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关系啊,我可以征战四方电子书这句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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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cetty&(天梯钩石栈&横决峨嵋巅),&信区:&Marvel
标&&题:&《狐说》未知来源&未完
发信站:&水木社区&(Thu&Mar&&1&15:02:38&2007),&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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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在这世界的一角,看过烈火焚烧秋日的高原。
  高达数米的火焰,仿佛是上古巨人滴血的舌头,在枯黄的大地上,彷徨沉默,永无止境地卷过去。
  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逃过沦为劫灰的命运,所过之处,天地如死。
  那时候我坐在火焰的中心,看自己身体在沸腾空气包围下软化成微粒,在有无中飘摇。在世间所经历过的那一切,我想此时都应当淡化成一个笑话,远远退避在时间的旷野里。无论悲伤喜悦,都不能独自享有一块自己的墓碑。
  可是我错了。
  三月十五,凌晨。
  伦敦道宁街博引大厦,全世界物业中最昂贵的所在,价格之高,令人发指。两千年全球大盗“道与术联合研究委员会”发布多项调查结果显示,此地位列知名盗贼们“我一生最想抢的十个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时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抢的地方”榜单上亦表现卓越,与阿联酋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辉映,并驾齐驱。在全世界失业率都一路走低的环境下,周边各保安公司竟然始终保持强劲的职位需求增长――由此可见,坐言起行的道上兄弟,可着实不少。
  此时入夜已深,灯火犹明。尽职的保安在大堂中来来回回地巡游,忽然“咔”的一声轻响,巨大的玻璃门徐徐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子走进来。这人的容貌隐在阴影里,难以端详,唯一会引起注意的特别之处,是皮肤上泛出一层淡淡金色。保安迎上去,仔细察看,确认对方出示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贵宾级二十四小时特别通行证。于是点点头,按下客用电梯启动按钮,目送他身影消失。
  这大厦里,日日穿行着日理万机、身家倾城的商业巨子。“OLDMONEY”豪富世家名下的基金会,也多有在此办公运作的,有人夜半赶回来处理急务并不鲜见,不过,这保安在此工作五年有多了,眼力出众,过目不忘,号称人肉摄像机,此时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电梯直上十九楼。热感应灯次第打开,那人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巨大的会议室门口,停下来鞠了一躬。听到有个苍老的喑哑声音道:“秦礼到了,坐吧。”
  谨慎地又鞠了一躬,来人方才走进去,室内一切摆设俱无,唯独中心摆一张极大的黑色长桌,在暗黄灯光下沉沉的。两侧座无虚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神情均肃然。气氛凝滞似一张玻璃纸,眼看舌尖一舔就破。
  沉默。沉默。
  沉默在空气中游离,一点点孵化出更多。终于长桌左面当头一人缓缓站起来,这男子穿米色的西服,低调而华贵,窄窄一张脸秀眉亮眼,他乌黑头发仔仔细细抿了在耳后,一丝不乱,看得出来是个精细人。他低咳两声,将周围眼神齐齐吸引到自家身上,才开口说:“族之传承,理当遵从,我们秦氏一门,对此绝无异议。不过,家父前一年才去世,躯壳未腐,我必要谨慎守护,加上年来投资环境见好,祖宗产业价值高速膨胀,阿弟独力掌管,实在疲于奔命,无法分身。请长老会明示。”
  所有偏向他的头颅又一股脑转了一百八十度,望到另一个方向去。在长桌的后面原来还坐了四个人。一字排开,暗色中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微微点头,正要言语,他身旁同伴却把他手指一按,又静了下来。那男子等不到半点回应,也不着急,微微一笑坐下了,他身边坐的,正是适才漏夜赶回的那人,两人侧头,各自说了一句什么。
  须臾,右端中间一个女子声音破空而来,急促清脆,一连串响鞭炮似的说:“秦氏为族谋财,既然可以开脱,那白氏为家族征战四方,这一代男丁只得弃儿在世。此次行程,一发而惊四方,风波颇恶,万一他有什么好歹,白氏岂不是要灭门?”这女子隐在暗处,吹弹得破的一张脸,容颜娇弱,眼神却如寒星一般极为冷厉,一扫四围,大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性急的,就起身去拨弄空调遥控器。
  这两位发言的主要内容,听起来都不是很正面。其他人似乎不好应声,于是继续讪然下去,渐渐有鼾声在人头济济中传出来,长桌后面位高权重的四位仁兄脸上多少有点不好看起来,于是开声问:“庄家姐妹呢。”
  立刻有人答:“庄缺在芝加哥调节当地黑帮之间的大纷争,抽身不出来。秦礼赴会,余庄敛在阿拉伯独力进行中东诸国的优先投资公关,今晚揭标,已向长老会报备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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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四人各叹口气,坐中间者慢腾腾道:“既如此踯躅,只得依祖例,白弃法力百年来始终精进,料无大碍。这一次的选命池之行,狄南美之伴,还是交给白氏吧。”
  我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地站下,开始打瞌睡。
  要伪装成状态清醒而又不被干扰,非常需要一点戏剧表演的天赋。而根据我娘一巴掌打在头上的力度来看,我这辈子进攻娱乐圈的梦想已经可以休矣,何况加多两个硕大的白眼,“你发什么大头呆,前面那家名店在换季,赶紧去给我卡位。”
  这位徐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家时装店,穿水绿色长裙,挽一只假得不能再假的大牌手袋,不是别人,正是我妈。
  我想告诉她那家店绝非了不得,设计每况愈下,简直可说一无是处,绝不需要卡位那么隆重对待,但她的耳朵呈现瞬间封闭状态,两眼只顾发直。对于一个这么没出息的人,你能说什么?还是服从吧,服从吧。我哼着歌儿晃晃悠悠奔出去。远山初夏草木生长的销魂气味,游丝般穿行在熙熙攘攘间,偶尔的机会,就鲜活地进入我的鼻端。
  同时,也有什么进入我的眼帘――一个我打破头都不会料到在这里出现的人影,自对面而来,悠悠荡荡,似一无用心,但擦身而过的瞬间,手指捺上我臂膀。突然地,轻轻地,碰触过的一抹肌肤,瞬息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紫色,好似入西的那抹残阳,误认了故乡,铭记不去。
  紫气东来。那人印章,如此颜色鲜明。
  耳边有两个字轻轻呼唤,是我的名。
  “南美。”
  “南美。”
  我多少年没听到过的声音,陌生得像一棵生在汉阳陵上的树,关于它的记忆似枯萎,濒死,不过挖出根来看,手指上还沾染得到一点点水色,竟仍然是活着的。
  晚上,我娘兴致勃勃展示完了她今日的斩获物后,觉得不够过瘾,于是找我众乐乐,“囡囡,来试这件蓝花裙子,你皮肤白,一定好看。”
  我窝在沙发里,埋首看国家地理杂志,连眼皮都没抬,“那是围裙,你送给隔壁家阿姨做饭的。”
  她很意外,“真的”?
  拿到鼻子底下去,东闻西闻,好像她有特异功能,可以靠嗅觉分辨一件衣服的式样似的。
  乘她研究着围裙,我侧了侧身,手往肩膀上被碰触过的地方一摸,果然有一阵焦雷似的灼热在心底滚过,验明紫印的正身,最后一丝侥幸烧灭了,我脸色微微一变。
  这小动作居然没瞒过我家八婆,我简直怀疑她其实是埋藏在市井间的绝顶武功高手,立刻过来探察,“你怎么了。”
  准确找到那条痕,十分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找膏药创可贴云南白药洗洁精。懒得理她,我起身到阳台上去。灰蓝天色,中有明星,看来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有人告诉我,极目最远的地方,合上眼帘再睁开,那颗第一时间进入你视线的星,就是你的守护星。
  试验一下看。呸,那儿只有俩灯塔。我要灯塔来守护我干吗。
  胡思乱想一阵,忽然听到我妈在外头大吼一声,“囡囡,去开门。”
  我没动。
  已经听到了:那敲门声不紧不慢,不紧不慢。
  每三声停一下。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犹豫。
  又是三下。
  每一声,都像是要穿越门壁,砸到我心上。
  妈妈的分贝数调整到环保局禁制标准,伴随着一只拖鞋,力度角度双绝,硬是从阳台门缝里玩了个飞去来的绝活,砸到我后脑勺上。妈的,她年轻时候怎么不去练飞镖。
  不得已走出去。
  里门打开。
  隔着一扇安全门,不出所料,走廊上那人向我微微笑。手臂上的焰色痕迹,忽然如针刺一样疼痛起来。
  我们两两对望着,周边世界犹如虚无,蒸腾飘摇。天地间只剩下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定定笼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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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手指轻轻画圈,化出蓝色幻影,无声无息穿破铁门,极速逸出形成微蓝色的攻击圈,外面的人脸容一变,弯下腰去,猛然便惨叫一声,“混蛋,你干吗要用蓝之祭祀诀?打到我鼻子了。”
  我冷笑一声,“白弃?你跑来我家做什么?我们两家这段时间是世仇,读过书吧?世仇什么意思知道吗?”
  门口蹲的那个家伙捂住脸,手指缝里露出两只眼睛,无比怨恨地瞪着我,听我一说,立即破口大骂起来,“混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呀,你长点记性好不好,自从你走了以后,四缺一,这个规定都已经取消了,给你送了简报没看吗,还是脑子进水……”
  听他这么一说,好似真有这回事,至于他说的简报……我相信我近两年搬家次数实在频繁得太过分了……不期然我就有点歉疚。赶紧上前把他迎进房间,这当儿我那个没心肺的妈已经进卧室做面膜了,除非生死攸关,否则一个小时内,绝看不到她再次出现。
  找点碘酒、棉花过来,要给他疗伤,被一把推出十米开外,几乎砸破我们家墙,这小子看看窗帘都拉上了,于是运一运气,老大一个脑袋猛然发出弹棉花那样的嗡嗡声,疯狂地转了几圈,跟一架自动陶器制作机似的,不久就变出另一副嘴脸来,清目朗眉,煞是俊秀,就是那俩睫毛比我家扫把还长,哗啦哗啦满地下扫土。要多漫画有多漫画。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问:“你怎么改性了?以前不喜欢帅哥的啊。”
  白弃扭了扭脖子,白我一眼,“我在下面大堂按了半天门铃没反应,只好绕到后面打破一堵墙进来。估计被监视器拍下来了。改个好人样子免得麻烦。”
  竟然只打破一堵墙?以我对这位世兄的了解,应该没有这么温柔才对。这么一想,脚下的地板便隐约有点颤抖,还有一种类似于鬼哭狼嚎的喧哗传来。我抱着万一的希望去问白弃,“你说的墙壁是?”
