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角叫凌霄的电视剧姓楚绰号叫海东青,女主角姓凌俩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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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喤!--”
  “喤!--”
  五凤楼上,钟响阵阵。钟声沉重又辽远,响彻北京古城的每一个角落,庄严地宣告:皇
  “啪!啪!啪!&静鞭山响,这是在静街。多数住户早已奉命回避,闭门不出,谁胆敢
开窗窥视,定被巡街的捕快问罪。胡同口一道道栅栏都已关上。只有少数来不及躲开的小
民,听到鞭声便立即匍伏,绝对不能抬头。
  开道红棍,黑漆描金,由一对对銮仪兵高擎着走过。跟着便是由鼓、仗鼓、板、龙头
笛、金、画角、金钲、小铜号、大铜号等组成的浩大乐队,一百五十多位乐师合奏着铙歌大
乐&布尔湖&。小铜号圆润嘹亮,八管齐奏,以悠扬的旋律歌颂着满洲先世;大铜号四尺多
长,八管同吹,震耳欲聋;四面铜鼓的敲击声比乐曲声传得更远,震得地皮簌簌发颤。乐队
之后,三百多红衣銮仪校执掌着一百多对卤簿:伞--黄、红、白、青、黑、紫等色的龙纹散
花卉散方散圆伞;扇--鲜红、金黄、单龙、双龙、圆形、方形、鸟翅形;各色幡、幢、麾、
节、氅,锦绮辉耀;各种旗纛在风中招展,灿若云霞;枪、戟、戈、矛、钺、星、卧瓜、立
瓜、吾仗,朱红的杆,纯金的头,显示着皇家的富贵和威风。浩浩荡荡、绚烂夺目的銮仪,
导引着一顶黄幔软金檐暖步舆。十六名抬舆骑尉,头戴豹皮帽,身穿红缎织小葵花长袍,步
伐整齐,又稳又快。紧跟步舆,是一把曲柄绣金黄龙华盖。两班举着豹尾枪、佩着弓箭大刀
的御前侍卫分列华盖两侧,紧紧护卫着御舆。再后面,是捧着金香炉、金香盒、金唾壶、金
盆、金瓶、金交椅、金杌等物的一大批太监。最后,是护军营的三百名精锐骑兵。辉煌的大
队,在徐缓、庄严的乐曲声中静静前进,象一条彩色缤纷的河,向南流动。--这是皇帝排设
仪仗中的第三等:骑驾卤簿,只用于皇帝巡幸皇城以外。
  宣武门北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总是那么繁忙热闹。因为地处南北城交界,南城的汉
人和北城的满人都爱在这里交易买卖。今天早早就净了街,店铺关门,通衢阒无一人。道路
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撒上一层细湿黄沙,免得御驾行经时扬起灰尘。
  一座淡灰色的三圆顶天主教堂岿然耸立,高出四周民房十余丈,与宣武门南北相峙。正
中最高的圆顶上,巨大的十字架高指蓝天;正面门额,神光彩饰围绕着三个大大的拉丁字
母:IHS--救世主耶稣的名字。教堂在六年前破土动工,按当时欧洲盛行的纤缛瑰奇式
(Barockstil)建筑式样修造。落成的日子,京师的满汉百姓成群结队,潮水般
涌来,观看北京古城里前所未见的建筑奇迹。
  浩大而庄严的天子仪仗,就停在了教堂门前。古老而富有东方色彩的华美卤簿、典雅深
沉的乐曲,与崭新的欧式建筑、高耸的教堂塔顶,形成了奇特的对比。教堂拱形大门的台阶
下,钦天监监正、皇上亲自赐号&通玄教师&的德国神甫汤若望,头戴蓝宝石顶戴的朝帽,身
着绣孔雀的朝褂,项下一挂青金石的朝珠和一枚金色的十字架一同闪亮,正领着钦天监官员
跪接圣驾。
  静鞭三响,鸣赞官拖长声音喊道:“兴!--&护军营骑兵们都跳下马背,端正姿势站
  鸣赞官又喊:“拜!--”
  乐队鼓乐齐鸣,奏起了《朝天子》。所有这红通通的一大片人,把街道挤得满满的,全
都匍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步舆的黄幔一掀,一个身穿明黄团龙朝袍,头戴小毛貂皮缎台
冠、脚蹬蓝缎朝靴的少年,走了出来。
  鸣赞官高呼:“朝!--”
  近千人的嗓音,合成洪大的震天撼地的祝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伏地的
一片红蓝相间、如同厚厚的地毯似的人丛中,以金黄色衣着为主调的少年从容而立,不但显
得高大轩昂,而且如黄金铸就的一般闪闪发光。他就是满洲入关后的第一代天子--顺治皇帝
  呼喊停息,福临缓缓下舆,庄重地走向教堂大门。他远远望见汤若望那部金色的大胡
子,眼睛一亮,唇边闪过抑制不住的笑容,浑身一紧,眼看就要跑起来。很快,他又皱皱眉
头,熄灭了一脸兴奋的光彩,恢复了原有的庄重。
  一位少年天子。
  福临今年刚满十六岁,团团的脸,细嫩而白皙的肤色,都还没有脱去童年的影子。高耸
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尖上耸、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却已画出爱新觉罗氏直系子孙的特
