、军队、洋人均不在眼中。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杨猴小曾被孙殿英、宋哲元收编过,但不久又复叛为匪,在绥西包头、达拉特旗等富庶地区安营扎寨。
后经绥远省主席傅作义严厉清剿,稍有好转。但其后经日本人唆使,又重新猖獗起来。
宋哲元是冯玉祥手下有名的铁腕将军。时任平津卫戍司令、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冀察绥晋行署主任并兼任河北省主席,曾命令部下领兵围剿杨猴小匪部,抓一个杀一个,格杀勿论。
在宋哲元部队的严密围剿之下,杨猴小匪部闻风丧胆,土崩瓦解,四散逃窜,杨猴小本人据说在陕北靖边龙眼瀑布一带从马上跌到山下摔死。
这是后话。
胖子和瘦子把我爷爷带到狐皮椅子前说:“大当家的,你真是孔明在世,我们一到后梁的坡底下,就看见这小子,他说他带钱了。”
大当家的问:“钱呢?”
我爷爷赶快解开皮袄,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兜子,刚要递过去,心想,不成。说道:“钱在这,我得见见我的掌柜。”
大当家的哈哈大笑,一口河北口音说道:“这小子人小鬼大,心眼还不少哩。只要你小子把钱交了,掌柜肯定能见。”
瘦子一把从我爷爷手里夺下布兜子递给大当家的。大当家的掂了掂沉甸甸的,问道:“一百块?”
我爷爷赶紧回答:“对、对、对。”
“不是说好五千,怎么才一百?耍我呢!”大当家的脸色陡然晴转多云,一脸不高兴,恨恨地将钱袋子扔到了地圪佬(墙角)。
我爷爷心想这下坏醋了,赶忙解释道:“不敢,不敢,这还是我们几个伙计东挪西借凑来的,这不是赎金,这是孝敬长官您的,你看这大雪天,想卖地卖房,也没人来买,况且杭家的人跑得跑逃得逃一个也不在,我们也做不了主,求长官先把人放了,掌柜回去凑够了钱,我保证送来。”
大当家的“嘎嘎”地笑了起来,脸色多云转晴,说道:“你小子真是个孩子,哪有先放人后给钱的?你小子要是跑了,我上哪找你。”
他端起一个小紫砂壶对着嘴喝了一口说:“你是杭掌柜的伙计你了解他吗?我知道,杭掌柜是几代财主的富裕人家,平时你别看他不显山不露水,那是圪龊老财(吝啬、抠门),一年光租子就收入几百石,他在神木县城还有当铺,不知赚了多少黑心钱,五千两银子对他来说,九牛一毛。卖房卖地纯粹扯淡,他唬你行,唬不了我。”说完发出一阵淫笑。
大当家的把我爷爷给说懵了。我爷爷只知道受苦,哪知道掌柜的在县城还有产业。他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大当家的,你说的这些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想救掌柜,我是个受苦人,真的没钱,我要有钱我就拿了。”
说着,我爷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十岁没了大(父亲),是我的寡妇老妈把我拉扯大,长这么大,我还没跪过我妈妈,今天为了掌柜给您跪了,请大当家的放人,我一辈子记你的大恩大德。”说着给大当家的磕了三个响头。
大当家的说:“你小子算条汉子。可干我们这行,有自己的规矩,不能绑空票,一求情就放人,那我们早就散伙了,还干什么绺子!说白了,我们只认钱,不领情,有钱放人,没钱撕票!”
我爷爷心想,今天救不出掌柜,但一定要保住掌柜的性命,不能让“抢头”撕票。于是我爷爷恳求道:“大当家的,我猴孩燕儿不懂事,求长官能不能再给我宽限十天时间,我保证把钱送来。”
大当家的略一沉思,眼珠子一转说:“你小子心眼够多的。你怎么能保证十天把钱送来?”
我爷爷说:“只要你能让我见掌柜的一面,我自有办法,十天送不到钱,你连我撕了。”
大当家的追问:“说话算数?”
我爷爷回答的铿锵有力:“算数。”
大当家的说:“你小子还挺仗义的,是个好才地。中国人自古讲‘忠义’二字,你敢闯我的寨门来救你的掌柜,说明你心地善良,知恩图报,有胆有识,很讲义气。看在你对掌柜的忠诚执著,我今天破破例,从今天算起再宽限你十天。好了,你去见掌柜的。”
大当家的吩咐那两个胖子和瘦子:“领他见面。”
胖子和瘦子把我爷爷领到一处破窑洞前,打开一扇铁门,一把就把我爷爷推了进去。
洞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杭侯和在里面却看得很清楚。一看是我爷爷来了,杭侯和跑过来一把把我爷爷的手拉住,两行热泪扑簌簌就下来了,哽咽地说:“存良,你咋介来嘞?”
我爷爷说:“咱们说正事,人家就给我一个时辰。”
我爷爷把以上情况大体说了一下,劝说道:“掌柜,钱没了,咱们还能挣,人没了,要钱有甚用,赶快想办法凑这五千两银子,要不然你的命就没嘞。我给人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才答应再给我宽限十天。”
杭侯和唉声叹气半天,给我爷爷安顿如此如此…….最后说:“这件事情只准你一个人知道,你快去快来。”
从窑洞里出来,我爷爷感觉如释重负,浑身上下突然像卸掉了千斤重担,走起路来感觉轻松有力。他和那两个胖子瘦子打了招呼,胖子和瘦子把我爷爷的眼睛又蒙上,亲自送到山下,并嘱咐了一番。
我爷爷直奔杭候和的老家。
回到杭家,他没见任何人,拿了一张锹,就跑到门前山水渠圪佬一个破窑洞的地下开始掏,不一会儿,一个陶瓷大瓮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我爷爷高兴得一把扳开盖在瓮沿上的一块青石板,满满一瓮白花花银灿灿的元宝展现在了他的眼前。这是我爷爷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多的钱,他拿起这个摸摸,捏起那个瞧瞧,心里有一股无以言状的、不知是自卑还是喜悦、是嫉妒还是羡慕的滋味。这时我爷爷才明白,大当家的说的也对。
他赶快照掌柜的吩咐,数了一百个元宝装在一个褡裢里,然后把那块儿青石板盖上恢复了原样。
次日清晨,天色朦朦亮,我爷爷拉了一头骡子出发。骡子的脊梁上驮着一个用牛毛织成的褡裢,褡裢里装着一百个元宝。
他尽量避开村子,沿着荒岭和山峁走。
傍晚时分,经过一天的翻山越岭,来到了一片杏树林间。
片刻从林间的隐蔽处冒出四五个人影,他们有的戴棉帽,有的戴羊羔子皮帽,也有戴狐皮帽子的,还有的用黑巾裹头,有的留着长头发,穿着黑色灰色的裤袄。
匪兵喊道:“弟兄们,上亮子(点灯)。”看来这些都是接应的“抢头”,他们点亮狼油火把,顿时黑烟缭绕,火光通明。这是我爷爷走时胖子瘦子安顿好的。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爷爷怕有什么闪失,走时候说好由“抢头”派人在半道接应。
有个土匪喽喽大喊:“从哪儿来?”
我爷爷回答:“从大路上来。”
又问:“到哪儿去?”
答:“到山上去。”
再问:“你上山是拜佛还是烧香?”
答:“烧香。”
这是接应的暗号。
暗号对上了,那个喽喽说:“得罪你了,山上有规矩,我还得把你的眼睛蒙住。”接应的胡子马上递过来一块黑布,把我爷爷的眼睛蒙上了。
经过半天的土路颠簸,来到了二郎山寨子梁门前,取下黑布,我爷爷环顾四周,看见的是满天的星斗和满院的灯笼火把。
那个土匪喽喽冲把门的崽子吼道:“老子回来啦,开门!”
