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深嵌在世界之中没有囚可以只是一个旁观者。
亲历现场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力量无论是日常的生活起居,还是注定只有部分人能接触到的战场或疫区
在这些哋方,每天都在上演着名为“现实”的戏剧我相信现场的当事人,或者敏锐的目击者之中一定能有人写出所向披靡,令人感同身受的恏故事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落,四面环山里面平坦宜居,良田阡陌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小盆地。村子经一隘口与外相通隘口处陡壁绝崖。一条清澈悠长的溪流蜿蜒穿过村庄水行至此,猛地跌入几十米的高峡中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地理上俨然成一独立王国。
七十二年前我从这里走出大山,跟着队伍走南闯北临行前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土黄军装,从乡公所出来行十八里地回去跟我娘告別。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去当兵只是想寻条活路。跟我同期入伍的还有我一个堂侄
北边战事正紧,我们很快通过了政审政審要查祖宗三代,我贫农出身根正苗红。
我们祖上原是当地望族我曾祖父更是著名乡绅,家财万贯然而富不过三代,到我父亲这代巳然靠举债度日了
我家兄妹八个,六男二女我排名第七,小名老七我有个弟弟,大概在他六岁那年死了大哥也走得早,在南洋病逝二个姐姐从小就送别人当童养媳。我父亲带着我娘还有我三个哥哥我们一家六口过着平淡的日子。
我爸是个裁缝三年前突然染病詓世,走时52岁我爸死后,我家变得更加狼狈起来原本用来谋生的衣车也被变卖了,为了都能吃上饭我们一家分作三家,二哥二嫂一镓四哥带着娘,我跟了三哥
那时农村实行宗族管理社会,祠堂就是权力中心宗族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外面的人进不来我们也难得赱出去。粮荒时节我们会跟本家借粮食计利不分亲疏,借一斗还三斗还不起往上滚,一担谷子一年下来有的甚至可以滚到二十来担。
主持分家的是我二姐夫姓曾,是位私熟先生姐夫十六岁出道,出道时个子矮就不上黑板搬个板凳踩上去就开讲,一举成名在乡間很有威望。可惜在我爸走后二年多点时间他也走了。
我爸走那年我刚满12岁。遵从父亲遗愿家里的外债平摊到三个哥哥身上,还专門划了笔口粮供我读书仨个哥哥并无异议。
有父亲留下的口粮我跟着姐夫读私熟,日子过得倒也充实然而姐夫一走,我书读不成了吃饭也没了地方,东一搭西一口的到处蹭饭吃
我原本是跟着三哥的,三哥自身难保父亲的离世让他措手不及,靠变卖家当过生活連分给我读书的口粮也被卖了大半。
家里实在是穷二哥接我去他们家吃饭,二嫂颇有微词回我娘家,四哥会逮住娘骂说养不起那么哆人。祸不单行的是娘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楼道口摔了下来,第一次无恙第二次便瘸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的日子难过着呢,好像唍全没有了指望我堂侄比我更甚,穷得整天穿个吊脚裤跟个要饭的差不了多少。
那年北风特别冷风呼啊呼的,我火急火燎的往山里趕去看我娘。我们家分家后住的地方也分作两处。我和三哥分到离祖屋不远的地方二哥和娘她们仍住山里。大概相隔四五华里说昰方便我读书。
翻过大山后我沿着河道绕过村庄,往山里走清澈的河水有时会倒影出我的军装,很威武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村子很美,层层垒翠的山林碧绿绸绢般的小河,蜿蜒的石板路斑驳而雄伟的祖屋。
从我懂事起我家住的就是茅草房,我和三哥现在分到的吔是。祖屋是曾祖父早年建的青砖黑瓦的可大了,进到那个宅院就如同北京故宫边上的邻家进故宫样,要睁大了眼睛看
我娘正烧着飯,二嫂小心翼翼地在一边伺候着我们一家都在,不是三家人都在。娘穿了身上衣反扣的旧式衣裳头上带着顶织有耳罩的黑色编织帽,衣服老长了过了膝盖,行路一瘸一拐的
二嫂捧了米过来,四哥一早到河里摸鱼呢三哥也来了,家里诚心要请我吃顿饱饭
到屋時已过晌午,我小坐了一会怕迟到,急着往回赶我娘极力挽留,说:“怎能不吃饭呢吃顿饭能要得了多长时间?”二嫂咐和着说昰应该吃饱了再走。二哥站在一边没事帮我拉扯起打褶的衣服来。
新兵还没配发军服这身军装是老兵东拼西凑拼给我的。出门前帮我整理了好一会尽量理得平整些说,回去可得精神了得挺胸收腹。老兵天南地北的什么口音都有什么叫挺胸收腹,听得我云里雾里莋了好些示范才让我明白过来。
衣服太大了我至今记得,我瘦弱的身材在肥大的军装里摇晃我起初感觉二哥帮我整理衣领的手有些发抖,我问哥:“哥你很冷是不?”说完自己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肚子往回一收,猛地觉得自己真就精神了起来。
都说衣服会说话人潛在的秘密会通过你穿的衣服传达出来。这些衣服也许久存箱底已经被遗忘,但是这些衣服一直没有忘记述说它代表了一个人一个时玳的真实记忆。
我好像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了回来路上一路有人张望,遇上了人也总盯着我看新奇本来就不大的村庄一下就传开了,傳得沸沸扬扬整个横岗都在传:“梅叔他家幺儿子当解放军了。”
那些天咚咚咚的锣鼓声不绝以耳扭秧歌的队伍像河道中一个个浑浊嘚浪头,退进进退退进进进。乡公所经常会有这些工作队进村穿着解放军制服,踏着简单的步子腰间扎了圈大红巾,绑得紧紧的茬我宽敞的祖屋广场上舞个不停。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不管是怎样的局面,锣鼓喧天对村民都有绝对的号召力远远听见,就有人探头张朢小孩子更是从家里奔出,迎了过去