征。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闪烁不定,在欣喜或发怒时,黑瞳仁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炽热灼
人。丰厚红润的嘴唇,轮廓清晰,总是湿滋滋的。唇的四周柔毛茸茸,还不能算是胡须。
  他走路轻捷有力,腰部很有弹性,这跟他爱好骑射有很大关系。只是,青春的步态被帝
王的威仪压制着不能舒展,仿佛一道激流被束在狭窄迂折、布满巨石的河床中。
  他走近汤若望。
  “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远迎,吾皇恕罪!&汤若望用流利的汉语,说着一整套礼仪上规
定的辞句。
  “玛法,朕不是免你跪拜了吗?本想不让你知道,一直走到你住处的。&汤若望起立,
碧蓝的眼睛满含慈和的微笑:“皇上的八百扈驾足以动地摇山,若望虽老朽,也不会不知觉
啊!&福临一笑,抢先登上台阶。汤若望连忙随后相陪。御前侍卫、太监、三百多名卤簿銮
仪校,仿佛一条长长的、越来越宽的楔形尾巴,紧紧贴在福临身后,跟进了大门,护军营兵
马则在大门外守护。
  皇帝亲临民宅,非常稀罕。福临亲政以来,只到郑亲王济尔哈朗府中去过一次。济尔哈
朗是叔辈,又是太宗皇帝遗命的辅政王。而福临拜访汤若望,已是第五次了。
  大门内有一片宽阔的空场,铺着整齐的石板,正可以放置那条金碧辉煌、五色缤纷的大
尾巴。福临停步,向随从们平静而庄重地下令:“你们都留下,不必随行。”“喳!
喳!&那些跑得满头大汗的御前侍卫们,虽说都是贵胄子弟,年龄也大得多,却都一字儿跪
下,恭敬领命。
  一个身段细巧、面庞俊俏的红衣太监抢前一步跪倒:“启禀万岁爷,奴才们跟去侍
候。]福临一摆手,头都不回地大步穿过空场,走进辟有三座门的白色大理石凯旋坊。只有
汤若望跟着他去了。
  大清皇帝怎么会有一个日尔曼族的外国玛法呢?
  事情要追溯到福临亲政那年。三月里,福临率领几乎全部亲贵朝臣到口外行猎,仅郑亲
王、巽亲王奉皇太后命留守京师。
  一天,汤若望住处忽然来了三位满洲妇人,声称是郑王府眷属,因郡主患了重病,福晋
不相信太医,想请博学知天象的汤若望医治。汤若望细心询问了郡主的症状,断定不过是春
季最常见的感冒。他把一面十字架圣牌交给来人说:“请郡主将这圣物挂在胸前,四天之内
便可痊愈。&五天之后,三位妇女又来了,拿三百两银子和五片金线织锦酬谢汤若望,并尊
他为神仙。因为郡主果然在四天内康复了。又过了五天,她们再来送钱。汤若望起了疑心,
不肯接受。她们就大方地把这笔钱捐给了教会。
  不久,一位蒙古妇人拜访汤若望,捐给他一笔更大的款子。汤若望说他从不接受来历不
明的捐赠,这才迫使她吐露了真情:她的女主人,便是当今皇上的母亲庄太后。那位患病的
郡主,是即将立为皇后的蒙古格格,也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她又说,皇太后感激汤若望,今
后要象对父亲一样礼敬他,愿时时听从他的指教。
  汤若望虽然很惊奇,却不失时机地请这位蒙古妇人向皇太后转达一个对他的传教事业至
关重要的忠告:皇太后是一国之母,迷信喇嘛僧徒是不明智的,会遭到有学识有理性的人们
  皇太后很快就差人答复了汤若望这位义父:她不能立刻斥退喇嘛僧徒,只能渐次施行,
但决不会允许他们干预国家政事。
  这&父&与&女&从此竟以礼敬相崇尚,直接影响到皇太后的亲子顺治皇帝。十年前,内秘
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在入关进京的战乱中保护了汤若望,并把他作为博学多才的天算学家推荐
给朝廷。后来他又向年轻的皇帝引见这个高大的蓝眼金发外国人。第一次见面,福临就被这
位传教士的仁慈的长者风度、渊博的学识和明睿幽默的谈吐迷住了,极其赞赏母后和范大学
士的眼光。
  当年九月,皇帝大婚,汤若望不辞辛苦在宫中随同诸王群臣参加繁缛的典礼,以六十岁
高龄而支持终日,使皇太后和皇帝都很感动。之后,汤若望又亲自到宫中庆贺他的义女新近
因皇上大婚所获的尊号,得到福临母子更深的好感。于是,大婚后的福临,第一次亲自拜访
了汤若望,并从此称汤若望为玛法。
  两年以来,他们之间的情谊与日俱增,就连沟通他们的引线人--那位&郡主”、后来的
皇后被废,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汤若望在朝廷里、在皇太后和皇帝心目中,地位越来越
高。福临这么高兴来找他的汤玛法,就是明证。
  福临通过有天篷遮盖的大理石游廊,穿房越室,走得飞快,不时停下脚步,微笑地等候
  “玛法,我不去客厅,那儿让人感到太客气啦。到你的住处去吧!”“哦,好的。&汤
若望的卧室更象是一间书房。高大的到顶书橱布满四墙,满满地装着拉丁文、罗马文、西班
牙文、荷兰文、葡萄牙文和德文的各种书籍,更有一函函线装的汉文、满文书。书桌又大又
阔,整齐地摆放着文具和玻璃器皿:烧瓶、量杯、试管。可称为装饰品的只有两样:一块安