  他埋头不问世事,开了冰箱回来,已经开始吃我们家晚饭剩下的盐酥虾,睫毛拿两只衣服架子夹住了。听我问,便天真无邪地拿一只虾头对窗外指指,“喏,我就站在广场上,对你们大厦的外墙打了一掌啊。”
  他话音还没落,我的惨叫声已经回荡起来,一面抢入老娘的房间,她脸上白花花的,居然横在床上就睡着了。连被子带人一包,绑了一根铁蚕丝系在窗户上,径直往外一丢,空气中隐约听到她梦中的嘀咕声,“哎呀,起风了,囡囡,去关窗。”
  万恶的地主婆,这份上还想着差遣我。
  白弃何许人?族中八百年以来,号称斗商第一,智商无限低的不世出奇才,无论我多么大惊小怪狗跳鸡飞,他还在安心吃虾子,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你也不知道,哦,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白弃一掌之下,把大厦打塌了一边而已,那边是写字楼,没什么人在。可是一塌百塌,往事不堪回首,这力量波动传递过来,相邻的公寓楼怎么也没法子治安长久啊。
  住这里的笨蛋,一旦出点问题又没有电梯,连走路都忘记怎么走。邻居一场,还是要去救一救的好。
  赤手空拳,连鞋子都穿反,我冲出走廊去,果不其然,走廊上的灯全体都灭了,灰土弥漫,我住最高层,头上已经不时传来巨大的闷响,一层一层要塌了,等塌到某个高度,整个楼就会因为支持结构被彻底破坏而哗啦一声,跟我昨天做得很不成功的那只豆渣蛋糕一样,万劫不复地瘫成一团。无论之前每平方米的租金贵到多么离谱的地步,现在能值点钱的,也就是那些好不容易见到天日的钢筋了。
  我团团乱转,白弃却把头伸出来问:“喂,你冰箱里为什么会放一砣屎粑粑?而且好像很香的样子。”他的手里,正抓着那团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豆渣蛋糕。
  我气个倒仰,“小白,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火烧眉毛,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费力地扬了扬他的眉毛,非常狐疑地上望,“有火吗?真的吗?真的吗?”
  想白氏掌握狐之兵权达一千三百年之久,老头子辛苦支撑,死都没时间死,最后终于盼到生了个儿子,结果是这个品种。苍天啊!!!
  呼唤完这几句,我一把把小白揪过来,“喏,会聚气成胶不?”
  一提到跟野蛮暴力有关的东西,这个家伙立刻腰背挺直,下巴傲慢地一抬,活像自己正在奥斯卡舞台上发表最佳修行者得奖感言一样,慢腾腾道:“聚气成胶者,雕虫小技也,我生有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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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这一通法螺吹完,我们就不要救人了,改埋人吧。拉住他的睫毛急走,到走廊尽头一脚把玻璃墙踢碎,白弃偌大一个身躯,呼啦一声就被甩了出去,一面大声指示,“上去看看哪个地方裂了,裂了就补补。”
  一个小时以后,我和白弃站在了大厦下的小广场上,抬头看看,不错不错,造出了一左一右两座粘在一块的比萨斜塔,香港这个烂地方,建筑一座比一座没有创意,整改一下有利于社区文化发展。
  白弃被灰呛得不爽,不过对自己一番努力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指点着啧啧连声,“看看,那边角上的透明支撑效果,很前卫吧,再看这面墙,出现了大量的断裂纹路,表面却呈现光滑的胶状效果,将内部结构突显,后现代感十足。果然是高手之作啊,哈哈哈哈。”
  这番话说出来,简直是晴天好多个霹雳,打得我眼睛发花,“小白,你对建筑居然有研究?”
  他很诚实地摇摇头,“大约是上个月我爹逼我吃书吃急了,多吃了两本关于建筑的吧。那些词从我嘴里乱冒,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欣赏完毕,心情很好,忽然想起我妈好像还在空中吊着啊,顶梁骨上就走了真魂。看看四下无人,赶忙飞身跃起,沿着大厦玻璃外墙噌噌走了一圈,白弃眼尖,在下面喊了一嗓子提醒我,“在你头上,头上。”
  果然,那只太婆寿司正不偏不倚吊在我上方,里面包的馅儿定力非凡,仍然睡得口水滴答。实在叫人佩服。
  乘着还没引起旁人注意,我扛上老娘赶紧下地,遥遥对小白挥手,“回见回见。”眼前一花,他欺上前来了,一只手粘在墙壁上,身子临空摇摇摆摆的,“什么回见?扯半天忘记说正事了。我是来接你去选命池的,你是受命者啊。”
  选命池。
  狐山绝顶,天门七百年一开,为狐族降命。那一天,族中天地玄黄四大长老开坛祭祀,为族众祈福,选出受命者――那就是狐族下七百年的命运的决定者。
  这短短两句话,诸多语焉不详,却动用了许多吓唬人的字眼,比如,七百年啊,四大长老啊,祭祀啊,祈福啊,最欠扁的则是:命运啊!
  我把白弃的小手一扒拉,对他吹眉毛――吹他的眉毛,瞪眼,“告诉你,我的命运就是服侍这个死老太婆归西,然后去开家婚介所专职做媒,你别来烦我,不然烧掉你的毛。”
  他不为所动,跟在我身后冷静地说:“要是你能烧掉我的毛,你就去当我老头子的接班人吧。也免得我一个月吃一两千本书,胃都吃得坏了。喂,你快点收拾行李啊,别劳动我抓你啊。”
  小白生平不打诳语,我也确实打他不过,因此说不泄气那是假的。闷头把老娘拎到公寓大堂一看,电梯想当然的失灵了,大厦管理员正在鬼叫鬼叫的打电话叫城建局来看危房,无数街坊涌出来,拿帐篷的拿帐篷,半裸体的半裸体,都吓得不轻。我一声不吭进了安全梯,奋力往上爬,一路上听到被子卷里的呼噜声和小白睫毛在地上卡卡扫土的声音交相辉映,心里这口无名鸟气,真是将出未出最销魂啊。
  我妈老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每一分钟我都注视她生命的流失,与逝水一样不容分说。任何时候,她欢笑的时候,她哭泣的时候,她撒赖的时候,她发呆的时候。她有限的活力动荡如一碗稀薄的牛奶,不断泼洒接着蒸发。最后会留给我一个空旷的碗底,青花瓷,冷冷的。
  我因此宠溺她。好似她宠溺我。
  那是很久很久,人类爱这样说,很久很久以前。
  蜂会,她曾经工作的那家夜总会。
  彼时城中最火热的场合,夜夜笙歌,灯火楼台。
  倘若她的人生有过梦想,我猜就是成为那场合中当红的姑娘。
  当然她看过其中辛酸血泪,不过,风光后被小白脸卷尽钱财那样的命运,似乎都要好过终世收拾酒后污秽的地板。
  那就是她的工作。
  她一定那样想过。可惜大多数理想都不会成功。
  那家夜总会三年后结束营业。她唯一的收获,是一个从后巷垃圾堆里拣来的小孩。
  就是我。
  小白在客厅里坐定,开始吃他一直抓在手里的豆渣蛋糕,上面沾满灰尘,却完全不影响他的食欲,他吃得吱吱有声,不断赞叹。考虑到他身体的强壮程度,我懒得告诉他里面含有大剂量的砒霜,本来是准备毒耗子的。一边吃他一边问:“喂,你三十年前是怎么从狐山逃出来的?居然搜那么多年搜你不到?”
  我瞪大眼睛,“什么?说我怎么逃出来的?我不是被你爹一脚踢下来的吗?”
  他对八卦的兴趣一点不比我娘少,立刻凑过来,“什么什么?我爹踢你?可是长老们都说你是自己跑掉的,为了消解法力免得被追踪,还化身为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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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就是当权者写的小说!这可真是个鲜明的例子。我义愤填膺这么嘀咕了一句,眼皮一撩,发现小白定格成一副兴味盎然的电影胶片,灼灼然盯住我,没奈何,只好解释,“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跟狐王玩游戏,你爹正好撞上,一时误会,念了一个巨强的加味风疾咒,我就给扫到这里来当BB了。”
  他很纳闷,“玩什么游戏后果那么严重啊?”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他,“荆轲刺秦。”
  小白一迭声傻笑的时候,妈妈醒了,还糊着厚糨糊的脸从卧室里一扎出来,足足发了十几分钟的愣,然后才慢慢地说:“囡囡,我饿了。”这是晚上十点,下午七点逛街结束时去吃的饭。开胃菜主厨沙拉,主菜是橄榄油香煎蘑菇,香草羊排,甜品提拉米苏,她要了两份,加上餐前酒和咖啡,她被撑到需要我背回来的惨状犹在眼前,她居然又饿了。我不理她,自顾看着窗外天空冥想。结果她自力更生,自己跑去厨房里,又跑出来,带着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没多久“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又开着微波炉门在煮蛋。
  没精打采地进去收拾残局,满天满地都是鸡蛋的残骸,粘在壁纸地板上,非小刀刮不掉。要不是训练有素,我就想一头砸到地上,直接背过气去。转头看了看跟进来的小白,“有办法没?”
  他吞下最后一口豆渣蛋糕,也不说话,手指直直戳出去,望空划了一个圈,一阵低低的尖锐呼啸声在圈中心隐约响起,像气球爆炸般四面扩散开去,转眼将整个厨房纳入势力范围之中,等小白的手指垂落的时候,不要说区区鸡蛋,连炉具上下几十年来积累的老油泥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厨房的亮堂度比外面高出一倍以上。他耸耸肩膀,“风疾咒,拿来做清洁好像都不错啊。”
  看他似乎颇有打造成为新一代家庭煮男的潜质,我立刻打蛇随棍上,“是啊是啊,你看厨房一下子变得多漂亮,不如你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了。我煮的饭很好吃的。”
  听到饭这个字,分明就有口水滚过他的喉咙,使我几乎产生劝诱得手的错觉,不过现实总是那么残忍,一瞬之后,他冷然道:“狐历承天第八年,我率军战于惊龙野,大胜,敌奉龙肝凤脑等极品食材千余斤,另随食牙族长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况你做的饭。”
  前面那一通雾水,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气,不过其中几个关键字我还是很懂的,比如说食牙族众。非人世界中最顶尖的易牙妙手,所烹食物,最高级的可以起生死肉白骨――这句话我记得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对外宣传册上,其具体的意思是,可以让死掉的人闻到香味都复活,还可以光用骨头煮出肉的效果。(注:此处意思为笨蛋非人杜撰,请读者勿被误导)
  仿佛觉得我被打击得还不够悲惨似的,白弃拍了拍手,说道:“你抓紧时间收拾吧,我一个时辰以后来接你。”轻轻跳上背后的厨房窗户,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在他消失的同时,另一道五彩斑斓的闪电扑向窗户,伴随着黄鼠狼被踩了尾巴那样大惊小怪的嚎声,“不许上窗台,危险。”
  那是我娘。整个人趴在窗台上对外望了又望,然后带着一种愚蠢的迷惘表情转过来,“囡囡,你有没有看到有人从这里跳出去?”还带比划,“就是刚坐在客厅里吃蛋糕那个小伙子,白衣服,高高的,睫毛比头发还长的。”
  我无辜地摇摇头,告诉她,“从你的描述来看,你分明是看见鬼啦,最近时运低,烧烧香吧。”
  一面说一面心乱如麻。白弃言出必行,其法力之深,多少年前我已不能比肩,算算一个时辰,即使以最高段数的飞天术,径直求避,也多半会在半途中被截下来,而且我也不是自己要逃跑,关键这里还有一个移动距离每小时三公里的娘啊。她怎么办。
  我的全部踌躇犹豫不宁不甘,化为三个字,只不过是“怎么办。”
  我见过无数人类。
  有些很聪明,有些很有力量。有的很漂亮。
  他们肆无忌惮,占有大量资源,走去最远最危险的所在。
  写最难看懂的书。
  世间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都沾染着他们的智慧,雄心,勇气以及他人的鲜血。肝脑涂地,换来一时的丰饶。
  人类是如此残忍而果断。
  因此才能成为众生的王。
  他们给我的印象,大抵如是。因此,可以想见,当我第一次见到我娘,感觉有多奇怪。
  那时候我是个婴儿。躺在一条阴暗潮湿的狭窄后巷里,四周堆满臭气熏天的垃圾,除了四处乱看以外无所消遣。想想白老爷那一出风疾咒念得可着实精彩,不愧集无数年功力之大成,不但瞬间把我从狐山卷出无数公里,而且可以在最后变化出狠狠一个过肩摔,掼下九霄云,可怜我那一点修行,刚够保命,其他什么都顾不上,连狐形原体都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游戏嘛,连狐王老人家都没吭什么气,当然它当时正闭关度天劫,有气也吭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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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这里像不大有人来。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复,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个弹弓把白老爷家的窗玻璃统统打碎。
  想得正高兴的时候,我忽然从地上升了起来。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适应,明明没用飞天术,也没有念风驭诀,连脚都不着力,怎么会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地面高度?后来我才知道人类婴儿普遍有过这样一段假想飞行经历,大约是从鸟类进化来时对失去翅膀的一点怀念吧。我费力地转过头,就看到了我娘。二十岁的我娘。
  一个上帝造人生产线上被印上“作废”字样的出品。
  但是有一双纯善的眼睛。
  或者假装我看得很深入,可以说,她有一颗纯善的心。
  否则你如何解释她的行为呢?拣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回家,路上花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十块钱给她买牛奶,半夜饿了,说梦话在呼唤豆腐丝瓜虾仁煲。第二天清早抱着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钱,竟然还是买牛奶。
  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里的牛奶甜津津的,实在难以忽略,我也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她就那么抱着我,眉开眼笑的,穿一条油腻麻花的蓝色工人裤,一件旧格子衬衣,头发编成个辫子,脸盘很大。虽然我不忍心,还是必须要说,光看她的模样,就能判断其智商指数绝不会超过九十。喂我吃牛奶的时候,旁边那个借她钱的工友忧心忡忡地念叨:“别灌太急,灌太急要呛,咦,吃得好啊,居然没呛。”
  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我的勇吃牛奶劲头,工友又继续劝说:“素枝,你还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被你搞到半死才放手了,你以前捡得还少吗?”