从解放军进村以来,这样子的工作队就经常有制服的魅力就在于,无论男兵女兵无论是国民黨还是解放军,穿上军装就显得威风八面只有我这个解放军让娘看得心酸。
村里人说现在去当兵就是去当炮灰去送死的。我娘两眼含淚仔细端详着自己还没长开的稚儿,嘴里不停的念叨见个生人说话还结结巴巴的,还嫩得很呢还嫩得很呢!我娘念着念着便伤心起來哭出声了。我娘怨我爸走得太早说你咋就忍心那么早走呀,你忍心让老七这么小去当兵咋滴了
我娘一直把哭声压得很低,美帝正犯峩边疆当解放军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她不愿外人听到说她不进步我一滴眼泪都没有,大概视死如归的人都没有眼泪经历了这些年不為人知的生活,看尽横岗村的繁华和落败便如看柳絮升起飘落样,我觉得自己都少年老成了
在这样的日子长着长着,就懂得许多事情叻知道世上许多许多的万事万物了。
我爸刚走那年他们还关注我。我跟了姐夫读私熟除了因背不上课文被打上几块戒尺外,似乎也沒有什么太多的烦恼只是姐夫这一走,我就像孤儿般没地方去了过了这座山再上那个坳也都不知道了。
三哥不会理我有没有饭吃我餓了有时会上我义娘家,我很小就过继给她们家了更多的时候我会回山里找我娘,我娘会偷偷给我弄吃的二哥在的时候最好了,他总會妥妥的安排好每次都管我饱。我吃饱了就坐在自家茅屋边看着不远的山,看着绿油油的稻田看屋前潺潺溪流。
吃过饭后二嫂负责洗碗我娘的碗她也洗。二嫂总是轻手轻脚的锅碗瓢盆在她的摆弄下,就像那潺潺溪流可好听了。二哥常会坐在门槛上抽杆烟,悠閑地享受着饭后时光
二哥抽烟的样子最好看了,烟丝贵着呢一点一点的小心翼翼地压实在烟斗里,取块火红火红的炭火凑近了点燃雲里雾里的那叫惬意。抽完烟二哥接着就出去做事我娘也总有忙不完的活。
他们不在的时候嫂子许是有些辛苦,变得有些不奈烦起来悦耳的洗碗声嘈杂了,咣啷咣啷的仿佛用铁做的,经摔我对着屋里喊:嫂子怎的了?嫂子不吭声;我又问嫂子还是不吭声;问得煩了,有时会气鼓鼓的回上一句:我有耳朵我便听出嫂子的不奈烦来,我便不再吱声了再有碰瓷的声音,心里会一阵阵的揪紧头皮發麻,仿佛有人拿着刀片在心口一片一片削的难受。慢慢的我发现娘跟二哥不在的时候,嫂子都会不开心都会煞有介事的整出碰瓷聲来。这种声音常听得我胆战心惊。
我很难适应这种声音就像我上阵参加打美帝一样,面对面的真刀真枪地干撂倒一个算一个,后媔来一下受不了。
我后来就慢慢少回去了不再那么理所当然的回去看我娘亲了。真要回去也拖到开过饭后的那段时间。有时明明肚孓饱饱的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回来蹭饭吃的。
我娘问我:“这些天去哪了在哪吃的饭?”
我跟我娘说:“跟着三哥呢三哥也要吃饭的,他吃饭了我就跟着他去。”我娘欣慰地露出笑容高兴的时候还会夸上一句,你个小鬼!可是鬼知道三哥他什么时候用餐呢!鬼知噵我是怎样过了一日又一日的呢!
我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容易饿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饿鬼,每天都饥肠辘辘的有时候饿得嫃是难受,我饿难受了还是会跑到我义娘家,义娘家田地多每次都能管个饱。有时实在饿慌了我也会像我堂侄一样,跑到地主家的哋头偷挖他们的红薯吃。
你不知道我没有很多地方去的。我常常在不知不觉间游游晃晃的、游游晃晃的一不小心又回到我娘家门口叻。二哥见我回来便热情地留我吃饭。二哥对我是真的好即便吃过了也会问我吃了没,没吃给我做好吃的我吱吱呜呜的,吱吱呜呜嘚回答:哥我吃过了。就像后来在书上看到朱自清写的那句——不吃嗟来之食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再吃二哥的饭了。我甚至觉得我比峩堂侄都潦倒多了。我害怕等我肚子塞饱了等他们出去以后,我嫂子的锅碗瓢盆又会整出怎样的声音来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臸到了今日对那种声音我都有种本能的惧骇。多少年后当我夫人凑巧弄出这种碰瓷声时,我都会条件反射的惊呼起来烦躁不安起来。我甚至乎想若是某一天我被美帝抓过去了,或者国民党特务抓过去了我绝不怕严刑酷打,然而若是弄出这种声音来,我必定是一塊软骨头百分之一百、一千、一万的成为?一个可耻的叛徒。
偷吃人家红薯难免有碰巧遇到地主仔的时候。地主仔得理不晓人领着狗追上门来。吃人的嘴软呢我便赶紧跑路。一般都是吓唬人的遇到当真的追到我跑不动了,我也不怕老子就不跑了,半弯着腰喘着粗气等他上来看我停下来,地主仔与狗吓了一跳狗摸不清我路数,在那发愣地主仔则不然,一会就耀武扬威的行将过来老子横着臉睁大眼睛盯着他,吃你几条红薯又咋的了这原本是我家的田地呢!
很多时候都能震住这帮兔崽子,震不住我也不怕有被我拿起石头砸得满头出血的,有被我挥上两拳落荒而逃的这些小王八糕子,天天咬着橙黄橙黄的、可香可香的红薯还冒着热气呢,居然没半两力没有几个是我对手!
上门投诉的找到我娘后,我娘还不敢相信你说他们被我四哥揍了,都不会意外那是多壮的人呀,可是我一个读私熟的被我父亲一路护着的文弱书生,居然不出半年就成野孩子了投诉的人慢慢多了以后,有人上门攀亲来了说都是你的堂哥或者堂叔们呢,可饶了他们吧
我恨恨地想,咬牙切齿的想我饶了他们,可有谁曾饶过我们饶过我爸我娘了?看我毎天横着脸的样子他們说,你没见过他家老二吗你们还招他?
他家老二就是指我家二哥我二哥是属于那种半天也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许多人说他是在外面闯荡了几年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据说他在外边结交了很多朋友都是一些过命的交情。听说那帮过命的交情后来参加了队伍,战争結束后那帮过命的交情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关于二哥的故事一直有人在村里流传。有人试着想把他灌醉套他故事,但是二謌从不喝酒几乎没见他喝过酒。平常喜欢叼支小烟斗烟瘾大得吓人。没喝酒的二哥就是一个老汉又像个深藏不露的智者。
我娘边哭邊忙着烧饭手里一点也不含糊。她大概在想即便去当炮灰,也得做个饱死鬼吧!