寨门吱呀一声打开,我爷爷拉着驮赎金的骡子踏进山寨。
那个土匪喽喽对着一个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很壮实的汉子喊道:“大烟通,财神的大项(全部赎金),好好看着。这位老弟是赎票的,不能怠慢,我和弟兄们啃富(吃饭)去了。”
大烟通秃脑袋,国字型的脸上长着一对绿豆般的小眼睛。他看看我爷爷又看看那匹驮赎金的枣红骡子说:“小子,你的这匹骡子长得挺不错,褡裢里装的是老头子还是大耳朵(银元或元宝)?”
他命两个崽子,把褡裢卸下抬到后窑去。
我爷爷说:“不行,咱们最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大烟通说:“小犊子,这是爷爷的地盘,哪有你放屁的眼儿,你想放片(死),自己过土方(选死法),爷爷我伺候你。”操起二龙吐须马鞭就要抽打我爷爷。
说时迟那时快,这时候胖子和瘦子过来说:“唉,弟兄不得无礼,当家的说了,不能怠慢客人,他是来赎票的,不是咱们的人票,要好好款待人家。”
大烟通悻悻地看着胖子和瘦子,很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的鞭子。胖子对着我爷爷说:“兄弟辛苦了,咱们一块啃富(吃饭)去。”
我爷爷哪有吃饭的心思。
胖子吃完,把我爷爷领上说:“先到红帐先生那里登记交钱。”
胖子和瘦子把我爷爷交来赎金的事给大当家的一五一十作了汇报。
大当家的高兴得得意洋洋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杭侯和是有名的圪龊老财,这点钱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不过那小子(指我爷爷)也算一条好汉,要不是那小子给我磕那三个响头,我就撕票了。我知道他一个穷小子去哪闹钱,掌柜的肯定有办法,他想见掌柜正中我意,你看,这不钱就来了嘛!”
胖子和瘦子齐声恭维道:“大当家的真是神了!”然后转身又问道:“那人咋办?”大当家的说:“人家说话算数,我们也不能失信。放人!”
胖子和瘦子从大当家的那里出来,把我爷爷领到那个破窑洞前,给看管的人安顿了几句说:“可以走了。”
我爷爷把杭掌柜一抱抱在骡子身上,迅速离开了匪窝。
四、躲“抢头”
何七虎家财万贯,自然树大招风,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了抵御土匪抢头的侵扰,他成立了大概有十来个人七八条枪这么一支“自卫队。”
何七虎这位财神爷当然也成了这股“抢头”要“请”的对象,但何七虎有一套对付土匪的办法,除了有自己的“自卫队”外,他还发明了一种“地窨子”来抵御土匪的骚扰。
所谓的“地窨子”就是在那深沟的半崖上打一个大洞,洞里边生活资料应有尽有,有碾子有磨有水井。进洞时在门洞口架个梯子,人进去把梯子一撤,下面的人上不来,上面的人下不去,像防空洞差不多,里边至少备有十天半月的口粮。怕氧气不足,也为了站岗放哨,洞里与外界设有若干个“猫眼”。一旦土匪来了,附近所有老百姓就像耗子遇见了猫一样全部钻了洞。
一次,“抢头”来了在洞外围了七天七夜,想把这位财神爷“请”出来,土匪耍尽了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反而还丢了一条性命。敌人顺着“猫眼”喊话:“何掌柜,出来好商量,我们不会害你,包你全家没事,不多要,给500个大洋我们就走。”
何七虎也是一条硬汉,“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想杀想剮随你的便!”其实何七虎在每个“猫眼”都有一支枪在把守,说着说着就向“抢头”开了一枪,这一枪让这位喊话的土匪立刻脑袋开了花,里面的人听得非常的清楚,外面的土匪嚎成一片,“哥呀,我回去咋给娘交代呀!”
这股“抢头”一计不成又使一计,气急败坏地又使出了狠招——“熏”。土匪不知从哪里弄来狗粪,把狗粪和辣椒面搅拌在一起点着,顺着“猫眼”掉下来熏,可是没等放下来人们就用镰刀割断了绳索,早被老百姓踩灭了。就这样围困了七天七夜后土匪不得不开始撤退,但从此与何家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何七虎这一枪放的算闯下了大祸,土匪头目立即召集人马商量对策。过了不长时间,就对何家居住地——敖包焉来了次大扫荡。这次是一点消息也没打听见,“抢头”来了个突然袭击,多数人没有来得及躲藏。
这股土匪都是骑得高头大马,等人们看见,已经呱马扬鞭,一炮黄尘来到了何家的脑畔梁(住房对面的山梁),人们来不及躲藏,四撒五野跑成一片,大人叫,小孩儿哭,鸡飞狗跳。脑袋上面子弹在“嗖、嗖”地飞!何七虎也顾不了老婆娃娃,只顾自己逃命,跑到一个沟畔纵身一跃,几丈深的沟就跳下去了,躲了起来。
何七虎老婆也是个小脚女人,又有小孩拖累,哪能跑得动啊,被逮了个正着。这次被逮着的还有我爷爷以及何七虎的侄儿何胎气。
何七虎跳下沟以后藏在个隐蔽处。“抢头”没逮着何七虎就下令开始搜查,一个匪兵顺着何七虎跳下去的地方,端着个枪到沟底到处找。
何七虎在暗处,他在明处,当靠近何七虎时,何七虎双手抱起一颗石头照着这个匪兵的脑袋狠劲地砸下去,当场要了命,何七虎顺着沟继续跑,躲过一劫。
何七虎幸免于难,可何七虎老婆却丢了一条性命。
当匪徒们知道那个弟兄遇害后,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到了何七虎老婆的身上,这些惨绝人寰的畜生使尽了所有能使的招数,活活将何七虎老婆整死。
当匪徒们撤离以后人们陆续回到家里,发现何七虎老婆衣不遮体,遍体伤痕。两个乳房上钉着两根钢针,挂着两个铃铛。据说土匪逮着女肉票后,将其脱得一丝不挂,在乳房上钉两根钢针,强迫其擀面条,称其为“响铃面”,以其取乐。
何七虎的长子何银买还不到三岁,爬在妈妈的肚皮上,嘴里还含着妈妈的乳头……
何家大人娃娃、左邻右舍看到这一幕,悲伤地嚎啕大哭,何七虎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老天爷呀,你睁大眼看看,这是个什么世道啊!阿弥陀佛,造孽啊造孽!”
何胎气被逮着以后作为“肉票”,“抢头”向何家索要钱财,可是何家是有名的细球鬼,“背上元宝跳河——宁舍命不舍钱”。
“ 抢头”给何家捎话“让亲人限期来赎票,否则就要撕票”。
可是何家说成甚也不给钱,气急败坏的土匪开始给何胎气上刑,刽子手们手里捏着一把刀,把何胎气五花大绑吊起来,然后开始割脸上的肉,割得一条一条的连下来,行话叫“肉帘子”,割完脸上的肉以后又把何胎气手脚砍掉,把肩胛骨用刀子捅开两个窟窿,绳索套进去拴在马鞍子上打马扬鞭活活拉死。
我奶奶听到枪响,抱起我姑姑没命的往沟里逃,顺着沟拼命地跑,不知跑了多长时间终于找到了一个藏身的地方——一个废弃的煤窑。
我奶奶顺着煤窑的巷道猫着腰就往里钻,好不容易摸黑钻到一个掌子面,没想到这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乡亲。由于人多地方小,加之巷道深,通风不畅,孩子们被憋活得“哇哇”地嚎。大人怕孩子哭声引来土匪,就把孩子的嘴捂住,生怕有一点点的响动。
就这样在这个黑不隆洞的煤窑里躲藏了两天两夜,孩子们饿得连哭的力气也没了。好在煤窑的窑顶不住地往下滴水,大人小孩饿得实在不行就趴下喝上几口。我奶奶说:“怎么也得出去看看风声,弄点吃的,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呀!”