了乌木圆座的二尺高的天然水晶山,秀雅莹澈,上面镌刻了几位朝中名书法家的题字;一条
五寸多长的木制双桅帆船模型,极为精巧。房间布置高雅朴素,唯有那张铺着洁白被褥的大
铜床,带点奢侈的味道。一进门,福临竟自按照满洲人的习惯,盘腿坐上这张床,说:“玛
法,我早就想坐坐这张床了。它看上去又宽大又轻软,还很暖和!&福临说着,拿过床头两
个又厚又大又蓬松的枕头,垫在自己两肘下,开心地笑着。
  汤若望沉默片刻,认真地说:“修士是不应该睡这样舒服的床的。上了年纪,对自己放
松了,这真不可宽恕!”“玛法,这是应该的呀!&福临惊异地扬扬眉毛:“你都年过花甲
了。”“哦,皇上,你坐了这床,老臣就必须另找上帝命我坐卧的地方了。你看,&汤若望
指着室内的座椅、凳子,那都是福临前次坐过的,已经用金黄色的布封盖,不能再坐。臣民
见到这样被封蒙的座位,应该叩头。而福临象所有不安分的男孩子一样,东坐坐、西坐坐,
使得一屋坐具几乎全都封蒙了。
  汤若望接着诙谐地说:“我得吊在天花板上读写和睡觉啦!&福临哈哈地笑了:“玛
法,你还管这些劳什子礼节?你爱坐哪儿,尽管坐!……咦,这船多漂亮呀!&汤若望见福
临拿起双桅帆船模型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皇上喜爱,老臣敬献。”
“真的?”“不过,不是这一只,是和它一模一样,比它大一百倍的真船,真正的莱茵河上
的双桅帆船!&福临高兴得满脸放光,喊道:“玛法,你太好了!我要驾着它游遍三海,网
鱼钓鱼,那该多畅快!……”汤若望慈爱地微笑着,望着热情真率的少年,不由得用他纯正
的日尔曼语低声吟哦:“啊,他的发如冬之夜的黑,他的颈如夏之雪的白,他的脸如晨光之
红……”“玛法,你在说什么?”汤若望把诗句译成汉语告诉福临。福临快活地笑了:“是
在赞美我吗?我有这么美?……可是夏天怎么会有白雪?&汤若望告诉福临,在他的祖国的
南方,阿尔卑斯山的皑皑雪峰,终年矗立在蓝天之下。说得福临心驰神往,刚想拍手称赞,
又皱皱眉头,自觉忘形,便收敛了轻狂,沉静地笑道:“玛法,我要告诉你一些好消
息!&汤若望频频点头。福临一进凯旋坊,他就觉察到皇上那按捺不住的兴奋。
  “饶州大盗曹志攀归顺!江南顽寇徐可进、朱元归顺!郑成功手下又有两路兵马归
顺!]福临眉宇间一团喜气,振奋地挥动着胳膊,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有劲。
  “哦,上帝保佑!&汤若望仰面向天,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仁爱,是君主的最大美
德!”“自去年五月,至今不过半年有余,见效如此之速,足见施仁政方能得人心,得人心
才可治天下!&刹那间,福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仿佛突然长大了十岁,成了一个精明、
智慧、雄心勃勃的年轻君主。&玛法,你和范大学士一样,有功于社稷!&满洲入关后,一直
凭借武力和屠杀征服天下。然而越征越不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处处掀起反抗的怒潮,
局势长期动荡不安。到了顺治八年,由于连年征战,军费浩繁,朝廷财源枯竭,几乎到了崩
溃的边沿。而刚刚亲政的福临,也和勋臣贵族们一样,以为凭借剽悍善战、凌厉无前的八旗
劲旅,定能打平天下,所以继续推行武力征服的高压政策。顺治九年,桂林失陷,定南王孔
有德败亡;定远大将军、敬谨亲王尼堪奉命征讨湘黔,又全军覆没。这丧师失地、两蹶名王
的惨败,震动了朝野,也震动了十四岁的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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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脱籍归田!……他是京师的红角儿,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结识的都是大老
官,金窝银窝他都不要,全是为了我啊!……梦姑想着,感念已极,不觉热泪满腮。
  这消息,娘知道了吗?……娘和村边环秀观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观里去了,说
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么样?……圈地官司打完以后,安王庄竟破例把那三十
亩地仍旧佃给乔家,而没有收回交粮户耕种。乔氏于是成了二佃主。由于王庄的土地不纳粮
不上税,交了佃租后,乔家所获比哪一年都多。乔氏因而也有点财大气粗,眼睛高上去了。
她能如梦姑的心愿吗?……梦姑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两只手扭结着,揉搓着,皱一回眉头