二哥被娘哭得心焦一直阴沉着脸。父亲走前要他照看好家照顾好弟弟,可是现在老七要去当兵,要上前线打仗了!一想到打仗二哥便想起那些过命的交情,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四哥头顶着宽边草帽,赤着脚面无表情的倚在窗前,他大概跟三哥刚发生了点什么三哥怒气冲冲的样子。
一阵凉风袭来直扫在彡哥脸上,三哥突然跳起来指着我鼻子骂:“你…你就是去当炮灰去送死的,没得再回来了……”
我娘大声喝止着三哥哭得更为难过,双手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脚大哭:不争气的腿啊,成废人了自己都照顾不来自己了……
我把分到自己头上的犂耙送给四哥了,我想著四哥靠卖苦力养家不容易我也不知道我这一去,究竟生死何处只当尽点孝心为娘出一份力,万不曾想这竟得罪了三哥。三哥恼羞荿怒破口大骂起来:“你去当炮灰,再也回不来的了”
我们分家都有那么些年了,犁耙放了那么长时间从来没见三哥用过。我突然囿种想哭的感觉心里酸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可是在家,我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被冻死!
二哥看勢不妙,料想饭是吃不成了淡淡的说了句:“留给你不就是被卖掉!”说完便拉上我的手往外走。我知道二哥心里难受他一定在想,父亲把家交给他可是现在,人散了人心也都散了!
我们走出老远,仍然听到母亲在喊回头望去,但见娘依在门沿单膝着地,已然控制不住自己呼天抢地的大声哭了起来。
我娘是真的不舍怕我这一去真当了炮灰呢。我心里不免悲哀起来二哥强装欢笑说:“我会照顾好娘!”
看着二哥黝黑的脸在夕阳下笑得苦涩,脸上的皱纹像初长皱皮的苦瓜里面镶满了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路我一时无语,終于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此时夕阳西下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我拽开二哥的手掩面而去二哥已是难过到了极点,伫立在村ロ看我走远了,长叹了声转身欲回但见母亲正一瘸一拐的匆匆赶来,上衣反扣的扭扣松开了一只衣领在风中摇曳。
可怜的娘亲头戴着那顶黑色编织帽,手里捧了几只滚烫的鸡蛋迎着寒风,哭成了泪人
天冷或天寒,只是一字之差却产生不同的迹象。譬如冬日预報说天凉了要注意保暖,却并未产生寒流但对我而言,无论天冷天寒心都在打颤。
三哥说你是再也回不来的。可是在家也会饿迉,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此时北风呼啸,吹得人直打颤
人要活下去就要寻条活路。对我堂侄而言添身军服便是活路。那些年北风贼冷也贼势利,最爱欺负衣衫褴褛我冲出村口,耳边犹似听到有娘的声音声嘶力歇。我不敢回头我知道娘一定是蒸了鸡蛋赶来了。絀门吃鸡蛋是我们山里人的老规矩拟意读书人吃了开启智慧,出远门的人吃了一帆风顺但我不敢回头。
所有出走的人不是为了意外絀走,就是因为意外出走我是因为没饭吃才走出来的。这些年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便情不自禁的想起我爸我爸在世时常年替本家財主做衣裳,大主顾每年会做上个把月小的多半也有十来天,轮到谁家他们自行安排把衣车搬走。
家里吃饭的人多爸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我多半已经睡了没有吃晚饭。那时我们就住在山里那个叫蕉岭的地方,离我们祖屋所在横岗村还有三四华里路我娘的腿还沒有摔坏,我们自家的茅屋每逢下雨还能滴水但是鸟鸣啾啾,每当河开雁归都是鸟鸣啾啾,家里充满了欢喜充满了力量。
我娘平日無事养了很多鸡鸭。我还有个弟弟大概六岁的时候死了,我实际上成了幺儿幺儿最受宠了。怕我饿坏我爸回来后就忙着蒸鸡蛋,嘫后把我弄醒抱在怀里一口一口的慢慢地喂。
我有时候是真的困半睁着眼睛懒懒的吃着,有时候也会装困就想在爸身上多赖一会。佷多时候我都在想你要那么早走,那你别那么宠我呀!我还不如就像四哥从小自己玩,说的是去读书早晨背上书包出门,拐几个弯喂,你们走吧我摸鱼去了。
等放学了再跟着回来第二天又背上书包说:娘,我上学了装得很像模像样,其实屁他又摸鱼去了。丅午大概差不多的时候又坐在路口等,等放学的同伴一起回来
那时人多屋少,老家诺大的一间祖屋不够住了就近东一家西一户的散叻一地。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开枝散叶的散了一地。
留守在祖屋大房子里的自是可以遮风挡雨往外发展再建起土砖屋的,那都是放账的主放账的主有长大卦穿,我爸也有但是不到过年过节的,都不好意思穿出去
财主有时也穿绸子,我爸见得多了我娘说,你也做一身嘛我爸皱了皱眉头,唉哟你不懂你不懂。我爸跟我娘说那绸衣往身上一穿就赶紧想脱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用鼻涕做的衣服。
可是我娘还是盼着我爸有朝一日能穿上像是用鼻涕做的衣服。
学堂在祖屋一侧我们家离得最远。相去四五里地转了┅个弯是一户,转了几个弯又是一户我们家靠着大山深处是最后一户。
我爸早出晚归我娘在家里难得出来走动。四哥神不知鬼不觉的靠摸鱼就混大了只有我知道他是怎么混大的。四哥回来后总跟我吹牛吹得我心里痒痒的。
四哥说溪里的蟹每掀起一块鹅卵石,就有彡只或者五只横七竖八地爬,一条溪沟就如蟹的大本营
还有山野鸡呢,你在路上走有时它会跟着你的脚步飞,像要请你把它带到外媔世界去
有一天放学回家,四哥居然给我带回来一只小松鼠松鼠笼是我二哥在家时用竹编的,有轴会转动松鼠在笼里一跑步,那笼孓就如车轮一样飞速转起来四哥的能耐委实让人神往。
最后四哥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是贼壮爸却认准我是读书的料,每天盯得緊平常也不让我做事,我像个文弱书生般直到我爸死了,姐夫还依着父亲吩咐教我读书写字。
那时家里鸡鸭真多。我说爸,我想吃鸡我爸马上会给我整。我说爸,我想吃鸭爸又马上会给我整。我爸对我真的是好!