可是我奶奶苦口婆心说了半天,大家嚷嚷,都认为我奶奶说得对,但没一个人敢出去,我奶奶说:“‘枪头’是要钱,又不是要命,我们都是一群穷光蛋,人家要你能做甚?我们宁可让土匪逮住打死,也不能在这个地方当饿死鬼,你们不敢出去,那我去!”
就这样我奶奶把我姑姑丢给了一起逃难的姊妹,独自一人跌跌撞撞钻出煤窑顺着沟跑出去探听风声。那时正是半夜时分,“枪头”们睡得正香,我奶奶觉着没什么动静,猫着腰径直跑回家里。还好,自己那个破屋还在,家里的东西还在。我奶奶翻箱倒柜,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她记得她走时给我爷爷在后锅里留了几块窝头,她揭开锅盖一看,早就没了。她估计肯定是我爷爷回来吃了,这下也让她放心了。她翻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能吃的东西,突然想起窖里还有一口袋山药(土豆),她喜出望外,把山药窖刨开,装了半袋子山药背上就跑。
鸡叫时分我奶奶又折回到了煤窑。
大伙儿听见我奶奶回来,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来了救星。大伙儿把我奶奶围住问长问短,我奶奶说:“有甚好问的,赶快笼火烧山药呀!”大伙儿这才手忙脚乱开始捡柴禾。我奶奶打发几个后生到窑门口笼了一堆火,把那袋子山药烧上。
又熬过了一天,还是我奶奶跑出去打听到土匪已经走了,高兴得我奶奶跑回煤窑叫大伙儿出来,大人小孩才放心地钻出了窑洞回到家里。后来人们说:“要不是这个老婆胆大心细背了半袋子山药,我们这些人不死也得剥一层皮。”
五、逃难“艳遇”
我爷爷就没那么幸运了,土匪来的那天我爷爷正好不在家,在回家的半道上就被土匪逮着,逮住我爷爷以后主要是拷问掌柜何七虎藏在哪里?我爷爷说“不知道”。
确实我爷爷也是不知道,当时都是各自逃生,谁能知道何七虎逃到了哪里?可是土匪们不死心,以为我爷爷是何家的主要伙计,肯定知道何七虎的下落,就开始严刑拷打,把我爷爷五花大绑吊在房梁上,派了两个打手用水蘸麻绳抽打我爷爷,打得我爷爷是呲牙咧嘴,皮开肉绽,青一块,紫一块。
土匪则炖了一锅羊肉,上肉之前围坐在一起,不知从哪了弄了一坛烧酒,边喝酒边神侃,一个喽喽吼道:“大眼珠子,再给弟兄们来一段荤的,解解馋!”
那个大眼珠子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不耐烦地说:“讲啥?不讲不讲。”“不讲喝酒!” 众匪兵起哄地吼道。
大眼珠子又说道:“讲是有代价的,你们想听一人先喝一碗。”众匪兵齐声吼道:“行。”端起碗对着嘴一饮而尽。
大眼珠子自我吹嘘道:“嗨!老子在东北那疙瘩不是个吹,谁不知道俺大眼珠子,老子泡过的女人你见都没见过。”
一个匪兵眼睛一翻说道:“嗨,别吹死牛了,不就是几个娘们嘛。”
大眼珠子继续吹嘘道:“哼,娘们?娘们跟娘们就是不一样。老子泡过的娘们有小日本的,朝鲜的,俄罗斯的,你见过吗?”
众匪兵一听来了劲,吼道:“外国的娘们有啥不一样?”
大眼珠子得意洋洋地继续吹嘘:“外国的娘们就是不一样,浑身雪白细嫩,一点儿不像咱们乡下娘们儿个个皮糙肉厚,黑不溜秋。不但白嫩,还知道怎样伺候男人,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大眼珠子讲得津津乐道,唾液横飞,众匪兵听得津津有味,咧嘴傻笑。缠着大眼珠子:“能不能说得详细点儿?”
大眼珠子酒劲上来了正在兴头上,说:“你们想听再喝一碗。”众匪兵又齐声吼道:“喝。”端起酒碗咕噜咕噜又灌了半碗。
大眼珠子唾沫横飞继续讲道:“这窑子嘛,也分三六九等,有便宜的也有贵的。”
众匪兵齐声问道:“啥窑子最贵?”
大眼珠子答道:“最贵的数日本窑子。”他说:“日本窑子贵是贵了点,但值!窑姐洗涮的挺干净,打扮得也挺漂亮。如果不是过夜,窑姐们做完就起来,穿上和服跪在‘榻榻米’上和你唠嗑,绝不会让你再搂再抱。一般两个小时,除非你小子功夫好,没完没了坚挺在上面不下来。”
众匪兵哈哈哈一阵大笑,端起碗,“来来来,弟兄们干了!”一个匪兵吼道。
“数啥窑子最便宜?”那个匪兵继续追问。
大眼珠子继续吹:“最便宜的就是朝鲜窑子,妓女都是从朝鲜半岛逃荒过来的,价钱低,客流好。尽管朝鲜女人也很爱干净,但染病的还是很多的。朝鲜窑子一般都是光棍逛得多,有点身份,讲究一点的,都怕‘丢份’、‘掉价’,不去!或者去了也说没去!
俄罗斯窑子最不景气,价格比日本窑子低,和我们的高档窑子差不多。关键是尺寸不配套,俄罗斯人人高马大,我们同胞差不多是‘蹬梯子上去、打触溜滑(东北俗语:滑梯)下来’。窑姐不洗不涮的,在床上‘大’字叉开,言语不通也没什么交流——您随便。碰上有其他爱好的,她在底下抽烟喝酒都不耽误,反正你在上面也盖不住她。俄罗斯人一般都有腋臭,味道很难闻。遇到瘾头大的,勾起她的火来,想走都没门儿,很恐怖的。就是一个好——个保个的‘咂’(东北土话,‘乳房’)大!”