  这一说可真凶险,莫非这位阿姨有虐婴癖?我虽然对寻常虐待手法都比较有抵抗力,但人性万紫千红,大自然鬼斧神工。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
  怀着这样一颗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精确地说,不是家,而是大厦顶上的一角阁楼,拿铁皮做了个屋顶,里面塞了无数烂东西,光从杂乱程度来说,和我当初躺的那个垃圾堆不分轩轾。
  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了。
  我叹了口气,飘了起来。手脚划拉两下。照这个状况,我花个半年时间,也应该可以浮游回狐山去了。不过我为什么回去呢?亲戚多,也没两个真惦记我的,回去做什么?隔三差五到后山和白弃、秦礼他们一起念书吗?或者精确地说――吃书?我挑食,历来都吃得没有小白他们快的。
  或者我就呆在这里吧,人的怀抱,有记忆中没有过的温暖。
  我不知道回忆过去居然那么花时间,从愣怔里回神来,厨房里沉静如水,时钟滴滴答答,如生双翼,小白已经归来,站在门旁看我,眼色里是同情。
  有点同情。这感觉颇陌生。或者是我误会。
  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来。”
  如果不过去,大约会中他的“雷驭”咒,打得两个眼珠子在鼻子下晃吧?
  依在他的怀抱里,衣物后他的心以我熟悉的频率跳动,很慢,很慢,很慢,但是持续不停地跳下去,好像是一种永不消逝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一定会到来。也像回到小时候。跟秦礼家兄弟打架,或者庄敛几姐妹欺负我,无论当时怎么狼狈,都觉得下一刻白弃就会从天而降,把我罩住。
  狐族四门,秦氏掌财,白氏掌兵,庄氏掌外务。我不晓得狄氏掌虾米。狐族上下,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姓狄,为什么还可以列名四大,据说因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这句话的意思我后来想了想,大约就是全部死翘翘的意思。四门之上的长老会,据说为了保持狐族后裔的战斗力,每一百年抽签一次,随机指明内部哪两个姓氏互为仇敌,见了面要真掐,掐出狐命来。这种狗屁规定对我实在非常不利――永远的两拳不敌四爪。而白弃,白弃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就已经只有他老爹可以随便揍赢他了。把对手打跑以后,他有个奇特的,不属于狐类的习惯――他要抱抱我。
  人世间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些,短短三十春秋,比几百年更沧桑。我恍惚回忆起狐山上的金色旱莲,在盛夏开放,光耀着九天之上的神界。
  我哀求白弃:“让我留多二十年吧,她身体已经被年轻时候的劳作毁坏了,寿命不久,让我送她升天再回去好吧?”
  小白摇摇头。容颜夸张处渐渐褪去,出现我熟悉的,那张干净醇和的面容――有温柔狭长的眼睛,闪烁紫色光影,深不可测。
  他摇头,“选命池七百年一开,惊动四界,不因世事择时。一旦错过,后果不堪设想。长老会命我护送你前去,也是为了确保行程的顺利。南美,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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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娘在卧室里坐着。进去时候,她忽然转过脸来,无比慈爱地唤我,“囡囡,来。”
  她一向不聪明,没有人间推崇的那种机灵智慧。不过正大仙容,卸罢浓妆后微微笑,神仙也似。我走过去,跪下来,将她手心贴在脸上,说:“妈,我要出差。”
  她做不动清洁后我找了一份小店里卖东西的工作养她。人人叫我小妹,没有正名。倘若她愿意,其实可以过这个世界上任何豪富都无法想象的生活――不说点石成金,随便抢两家银行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她也许并不愿意。无论聚宝盆还是摇钱树,她都看不见,多拿点现金回去吧,还要我跪洗衣板承认小偷小摸。我堂堂一只千尊万贵的狐狸,哪怕法力恢复也没虾米用,沦落到去街边的外贸店卖冒牌D&G,每天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放开嗓子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百元一件啊。”郁闷不郁闷?好在她却很喜欢。
  这样的工作要半夜出差?我很担心她反问。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很欢喜地看着我。手指在我脸上小小地摩擦,说:“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升上朦胧星光笼罩的高空,衣袂飘摇,异常清冷,我对万家灯火中的一盏长久注视,不忍远离。忽然间心口热热地一痛。
  我握住胸口,极为诧异。后背寒毛竖起来,幸好立刻被身边的白弃抚平,他对我笑,“心疼吗?”
  “我在你和你娘的心上各种了一枚青蚨符。如彼此有大急难,无论千里万里,感同身受,那时候我便遣族人为之解厄。你不用为她太担心。”
  奇怪,我向来觉得白弃是单细胞动物,怎么一时不见,他变得这样细心体贴?白弃对此置疑耸一耸肩,不置可否。嗯,也许是青春期已经结束了吧,难道他的愚蠢跟人类脸上的豆子一样,会随年龄消退的?
  未及想完,脑子上已经挨了数个暴栗。出手真重。我哀号几声,愤愤问他,“我们去哪里?是不是回狐山?是不是回去就可以把命选了?”
  他摇摇头,手指在我手臂上下一掠,随眼而望,之前承赐的紫印痕迹仍在,而且颜色越来越深了,隐隐似焚烧。我很不爽,“喂,兄弟,以后打招呼不要这么热情似火。你的元神之印怎么拿出来随便玩?”他不以为然,“打你个头的招呼,不过留个记号怕你跑。”看看,什么叫声名在外。
  他拉住我,“出发吧,选命池行程第一分站:九乌神殿。”
  分站?有意思?原来闹半天我和小白踏上了伟大的F-1狐族世界巡回锦标赛兼铁人拉力赛程。第一站,九乌神殿,座驾:法拉利超时空版,驱动动力:狐狸爪子,人与非人两界的观众倾巢而出,乘坐着彩霞和大型热气球,围在赛道两旁对参赛选手不停欢呼喝彩,终点处摆着以纯金与无数魔力钻石所镶嵌成的奖杯……
  产生了这样的联想,直接暴露了我在人间的业余活动无聊,好死不死才会看那么多垃圾电视。遗憾地吧嗒了两下嘴,高空中稀薄的空气使我稍微有点发晕,忍不住叫起来,“小白,你飞慢一点好不好?我脚底摩擦很大,会起火的。”
  他转过头来怪异地看着我,“南美,开玩笑要讲点技术,你第一次用风御咒的速度已经比这个更快。”
  我没出声。
  仍然怕。
  但法咒的力量在血脉中游走鼓荡,沛然哗然。贯通发挥,无可抵抗。我亦深深领会。
  或者只是不习惯吧。人间的三十年。好笑吗,为了完整体会人类的生命过程,我不辞辛苦地学习过爬,走和跑,用两条腿。由于进步速度惊人,我娘认为我是天才运动型,憧憬了三十年我在奥运会上举起奖杯的场景,至今还指望。我渐适应那种战战兢兢的行动方式,永远与土地连接,依靠,安全感十足。自由享受空间的快意,很容易被那样安全的踏实感冲淡,大概,狐本来也来自山林陆地,并不是天性就喜欢飞的吧。不然,我怎么会得上飞机恐惧症呢?
  小白显然没有具备任何航班服务人员的好脾气,通常你若自诉晕机,他们会带来一杯香槟,小食品,甚至长时间蹲在你座位旁边,听你说一些无意义的呓语,直到气流颠簸过去――如果你坐的是头等舱的话。他对于我愚蠢的恐惧表示彻底的蔑视之余,悍然在我周围发动了“雷动”咒,空气自外而内扭曲成一团,带着隐约的焦黑云色,在我四周疯狂旋转,伴随巨大的爆炸声,如果我不及时从爆炸中心点跑掉的话,身上很快会出现无数类似紫之印章那样的痕迹,最后变成一头脆皮烤狐狸,命也不要选了,让白弃直接拎回去清明祭祖吧。
  生命处于直接威胁之下,就会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力量,人与狐狸,概莫能外。向着雷暴中唯一的出口,一鼓作气飚出数百公里,我停下来大喘气,身后小白气定神闲的姿态看在眼里,真是不平。他怪有趣地看着我,“南美,你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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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为这是一句反讽,谁知是正评。原来我埋头猛闯之余,沿着唯一可走的方向,不但快速而且精准,据小白说已经来到九乌神殿的上空,至于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那才真是天晓得。
  装模作样按下云头――这是西游记里我最喜欢的一个动作,虽然我会飞,但只是靠咒语驱动风的力量,决计不可能跑去按人家云的头。为了这个原因,我甘冒被全族人人诛之的风险,承认猴子比狐狸高级。
  有法术,的确是一件相当神奇的事情,按常识来说,从地表A地搭坐飞机,无论哪个航空公司的,往任何一个方向飞上一两个时辰,都会到达地表B地。撞上山或掉进百慕大都算。但不是喔,我这么自助飞了一会,落地一看,眼前是任何人类都不会看到的场景。
  九乌神殿。
  听到九乌神殿,普通人大抵都会肃然起敬,联想起天上九个太阳交相辉映的盛况,那时候世界上一定不会有南极北极这种地方,爱斯基摩人大约是在哪座山上讨生活,抓到什么都丢进海里活煮,连盐都不用加。
  事实上,此神殿与人家太阳伯伯没虾米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九只好大的乌龟。
  传说中非人界创世神的九只宠物龟,是不是绿毛或金背不知道,但千年万载,时间使乌龟变成立于不败之地的先知,配享神殿,供粉丝膜拜。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今日竟亲眼得见。
  面前的神殿,通体纯黑色,其造型乃是九只石头乌龟尾部相接成一个空巢,高十余米,团团相向为一个合抱,各向九个方向伸长脖子,高昂起头,眼珠突出,大阔嘴巴含笑,状甚鬼马。
  正中那只向右一路依次缩小,一直到最小的乌龟脖子上,开了一个很小的门,高不过五十厘米,宽仅三十厘米。朱红色诡异醒目。上面以寥寥几笔线条,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粗粗一看呢,很像是一只尾巴绕住脖子的小狐狸。
  我疑惑地绕了一圈,想必这是一个异界空间,神殿外无边无际的黄沙旷远,目不可及。有一轮微红的残阳如永恒一般悬挂在天边。我蹲下来摸着微冷的地上,胡乱问小白,“这是哪个沙漠?撒哈拉?罗布泊?”