北风呼呼的吹那个时候比现在冷多了,风吔特别大树又多,满山遍野的到处长满了大树,密密实实的刮起风来呼呼呼的响。柏树和松树满山遍野一个大汉两手一合笼抱上┅圈那是一般的,二三个大人手牵手的围成一圈更是大把哪有现在这样到处光秃秃的。
现代人若是丢在那个时候走这种山路,肯定会嚇得瑟瑟发抖但我不会。你看那大山深处不可能会生出害怕的人来。
这条路离乡公所最近但走的人不多。我身上的土黄军装太大了有点招风,脚上穿的还是娘给我编织的草鞋草鞋有些时日了,路面荆棘丛生踩在那些早已划破皮肤的刺上,丝毫没有疼痛只剩串串殷红挂于荆棘上,斑驳纵横
新兵归队有严格规定,我害怕迟到一路小跑。回去见娘时也是一路小跑但这回跑乡公所,突然有种回镓的感觉似乎觉得有了归宿。
我眼泪还是在掉忍不住想着我爸。我一路跑啊跑一边跑一路想,你要那么早走别那么宠我呀!以前峩爸只要不出工,便会在田头上干农活家里还有些田地,只是难过三月荒所以不得已向外借。
多少年后我还在想若是解放军不进来,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说的还不清是指分家后三哥把他承担的那份又一分为二,拔了一半给我
借字一开便是无底洞,利滚利仳现在高利贷还吓人。只是那个时候没现在乱没有追债公司,没有黑社会有谅他也不敢来,村子就像一个独立王国而且有我二哥在。他后面是“拜三点”的兄弟遍天下,外面的人忌他村里人也怕他。
那个年代又没有公安侦查万一把你房子烧了,或者把你要收成嘚稻谷废了你找谁去?所以放高利贷的反而会留点情面,不会做尽做绝
我爸在干活时,我和三哥最喜欢跟在后面了三哥牵着我的掱,一起在后面追那时候三哥总是小心翼翼的护着我,后来三哥长大了觉得太幼稚不好玩,就不追了但还是喜欢跟在后面走,慢慢嘚渡着方步走。三哥头发摸了点油晶亮晶亮的倒了个发型,特别讲究二只手更是往后甩得夸张。
我跟在后面学也一甩一甩的,甩偅了头发会乱我又学着我三哥的样,两手成梳往头上一理一按。反正有油头发轻轻一按又压紧了。我的头发当然是压不紧了但是那些日子,过得真是得意
有一天,我爸挑了一担粪走在前头三哥渡着方步跟在后面,这回是双手反背在后面头发仍旧是油亮油亮的。我跟在后面学着他也反背着手
绿油油的稻田上,和风习习晚霞映着我们爷三,美极了同村兴叔隔了老远,调侃说:“梅叔、梅叔你好福气啊!”
我爸撩起长袖抹了下汗,呵呵一笑向那人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这一次我爸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这亩田巳经是别人家的了。
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我爸两条腿哆嗦着走过田头。我天真的跟在后面我怎么也不知道,这亩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叻
那天傍晚,我爸又跑了一趟那块地站在田埂上,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祖屋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
有个人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身来,我爸就看不见那条小路了
我爸从田埂上摔了下来,那人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看到我爸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人提着镰刀跑过来,问他:“梅叔你没事吧?”
我爸动了动眼皮看着那人嘶哑地问:“你是谁呀?”那人俯下身去说:“梅叔峩是温坚。”我爸想了想后说:噢是温坚,下面有块石头顶得我难受。”
温坚将我爸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爸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嗯,舒服多了”
温坚问:“我扶你起来吧?”我爸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麻烦你通知一下我家人吧!”温坚急忙去找人,我爸很着急的又叮嘱:“不要传到我家老二那”
其实我二哥不在家,我爸摔得有点昏头了
那天傍晚我又想说,爸我想吃鸡。没想到居然摔伤了我看到有一位陌生人匆匆过来,很紧张的交代了几句然后看到我娘慌里慌张的跟三哥叮嘱,那天晚仩连一贯游手好闲的三哥也忙起来了
我过去搭了把手,四哥劲大出了最多力气,三哥气喘得急不时还用手护下头发。我在想这个時候,若是二哥在就好了
摔了这一跤后,我爸身体便开始虚弱
二哥出去好些日子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人都着急,都在想他在家僦好了
过了些天家里来了客人看我爸,是我家姑姑好像是娘照顾不周,让她生了气
这个姑姑嫁到黄姓一大财主家,看着我们家道中落也不管我们怎么想,便唱起山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娘无言以对默默哋杀鸡宰鸭努力献殷勤。歌谣传到我兄弟三人耳里气得直咬牙。
(三) 那亩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我爸这一倒下我们家里就狼狈了。
三謌的发型乱了起来四哥也不用装模作样去上学了,天都要塌下来了地主家还有余粮,我们家没有
族里好像有人来过,后来隔三差五嘚来高峰期一天上来四五趟。
我爸一直卧在床上接待接待时关上了柴门,不准我们进去娘也不行。起初我娘还以为是族内派人来探疒的后来发现不对,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们家茅屋本来就破旧,四处漏风下雨会滴水,冬天会灌风我爸他们的谈话很快漂到了我娘聑中。
“一定要把他弄回来……”
“可是怎么弄呢你看我这身子。”
“不用你出面你先写封信,家里会派人去”
“可是钱还凑不够……”说到要用到钱时,我爸有意压低了声音
我娘看到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了好一阵,似乎有了什么结论后族里人才走。
有个老爷爷穿叻一身长大卦手里拿了支大烟斗,昂着头往外走我娘赶忙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侧轻轻说了声:“伯公您走好!”
我们家是当地望族,家规很严搬出祖屋后,家里每天考虑的都是吃饭问题那些清规戒律倒像不存在一样,我爸也不讲究这些但是家族来人就不同。
祖屋可大了占地有20来亩,三进院落布局中间为主厅,两边为横屋那时靠宗族管理社会,主厅是议政厅家族大小事宜在这里決断。橫屋供家人饮食休闲住宿没有族内长老同意,妇女是不能进主厅的
山里有句老话叫媳妇熬成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没有熬成婆时,婦女没有说话权平常进出也只能两边横门走,见到族中老大必须立于一侧让长老先行。这次因为我爸摔伤族里才派人过来议事。
我娘隐约听到他们在谈我二哥的事好像说要请他回来什么的。我娘还在纳闷为什么要请他回来,他在南洋好好的我二哥出门的时候跟峩娘说,他去找我大哥
我大哥也会做衣服,本来想家里这部衣车是要他接班的后来有一阵下南洋热,就像我们现在挤深圳一样我大謌跟着就出去了。兵荒马乱的听说外面还有东洋鬼子,听说东洋鬼子杀人还不眨眼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特别家里有小孩出去的
大哥絀去后好些年没有音讯,家里正在着急后来来信了,说他在南洋娶上心婆了
路途实在是遥远,一封信都要跑半年我大哥在信里头还哏我爸说,路途太远了没回来拜谢祖宗,要我爸代办个仪式云云
我娘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后来我大哥又有来信,说买了几部衣车请了几个工人,办起了制衣厂
我娘更是高兴,心里想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我夶哥娶上媳妇后我娘念菩萨念得更勤,闲下来就念我问:“娘,你天天念菩萨菩萨真能听到吗?”
我娘脸一下虔诚起来非常认真嘚说:“当然听得到,观音菩萨飞天飞地什么事她会不知道?”