大眼珠子讲得眉飞色舞,众匪兵听得发出一阵一阵的淫笑。
那两个打手早就停下手中的鞭子凑红火去了,把我爷爷吊在房梁上实在受不了,他看见匪徒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呲牙咧嘴,醉眼朦胧。心想机会来了,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对着土匪大吼:“我要巴屎(大便)。”
“抢头”们听得正在兴头上,被我爷爷这一嗓子搅乱了阵营。一个喽喽吼道:“小圪泡,你找死呀!”,过来抬起脚冲着我爷爷的屁股就是两脚。
“ 抢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一位当家摸样的人发了话,“放下来吧,你看着点”。那个踢我爷爷屁股的家伙把我爷爷双手捆住栓了一根绳索,就像牵着一条狗一样牵着我爷爷出去方便。
那天夜里乌云遮天,漆黑一片。房子周围正好有一片竹芨林,长得有一人多高。
其实我爷爷哪有便意,他是想借机逃跑。他在竹笈林佯装蹲下,乘那个匪兵不注意,我爷爷运足浑身力气“嗖”得一下,用力挣脱了那根绳索,跑了。
那个匪兵向家里吼:“跑……了、跑……了”!家里那群匪徒喝得已经东倒西歪正准备吃羊肉,听见喊我爷爷跑了,放下饭碗就出去追。
那个当家的骂那个匪兵:“我日你妈的,连圪人也照不住,饭桶!”“啪啪”就是两个耳光,厉声斥责道“朝哪儿跑了?还不赶快追。”
那个匪兵扬了扬手,这群人开始搜寻。
其实我爷爷根本就没跑远,他藏在附近的竹芨林静观动静,等匪徒们搜索得走远了,听不见动静,我爷爷才顺着竹芨林猫着腰向匪徒们搜索的反方向,真的跑了。
我爷爷顺着竹芨林猫着腰继续跑,因为是当地人,对地形熟悉,他跑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才直起腰放心地喘了一口粗气,把栓他那根绳索解开来,坐下来静静地抽了一锅老旱烟。
心想:不知老婆孩子怎么样?一想到我奶奶和他可爱的女儿,我爷爷浑身充满了求生的力量,他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直奔自己那个破窑洞。
他敲敲门,家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一把推开那扇破门,家里漆黑一片。他找来自制的硫磺棍子点着看了一眼,家里什么都没动,只是自己的老婆孩子不在了,他知道肯定跑出躲“抢头”走了,这也让他放心了许多。看来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活着,只是不知道我奶奶现在躲在什么地方。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饿了,他揭开锅盖看看有什么能吃的,还好,后大锅还有几块窝头,显然,是我奶奶留给他的。我爷爷抓起窝头狼吞虎咽似的吃了饭,趴到水瓮上舀了半瓢凉水咕噜咕噜就灌了下去,然后拉开门赶快就跑,天亮之前他还必须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处。
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不远处土匪驻扎的院落里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并不时传来马子的响鼻声,看来“抢头”还在。他一刻也没敢怠慢,朝自家门前的那条沟跳下去,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时,村子里不时传来鸡儿的叫声,黎明马上就要来临。
他顺着沟继续走,天快亮时,突然在自己的前面看见隐隐约约有个人影,这时那个人也看见了我爷爷,显得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爷爷走上前一看,这个人头戴一顶毡帽,身穿一件肥大的羊皮袍子,脚蹬一双皮靴,皮靴的鞋尖向上卷翘,腰里还系着一根布腰带。一看这身装扮就知道是从“口外”草地上过来的。
这个人走上前来,喔哩哇啦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可是我爷爷连一句也没听懂,但从几个手势和肢体动作,我爷爷知道了大半。
他手舞足蹈比划着,意思是说他拉着三匹马,可能是想去神木城卖掉,走到半道遇着了“抢头”,把他的马子全部抢走了。现在就他一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从这个人的形态可以看出,他显得非常的焦躁和惊恐。遇着我爷爷后他又像看见了救星,脸上又显现出了惊喜的神色,拉住我爷爷的手,在祈求我爷爷救救他。
眼看着太阳快要出山,远处村子里不时传来人吼马叫的声音,看来“抢头”又要行动了。他也没仔细想,拉起这个人的手拽着就跑。
我爷爷知道这里也有个煤窑,就径直钻了进去躲藏起来。
可是这个煤窑不是我奶奶她们躲藏的那个。进去后,窑里空无一人。我爷爷找了一块儿比较平坦的地方,示意就在这儿蹲着吧。
两个人圪蹴在这里。我爷爷掏出自己的旱烟袋点燃抽了一锅烟,然后递给这位陌生人,他示意不会。
不知是这个人有意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是出于煤窑冬暖夏凉的缘故,这个人很自然地就将自己的毡帽摘掉,借助从窑里透进来的一束光亮,我爷爷很清楚地看见这位陌生人梳着两条发辫很细很长,从两耳垂直于胸前。
石破天惊!
我爷爷睁大眼睛,惊讶地问:“你是……?”
她也明白了我爷爷的意思,冲着我爷爷嫣然一笑,然后低倒头。
原来她是女扮男装!
这一幕让我爷爷想起了发生在他身边的一件事:有次“抢头”进村,他们的邻居老婆被逮着,几十个匪徒像一群发情的馋猫发出一阵阵淫威的嘶鸣,他们将这位妇女身上所有的衣服剥光正准备奸淫,一位“长官”厉声喊道:“都他妈的滚一边儿去,老子好长时间都没沾腥了。”众匪兵恨恨退下。
那位“长官”独占花魁百般蹂躏。等候在外面的那群匪徒早已亟不可待,等长官出来以后如饿虎扑食一般,一个个将魔爪伸向了这位孤寂无助的村妇。
等匪徒们一个个离去之后,这位可怜的妇人遍体鳞伤,疼痛难忍,无法挪动。婆婆躲“抢头”回来看见儿媳妇奄奄一息的样子,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嘴里不停地在念叨着“阿弥陀佛”。一位老婆婆听说后拿了个烂鞋底子跑来,把鞋底子放到炉子上烤热,在村妇的小肚子上熨,说这样能将男人那些液体排泄出去。同时也能起到消炎和镇痛的作用。
我爷爷暗自庆幸。
这位女子之所以能逃脱匪徒的魔掌,幸亏她女扮男装!
她有点害羞似的低着头,两只手不住地玩弄着自己的那两根发辫。
我爷爷才开始细细的端详,原来这个人就是不一样,细皮嫩肉的,两个颧骨明显的有点高,很明显,草地上的人常年在野外放牧,紫外线的照射使她的脸颊显得有点黑里透红。但由于体力劳动较少,因此她还保持着少女般的体型,那件又肥又大的袍子罩在她身上,使她显得越发的娇小,越发的年轻。少女般的矜持、腼腆、羞涩,使她看起来像个刚沐浴过的少妇一样,滑润细嫩的面孔上容光焕发,始终荡漾着诱人的笑意。
她把那件肥大的衣服脱了下来。铺在了面前那块比较平缓的下面是随时可以燃烧的太阳石上面,她小心翼翼地坐到那件袍子上面,示意我爷爷也挨她坐下。
他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我爷爷把他的旱烟袋收起,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坐下。她顺从地依偎着他,就像磁场的异极相吸一样,一切来的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和谐!又是那么的唐突!
他一把搂住她,霎时,一股电流在体内燃烧,他觉得他似乎搂着的是一团棉、一团絮、一团空濛濛暖烘烘的云。
那个漆黑的窑洞造就了如此美妙的触觉!
他把脸埋在她圆滚滚的颈项和肩膀之间。她的头发、她的肌肤、她的唇香、加上太阳石、泥土和汗水的气味,混合成一种沉醉的芬芳。
她伸出自己的左手,从自己胸前右边伸过去,将自己贴身的那件夹袄的一排纽扣嘣嘣嘣地一一解开……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漆黑的窑洞里她的手开始给他的手导航。
他的手宛如一叶扁舟在黑黝黝的惊涛骇浪中游遍她全部的领海。山峦起伏,波谷荡漾,从太阳石的巷道深处传来阵阵颤动,好像地球在他的脚下要飘然离去。但他又战战兢兢地发现:有大漠拨地而起的沙山;有沙海一掬清澈的甘泉;有原野茂密生长的草滩;有山涧飞奔流淌的小溪。
这里没有一句语言交流的词汇。
这里是最混纯的洪荒状态,两只早已孕育成熟的小白兔,一只还未羽化成蝶的蛹。一切都是原生的状态,发自原生的本能……
她本能的呻吟声从太阳石的巷道深处漂浮上来。
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真实的产生。
有位贤哲达人曾说过,黑暗真是一个奇妙的境界;黑暗中的声音最真切;黑暗中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说;不是伪装害怕阳光,而是真实害怕阳光。多么特殊的状态!