  他不回答我,上天下地到处乱看,尤其在那小门前打望了一阵,忽然蹿过来对我说:“糟糕,殿门已关,我们要多等一晚了。”
  他说要多等一晚,就要多等一晚,没有其他解释。我好心提议走远点去找个酒店住住,唱唱卡拉OK消遣一下,所收获的不过是一个白眼。
  于是依着石头乌龟坐下,我靠着白弃的肩膀,眯缝眼看那一砣半天没动静的残阳,无比怀念一客咸蛋黄裹明虾。口水蜿蜒而下,滴答到腰间,白弃忽然说:“我也在人间住过。”
  我很好奇,“你住哪?洛城?东京?上海?我觉得中国内地比较好,人是多一点,不过热闹……”
  他转过头来看我,狐之贵族特有的清亮眼神水一样流淌过我头脸,“不,那是人类的元朝。大都的乡下。有个种田的农夫,特别喜欢做菜。”
  会做菜?那不是好吸引你?我嗤的一声笑出来,想起他刚才吃豆渣蛋糕的投入神情,心中微感后悔――昨天上街采购,实在应该下重手提高我家恩格尔系数的,以食诱,说不定可以把他拖多两天,我也可以先帮我妈妈找个好阿姨。
  小白对我的忽喜忽叹不置一词,静静坐着,良久才答:“是很吸引,所以那年我爹遣我去珍谷存军费,回途我冒了犯军纪被抽筋的危险,跑去那人家里,住了一年。”
  我下巴一掉掉到了胸口,抬抬回去,怪叫一声,“什么?那次你突然失踪,原来是去人家吃饭了?你不怕死吗?”
  他点点头,说出了几个好震撼的字,“吃比死更致命。”
  我倘若是他爹,说不定马上要气绝当场。堂堂狐狸,跑去人家家里当宠物,所贪无它,不过是一个寻常农夫手制的寻常饭菜,何况那是元朝,蒙古铁蹄过处,农业凋敝,百不遗一,会有什么正经东西可吃,大是疑问。不过转头看到小白在橙色光霭中微微出神的样子,我也释然,一定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做,我不理解,并不意味着可以否定。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是好久,慢吞吞说:“我住了一年,然后有天,这农夫在路上得罪了几个蒙古人,给活活打死了,尸首拖回家里,几乎认不出来样子。”
  他声音漠然,浑无半点感情,只是像我这样与他血脉相熟的,才听得到其中的森森寒气,是雷霆之下,血腥之上,狐之斗神独特的幽微怒意。
  握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坚硬犹如金钻,灵活犹如闪电,我忽然打了个寒噤,“小白,你不会去杀人,为这个农夫复仇吧?那是犯天条啊。”
  幸好他立刻就摇头,“没有。”他站起来,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仰头呼出一口气,说道:“物竞天择,强者为胜,人类与非人,向来如此,打人不死,被人打死,我不能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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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句话,倒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重复了两遍,一遍比一遍肃杀而低沉,在这一刻,我终于发现,多年暌违,白弃已非纯然我记忆中的那个白弃,不老的躯壳之后,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化,已然使我陌生。
  那一晚再没有说话,我缩在乌龟神像的避风处――其实压根就没有风那票东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想,我娘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吃了饭没,会不会孤单?而小白的背影,总是在远远的天边线踟蹰。
  直到天色已明。
  咸蛋黄包虾现在变成了一只火焰烧鸡团。天地间明净许多,但黄沙万里,仍无涯可见。小白站在我面前嘿嘿发笑,“南美,擦擦口水,看你睡成那个傻样子。”
  我尴尬地讪笑两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咱们去哪?”满怀希望地等待他说去吃早点,没有鲍汁凤爪,天九翅盅,豆浆油条也好好好,我实在饿得要死了。
  结果他指指那只最小的乌龟上红色那扇门,“喏,你进去这里,我去吃饭。”
  这种天上人间的对比,简直叫人恨出鸟来,我顿时怒发冲冠,“有没有搞错!!!我也要去吃饭!”
  天杀的白弃好整以暇对着我摆手,“不行不行,你要去选命池啊,古老相传,去选命池前是要爬一次九乌神殿的。”
  我白眼一翻,“做虾米?”
  他摊手,很无辜,“不晓得喔,你进去就晓得了。”
  有诈,有诈啊。我扁着嘴,脚下一步一步往后退,估摸着可以退出他的大规模杀伤攻击范围了,猛然一翻身,扒拉着胳膊我就跑,飞速窜出一两千米,脚下仍是大漠无垠,身后不见风吹草动,不由得疑惑,难道是小白感念旧情,故意放我一马?不敢确认,赶紧用风动诀,看能闪多远是多远,一诀力尽,仍然安然无事,我几乎确定小白是友非敌了,结果刚一落地,四周流沙由静而动,四围汹涌,浑如海啸,狂卷而来,我大惊之下,脚尖用力想要冲出漫天沙浪拥挤,却无处着力,忙要用飞天术,刚离地两米,一大片沙直端端起来,好大一只肉沙掌,拍苍蝇一样拍过来,当场把我拍到地上。扁了。
  一旦把我搞趴,小白就出现了,站在旁边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哼,看我倒霉有那么好笑吗。他过完瘾了蹲下来,慈爱地摸摸我的头,“南美,你刚才那几个应变,嘿嘿,动作优美,连接流畅,很不错很不错,哈哈哈哈。”我费力地把头从沙堆里伸出来,呸呸吐了几口沙子,怪叫一声,“这是怎么搞出来的?”小白把我拉起来,押着往九乌神殿那边走,“沙动,地字系列里的一支,地字你学了多少?”
  我悻悻,“肯定没你多。”
  他捏我脖子后面的骨头,顺着脊背下去,感叹一声,“真幸福啊,骨头还是软的,不像我,地字一学全,弯腰都卡卡响。”
  居然说我幸福,被塞进那扇莫名其妙的门是哪门子幸福?含着眼泪我把头伸出来喊了一嗓子,“给我打个包啊,我要吃咖喱鸡饭。”
  喊话时候,我双手扒在那朱红石门上,大半个身子已经隐入内面,脚下空空荡荡,并无依凭,也就是那一刻,掌心所触,猛然有如初溶钢水,烫不可抑。我锐叫一声,双手一松,掉了进去。
  一直掉,一直掉。起初惊慌过后,我试图定在空中以观察一下环境,谁知法咒罔效,掉者如故。风声过耳,四周乌漆抹黑,半点光亮也无,我叹口气,心想莫非白弃他爹要狐驭殡天了,遗产继承人写的却是我?不然白弃干啥要带我来这里灭口。遐想中,我不期然发现自己坠落的速度慢慢减低,最后低到了要自己扎个马步,气沉丹田,才能勉强降两公分的地步。我啼笑皆非,无辜地在空中盘旋了一下,正琢磨着何去何从,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沉重黑暗里,有一只眼睛正凝望着我。
  从人类审美角度观察,这算是一只相当漂亮的眼睛,形状如杏子,眼白清净,眼仁纯黑,睫毛长而浓密――没错,连睫毛都有。对着我猛看半天,活像壁灯。我抓耳挠腮没法判定,干脆一脚踹了过去。很走运,我听到了一声惨叫。而且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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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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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立刻大喜,“谁呀,谁呀,出来见个面吧。远来是客,我掉得不容易啊。”
  就有声音在很近很近的所在,缓缓说:“咦,银狐来了。”
  我是一只银狐。
  降生时天有大雪。
  我母难产,
  我生她去。
  循环不爽。
  因而不晓音容。
  这是小白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们正值百年静定期满,入修行道,天地玄黄四长老驾回狐山,给我们做体检。我第一次注意到,族中大小,只有我的毛发,通体银润,如霜如雪。小白的真身则是紫色。妖艳华贵,骚包非常,摊到他身上,实在是太TMD浪费了。我如此愤愤不平,小白被我唠叨得没法,才告诉我,“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是银狐啊,七百年才有一只好不好,出生还下雪呢,而且为了生你你娘都挂了,知足吧。”
  没说完他就给他爹牵了去,留下我一个发晕。身后是我一个人住的洞穴。孤零零的。
  不知何方神圣,将我真身说破,洞天即刻别开。原先有一只眼睛所在的地方,忽然亮起来。一个小小的方块,干净利落地白着。接踵似无数路灯在下午七点钟似的,四周次第闪亮,一路绵延,我这才看清楚,这敢情就是一口井。抬头不见天日,下不见底。深黑井壁包围,此时浮现出大大小小的光块。我倒像是进了一只灯管里了。
  奇景迷我,一时间眼花缭乱。稍镇定,我细细探察,四面八方光华里,原来都反映着我的影像。咿,什么时候现了真身了,那秀颈灵眸,似笑非笑。银华如雪。毛色体形,都是记忆里自家的样子,不过那神情讽刺,世情通透般,真是陌生。我小小吓了一跳,不由得嘀咕:“这是我吗?”
  不期然就有人答:“不是你。”
  这声音似是那声音,从脚底下沿着无限的虚空蜿蜒到达我身边,冷冷地说道:“这是七百年前来此洗身的狐族选命者,是你血亲罢?”
  我摇摇头,喊了一声,“不认识啊。”空虚中腰背用力撑着,久了便酥软,于是拿尾巴去抚抚周身,那声音便“咦”了一声,“身体这样软弱?谁叫你来的?”
  你在暗我在明,原来自摸都会被看到的,我于是愤愤,“我才不想来,喂,你是谁?”
  那声音任何变化都没有,缓缓答道:“我是此间的主人之一。”
  我顿时笑出来,“乌龟啊。”
  在人类社会,称呼人家――尤其男性――是乌龟,说不定就会出现流血事件。而眼下我明明是说实话,对方居然也发飙了。
  我猛然再次急速下落。速度之快,眼前成片成片光影相连,风驰电掣,全身的血都涌去脑袋里开会,那感觉难以形容。直到“当啷”一声,到了底。七荤八素,七荤八素,稍微定神,我一寸寸去摸身后的墙壁,触手凉而平,似玻璃质,搜摸良久,一无所获,我这边厢饿得要命,心里气鼓鼓的,急起来,干脆一头向身边最亮的一块光斑撞了过去。
  啊啊啊――
  头撞破了,好大一块包从额上拱起来,如此惨重,我乱喊一气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听惨叫的规模,吃痛的人,仿佛不止我一个。
  面前的光斑,影影绰绰的,翻转起来,门轴上没擦油一样的慢,嘎嘎嘎嘎,掉了个个儿,妈呀,出现在我眼前,竟然是一只小乌龟。原来那块光斑,是它的壳来着。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只真正的乌龟,这是一只人头乌龟,还长头发,梳两小辫子,乌黑黑的眼滴溜溜地看着我,跟我一样没好气,“你撞我干吗?”