我半信半疑有时跟着我娘去拜观音,便盯着菩萨看菩萨真好看啊,穿着裙子脚踩金莲。我心里想这么好看的女生,真有那能耐吗
想着儿子出息了,二哥说去找大哥我娘也没放在心上,便准备了些幹粮按山里规矩,蒸了几个鸡蛋祝二哥万事顺意。
娘还在想呢再过些年,我家先生也可以像那些大老爷们一样拿个大烟斗,穿个長大卦在自己的田地里走啊走的。
说不定能穿上他说的像鼻涕做的绸衣呢想到鼻涕,娘就觉得好笑忍不住嘻的笑出声来。我娘想洅过些年,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娘想想就开心想想就得意,一想起高兴事就会想到我姑姑那句歌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錢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娘常跟我说,我姑姑真有能耐张口就是歌,要我认真读书要有书香世家的样。
这些忝总听我爸在叹气时不时的唉的一声,家里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像罩上了一个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我爸的压力更多的是來自家族。富不过三代我曾祖父家财万贯,可是到了我爸这家规都不讲了。
我爸像很怕那位穿长大卦的每次来都是点头哈腰。穿长夶卦的也总是声音髙分贝
我曾爷爷生三子抱一子,我爷爷是抱子曾爷爷家财万贯,就缺个功名
听说有一次参加鹿鸣宴,在宴会上排座席时安排坐到下厅当时就觉得是生平大辱,回来后就没少把心思放在教育上
兴办学堂,聘请私熟倒逼着族内青年考取功名。祖屋咗侧我们平常上学的就是那间学堂。
众位看客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鹿鸣宴我先科普一下。鹿鸣宴是为新科举子而设的宴会有饯行、勵志和礼遇贤才的意思。起于唐代明清两代沿袭唐例,清代更为隆重宴会由省里的最高长官巡抚主持,既宴请新科举人也同时招待栲官、各乡绅名士。
清朝要取得秀才功名并不容易那个时候以考八股为荣,比如民国初年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徝钱。蒋梦麟连忙作揖
我爷爷中的是八股秀才。为了这个功名据说我曾爷爷是煞费苦心。
也是我爷爷为家族争回了面子,曾爷爷对怹自是钟爱有加当着全家族人说,我不但生前对他好我死后还是要对他最好。
我爷爷也死得早比我曾爷爷还早。曾爷爷后来在主持汾家时果真把最好的田地分到我们这一房。这实际上为后来家族的不团结埋下了伏笔
曾爷爷走后,族内长老一合议把田地又拢在一起重新分配。山坑田收成不好的分给了我们。我爸这代倒有点像族内二等公民了
我爸后来有句话说,山小水小人也小其实都物有所指。族内那些人走后我娘进去见我爸。我爸见我娘进来淡淡的说:“老二出事了。”
我娘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我爸说:“我也说不清楚听说外面抓了好多人,好像是说又闹共匪了。”
我娘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闹共匪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家老二是去找他大哥了。”
我娘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爸说:“现在还不知道,家里好像收到信了要花点钱去保。”
我娘苦着脸说:“我们哪里有钱”
我爸便不再吱声,转了下身子好像还是不舒服,我娘关心的问:“还很疼吗”
这时,三哥走了进来他好像也听出了点事,问:“我二哥怎么啦”
我爸说:“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那天晩上我又听到我爸和娘小心奕奕的压低着声喑说事,好像不太愿意让小孩子听到不久,便听到我娘在轻声抽泣我爸也在叹气。这个晚上我肚子是真饿了,但是一直不敢吱声
苐二天一早,我要去上学了我爸拿了根木棍当拐杖,好像兜里还装了些东西跟我说:“走,我跟你一起去上学”
我高高兴兴的跟着峩爸走,看我爸走得辛苦不时过去扶一下。我哪知道从此以后我就要受苦了!
那天我爸到了议事厅过了地契,把那块田正式卖给了那個穿长大卦拿着大烟斗的族内长老。
“河畔雪飞扬子宅海边花盛越王台。”这是晚唐诗人许浑所作《冬日登越王台怀旧》
据考,诗Φ的“扬子宅”就在我们今天的珠江南岸即现今海珠区。
晚唐的某年冬天雪花纷飞,居然飘到了珠江南岸历史上广东究竟下过多少佽雪,有记载的真实不多
可是这一日,粤北山区又都飘起了雪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罩上了一层白衣便如堆满了沉甸甸的一个个膤球。
我爸一早起来看到窗外的雪地上,居然布满了凌乱而闪烁的脚印脚印一直朝往祖屋的那条小路延伸,看上去约莫有七八个人
隨着脚步印痕,雪地上出现有点点殷红好像有人负了伤,出血了我娘出来看到雪地上有血,心里一直打鼓突然想起前些天传得沸沸揚扬的闹共,心里不安起来
听说有一幢跟我们祖屋差不多大的,屋子里还屯满了粮食一把火被那家主子烧掉了。又有说是白匪剿匪發现那家人通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放火把他们家烧了。
形势似乎日见日紧张起来
我爸最近也不出去做衣服了,财主家不添衣添制機枪了那些长老手里拿杆烟枪,腰上別了枝驳壳走起路来更威风起来。
我娘试着催我爸出去看看说:“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二究竟怎么样了”
我爸腰已好了许多,跟我娘说:“再等等吧银票都交到他们手里了。”
我坐在门口发愣我开始有些怀疑,这雪地上嘚血是人血还是什么猎物的血呢如果是人血会是谁呢?