这是一片洪荒的原野,他在这一片荒原上摸爬滚打;这是一片沸腾的火山,既壮观又使他恐惧;这是一块久旱干渴的沙漠,它拼命地要吸干他身上所有的水分;这是大漠上的一汪清泉;这是一汪清泉中的绿洲;这是绿洲中的神秘花园;这是一个最古老神秘的话题,而这个最古老神秘的话题又是最新鲜的,最为可望而不可及的……
当他从那片滚烫的沙漠里爬出来,他好像身上所有的水分都已吸干,以致他几乎虚脱,喉咙眼儿有一束火苗直往上窜,幸亏那个少妇还怀揣着一壶水,她递给他大口大口地灌下去,感觉舒服了好多。
几天来“抢头”的严刑拷打、逃窜、饥饿、恐惧、疼痛,让这位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突然感到很劳累很劳累,疲倦感不断向他袭来,很快他就呼呼地大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半前晌,饥饿感一阵紧似一阵地向他袭来,幸亏那位少妇还藏有一点干粮,几块干烙饼和几把炒米,她拿出来示意他吃。他和那位少妇推搡了半天,但饥饿感还是迫使他把少妇的干烙饼啃了几口。如果说是我爷爷救了那位少妇,倒不如说是那位少妇也救了我爷爷。不是少妇的那几块干烙饼,很难想象我爷爷怎么才能在那个漆黑的窑洞里熬过两天两夜。
第三天,“抢头”开始撤退,这对孤魂野鬼走出那个窑洞。我爷爷把那个少妇送到通往毛乌素大漠那边的一条大路上,打发她上路走了。
这段“风流韵事”,我爷爷可能一辈子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却对他最心爱的小孙子讲了他这段“隐私”。
他说自从送走这个女人以后,两人再没见面。后来,我爷爷也从“口里”走到了“口外”,在毛乌素那片大漠安了家,但他始终没打听见让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女人。
他老人家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仙逝后的几十年,我这个不孝孙子,却用这样一种方式,而且还添油加醋,想象了不少合理的情节和细节描写,运用文学语言把您这段“隐私”给公开了。
六、心中那轮明月
民国年间,在中国陕北敖包焉的一条沟壑,我爷爷一双黝黑的大手,捧着“神瓶”,在一个龙泉眼下接“神水”,之后用红布将其包裹,挂于颈上,身后是俯跪祈雨的几十条汉子。
这群陕北汉子,头戴柳帽,手拿柳条,赤身裸体,齐唰唰跪倒在敖包焉何家黑龙爷庙前,“叫雨师”扯开嗓子向神告白:
“进的六月,滴雨未下,红日暴晒,云丝不见,山头冒烟,树梢着火,青苗干枯,生灵涂炭”云云。
礼毕,四壮汉抬起神楼。楼状如轿,柳梢遮饰;众人紧随其后,“叫雨师”手持粗长柳条殿后,有掉队者,光脊梁上登时就会冒出几条血印。
出得庙门,神楼信马由缰,逢山爬坡,遇沟跳崖,全无惧色。沿途见庙磕头,遇佛烧香,短者十里八里,长者三五十里,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黄风斗阵,似战场,如搏杀,不见人影,惟闻歌声。其领歌曰:
“五谷田苗晒坏了呀下海雨哟!”“清风细雨洒青苗呀,下海雨哟……”众和:“救——万民!”其声惨烈悲壮,如嚎似哭,令人不忍猝闻。
这是陕北农民祈雨仪式。
尽管这群赤身裸体的汉子是那样的虔诚,可老天爷还是滴雨不降。
陕北黄土高原本来是个旱灾频发的地区,有十年九旱之说。爷爷奶奶清楚地记得,民国十七年陕西全省无县不旱。灾情于民国十七年秋便迅速蔓延开来。有资料显示:“地无余湿,屋鲜尽藏,赤地千里,万井封锁无烟”。“殷实之家,举室啼叽,中下各户,延颈待毙。”成千上万饥民,在田野上搜寻草根、树皮充饥。很多人四处拣集鸟粪,用水淘洗之后,挑食其中未完全消化的粮食颗粒。耕牛骡马,宰杀无存,狗、猫,甚至老鼠,都成了灾民捕捉吞咽的对象,大批走投无路的灾民背井离乡,出外逃荒。
那一年,我爷爷正好承包了何二的三垧地,说下包一年给人家缴八石糜子,我爷爷奶奶满心欢喜,描田野,绘大地,迎着春分播种,顶着烈日耕耘,一个心眼为着五谷丰登!
然而,天不随愿,通年滴雨不下,颗粒未收,赔了个净光。
聘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也得算数。给人家何二交不上租子,没办法,我爷爷和他连襟借了一领大皮袄,又和邻居借了几块木板,才把何二这疙瘩账了清。
我爷爷弟兄俩人,他为长。在生与死的关键时刻,我爷爷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走”。
在民国二十年代的某一个时辰,弟兄俩人拖儿带女,携妻拎母,逃离王家先人不知居住了多少年多少代的那片沟壑,一路北进,在毛乌素大漠的巴嘎淖滩驻足。继续给何七虎“捉牛犋”。
我爷爷我奶奶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陕北那个大山,决定要走“口外”的那天,俩个人不知是兴奋还是惆怅一晚上没睡觉。
我奶奶说:“羊马年,好种田,今年正好是羊年,肯定风调雨顺年景错不了。”
我爷爷说:“听说巴嘎淖尔滩沙蒿长得有半人高,只要把沙蒿掏掉就能种糜子,能吃三年好庄禾。”
“嗯,我们再养点牛羊,用不了几年就能过上好日子。不过我听说,‘口外’沙梁地不和咱们口里的硬梁地一样,不耐旱。”我奶奶有点担心。
我爷爷说:“不咋,凭我们俩的苦水怎么也能把账还上,灰死(最差)也能落个饱肚子。”
俩口子在畅想着未来的美好。
到了巴嘎淖尔一看果然如此,比人们传说的还要好。有名的巴嘎淖尔像一轮明月镶嵌在大漠的深处,成群的飞鸟遮天蔽日,在这里繁衍生息,淖尔的前半部是嘎劳图和石拉驹两片草滩,长满了马莲、寸草,紧挨草原便是他们打算居住的地方,属于典型的沙巴拉尔地貌,梁壕相间,梁上沙蒿长得有半人高,黑压压一大片一大片,低洼处都是竹芨林(芨芨草)、寸草滩,牛进去都看不见,不知名的小水塘不知有多少,和“口里”那个黄土高原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爷爷喜出望外,他每天晚上最多睡三个时辰,半夜起来就到地里掏沙蒿,打算把沙蒿掏掉开荒种糜子。到了五月份我爷爷把所有的地都开垦出来了。
“芒种糜子急种谷。”我爷爷打算在“芒种”前后把糜子安种进去。
可是老天爷偏偏不随你的愿,眼看就要到“芒种”了,太阳还是红杠杠的,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着急的我爷爷我奶奶给老天爷跪下磕头许愿,说下到五月十三给老天爷“领牲”(向神灵、天地爷宰牲献祭的一种祭拜形式,寄托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我爷爷奶奶满以为有了他们这份虔诚,老天爷一定会天降甘霖。尽管没下雨,我爷爷还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开始摇耧下种,把糜子籽种全部干种进去了。
只要有点墒情,糜子就能发芽。
我爷爷押了一宝。
俗话说:“大旱小旱,不过五月十三。”因为这一天是关老爷的磨刀日子,一般来讲,老天爷多少总会下一点。到了五月十三那天,我爷爷我奶奶仰天长看,一眼在瞭着天上能生出一丝云彩,可是老天依旧还是那么蓝!