  我解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出去。”
  顺便问它,“刚才是你跟我说话吗。”
  它摇头,指指我脚下,“那是三儿,我是漠漠。”
  我低头仔细看看,敢情我踩着的也是一只乌龟壳,而且相当之大,不晓得头在哪里,会不会也是一脸郁闷。
  推而广之,四面八方的光斑,如出一辙,我从一堆乌龟外爬进来,掉进了一堆乌龟里,这可真是兜兜转转天注定啊。
  这么胡乱发感慨,漠漠拿脚点点我,“别铝耍辖舭伞!
  我很火大,“赶紧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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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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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漠歪着头,很奇怪,“你不知道?以前来的银狐都知道的。”
  看我不像是吃多了来这里逗它玩,它奋力站起来。吹了一声口哨。啧啧,乌龟吹口哨,多么难得,我应该抓一只出去巡游世界的,怎么都要发一票吧。
  口哨声回荡狭窄井膛,分外响亮,余音袅袅许久不消,扶摇直上,我注意到声音传达到的地方,有七块纵行排列的光块逐一变色,本来是白,渐次成纯红如血。再次安静的时候,漠漠问我,“都准备好了,来,朋友,该你答题了。”
  题目是这样的:在我眼前,次第而上铺开那七块红色光斑,分别代表着珍宝,才智,幸运,寿命,感情,美丽,荣耀。
  如果要放弃其中一样,你会先选择什么。
  选命不是说要去选命池吗?莫非可以在这里就搞定?漠漠不给回复,只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的嘴。要答案。乌龟硬上弓啊。
  掂量着那七样玩意儿,我愁眉苦脸,看起来样样都重要,其实样样又不重要,尤其是现在,我终于转过头问漠漠,“能不能给个蛋炒饭我选。”
  不出所料,这个要求被大力地否决了――真的很大力,娘啊,原来乌龟咬起人来是这么痛的。
  蛋炒饭没得吃,真令人心碎,我赶紧选了珍宝。不能吃的,就是最没价值的。
  以为这就买定离手了,荷官漠漠却一点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继续问:“剩下六样,再放弃一样。”
  既来之,则安之。选就选,怕你啊。张口就说:“寿命。”
  她看我一眼,“不怕死?”
  我耸耸肩,“要死临时来,怕什么怕。”
  漠漠乌龟对我的大无畏精神多少有点佩服,点点头,说:“继续,下一样你能够放弃的是什么。”
  我抬头看看那些闪亮的红色光斑,已经熄灭了两K,心里忽然微微一沉,但还是很快说:“荣耀。”
  不用解释,没有喘息。继续。
  我的额头泌汗,伸手摸了一把,咬牙说:“才智。”
  漠漠乌龟可能想调节一下现场气氛,问我,“当笨蛋没关系?”
  妈的,连当短命狐狸我都不在乎,难道我还会在乎当笨狐狸?
  但是继续放手,继续继续放手,下一样,该是什么。
  我的汗越出越多,明明这个里面不热的。
  隐约想到,这不是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直播,在后者中无论场面多生死攸关,其实都不过儿戏,倘若败北,无非是回家努力上班,或改走犯罪路线,一百万总有机会赚得回。
  这一样一样的放弃,是真的,要我一样一样在放弃。
  我沉吟良久,说:“幸运。”
  漠漠显然吃了一惊。是,我也同意,幸运是最难放弃的东西。无论你有多么愚蠢,迟钝,资质低下,道德败坏,要是老天爷有那么执著,非要让你在九天之上,俯视万千比你优异一百倍的人,你就当之无愧。
  但是,我是一只怪狐狸。
  就算要一天到晚倒大霉,早早就翘辫子,又笨又穷。
  命苦,我都要漂漂亮亮的命苦。
  听了这番宏论,漠漠叹口气,说:“那不用想了,下一样你会放弃感情对吧,美貌是你最看重的东西了。”
  我白它一眼,“胡说。”
  当然为了美貌那一切都丢掉没关系,不过我娘还在千万里外等着我呢,就算我丑丑的回去,她也等着我呢。她爱我,是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所以,于我而言,最不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的东西,是感情。
  话音落,漠漠乌龟直愣愣看了我半天,摇头说:“麻烦了麻烦了。”不等我问,猛然把脚一跺,就不见了。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相识一场,连再见都没说,真不讲礼貌。然而我的道德谴责未到一半,已经发现自己大难临头,从脚下那位三儿兄弟的壳上,忽然汹涌出血色的液体,来势极快,转眼已经淹到我的腰身。其质地犹如藕粉,黏附在我每一根毛发之上,重若铅石,我见来势凶猛,渐近灭顶,急忙咬死牙关,闭住呼吸,谁知那液体竟能挤入毛孔,很快我的躯体浑然成了一具木乃伊,五脏六腑,感觉都被填实。
  这感觉前无古人,除非埃及法老王中了暗算,轮回期未满时就苏醒。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吃,满肚子塞得铁硬。无力再移动,我眼前终于昏红一片。陷入了永恒般的死寂囚禁。
  此时一死,倒也干脆。悲惨就在我仍然有感觉。四周温度升高,而身上的泥浆开始变硬,极热,极压迫,而呼喊不出,无路可走,恰似堕入地狱前之幽黑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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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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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像只倒霉的叫化鸡。所欠缺者,一片荷叶而已。
  这时候,我心口有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
  无法形容的强烈刺疼,无法想象。那里好似有一个疼痛的核电站,大幅度地放射、泄漏、运转,将四际周天,彻底毁灭,彻底改变。
  我也想起来,小白在我和妈妈的心上都种了一枚青蚨符,如谁有厄,各自感同身受。
  此时疼到欲仙欲死。因何而起?是我遇厄,或她有恙?若是因为我,煎熬如此,她能否受得过?
  聚精会神忧虑,自家挣扎,忽然就远了。
  这样担心不知道过了多久,无意识中,屁股墩突然一实,坐到了地上。
  周围黏稠来也急匆匆,去也兴冲冲。说不见就不见。难道是摩西来了?我尝试挥舞手脚,身上覆盖的东西应声落下,做金铁响。当啷当啷的。摸摸身上,妈呀,这釜底抽毛果然犀利,追随我好几百年朝朝暮暮的银毛啊,眼见稀薄了多少?以后我潦倒落拓去变卖什么啊?一时火起,我挥着拳头鬼叫起来,“死乌龟,你玩我?”
  一叫漠漠乌龟就出来了。还在咬鸭脖子。天哪,怎不使个惊雷劈了它,还斜着眼睛看我,“讲话要文明。怎么样?泥浆浴美容效果如何?”
  我含着眼泪秀出后腿,皮光肉滑,涂点椒盐,现成是一道好下酒菜。良久答:“过了点……”
  它一扭一扭爬上来,瞪着我胸口猛看,“哎呀,怎么一点效果没有?”
  我往后一闪,几乎恼羞成怒,“干吗,我这是原身也,难道有胸可以丰的吗?”
  它啧啧称奇,吐出一根鸭骨,摇头不已,“忘品洗剂强力无双,怎么收效甚微?莫非料不够了?”
  转头不知对哪里喊了一嗓子,“锅炉房,烧大点火,重来一次。”
  不顾我拼命挣扎咆哮,还是被回了一次锅,而且铁热压迫程度更甚。怪在那一阵心口疼痛作起,却比之前稍淡了些。这样折磨我到底要做什么啊?再次与漠漠面面相觑,它居然也满脸捉摸不透,敲着我的脑袋跟敲木鱼似的感叹:“顽固啊,真顽固啊。没见过这样的,没办法,带你去见委员会吧。”
  它说完话,一头向墙壁撞了过去。吓我一跳,虽说做叫花鸡做出活的确实是烹饪界一大丑闻,也不至于要自裁吧。正要出言安慰几句,却见四际光块陆离井壁,忽然间退了开去,冉冉推展开,原来后面藏了一个小房子,看起来舒服极了,龟壳裂纹石板铺地,高高的天花板上悬五色莲花灯,氤氲相照,馨风徐来,家具虽然少,品位都很独到。另有一束光柱,打在数米开外,极亮,极灿烂。光柱中有几位团团坐,鸦雀无声。
  漠漠推推我,示意我走过去。
  到这个地步,悠悠万事,无一做得主。走就走吧。靠近一看,我顿时两眼大放光,眼前一张好大桌子,其上事物非他,乃是意中心中眼中,我无日或忘,梦萦魂牵的宝贝,久别重逢,真叫我双泪欲流,五味杂陈。
  当下凑上前去,眼不错地盯着台面,将最靠近我的那位一拍,“哎,让个座儿让个座儿,给我也试试手,好久没打了。”那人头都不抬,丢给我一句,“别讨厌,我手风正好,要换你换三喜去,她快输疯了。”
  我唯唯诺诺,赶紧问:“谁是三喜。”
  那人随手一指,“对家。”
  结果对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哇就叫了起来,“滚。我是小财不来大财来,你别乌鸦嘴坏我运气。”
  有人就笑,“他本来也是乌鸦,一辈子坏运气,怪不得。”
  无人愿让,我于是很泄气地站在一边,一会又打起精神来了,“我买马,我买马。那谁?三喜,我买你。”
  她正好自摸,十三太保,极品庄,一下子乐疯了,登地向我猛扑过来,“福气啊,真叫你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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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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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害我几乎仰天一跤,扎了个好大的马步才挺住,稳下来一看,几厘米的地方喜笑颜开的,好大一只人脸猫头鹰啊……
  若干百年后,我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孙满堂,陪我二十四圈一天又一天,那时候我要闲闲说往事:曾几何时,我遇到过一桌子最古怪的牌搭子,她们分别是猫头鹰,乌鸦,绿毛龟,金丝猴。各自披红挂绿,披金戴银,小辈们必然不信,一起嘲笑我吹牛大王,一把年纪死不悔改。唉呀,我得拍张照当证据。
  正寻思着这鬼地方哪里有照相机。我身上那只猫头鹰慢吞吞爬下去,傻看我半天,回头问牌友,“喂,这谁呀?”
  漠漠过来代答:“这是狐族的选命使者,派来洗礼的。”
  爬出来一只绿毛龟,还摸了一幅黑边大眼镜来戴上,“切”了一声,“胡说。她身上味道,心头思欲,半是人类,什么时候狐族堕落到要找半妖来选命。银狐一支都死光了吗?”
  半妖即杂种,没谁听了爽的,“喂,谁说银狐死光了,瞧过来,这不现成是一只吗?”
  结果被人吃了豆腐――绿毛龟过来摸了我一把,顿时大惊,“洗礼只去皮相?六神圆转没?”再摸一把,自问自答:“圆转个屁。”转身,爬走了。
  我那叫一个晕,老大,你要照顾受众的专业知识水准啊。你吼的那一箩筐话,我真正听懂的只有屁而已。
  疑惑归疑惑,我可没敢问。眼前场面太凝重了。八只来自不同族类的眼睛,或大或小,或绿或蓝,亮闪闪地罩住我。一言不发。好久才由漠漠打破沉默,“已经洗了两次了。没有办法调整到数值平衡的程度。”
  那四只野兽一起叹气。聚了个圈不晓得说什么。我无所事事,难免到处东张西望,注意力很快就被旁边小桌子上放的鸭脖子吸引住了,摸了一只就啃起来。漠漠爬到我身边,说:“你也爱吃?”