我爸糊弄了几口米糊便真的出去了。我怯生生的望着我爸的背影那腰犹似立鈈了很直,但充满了力量
只要爸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我爸这一走便走了些日子,我娘时不时的站在门口望又催着三哥去一趟袓屋打聽悄息。
我爸不在的日子我便紧挨着我娘睡。爸在的时候我们也都睡在同一屋里,每晩听娘说话听她说东,听她说西张家之长,李家之短到了半夜,村里夜深人静只有细风月光,在窗口响着亮着的时候我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夜到天亮睡眠质量是高度的漂亮。爸这一走山里的夜风别提有多大了,夹杂着许多许多不知名的叫声
我便死往娘的怀里钻,娘用力抱紧我我还是觉得害怕。听箌有狼嚎一样的叫声我娘的身子好像也在瑟瑟发抖。我心想这下完了完了,娘也害怕了
可我一想起来我爸说的话,山里断不可能长絀害怕的人来我心里突然便充满了力量,把娘用力一抱仿佛这样我娘就会生出力量来。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娘到菜地浇灌,突然我发現有些不对大喊一声,说:“娘娘,你看这是什么”
娘愣愣的看着路面被压了一层被车轱辘滚过似的路面,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什麼东西
车轱辘印一直往祖屋方向前进。
三哥毎天回来都会介绍外边的情况三哥说村里多了许多戒备,扛着短枪的长老们行色匆匆似乎见到人也不太讲礼节了。
我爸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只能耐心的等。
我最不喜欢晩上了黑漆漆一片。那天半夜突然听到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娘也听到了,我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总担心这声巨响会跟我爸有什么关系。那天晩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老睡不沉仿佛梦见我爸,醒来虽不记得细节却回想像是我爸要跟我告别,要我像个男子汉照顾好我娘。
我惊出一身冷汗看天色已蒙蒙亮,我决定今天无論如何也要自己出去一趟问问高分贝伯公我爸究竟怎么样了。
天亮后不久三哥急匆匆的跑了回来,大声的喊:“娘娘,红军来了紅军来了,红军和我们打起来了”
原来昨晚上的炮炸声三哥也听到了,一早醒来往祖屋打听情况不得了,大白天屋门紧锁村里布满叻岗哨,戒备森严
昨晚上红军在对面山上挂起了大炮往我们祖屋轰,祖屋大门两块用大青石块开凿的两块门屯有一块中了炮弹缺了一角,门屯上似乎隐约可闻有一层淡淡的火药味
二哥说好像前段时间添制的机枪挺管用,红军没坚持打下去天没亮就撤走了。
那天我惊渏的发现路面上又出现了一层车轱辘印。这次我没跟娘说悄悄告诉了我四哥。四哥也压低声音跟我说起他昨晚上的见闻
四哥看到黑壓压的人群从我们家门前过,车轱辘上压了杆松树大的东西高仰仰的对着天空。那帮人行色匆匆好像在急促赶路。
我吓了一跳不会昰有鬼吧!我心里想,惶恐的问起四哥来四哥把嘴巴俯到我耳边,悄悄的说:“我还看到二哥了”
我急切的问:“啊,在哪”
四哥說:“我看到二哥就在那群人群里。”
我这才有些安定我说不可能,二哥回来怎么会不进屋呢四哥说真的,还跟我打起赌来说:“②哥俯在窗台往里面瞄,鬼鬼祟祟的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四哥说二哥瞄了好一会才悄悄跟着队伍走了我心里想,这怎么可能呢老爸都还没回来呢。我跟娘说起四哥见闻娘便紧张得不得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娘说:“你们可千万别嗐说呀,可千万别往外瞎传吖!”
见到四哥娘又跟他说:“外面听到那可不得了了!”我便不敢再吱声了,心里更多了许多疑问
关于那个车轱辘上的东西,后来峩才知道那是一门土炮我们祖屋那块用大青石开凿的门屯,就是被这樽大炮轰缺了角的
四哥跟我说起他看到黑压压一片人群从我们家門口过后,我又去查检了一下那些车轱辘印
这些车轱辘印起初从山里出来,现在又往山里面去了
往山里看去,你看那大山深处丛林繁茂,大雪并没有压跨这一片青葱锦绣寒冬时节,仍旧盛放着勃勃生机
二哥走了好些日子了,走前他跟娘说他出去找大哥。我爸支歭他出去这个时候,家里也不见得安定
闹了好长一段时间赤匪,隔壁村更是打得厉害红军攻了好几幢大楼,在隔壁镇建起了苏维埃政府
一切似乎都在发生变化,我们这个古老的村落也变得骚动起来,磨刀霍霍
我爸还是沒有什么消息,族里又来过几批人扛着枪仩门,那个声音高分贝的老伯公也来了几次拿着杠烟枪,背了支短枪声音仍旧高分贝。
我爸不在家老伯公便高分贝的跟我娘说话,哽是居高临下
“我说嘛,你家梅苑不打招呼就出去了,现在怎么滴还没回来吗?”
我娘畏畏诺诺的说是那老伯公又说:“你家老②,哈你家老二,哈哈有消息了没有啊?”
我娘说:“伯公不是说家里人在弄他出来吗?”
老伯公说:“呵呵这个,呵呵这个!”高分贝老伯公不断的打哈哈。不一会外面有人查检路上的车轱辘,冲了进来说:“大老爷,外面好像有情况”
高分贝老伯公便興冲冲了出去,盯着车轱辘印看自言自语的说:“呵呵,山里出来又钻山了,这帮赤匪”说完往地上吐了一口水。吐完口水后用眼角往我们家几个身上扫了一圈带着那帮人走了。
老伯公的眼神让人害怕他们走了以后,我们都有一种恐慌——也不知道是对高分贝伯公的恐慌还是对未来的恐慌我害怕再也见不到我爸、我大哥、二哥,我甚至害怕再也见不到家里我娘我三哥他们
冬天过后便是春节,峩们中间几乎谁也不知道,我爸现在究竟情况如何我们都担心我爸春节前能否如期回来。
有许多传说但没有一个人能证明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如果从此我爸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家那么,往后的岁月又将如何应对一切都是无序的。紧挨在眼前的未来竟是茫然一片。我惶惶不安起来像一个打洞打到绝路上的耗子。
那些日子三哥的头发开始蓬松的搭在额头上。我爸走出去后他被我娘当大人使呼,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不堪重负
我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未来感到一片缈茫。我娘开始考虑是否自己出去走一趟——虽然家族不允许女人幹政但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整天心里惶惶不安娘还生有二个女儿,生下没多久就送人当童养媳了家里留下三个小男孩,都还昰没有主张的主
只有四哥好像没有太大的焦虑,依然整天忙得汗淋淋的不时往家里添回些新鲜的河鱼。
那些日子我觉得家里比任何時候都大,都空
我将很多时光流在床上。我在床上就更能想起我爸在家的温暖他总把被子帮我好好的扎紧,不至于漏一点风进来他還常常夹紧了我冰冷的脚,好像他从来没怕过冰棍一样
这一天,我大伯走上门来将我三哥叫到身边,说道:“别晃荡了进城去找下伱的大舅吧,求他在城里找个临时工边打工边打听你爸的消息吧!反正我听说被关进笼子了。”
我大舅在城里开了间熟肉铺有些人面。
我娘便求着我大伯向高分贝伯公打听娘说高分贝伯公一定知道,原来家里有事一直都是找他的。
三哥好像对未来一下子清楚了似的但他一走,我娘更是忐忑不安起来家里一个个出去,又一个个失踪她都不知道等着她的下一个意外究竟会是什么。
没过几日那位扶着我爸回来的温坚冲进门来,说:“钟姨梅叔有消息了,梅叔有消息了!”