一个农民对雨的眷恋和期盼,永远都是那么的虔诚,那么的依赖,那么的无可奈何!因为在我们那个十年九旱的毛乌素大漠, 雨雪就意味着丰收,它和饭碗密切相关…….在我小的时候,我记得无论下雨还是下雪,总是看见爷爷奶奶,脸上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悦的笑容。要是长时间没有雨雪,人们就会陷入愁苦,到处是一片叹息声。
尽管老天爷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我爷爷还是非常虔诚地要兑现他对老天爷的承诺,他给老天爷上香、跪拜、敬纸,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老天爷:“赶快下点雨吧,地里的籽种还干放着了,救万民呀……”
然后,他朝住太阳磕了三头。站起,从自己羊圈里挑选了一只最好最大的绵羯子(阉割的公绵羊)拉出来,把羊摁住,准备了一盆清水,一条干净的白布。把羊的四肢及肚皮用那盆清水清洗干净,把羊的耳朵划破取了一点血,用黄表蘸血向苍天烧掉,然后又把那盆清水浇到羊的身上,松绑。
我爷爷一眼盯着那只羊,只见那只羊一抖擞,头猛力一甩……我爷爷高兴得对我奶奶说:“老天爷领了牲了。”
我奶奶也是喜上眉梢肯定地说:“这回好了,不出三天老天爷会有动静的。”
可是左等三天右等三天,等了一个多月也没见老天爷下一点雨。
农谚说:“大暑小暑,灌死老鼠。”可是直到“大暑”老天爷也没下几点雨。着急的我爷爷每天跑到地里,用手顺垄垄抛土看糜子发芽没有,可是糜子籽种还原封不动地躺在地里,只在低洼处零零星星上来一部分,而且七零八落,缺苗断垄。
庄户人不用问,一家做甚都做甚。到该锄地的时候,别人家都开始松土除草,我爷爷已气得一蹶不振,想彻底放弃。
我奶奶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劝说我爷爷:“天旱不误锄田,雨涝不误浇园。天是旱,但锄头上也有水了,不管咋说,捉住苗的地方咋也得锄锄。”她把护膝往腿上一绑,扛了一把锄头,下地给那些七零八落的糜子松土锄草。她说:“立秋糜子四指高,抽穂拔节溜人腰。指不定还能将扔进去的籽种收回来。”
她的所有希望都在那两铧子地里……
快到秋收的时候,或一日,天空飘来几朵乌云,不一会儿黑云翻滚,霍拉拉几声炸雷,天空立刻撕开几道白隙,顷刻间冰雹像羊粪珠子洒向地面,直下得漫山遍野白哗哗一片。
我奶奶费尽心机锄搂出来的几苗糜子被打得像个猫尾巴。快要成熟了的黄灿灿的糜子撒落一地。
收获的希望彻底破灭!
她感到锥心的疼痛无比的绝望!
她双膝跪地,面向苍天,两行热泪。“老天爷啊,你咋就不长眼睛,你让我们咋活呀!”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是啊!老天爷就这么不公,那年遭受雹灾的没几家。应了古人那句话:“风吹一大片,雨打一道线。”灾难就这样偏偏降临到我爷爷我奶奶的头上。
我奶奶觉得可惜,每天拿个簸箕,手里捏一把笤帚,到地里扫那些被冰雹打落了的黄灿灿的糜子。
爷爷奶奶春种夏耘,到头一场灾害颗粒无收。在自然灾害面前,他们显得是那么的单薄,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束手无策!
然而,不管遇到什么灾害他们都得默默地承受着,他们不会为此而将自己的劳动束之高阁;第二年他们还得心平气静去春种夏耘而不管秋天的收成如何,就像磨道的一头驴,围着磨盘不停地转圈圈。还得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一无休无止无始无终的春种夏耘。
因为他别无选择。
这就是我们的农民!
这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这就是那个黑脊背!
我爷爷这位铁打的汉子眉头搐成一颗疙旦,何家的租子交不上还能缓一缓,眼下一家人就要断顿,这可咋办?!
我奶奶把老天对他的惩罚全部归咎于自身,喋喋不休地唠叨:“我说五月十三你给老天爷领上个过命牲(宰杀了),你还舍不得,把你大大放了,这下把老天爷爷惹恼了吧,报应啊!”
要是在平时,我爷爷早就火冒三丈,但这一回却出奇的平静,他也疑疑惑惑,是不是由于自己的不够虔诚,才导致了这场灾难?
他低着头闷闷不乐地抽着老旱烟,嘴里只嘟囔了一句:“快不要鬼嚼舍练哏了。”(意即瞎说)。
他大躺了一天,晚上睡下突然对我奶奶说:“我还得回‘口里’。”
我奶奶问:“咋介想起回‘口里’?”
我爷爷解释道:“这巴嘎淖尔滩人烟稀少,咱们又东认不得西,西认不得东,少亲无故,借都没个借处?不走就是个死。”
我爷爷深知一个男人的责任重大。
我奶奶也清楚,家里的粮食已所剩无几。
我爷爷一晚上没合眼。他把从小给人家揽过工的富人像筛子一样过了一遍……
临走时他给我奶奶留下八个字:“长短活着,等我回来!”
陕北已到了深秋季节,粮归仓,草入垛。
我爷爷“拜访”的第一家当然是何七虎,他把他的遭遇如实向掌柜的做了汇报,何七虎关心的是他的租子和借出去的粮食,他哪管我爷爷此行的目的。我爷爷苦口婆心说了半天,只得到何七虎一句话:“今年交不上租子我也不能把你打成粮食,明年不说你也得还呀吧。”我爷爷满口承诺。这让我爷爷确实减轻了不少负担。
然后他一家一家的过,人家都说,现在是农闲季节,哪有营生?最后我爷爷还是跑到神木城南的麻家塔,找到王二存家,给人家诉了半天苦,最后王二存也是出于同情才答应给我爷爷寻一份营生,让我爷爷到东梁的地里挖壕子叠圪楞。
我爷爷到东梁一看少说也有十几里的壕子,他心里估摸咋也得两石粮食,他欢喜不已,回去就和王二存搞究。王二存不紧不慢说道:“存良,我这个圪楞叠也行,不叠也行,就是个拦挡牲口的作用。两石?一石也不可能,你想做就八斗草麦,咱也不用搞究,一口价,这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别人我连这点也不给。”
我爷爷思谋了半天。我奶奶手捏一把笤帚,跪到地里捡拾糜子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心一横:“干!”
他每天起鸡叫睡半夜,就像台挖掘机,起早贪黑,没明没夜地干。他一共挖了十几里的壕子,一边挖一边叠,没用多长时间就完工了。结束后王二存给了八斗草麦。
为了及早运回家里,我爷爷用二斗草麦倒了一头毛驴,驮了剩下的六斗草麦急匆匆从麻家塔启程赶往巴嘎淖尔的家。
可是,没想到饥年牲口乏,它也不堪重负啊,走了不到三里路,毛驴便“扑通”一声卧倒不起来了。
这可急坏了我爷爷,家里一家老小都在眼巴巴地指望着这点救命粮啊!求生的欲望和意志成了我爷爷唯一赢得生存的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我爷爷将驴背上的六斗草麦卸下一分为二,毛驴驮三斗,他背三斗。毛驴咋走他咋走,毛驴不歇人不歇,实在走不动了,他就把背卸下来,坐下抽一锅老旱烟,然后起身再走。饿了就跑到别人家,和人家死皮赖脸要一碗饭,把他背得草麦给人家留下一碗;困了,就到那些废弃的窑洞或烂房圪洞迷糊一会儿。就这样,他从麻家塔到巴嘎淖尔,马不停蹄,昼夜兼程,真不知他老人家付出了多少辛劳和汗水!
俗话说“路长不捎书”,可当时我爷爷瘦骨嶙峋,身负与自己体重相等的重量,徒步走了几百里路!
他那瘦弱稚嫩的肩膀扛起的岂止是六斗草麦?!
他扛起的是全家人的生命!
他扛起的是苦难生活的重担!
他是世界上最宽广最坚强的脊梁!
这一史诗般的伟大的壮举,惊天地,泣鬼神!
如果不是男子汉沉甸甸的那份责任;
如果不是大丈夫顶天立地的那份担当;
如果不是那份永不泯灭的希望;
如果不是那轮悬挂在心中的明月;
如果……每一种假设都有可能……
走到家门前,我爷爷吓得大气不敢出,他以为家里的老娘,妻子、孩子都饿死了,他站在那个茅庵草舍前不敢进门,立起耳朵,屏声静气在观察动静,没想到家里还有人,他喜出望外,一把推开门,抱住老妈不知是喜、是悲、是苦、是甜、是委屈、是劳累、还是心中的那份惊喜……
这位坚强的汉子在亲人面前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任凭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
“我盘算你们都不活着啦!”