  我兴致勃勃,“是啊,而且我还会做的。你下次来我家吃。”
  它叹气的声音比那四个加起来都大,“你真是一只怪狐狸啊。”
  我横它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不少狐狸吗?”
  它折折自己爪子,“不少了。加上你四只了。”
  我刚要嘲笑它孤陋寡闻,动物园都没去过,不然怎么只见过四只。它加了一句,“两千一百年以来,来过这里的银狐,一共四只。聪明绝顶,无思无欲,强悍至极。”
  它神气肃然,“每一只,都是你们狐族最顶尖的成员。”
  我听到这里本来眉开眼笑,始料不及它瞥了我一眼,“除了你。”
  我很委屈,“我怎么了?我也不想来啊。”
  它悠然出神,“九乌神殿,是非人世界与神界沟通的中介,也是非人世界最老资格的认证机构,每七百年,狐族的选命者来到这里,吐露她们最难以舍弃的牵绊,在忘品洗剂中,经过痛苦的熬炼,将那些多余的欲望去掉。六神圆转,太上忘情。之后才能真正担当起选命的职责,面对最后的考验。”
  我一时好奇,“以前那些使者,选的都是什么?”
  才智,寿命,荣耀……
  它看着我摇摇头,“只有你,选了最难搞的感情不说,还怎么都洗不掉。怎么办啊?”
  我当然说不出怎么办,要再去泡那个泥巴池,不如一刀杀了也好。要不我叫小白跟长老们说一声,改派人来好了。
  这个想法很对我的胃口,我因此兴高采烈,刚要开口辞工,那边会开完了。绿毛龟看来是发言人,排众而出,还咳嗽两声,一听就知道善者不来。
  “委员会决定了。你的数值过于不平衡,没有办法经受选命所带来的艰苦考验……”
  乌拉!!我不够格,我被踢出局了!!我可以回去过好日子了,老天爷你对我真好,我回头就给你买一大猪头献祭!
  结果绿毛龟又咳两句,好像它也有扁桃体会发炎一样。接着说:“鉴于选命事关狐族存亡,我们破例给你冥之令牌,用于进入异灵川本部,那里的人会为你调整数值平衡。如果再不行,那就听天由命吧。”当啷一声,什么东西砸到我的脚。冷的。捡起来一看,暗沉沉一块六角形的金属板,上面刻着一个小篆体的“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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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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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灵川?那不是非人世界的黑社会吗?为什么还负责做狐体改良的科学研究工作?
  绿毛龟简短地答一声,“集团公司业务多元化。”
  那这块算什么啊?免费还是打折?给谁啊?喂,一次把话说完行不行啊。
  亏我难得好学多思,不耻下问,人皆不理我。团团围回去继续竹战。我收起牌子后也往前凑,谁知脚脖子给人死死捏住,往外就拖。如此身不由己,我也未曾全盘放弃,脑袋和身子扭成两百多度,没事还吼一嗓子,“打白板,打白板做清一色啊。”
  被死拖活拽出好长一截,阿里巴巴山洞咣当把门关了。我想起刚才买的马还没分到银子呢,实在是太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漠漠乌龟飞快掉了个头,眨眼不见了,与此同时我屁股上结结实实着了一记神龙摆尾,整个身子跟火箭发射一样,噌地一声,已经被丢出了神殿,啊呀,落点跟米勒三分有一拼啊,怎么就刚好卡在那扇小门中间呢,夹得我龇牙咧嘴。
  我一肚子气,哼哼着大声叫白弃,“小白,小白,要死了,你在哪里啊?”没人应我。
  外面的空气,平静得令人诧异。又是日落光辉似水,难道我竟然耗了一天在里面?
  感叹着龟壳一刻,世上一天,我东张西望找小白,四野茫茫,穹宇苍苍,小王八蛋到底在哪里风流快活,要是没给我打包,白老爷子也救他不了。
  然后我就发现了,他正在我的头上。
  精确的说,是在神殿最小的这只乌龟头上。
  他盘腿坐着。脸向着神殿的另一头。背脊挺直。从我这个角度看,从人类化身的角度看,小白的身体塑线有够完美,强健优雅,流畅精练,使人神往。倘若放去人间当模特,短期内必有无数粉丝在T台边尖叫,争相在网上竟买他穿过的丁字裤。不过,我如此大喊大叫他都无动于衷,莫非是有人在上头开满汉全席?
  出于我爆棚的好奇心,我决定也跳上乌龟,一查究竟。结果我压根就没机会踏上去,一道强大的无形软壁将我径直弹出来,甩在若干米之外,全身剧疼。凭借我当年在狐山上胡吃海喝好多本修行书的法咒功底,我当然立刻醒悟过来,这是天蟾软。法力高强的修行者,将真气在四周围聚成防护空间,无形墙壁上布满修行者外化的神经末端,监视及分辨外界动向的性质,并对一定级别下的来袭做出适当反击。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兼具自动作战功能的全方位高智能雷达监视器,不用电。
  小白会用这个,一点不奇怪,老实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用了,当初他老子望高责切,整治他的时候确实下了不少重手,普通狐狸只要遭上一次,一多半魂归离恨天。小白能保住四肢俱全,天蟾软的功劳不浅。但是,那是白老爷啊。眼下何方神圣,居然可以逼得酷爱进攻的小白先采守式?
  心急火燎绕着小乌龟打圈,我试了好几个地方,硬是上不去。小白把整个九乌神殿的尾部周围,全部严严实实罩了起来。这不是浪费能量吗。然而多嘀咕一声我就省起来,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护我。从那扇门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在他的羽翼之下,任何力量要伤害我,都会惊动他。
  来不及感动,我撒腿就往远处飞蹿,窜出一两千米,小心翼翼用飞天诀升空,还好,小白的地盘没有罩到这里来。我能够远远看到神殿顶上所发生的事。而第一眼看到,我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我娘告诉过我,早上不要念叨别人,因为你念叨到谁,就会碰到谁。
  我记得在传达这个真理的时候,她一再强调了那个时间状语,早上,早上。
  但是事实总是比传说显得更多元化,所以现在明明是傍晚,我还是应验了民间的智慧,活生生见到了刚才在念叨的人――呃,非人。
  异灵川。
  狐族启蒙科目之一:非人地理。
  其中有一章的标题是:非人世界三大圣地。
  青陆,珍谷,异灵川。
  前面两个都是好地方。青陆有美景,珍谷有银子,小白当年第一个理想,就是抢完珍谷去青陆休假,至于会否被满江湖追杀,没有放入考虑范围――所以叫做理想。当我指出这一点之后,他想都没想,张口就说,那我去加入异灵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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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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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这句话被白老爷天耳通听到,特意跑回来狠揍了小白一通,我一直认为他是会言出必行的。就像人类世界里篮球打得好的都要经过NBA检验同理,非人世界中来自各个种族的战士,成为高手的两个标准都和异灵川有关――要么是获准成为其成员,要么是掐架掐赢其成员。
  我家白弃,走第一条路线的可能性被白老爷无情的打消了,所以他只好成为一个无组织无领导的在野战神,贯彻第二条路线,就像现在。
  活生生的异灵川成员就在十米开外,总共三个,站成一个战术三角,血色长袍从头到脚笼罩,只露出眼睛,看不出是哪一族的成员。各自高高举起的左手中心,分别镌刻着异灵川交叉Z字的标志,他们正在对白弃大肆进攻,不计其数的月形霹雳持续发出,劈破天色大气,在白弃身前飞舞流光,回旋来去,不祥地安静着,只万千闪耀炫目,慑人肝胆。
  慑人肝胆,我竟然也很容易被慑。人类那些被非人世界视为进化不完全的软弱特性具有无法解释的侵略力,三十年尘世生涯之后,我比从前好奇,担忧亦更多,即使无谓。
  事实上我应该一眼就看出,对方虽然作伥作势,来者不善。在小白面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月形霹雳的回旋往复中能量日益减低,直到消失在虚无之中,而我那位看似一直在挨打的兄弟,雷霆不动,声色从容,显然暗中是占尽了上风。
  我这判断乃后知后觉,因为就在我升空,看清楚事态进行的那一瞬间,小白忽然就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每个动作好似体操教练做动作分体演示一般,极慢而不连贯,可是每一个步骤做完,就有一阵海一样浩大的压迫力从他的四周汹涌开去,月形霹雳逐渐在越来越远的距离处就轰然灭形,散于无声之中。我站这么远,仍然感觉脸上身上,像是被大力溅起来的水波拍击一般,热辣辣的刺痛,恍惚间天地如淹没,浪涛肆虐,海啸滔天。
  这是水字诀中的“水啸”我多年前看白老爷使过一次,当真是天风海雨,势量惊四界。但那一次白老爷还需要在水域之旁,利用大自然原始的力量做法,而今一看,小白已经可以纯然使气,形成有质量的水样攻击波,难道他的法力之深,已经超于白老爷之上?
  这一念的惊讶还没完结,小白瞬息间收起周身的防护气罩,遥遥喊了一声,“南美,你出来了?”我赶紧高叫一声,“哎,我在这呢。”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笑容清俊温朗,像开在狂飙中的水莲花,我心里一动,他却又转了过去,双臂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弧,那弧中的面积跟充了电的灯管一样,璨然亮起,其后化作万千闪亮刀锋,向攻击者站成的三角摧枯拉朽疾进。一片哀号声传来,那三个人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一起发出杀猪般的叫声,身影迅速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赶紧跑过去,擦擦眼睛看空中,“小白,你把他们怎么了。”
  谁知他也在搭手看天,一脸纳闷,“不会那么不经打吧,人都打没了?我还没使劲呢。”
  我没好气,冲他屁股上一脚,“死小子,你够种,我在下面差点被人玩死,你和人在这里打架玩。”
  他一瞪眼,“什么打架玩,都是指名道姓要来抓你的。已经第三批了。”
  抓我?抓我干吗?我脑子里赶紧转,欠了谁的钱没还,莫非欠得有点多……幸好小白及时解脱了我,“跟钱没关系,狐族选命,向来是非人世界大势转化的重大转折信号,某些种族不欲变化,就会全力阻止选命银狐履职。”
  难怪要出动白弃来保护我,看来这一趟凶多吉少啊。
  我在这里说凶多吉少,小白视为对他战斗实力的一种含蓄侮辱,因此不悦地瞪我一眼,岔开话题问:“你在下面情况如何?”
  我甩甩手,“几只乌龟,拿我去浸猪笼浸了半天,然后丢给我一个铁牌子,对了,就是要我去异灵川啊,说要补什么数值。”
  小白皱皱眉头,“补什么数值?”
  我诚实地根据自己的理解报告:“除了感情丰富不需要补以外,其他什么德行都要补。”
  他吓了一跳,“这么虚啊,你受不受补的?会流鼻血吗?”