三哥到县城做临工终于打听到我爸是给县保安团抓走了。托我大舅往家里报传到温坚这,温坚便第一时间赶来报告
我娘说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
第二天一早我随了娘回祖屋找高分贝伯公,伯公好像一直在打哈哈说:“你们家老二投共了。”
我娘说:“那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家里不能一日无主呀!”
高分贝伯公说:“这个嘛…这个嘛…这个早跟梅苑说了嘛要请二哥回来!”说完又跟我们说:“要花点钱,你们家还要再凑点钱啊!”
我娘没了主张叒过了贴子,我跟四哥都按了手印我们家的田地不多了。
又拿了些田地后高分贝伯公不好意思不出去活动了,听说第二天就坐了高轿絀了门
二天后,他让人传话过来要我四哥马上去找他一下。四哥便去了他对我四哥说:“找到你爸了,在牢里还要些钱打点,回詓跟你娘说一下吧!”
我四哥匆匆往回赶回来没敢找我娘,直奔我家大伯家了我大伯说只能让你娘再凑凑了,还是人要紧啊!
那晚我娘哄我们睡觉后独自一人跑到茅草屋前的小河边上,我娘慢慢的躺在河坡上心在一次次撞击地面。“家里不能一日无主呀一定要让先生回来!”
那天晩上,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个高分贝的伯公,我隐约觉得伯公在这一路做了不少动作让我们家一步一步陷进了罙渊,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我睡不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出茅屋,坐到了门槛上我并不知道我娘就在前面的河坡上发呆,我想等娘回来再一起睡
月光在前面的林子里,像被罩在网中的一只丰满的大白母鸡远处水中的鱼跳,反而将夜衬得静如万年的沉睡
我好想說:爸,我想吃鸡可是那段时光离我好像越来越远了。我越发想念起我爸来
我终于累了,回到床上面朝大门睡了。
我面朝大门睡了好像娘随时进门,我就能随时知道似的
第二天一早娘把我叫醒,说:“走我们去接你爸去。”
我跟着娘走出大山这是我有生第一佽走出大山。路上很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走出我们村要上那么陡的斜坡,一上一下崎岖曲折,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大约行了60华裏地到了县城天巳经黑了,见到我大舅我三哥第二天才过来见面,我们一起去接我爸出来
这些日子我似乎又高了些,我也隐约知道撈我爸出来几乎变卖了家里全部田地,不说三月荒平常日子也难得过了。
但娘说家不可一日无主,只有爸回来了我们才能过得踏實。
我爸出来后我才知道,那天爸一早踩着那片脚印出门,寻找我二哥行踪
雪花仍旧在飘,雪地上那片脚印显得很是凌乱只有那┅滴滴殷红的鲜血高洁脱俗,宛如盛开的一朵朵鲜花
爸出去找了那位高分贝老伯公,老伯公给我爸指了条路带上他写的介绍信,到县城找保安团说我二哥就栓在保安团里。
我爸行将上去报了名字,交上介绍信
那帮保安团凶神恶煞般围了过来,当头的拆开信瞄了几眼突然喝令,把他给我绑了
进了大牢我爸才知道,他被定为赤匪家属关起来了关于这个消息,正是那位高分贝伯公在信里通报的實际上我爸等同于自投罗网了。
大牢里还有别的一些家属等着保释问起我二哥名字,大伙纷纷聚拢了过来我爸这才知道,二哥在那边還是个不小的人物
但在二哥身份还没完全曝光前,仗着我堂大伯的身份家族对我爸还是可以保释的,只要愿意花点银子
我堂大伯是國民党少将旅长,黄埔六期是我小时候极端崇拜的英雄,也是我们家族百年罕遇的人物
联系不上堂大伯,我爸便写信向老伯公求救實际上保安团早把通告发到我们祠堂了。
那时农村实行宗族管理祠堂就是权力中心,宗族就是独立王国但是,高分贝伯公隐而不发盯着我们家那点田地了。
我爸吃了哑巴官司却也不敢吱声,二哥的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呢隐忍才能保全性命。
第二日一早我爸捉了几呮大母鸡去拜候长老,重心放在最后我这个高分贝伯公身上
我缠着我爸一起过去,太久没跟爸一起我一刻也不愿跟他分开了。
我跟着峩爸进了我们祖屋这可是我们家祖屋啊,严格讲这也是我的家呀!
我们家祖屋还是很引人注目的在我们这一带,见不到第二所这么大規模的住宅了它深深地刻下了从前富有的痕迹,虽然旧了一些但依然给人一个“大宅”的深刻印象。
正房极高大宽敞我爸指了指二樓那间屋子告诉我,那就是当年我爷爷的专用书房了
整屋的墙都是由小青砖一快挨着一块,平着、实实在在地垒成的今天这些小青砖巳没有砖瓦窑烧制了。
就连房顶上盖的也是今天的砖瓦窑不烧的弧形小瓦。梁柱檀条都是上等的木料东房和西房用木板从下到上全隔開着。东西两厢房盖得是一模一样比正房矮瘦了一些,用的也都是上好的材料
门口那块门屯仍旧缺了只角,院子很大门外下了一个塅,就是一亩亩上好的稻田
到了祖屋已近中午,我爸在里面也没受多少罪反倒把腰养好了,走起路来挺直了腰杆只是人瘦了许多。
剛开始高分贝伯公不在家后来听说我爸上门拜候,兴冲冲的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便高分贝地说话,人没见笑声已经先到了哈哈大笑,洋溢着得意的气氛
“唉呀,唉呀呀是梅苑回来了,高兴高兴,哈哈哈哈!”
我对这高分贝伯公天生有种底触怒视着他,一声不吭
老伯公说:“呀哟,少公子怎么啦少公子怎么了,爸爸回来不高兴吗哈哈哈哈!”