在我们那个沙巴拉尔,女人就是男人的月亮。
在浩浩瀚瀚的毛乌素大漠,月亮至上,它照亮大漠每个孤寂的村庄。不管男人身在天涯,那轮明月永远悬挂在他的心里!就像村边家乡那条通格朗河滔滔而去,不管遇到高山还是大漠,终归要流向巴嘎淖尔一样。男人心里有了那轮明月,她就成了哥哥的牵魂线,他就妹妹心中期盼的那块白羊肚子手巾,他是她一生的依托,她是他停泊的港湾;男人心里有了那轮明月,这个家族就有希望,就不会倒下,生命就不会终结,而且会伴他走到人生的尽头!
七、三石绵蓬与四条人命
到了民国三十六年,旱灾又一次降临黄土高原,波及毛乌素大漠。旱灾愈演愈烈,大批走投无路的灾民再一次背井离乡,出外逃荒。后来我读埃德加o斯诺的《西行漫记》,其中写道:“…我看到成千的儿童由于饥饿而奄奄待毙,这场饥荒最后夺去了500多万人的生命!那是我一生中觉醒的转捩点;我后来经历了许多战争、贫穷、暴力和革命,但这一直是最使我震惊的经历……”
到了民国三十七年春,整个西北地区尸骨遍野,狗吃死人都吃红了眼。
老年人说“人吃人,狗吃狗,野雀老鸹吃石头”,这句话应验了。
还有人说“这是老天爷在收生哩”。
到了六月中旬,老天爷终于给毛乌素这片干渴的大漠下了一场饱墒雨,虽然错过了摇楼安种的季节,但这片大漠却奇迹般地长起成片成片的绵蓬、沙蓬等草。这是唯一能在大漠里生长的几种沙生植物,如果不是这片大漠,仍在“口里”的“黄土高坡”,我爷爷我奶奶恐怕也难逃这场厄运!
到了秋天,我爷爷我奶奶凭借这身使不完的力气和苦水,搂了十石绵蓬,用以度荒,让他们终于熬过了那个艰难的岁月。
然而让人遗憾的是我爷爷的叔伯哥哥王常有一家却在这场灾难中丢了四条人命。
那时王常有一家也从“口里”逃了上来,在距巴嘎淖尔四十多里的纳林希里给陈家“捉牛犋”。那年秋天王常有的老妈在纳林希里被活活饿死。临死时王常有的老妈给儿子安顿:“老命,把孩燕儿送人吧,女孩燕儿迟早也是人家的人,减粮不如减口,给给人家幸许还能捡一条命。”
就这样王常有做了一个生离死别的决定,“童姻女儿”。王常有育有三个孩子,大女儿那时已嫁给了宋有栓,身边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王常有四处打听,八方捎话,有人愿意领养自己的女儿做童姻媳妇儿,一分钱都不要,给女儿有口饭吃就行。后来被神木县刘家石畔姓武的人家领走做“童养媳”。
走那天,王常有指着这位陌生人对女儿说“这个叔叔家有好多吃的了,你跟上去哇,叔叔给你吃馍馍。”
孩子在这个陌生人怀里拼命挣扎,嚎啕大哭,“我不吃,我不吃,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孩子的妈妈,王常有老婆怕看到这一幕生离死别的揪心场面,早早儿就躲到邻居家里,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泪如雨下,捶胸顿足,孩子必定是娘的心头肉啊,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将自己的骨肉亲手送人呀!
“大老(父亲)我不走,我不走。”孩子伸出双手苦苦哀求,可是这条汉子面对孩子近乎绝望的哀求铁石心肠,他给孩子解释:“大老养活不了你,咱们家没吃的呀!”孩子说:“大老,我甚也不吃,就喝水行不!?”
孩子走后,王常有这条硬汉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水米没打牙,他不敢出门,不敢见人。他无颜面对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一双双谴责愤怒的眼睛!他在心里谴责、忏悔、祈祷,我躯躯七尺男儿,却保护不了一个还不到六岁的孩子!这个世道怎么了呀!
确实是啊,王常有,他现在已无任何保护孩子的能力,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悔恨的泪水直往肚里流!
这一走,生死不知,一生再没见面!
直到公元一九六八年,我父亲王子庶回神木老坟祭奠那些逝去的亡灵,顺便打听这个女子的下落,才知道武家领养回去不久也被活活饿死了。
这年秋天,我爷爷给王常有捎话,让他来巴嘎淖尔滩搂草籽,因为纳林希里是硬梁,不长这些沙生植物。不知是话没捎到,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王常有始终没来。
到了冬天,王常有却领着全家四口人搬到了我爷爷家。
王常有说:“窝不累窝是好窝,户不累户是好户”。言下之意是,赖也得赖在你王存良家!
我奶奶说:“人不到万不得已,谁好求人,不管咋说,救人要紧,天无绝人之路,能吃几天算几天,该吃稠的,咱们改成喝稀的。”就这样我奶奶每天熬两锅绵蓬糊糊供两家人糊口度日。
到第二年的春天,巴嘎淖尔滩被饿死的牛羊不知其数,这些死牛、死羊、死猫、死狗都成了这些饥民的上等好餐,只要看见死了牲口,不管是谁家的,被这些饥民一抢而空。
那年冬天,王常有的父亲王鸡换说要到他“捉牛犋”的纳林希里陈家去,看能不能借点粮食,走时拉了我爷爷的一头毛驴。刚走不久,老天爷翻脸不认人,狂吼怒呼,霎时风生沙起,沙借风威,风借沙势,刮得一炮黄尘,昏天黑地,直刮了一天一夜。
王鸡换走后的第三天,我爷爷那头毛驴突然回来了,然而人却不见,我爷爷感到事情不妙,四处打听王鸡换的下落。有人到巴嘎淖尔滩里头看牲口,说巴嘎淖尔滩死了一个人,我爷爷听到这一消息,叫上他弟弟王应良大步流星就往巴嘎淖尔滩里跑。一看,果然是王鸡换。
王鸡换卷缩着身子,被冻成了硬棍,腰里还栓着牵毛驴的那根缰绳。
显然,王鸡换是迷失了方向,本来应走纳林希里,却背道而驰走到了巴嘎淖尔滩,他可能觉得方向不对就原地不动圪蹴在那儿,夹饿带冻,死了。
那头毛驴也是通过苦苦挣扎才挣脱了缰绳逃了一条活命。
我爷爷和他弟弟两个人满含眼泪,两腿瑟瑟发抖,一边掉眼泪,一边捡牛粪。弟兄俩个双手颤巍巍地将这位苦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抬起来放到了那堆牛粪上,点燃。“冻死鬼,不要怕,烤烤火吧。” 我爷爷嘴里念念有词,就这样了结了这位苦命人的一生。
到了第二年夏天,夏粮快熟的时候,王常有饿得站立不稳,身体开始浮肿。一天,王常有出去乞讨,路过邻村一块庄稼地,见人家豌豆结了夹夹,就跑进去摘得吃了几个,不料却被主人发现,二话没说就把王常有痛打一顿。回来王常有长呼叹气,再没起来。
临死那几天指着我奶奶幸存活下来的一只公鸡说:“你二娘(我爷爷排行老二),把那只公鸡杀得吃了吧!”
可那只公鸡是我奶奶专门留下的种鸡,是用来繁殖后代的呀!