  小白这样跟我扯着,眼神很专注地在我的脸上,可是我无形之中,却能感觉他的警惕布满四周空间,似乎空气都因为惧怕而不断溜走,一根无形的弦绷得那么紧,甚至使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从不知道成年后的白弃,凝神时候神色是这样庄严的,像我们供奉在狐山上的祖先金刚像,安详慈悲,无笑无嗔,却至为博大,深不可测……我仰慕地看他,旧时共度的时光温柔淌过记忆的河床,浇灌心底,开出点点的花。
  白弃对我突如其来的痴儿心思一无所知,他只是喃喃自语,四方踏视,然后挽住我手臂,“我们走。”
  我斜睨他,“去哪里?散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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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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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纳闷,“散步干吗?要赶快去异灵川。你累了吧,没时间休息就我背你吧。”
  唉呀,狐狸不解风情,沾染了人类的灰。我只得认命,而且不说不觉得,一说累,我猛然间困得泫然欲泣,软软就要趴到地上去,小白二话不说,把我跟摔麻布袋一样,在空中抡了一个好大的圆圈,然后啪啦一声丢到了背上,我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闻到他的身上有一种金属的香,肃杀凛冽,却又意外温柔。颠簸了两下,小白撒开腿脚飞奔了吧,他双手环回来抱住我,稳稳当当,舒舒服服,我迷糊地想,我妈现在做什么呢,吃饭了没有,便沉入了梦乡。
  我很少做梦,童年时的梦态如何不清楚,但每有所梦,醒来身边动辄一批人,状甚紧张,不知为啥。后来族中长老郑重其事告诫过我,一旦有梦,必须立刻通报上去,不得有任何隐瞒。我的狐生志向,乃是与全世界过不去,怎么可能如此温顺,我干脆从此不做梦了。
  即使在人间,无第三人对我有多余兴趣的时候。
  今日也不例外,虽然小白的背比一切睡过的床榻都更安稳舒适,我只在最初昏昏的时候,脑海中掠过一个自己的形象――或者说,很接近我自己的形象――银色的狐狸,在黑色大地上狂奔而去,身后隐隐约约,大地破碎,天空崩裂,火焰烧遍漫山遍野,无穷生命蒸发。我只看到这样一个景象,便再无意识。这一睡如此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硬板床上,满身酸痛。
  娘,娘,我下意识地喊。
  第二声出口,一阵惆怅已经占据了我。身下多么烙人啊,怎么可能媲美我家那张好床,缅怀着好日子我爬起身来,咿,这里好像是古装电视剧里的客栈啊,太师椅,高几,木床加大帐子,眼睛望过去,还有一个马桶藏在床后,煞有介事的。而小白就坐在太师椅上,正笑眯眯看着我,手里玩弄着那块我从九乌神殿带出来的牌子。
  我大为惊奇,“小白,这是哪里啊?”
  答案是客栈。
  客栈。
  亲爱的,你竟然可以把我引进娱乐圈演古装片吗?告诉我要扮什么角色?我都可以的,徐娘还是少妇?丫头还是老鸨?统统没问题,我会变化的!
  小白觉得我的花痴发来大不可思议,因此冷冷一摇头,说:“不,是真的客栈。”
  真的是什么意思?我跳过去把门一开,巧了,过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小二,白布包头,一身短打,模样不算俊俏,行动却很利落,手里托个空黑漆盘子风一样走过去,经过我身边还撂下一句招呼:“客官要什么招呼一声哎……”
  那个“哎”字余音袅袅,袅得我傻了眼。不顾小白在身后喊,我跟在小二后头走一段,下了楼梯,哗,眼前好热闹。原来上是客栈,下是饭堂,闹闹哄哄多少来客在大口吃肉,大块喝酒,最要命的是,全部是非人。各族各色,十相十方,喧扰不已。
  发着愣身后有手拍我,而且是好多只手到处拍,转头一看,好大一只人头铁蜈蚣对我瞪眼,“让让咯,别堵路。”我一把把他揪住,“告诉我这是哪里?”
  他上下打量我一下,“这是哪里?这是异灵川外誊灵客栈嘛,你不知道怎么来的?没买票吗”
  什么客栈还卖票,不过没买是真的,以小白称王称霸的脾气,会不会买也很难说。我正盘算,发现半犀脸色有点不善,直勾勾对我倾斜过来,“你是人?”
  我看看自己,果然是人的模样,一出九乌神殿就变回来了,忙往后跳两步上台阶,“人又怎么样?”
  他声音阴森森的,“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逼近一步,“你真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问题问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我有种不妙的感觉――如果我说是,他会上来活撕了我,四周开始静下来,食客们开始竖起耳朵听我讲话,似乎也准备跟上来协同活撕。
  额上冒汗,我的救星来得适逢其时。小白的声音淡淡自楼上传来,说道:“蜈蚣,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人类精通一种戏法叫翻脸如翻书,不承想人风非人渐,该蜈蚣本领也丝毫不差,只听得声音大惊,“紫狐斗神?”顿时脚底抹油,刷就不见了。而那些虎视眈眈也转瞬即逝,大家继续吃吃喝喝,浑似不曾注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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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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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眉开眼笑,上前一把搂住小白,“哇,你最近在江湖上闯下的万儿不小啊,说句话人家就闪了。”
  他竟是志诚君子,不吃马屁,指指自己胸襟上配的一个小小花结,“跟我关系不是特别大,主要我爹厉害。”我凑过去看那花结,白底紫边,之前也晃过几眼,一直没认真注意,原来来头这么大,是白老爷给儿子的护身令。想白老爷何许人也,威风八面,名满天下,寻常敢惹的,一早都被超度了,大家回避也是分内事。唉,当初我捉弄狐王的时候也回避一下就好了。
  问别人没结果,我只好问小白,“人家说这里是异灵川前的客栈,是不是啊。”
  他点点头,带我下去,坐了张桌子,叫了十斤牛肉,牛肉装在一个好大的盆子里,剁得糜细,红肉鲜鲜端上来,配了绿芥末,还有一碗黑色调味料之类的东西,小白拿起勺子,挖一团蘸了料,送进口去,转头看到我目瞪口呆看着他,“好吃吗?”
  他含糊地说:“好吃,你也吃啊。”
  我忙推辞,“不不不,我不饿,你自便。”一面四处去看有无其他食物供应。
  他任我去看,过半晌叹息一声,“拜托,吃肉是你的天性啊。”
  我的天性是什么,从来无人告诉我。若说就是孤零零在狐山上一世终老,我辈命长,实在无趣。在人间有什么不好,美服精食,至亲好友,小孩子读书罢了,从来不用跟我们当初修行一般,简直要豁出性命去。
  我这一番拢“谆胨泼惶剑罄从械惴沉耍煌排H庖耘ㄖ迫醋炖铮偈币梦野胨溃“缀谜韵荆裂笱笏档溃骸凹热荒闳绱送瞥缛死啵忻挥刑倒堑闹晾砻允巢谎裕薏挥铮俊
  悻悻然,囫囵吞下去,我无奈将话题转回正事,“小白,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干活要赶紧呀,我惦记着回香港去看这一季的时装秀呢。”
  小白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扬起勺子指向前方,我顺着看过去,那里有一道严严实实的墙,青灰色,一条缝都没有。跟其他三面墙一模一样,说到其他三面,我才注意到,虽然这客栈内极为明亮,犹如沐浴在日光中,其实却是一个全封闭的所在,不要说门,连窗户都欠奉,许多人熙熙攘攘,没有第三处可去,不过是楼下吃,上楼睡。蹊跷啊,难道这是圈养式养非人法,肥了就拖出去宰,五花肉十三块一斤,纯瘦肉细细切成臊子,十八块一斤?我常年对身材控制有道,最多可以拿来做个糖醋排骨,小白就不一样了,光那几块腹肌,就可以炖一大锅粉条豆腐啊。
  小白看我眼睛发直,显然又陷入了异想天开之中,马上当头一巴掌拍醒我,“我让你看那道墙啊,想什么呢。”
  好痛,这样明鉴万里,明察秋毫的白弃,让我多么的不能适应,从前他陪我在山中乱走,有时候我兀自笑起来,他只会无辜地瞧着我看,决计不可能读出我心头所想,是上天入地,还是鸡毛鸭血。
  看就看吧,请问,这道墙很好看吗?
  他哼了一声,“不好看,但是很重要。”
  没什么东西吃,牛肉刺身也聊胜于无,我用手指捞起一团,嚼几下,嗯,居然大为清甜鲜嫩,我一边吃一边侧过脑袋,正要听小白对我解释。
  就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这个时候,那堵青灰墙忽然泼喇一响,声音不大,效果活似打了炸雷,厅堂中诸位顿时飞快起身,蜂拥过去密密围起,如此紧张热烈的场面,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大家都变成了哑巴一般。屏息凝视着什么。
  我拉拉小白,“还说那道墙不好看,大家都在看呀,我们去不去?”
  这时候小白吃完了最后一口牛肉,淡然道:“不去。那是异灵川审查部门对各类普通申请的初始回复,要是受理,就要去交定金买烧猪,如果不,就该打道回府了。”
  我忙摸了一下身上,“我们也有申请啊,哎,那块牌子呢?”
  白弃眼神闪烁,似有某事令他心有不安,半天才说:“我们申请的不一样,哎,南美你别乱跑啊。”
  对于凑热闹一事,我向来情有独钟,不管小白说什么,我使出浑身泥鳅功,三下五除二,扎进万头攒动里,一看,哎呀,老母鸡变鸭,那道墙突然变成了一块硕大的液晶屏呀,上面一行一行,在显示信息。顶头分列逐一写着:事务名称,送审日期,审查结果,备注。两只黑羽鸟人张开的翅膀在我眼前挡得颇为严实,东张西望,只看到一个什么“寻找吸血鬼初恋情人,”结果是不予接受,备注中写明,该吸血鬼已于去年死亡,没得找了。济济中就有个好不粗豪的声音哇哇哭将起来,我仔细一看,是只雌性狼人,样子还怪漂亮的,耳朵上挂了粉红粉蓝的装饰珍珠,这时候捂住自己的毛脸,冲到一边伏在桌子上号啕。我见犹怜,连忙好心地过去摸摸她脖子上的毛,柔声安慰,“别哭了,吸血鬼死也不能复生,万一见了他咬你一口,不是更伤心?留点美好回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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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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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番话有理有节,安慰效果大好,狼人妹妹是个直肠子,抽噎着想了想,觉得也对,站起来走去柜台,大吼一声,“结账,老娘走了。”
  液晶屏上信息滚动极快,答复简洁明了,给不给办,给办多少钱,不给办什么原因,几个字就说得明明白白,群众只要不是文盲,一看即知,绝不需踌躇。里面负责审核业务的那位兄弟不晓得是谁,不但执行力和眼力均各惊人,连文字功夫都是一等一,佩服佩服。
  这边厢失意人落泊天涯,上楼拿行李,那边厢状元郎游街带花,申请被受理的朋友欢天喜地散开,也上楼拿行李,我看液晶屏底部指示,是要他们前去财务中心办定金交纳手续以及签订合同,分工这样专业,看来异灵川在非人世界名列三大圣地之一,声名日盛,经久不衰,运作方法确有独到之处。
  委托人全都散去,液晶屏还在继续滚动,非人界的恩怨情仇,鸡毛蒜皮看来也不比人间少。我啧啧叹息,回到小白身边坐下,问他,“他们从哪里出去?”