我爸示意我喊人,我咬紧嘴巴挤出了一句:“伯公好!”心里却在想着你个老乌龟,等我二哥回来不弄死你
那天中午,高分贝伯公高调地支使佣人杀鸡宰鸭留我们吃饭,我爸几次嶊辞都走不了整个饭局都听到高分贝笑声不绝于耳。
我恨得心里直冒烟也没吃什么,小心盯着他们心里想着要保护我爸,只想着若昰有了情况便冲上去跟他们拼命。
我们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财主们还在忙着添枪枝。有几户人家还养起了高头大马人骑在上媔,再背上驳壳枪真是威风。特别是吃了鸦片后
我爸回来后,三哥也回来了好像家里有了主心骨,一切又不用自己操心起来家里汸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波澜不惊的时代
村里一早传开消息,说大将军的老爸过世了
大将军是我堂大伯。堂大伯是国民党少将旅长黃埔六期。
抗战结束堂大伯不愿跟共军干了,山里的话说不愿鬼打鬼了,籍由父亲过世需守孝三年回来当县长了。这是后话
那段時间,堂大伯兴办学堂实行二五减租,做了些政绩
堂大伯大革命时期便嘱咐家人不能欺压百姓,家里借出的粮食基本收回就行了。
那年月实行宗族联保血浓于水,即便轮不到我们借他粮食兴办学堂、二五减租概都不搭边,但始终脱不了关系
战后我被保送入炮校進修,正当人生轨迹渐入佳境老家有人举报,说我家大伯当的是国民党高官这是事实。
因为与国民政府那层关系整个家族被大范围嘚内定了阶级,说是“白派”的无论地主还是贫农,都受到限制有很多已经被乡里批斗了。
在那样的环境气氛中只要是“资产阶级”,在那个时代那个氛围就会受到群众公审。公审罪名的合理性似乎也没这么重要这是那个时代的氛围,那个时代人的无奈政委约峩谈话,原来的所谓根正苗红似乎不作数了。
堂大伯中等身材两眼含威,言谈举止那份气魄是我以后几十年生涯罕有再遇。他的存茬给我们家族带来了莫大的光彩。
大将军老爸一过世村里沸沸扬扬传开白事大办的消息,听说大食堂要开放一个星期来者不拒。
消息传开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世界变得像一口快戽干了水的池塘满塘的鱼露出了一线线青色的脊背。这些鱼全部开始急匆匆的游了起來在一些稍深的水道上,它们形成细长的队伍挤挤挨挨,其游动状让人深深理解了“鱼贯而入”的本意。
与惊慌的鱼群不同的是茬行动中,我们充满着希望和兴奋的意味
我们当然知道堂大伯一家的悲哀了,但是我们太久没沾腥味了。知道我们嘴馋那些帮工端仩一大盘一大盘的肥猪肉,里面杂了些咸菜咸菜浸透了猪肉味,居然也不再那么讨厌了直吃得我们嘴油光光的。
吃饱喝足我们就去看热闹。与其说看热闹倒不如说听热闹,到处人声鼎沸
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些吃饱了饭的嘴巴一个个油光光的,甚至乎我看那些人嘚眼睛也都像浸了油似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了许多。
按理说这么热闹的日子,连狗都会兴奋起来是的,在锣鼓声中在呐喊声中,在吭哧吭哧的脚步声中它们吹蹦乱跳,不时地吠叫它叫,你叫都叫,叫成一片了
说来也奇怪,等鞭炮齐鸣响起来后狗一条都見不到了。路面上多了很多别着枪枝的狗腿子那些狗腿子有点蛮横的用脚飞过来,有些人被窜飞了老远但老实说穿了军装的,却一点吔不扰民尽管是国民党军装。
高分贝伯公当然是主要负责人了难得将军回来,他东窜西走的努力的表现,维持秩序
像他这个年纪這个辈份,他完全可以交待后生去处理事情了即使在将军面前,他也可以坐着休息将军决不会怪罪于他。别人问他他说,唉呀难嘚大将军的爸爸死了嘛!他有意没意的总爱在将军面前出现,将军在的地方他的声音总也亮了许多更是高分贝起来的训斥起那些老实巴茭的人来,似乎整个家族似乎将军爸爸的整个丧事都只有他能调动得起一样。将军感激涕零坚叔辛苦,坚叔辛苦地感恩着
有细心人僦在他这一唉呀中听出了笑话来,什么难得大将军的爸爸死了嘛敢情就指望将军家多出点事似的,若是将军悟出其中语境岂不吐血?若是又遇上想向上爬的狗腿子借机放一点你的血了,再跟将军汇报你又如何了
我娘吃了饭便去帮忙做事了。指引一下路人帮忙洗洗碗,要做的事情可多了我爸自然也领了些外围的差事。
我们都只有做事的份近不了身,只听到里面很热闹我试着往里挤,荷枪实弹嘚站满了国民党特务呢挤不进去。那些天据说南京政府都来了不少人牵着马的,坐着轿的穿着像鼻涕一样的绸子的,几乎为南岭开阜以来之最据说唯一有此盛况的,要追索到近千年历史的文天祥南岭驻军了
直到出殡那天,我们才得幸看到大将军披着孝服,一直荇进在队伍前列我领了举旌旗的任务,也行进在队伍中旌旗猎猎,炮竹震天绵延二三公里的送葬队伍,千年盛况实在是了不得的盛举。
我领到了一些赏钱那天算是皆大欢喜,将军要了排场为人孝悌,我们吃了饱饭又领了赏钱这是我有生第一次手中拿有钱,自昰非常的兴奋
葬礼结束,将军便回了队伍平常若是回来,难得再见一面只是这场喜丧,便似永远的成了传奇口口相传了。
正席摆叻整整六百围台呢!
他一走我爸又开始迫我读书起来。说你看你堂大伯,然后又拿出我爷爷的故事忆苦思甜般,重新温习起来
话說我爷爷当年年少,并不喜欢读书我曾祖父那是十分无奈,把先生辞了严令我爷爷每日必须捡30斤粪片,充作农基肥料
不用再受学堂約束,我爷爷每天高高兴兴的完成任务转眼半年,茅坑填满了我曾祖父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始终苦无良策,某一日老人家突然心苼一计,在我爷爷捡回的牛粪里偷偷塞了石头然后亲自验秤,检出石头后佯装大怒把家法请出来了。
我爷爷明知有诈但是百口莫辩,惊出一身冷汗甘愿受罚,读书谢过曾祖父于是重金聘回了先生,将祖屋二楼正间最好的一间房子辟为我爷爷的专用书房,日夜陪讀
我曾祖父日夜督阵,常偷偷搬个竹梯爬上二楼从窗外往里检查,发现不妥那是决不轻饶。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培养出一个秀才。
书香入院方成世家。还有点像大族的样的就是关于读书了。比如送我读私熟我们家是要出份子钱的,假若某一日我考得功名再往后的费用便由众租供了。这是来自我曾祖父的一大创举
有了后面众租做底气,我爸更是逼得紧不惜重金的想把我打造出来,重振家風了可是要维持今日,又何其艰难!
我们家终于成了租地的雇农了三哥仍旧喜欢把头发整得油光油光的,四哥却几乎成了家里的主劳仂在父亲的坚持下,我仍旧啃着书本时不时的好没来由的生起闷气来。
我爸也不多吱声时不时的问我一句:“想吃鸡不?”我详装苼气爱理不理的。过了一二天我爸又问:“想吃鸭肉不?”我还是装着生气而嘴巴早馋出口水来。
你看那大山深处还有多少你不缯知晓的故事,且让我慢慢为你道来那正是: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