死那天,王常有怀里还抱着一个奶罐,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了一点鲜奶,但他已无任何吞咽的能力。
我奶奶后来说:“后悔呀,哪如把那只公鸡给杀得吃了。那时候人年轻,醒不得,也舍不得。”
她说,人到死的时候,那种求生无望的眼神,那种乞求无助的可怜的表情,让人想起就不寒而栗。她还说:“唉,那时候死得人多,活着的人也几乎都苶(nie)了。”
让我爷爷奶奶后悔了一辈子的一件事,是这年他给别人借了三石绵蓬(一种沙生植物,学名:软毛虫实。籽实可以食用)。那是我爷爷的连襟高文成,也是没办法跑到我爷爷家,好话说了个万万千,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点洋烟(罂粟),给我爷爷抽上,苦苦哀求,说成甚也得给他借几石绵蓬,我爷爷也是没办法,出于救人的目的,就答应给高文成借了三石绵蓬。
不料,冬天,王常有一家搬到了我爷爷家来度荒,一下填了四五口人,日子显得捉襟见肘。高文成一家安全地活下来了。然而就因为这三石绵蓬却丢了王常有一家四条人命啊!
我爷爷提起这件事就后悔不已。他说:“如果不给高文成借那三石绵蓬,也许王常有一家死不了那么多人。”
王常有父子死后,家里就丢下王常有的老婆和王常有唯一的一根苗?——儿子王凤岐,王凤岐当时才四岁。这对孤儿寡母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唯一能够拯救他们的也只有我爷爷。
我爷爷和我奶奶商量,这样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的找个人家有个依靠。后来经我爷爷说合,王常有的遗孀嫁给了我们邻村的一个邻居,这对孤儿寡母才得以幸存下来。
后来王凤岐携母迁居于鄂尔多斯市杭锦旗的道劳定居,育有三女一男。
八、恩将仇报遭陷害
陕北的匪患四起以及历经多次旱灾的劫难,我爷爷和我奶奶随着数以万计的逃亡大军,踏上了“西口”之路,在现今的内蒙古鄂尔多斯伊金霍洛旗的巴嘎淖尔滩有了立足之地,生活过的一年比一年强,除了能自给自足外,还有了一点点积蓄。某年的冬天,他用几斗糜子倒了一头母牛,打算用来发家致富。
我爷爷的迅速崛起,也引起当地一些人的嫉妒和眼红。以刘某八为首,张某恩、张某十一、李某旺等参与的一帮有钱有势的人,却在暗中苦苦寻求着驱赶王存良离开巴嘎淖尔滩的“苦肉计”。
刘某八对那几个人煽动说:“王存良把巴嘎淖尔滩的沙蒿快掏完呀,沙蒿没了我们人咋住,牲口吃甚呀?”
张某恩也附和道:“就是,王存良,沙蒿掏得垛下几垛,糜麻五谷打下几十石,洋烟(罂粟)割了几大碗,还买牛买马,他凭什么呀?神木上来个穷小子,现在快比我们强了,再不给他点厉害,他能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你们说咋办”?刘某八依枕燃灯正吞云吐雾吸溜着洋烟(罂粟)嗫嚅道。
有人质疑说:“王存良住得是何七虎的地,种得也是何七虎的地”?
刘某八不容质疑地说:“何七虎也是买得巴嘎淖尔的地,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坐地户”,他一个“外来户”还不服我们管了?还反了?”
“那咋办?”几个人把目光投向了刘某八。
刘某八是巴嘎淖尔滩有名的大财主刘某鼠的儿子,又担任着“自卫队”的排长, 可称得上是独霸一方的诸侯。
刘某八手握烟枪,抽着大烟,手下在给打着烟炮,吸溜一口大烟喝一口浓茶,两个鼻窟窿冒出两股白烟。刘某八得意地向那几个弟兄炫耀说:“饭后一锅烟,赛如活神仙啊。哈哈,哈哈”。
众人附和道,“大哥在巴嘎淖尔滩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你说咋办就咋办”。
刘某八过足了烟瘾坐了起来:“据听说,王存良在‘口里’给杭侯和揽工时,曾给大“抢头”杨猴小送过一褡裢元宝,你们说,这算不算‘通匪’?”刘某八问众人。有人说“算”,有人说“不算”,意见不一。
“如果不把王存良撵起,一旦被上面知道,那我们就是‘庇护罪’啊。轻者坐牢,重者就得脑袋搬家了。”刘某八进一步威胁道。
众人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刘某八。
事不凑巧,一天,何七虎的“半种”伙计张某乐在巴嘎淖尔滩偷了人家三头牛,要卖到包头。赶着三头牛走到东胜的杨七寨子,被当地官府扣押,经审问属贼赃,随即把张某乐扣押了起来,并通知札萨克旗(即现在的伊金霍洛旗)来人处理。刘某八等人作为保人将张某乐保了出来。
回到巴嘎淖尔,张某八这伙人可是大有文章可做了。
刘八某的嫡系张某恩对张某乐说“你偷牛的事实不容置疑,但你要开脱罪责,就得说是有人指使你干的。你把王存良咬下,就说王存良是坐地分赃,破了伙顶(破案),破不了伙分,要说的有时间、有地点,记住!”
张某乐是个外村人,还是我爷爷介绍才给何家做的“半种”伙计,这个人和我爷爷一样爱抽两口洋烟,两个人臭味相投,经常在一起吸溜两口。一天,张某乐向我爷爷提出给他二斗糜子,我爷爷说:“我也今年不宽套(充裕)。”拒绝了张某乐的要求,因此张某乐怀恨在心,恩将仇报。
张某恩对他这么一说,张某乐还有点摇摆不定,疑疑惑惑反问道:“王存良穷得有甚了,能补起这疙旦赃了?”张某恩说:“你这个人也是大闺女要饭——死心眼儿,王存良是何七虎的伙计,何家的地都是王存良给看管着,王存良补不起还有何家了吧。”张某乐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群王八蛋的用意。
经张某恩这么一授意、一点拨,张某乐如法炮制,一口咬定,他偷牛的事是王存良和他伙干的,主谋就是我爷爷。
这一桩栽赃陷害的闹剧立刻在巴嘎淖尔那个沙巴拉尔上演得轰轰烈烈。
村里的人议论纷纷,可我爷爷我奶奶黑摸不知。
一天,我们的邻居杨猫娃老汉来到我爷爷家,老人家以为真的是我爷爷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提醒我爷爷说:“咱们村出事呀。”还说:“张某恩、米某则、李某旺丢的那三头牛寻见了,是张某乐偷走的。”
老汉长呼叹气地又说:“唉,估计不是张某乐一个人,还有人了。”我奶奶好奇地接着追问:“还有谁了?”杨猫娃老汉到此打住,再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唉,出不了三天你知道呀。”
老汉走后,我爷爷和我奶奶纳闷。我奶奶说:“这个老汉咋说这么个话,出甚事呀?”
不得其解。
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八日,所有的人家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气氛中,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的吃喝。
二十八日一大早,我爷爷奶奶还在熟睡,突然听见有人拿枪托子戳门,怒汹汹地吼道:“王存良起来!”几枪托子把门砸开闯进来一伙人,说我爷爷偷了人。不容分说,将我爷爷五花大绑,一绳子捆起来带上走了。
全家人一下像掉到了万丈深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的那位老奶奶,我爷爷的老母亲嚎啕大哭:“儿啊,你咋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呀,我们穷不怕,就怕人家戳我们的脊梁骨啊!” 老奶奶信以为真。
当天,刘某八等人把我爷爷带到他们家,开始审问。“王存良!张某乐说,他偷牛是你出的主意,你指使他干的,破了伙顶,破不了伙分,你是坐地分赃,是不是?”
我爷爷是一条硬汉,他坚信一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他斩钉截铁地反问道:“张某乐偷牛我还不知道,我怎么会破了伙顶,破不了伙分呢?”
刘某八说:“王存良,我再问你,你过去给杨猴小送过一褡裢元宝,是不是事实?”
我爷爷说:“送过,是事实。”
刘某八继续诈唬道:“你知道不?这叫‘通匪’罪,闹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我当时只知道救命,如果不是那一褡裢元宝,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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