  白弃不理我。
  他正紧紧盯住那个屏幕。神色肃然,隐隐有些紧张。
  咿,小白莫非你的初恋情人也托异灵川在找你?可是你的初恋情人,不就是我吗?我嬉皮笑脸跟去看,猛然间好似一桶冰水从头翻下,我从后心到脚底,凉成一团。
  我转身后翻出的那一屏,从顶头一行到最后一行,事务内容统统是: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狐族选命银狐?
  日期都是这几天,申请人来自各个种族,而异灵川的审查结果是全部受理,备注中赫然写一行字:情形特殊,同一事务多重受理,费用加收百分之三百。级别特急。
  我一把扯住小白,“为什么个个都要追杀我?”急切间,声音尖锐,不似我的。四周忽然静得很危险。
  他反手握住我的腕子,有一股小蛇一样蜿蜒的暖度过脉搏,游转身体,使我镇定,小白缓缓说道:“不要惊慌。我在这里。”
  他叫我不要惊慌,自己亦是一派雍容。手指间把玩着那块金色小牌子,沉吟不语,我警惕地四处看,问他,“九乌神殿那群野兽是不是和异灵川勾搭好的,骗我们来这里自投罗网?”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天才迟疑地说:“不应该的。”
  我是个直肠子,最讨厌七拐八弯的阴谋,一时气急,乃建议道:“既然都和这个鬼地方扯上关系,那咱们冲进去打它个稀巴烂吧?”
  听到打两字,小白忽然眼睛一亮。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兴奋,啊,对一只以战斗为乐趣的狐狸来说,把什么东西打成稀烂,就是至乐之一,值得大操大办一番啊。
  眼睛亮到一定程度,白弃就不肯再无所作为。他站起来,捏着自家下巴对那面滚来滚去要杀我的液晶墙左看右看,左看右看,忽然拉开一个架势,俨然棒球投手在比赛现场,右臂用力一摆,一声大喝,那块金色小牌子以快到几乎看不到的速度,雷霆万钧般向前飞出,誓要把液晶屏打成碎玻璃。我腾地跳起来,心情十分激动,要是手里有两个花球,说不定就要载歌载舞跳上一曲,权作拉拉队。
  也幸好我没跳,因为那面墙的结果,并未如我意料中一样逆来顺受,当即以死殉职。
  它违反了作为一堵墙所应该遵循的固定原则,悍然裂开了。
  不是破裂的那样裂,而是像水波被鲨翅划过那样裂,然后聚合,夹住了带有千钧之力的金色牌子。
  倒抽一口凉气。小白和我面面相觑,从他的眼睛里我几乎看到些微幻灭光芒,幸好须臾后,还是传来了意料中的哗啦哗啦声。墙受力不过,终究塌了,后面露出一个硕大的空洞,幽黑,安静,令人倒抽一口凉气。
  白弃当即松口气,“迟来比不来好。”
  我没来得及附和他,因为液晶屏一碎,从空洞中就冒了出来两个莫名其妙的人,窜到了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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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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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短身材,玄色短打,头戴尖顶斗笠,脸罩密实面具,模仿忍者模仿得太像了!我击节叹好,人家就不乐意了,“模仿什么呀模仿,我们就是忍者的祖宗好不好。”这句话本身就说得很有忍者风度,因为他悄悄靠着我的耳朵,几乎用的是气声。
  我忍住笑频频点头,“好说,好说。”
  轻易就达到了说服效果,忍者兄颇觉意犹未尽,还要继续,被同伴扯了一把,“别瞎扯了,喂,你是狄南美吗?”我大奇,“咿,你认识我,你谁呀?”那位忍者兄弟风度翩翩一鞠躬,拉长声音报告:“在下二十四,供职异灵川特别事务组。”指指身边同伴,“三十七,我的同事。”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二十四?三十七?好名字,好名字。”
  虚伪的恭维,得到了一个小小的纠正,“哪里,这只是我们的工号,想投诉就要记得。”
  我们寒暄半天,小白一直没吭气,忽然一伸手,“你们来做什么?”
  二十四对他又作了个揖,礼数实在周全,曰:“回您的话,我们是特别事务组工作人员,来接狄南美小姐进去补数值的。”
  果然是特别待遇,动作很快嘛。我等不及了,踊跃上前,“那快点快点,补完我还有事呢。”
  小白却一把拉过我,先瞪了好大一眼,“没脑子,等等。”
  不顾我噘嘴,他跑去逼人家,“我要跟进去。”
  人家也很有骨气,当即拒绝,“不行。”
  小白很恼火,“那么,你们也该知道普通事务组发出的追杀令吧。你们如何保证南美安全?如何防护在内部进行的袭击?她有三长两短,谁负责任?”
  一串排比,问得杀气腾腾。从气势上看,只要两位仁兄行差踏错,沙包大的拳头就会当头下去,把他打得虚无缥缈。好在二十四很有经验的样子,将手一抬,不卑不亢道:“请放心,异灵川各业务部门都是独立管理,独立核算的,我们好大一个门面在这里,绝不可能自砸招牌,就算要砸,也不会跟狐族对着干,好,我们走了。”
  这句话听来非常有诈,十足是我平常的工作语言。在冒牌服装店里对着顾客大拍胸脯,振振有词,“保证质量,大门面摆这呢,不满意您找我!”穿了没三天,裤子拉链准掉。
  没奈何,小白放了我的手,眼神闪烁不定地看我随两位忍者走向那个黑洞,竟然这时他们才发现墙塌了,两条舌头吐出来,良久都收不回去。我笑嘻嘻安抚他们,“使用年限到了一定程度,墙塌也是应该的,多拨点经费修修啊。”
  二十四转头过来,好久才挤出一句,“这是玄武石尊者,通灵,显示与格斗全能。我都打不过。”
  你打不过是正常的,我家小白何许人也。我得意洋洋,跟着举步向前,迈过那个硕大黑洞,不过两秒钟,眼前便重现光明,我们来到了一个实验室里。
  很大,高阔,四围和中心的白色实验台上,密密排列许多银色仪器都叫不上名字,闪着各色光芒的屏幕无处不在,跳动着数据和曲线,不晓得说些什么。但是这个实验室可能研究基金不足,所以都没人在里面工作。我回头白了他们一眼,问:“干嘛?要对我做狐体研究?”他们特别严肃,“哪里,你都没发育成熟。”
  这句话对我的打击很大,超过常人想象,我气哼哼转了个圈,“那要干嘛,要干嘛赶紧,我忙着呢。”
  他们脾气不坏,耸耸肩继续走,“先做检测,看你的数值到底不平衡到什么地步。”
  半小时后,我在实验室一角的沙发里坐着,那座位小到把我整个下半身都卡住,考虑到前一段时间我都在节食,臀围大约只有八十厘米上下,这个椅子的设计颇不够人性化。更凶险的是,刚一坐下,周身上下就有点痒痒,手背脖子诸处,出现了许许多多点状的透明凸起,难道我一把年纪发麻疹?紧接着,一根接一根透明的丝缕状线条突破皮肤,硬是长了出来,虽然不痛,却令我毛骨悚然。那些丝缕长势十分喜人,很快长达数米,蜿蜒到地上,一路猛爬,爬到一米开外的地方,刷的一声竖起来,跟眼睛王蛇要咬人似的,所差不过一个三角形的头,之后丝缕间开始纠结,三三两两合抱成为更粗的蛇体。
  我张大了嘴――事实上我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对整个身体的控制能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现在的样子,的确十分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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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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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丝缕,样子就拙一点,但相当有想象力,没过一会儿,居然造起了型,在我面前结出了五个瓶子。顶端如花朵状散开,柱体颇粗大,直径一米左右,一字排开,渐渐的,分别有五种颜色不同的液体从瓶体内冒出来,赤,金,黑,蓝,绿,更隐约传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我拼老命斜眼下望,惊愕地看到一众丝缕变色,液体其实就是从我身上传输过去的。随着时间的点滴推移,液体数量都稳步增多,尤以赤色最为活跃,几乎是直线上涨。两位数字兄俯身细细察看,嘀咕道:“纯种银狐,厉害厉害。”回头就看到我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瞪住他们看,三十七真是好人,当即跟我解释,“那线条是悬神引改良版,导入你的禀性,那五色分别代表一种。红色那个是感情,啧啧,够偏科的。”
  悬神引是哪根葱?问不出,猜猜看,大概是嫁接元神的媒介物。这时候三十七叹了口气,“我说,不用看了,那群乌龟一点没测错,她这样子要能去把命选了,我改名三十八。”二十四冷哼一声,“你不是一直想叫三八。”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们唇枪舌剑的声音里,听出一点似是如释重负的意思。
  一边斗嘴,一边过来我身边,“狄小姐,我们换个地方。”
  我肚子里狂喊一声乌拉,终于又可以动了,自由,可爱的自由,回来吧。
  结果人家没半点把我释放的意思,两人四手,把我屁屁下沙发掉了个个儿,大头朝下的时候,我的眼睛掠过他们露在长袍下的脚,那不是脚,是扁平的蹼,蹼尖极为锋利,闪闪发亮。啊,末世皮鸭族?
  沙发掉了个,我就摔了下来,眼看要一头撞地的时候,却神奇地得到了穿墙功能,直接透过了白色的,看上去坚硬的地板,好似穿过了一块豆腐,并且在这块豆腐的下面,蓦然感受到一阵迷梦般的昏暗,那昏暗如此酣畅甜美,使我快然闭眼,一场好睡沛然袭来,截住我。
  然而我胸口,突然作锥心的疼痛。
  我闭上眼,那疼痛不依不饶地袭来。青蚨令总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发作,无缘无故地疼着,提醒我千万里外冷清清一间居室,我娘孤零零。我惦记起我娘,如沙漠里的临危客惦记一口清甜的水。当我平稳着陆,仿佛落到一个硬冷的平台上,我紧闭的眼里开始酸涩,百年不曾苏醒的泪腺,蠢蠢欲动。
  四周死寂。我无暇端详。一心一念,心心念念地想,我娘怎么了,怎么了,她遭难了吗,被欺负了吗,饿了病了摔跤了吗,我从这鬼地方出去救她来得及吗。这时候天地洪荒干我什么事?我身小小,不过求一段小小的福分,在人间。
  因此我要睁眼,喊停。这戏目再惊喜有趣,演下去都非我愿,我要走。
  却有人先过我,是二十四那个大头鸭子,怎么压着声音,缓缓说:“她睡过去了吗?”
  这声音与之前,感觉迥异,十分不祥,拨动了我天性里那根最警惕的神经,我硬生生忍下张口大叫的冲动,静了下来。
  三十七似乎一早在我头部附近恭候,应声回答:“睡过去了,这是青陆限量产的散魂气剂,除非事前护住心脉,否则一定中招。她修炼尚浅,没有问题的。”
  中招?这么专业的江湖术语一出来,就知道这是到了黑店了。说起来我别的本事都差强,只有装睡这一手,是经过了我那个赖皮娘严格质检的,于是气息一匀,拿出我浑身解数,气沉丹田,神游浅海,那眼皮微开半闭,那神情若梦是迷,那哈喇子将流不流,比睡还像睡,不要说骗倒眼前这两个冤大头,就是放到奥斯卡演技检验台上用放大镜看,诸评委也要给一百分。
  意念中二十四缓缓走近我头部,不晓得为什么沉默了一阵,轻轻说:“可以动手了吗?”三十七迟疑了一下,反问:“你确定吗?”
  两人沉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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