又悄悄抿嘴笑,终于呆不住,嘱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环秀观去了。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以后,因是道友,就借住环秀观。袁道姑很仗义,把前院大殿两侧的
四间客房让了出来,自己领两个徒弟住到后院。梦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后院又都是女道
士,她没什么忌讳,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进去了。
  松荫满地,蝉声悠长,幽静的观院一尘不染,确是出家人修真养性的地方。梦姑不觉脚
步儿也轻了,气息儿也微了,生怕搅扰三清,受到天罚。偏偏厢房里传出人声,是那两个小
道姑:一个在呜呜咽咽地哭,一个在絮絮叨叨地劝,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传到梦姑耳边:
“……哭啥哩?杨贵妃娘娘也当过道姑,武则天娘娘还剃光头当尼姑哩!……”这叫什么
话?出家人不是修仙吗?梦姑心里有事,无暇多想,只管走进袁姑姑的上房,掀开门帘,轻
轻喊道:“姑姑!&没人回答。堂屋正中供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圣像,像前一尊宣德炉,
青烟袅袅,香火正旺。看这样子袁姑姑并未走远。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
门上没锁,便推门而入,仍然不见人影。做法事的铃、钹、锣等物擦得干干净净,在暗屋里
也闪闪发亮。所有的高桌低柜,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齐齐。靠北墙立着个一人高的空木
柜,有些歪斜,破坏了整个小屋的和谐。梦姑走近把木柜扶正,却猛地吃了一惊,木柜背后
的墙上,竟有一扇新开的暗门!梦姑心头突突乱跳。
  她竭力抑住慌乱,好奇地把暗门推开一道缝,贴脸偷看一下,认出来了,那边是前院老
君殿的西房。阳光透过窗棂,把这间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摆了一桌酒宴,鸡鸭鱼肉,十
分丰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颔虎须的旗人,身着褚红色外衣,在往桌边摆酒杯,
白衣道人陪着一位青衣客低声谈话。那人须发灰白,清癯有神,梦姑从未见过。她十分疑
惑,白衣道人师徒是全真,怎么可以开荤?
  门&呀&的一声轻轻推开,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进来。看到他,梦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
每当她到观里烧香,这个道童总在旁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里象有一团可怕的烈
火,直逼梦姑,象要吃人。可是现在,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面容苍白、双眉紧皱,身姿
和表情满含悲伤,显得那么清秀、忧郁,竟使梦姑对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师父,特来
领罪,等候受罚?
  然而,梦姑万分惊异: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褚衣旗人一道站起,抢前几步,一字排开,
竟扑扑跪倒迎接小道士,并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无局促。坐定后,三
人又肃然行了三跪九叩礼,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个座位坐下了。
  梦姑完全昏了头,不知眼前这怪事是真还是梦。她怕被人发现,不由得缩紧身子,瞪大
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声调呜咽地说:“流亡数省,也没有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最近听说李定国退出广
东、败走南宁,乐安王兵败被杀。观时度势,天意可知……诸卿历尽艰险随我奔波,本想使
我继承祖业,但大势已去,如何是好?……”褚衣人跪在席旁泣告:“近日听说鞑子摄政郑
亲王济尔哈朗病死,入关战将俱殁,正是主少臣疑,国事不稳之际;郑成功已陷舟山,势力
大张,不如前去投他,乘机而为!“白衣道人摇头道:“郑氏名虽奉明,志在自立,可联而
不可投,且舟山狭小,非用武之地。至于鞑子朝廷,主虽年少但颇具见识,上有太后挈纲,
下有良臣辅佐,外有吴三桂、尚可喜一干人卖命,根基已牢,一时难以动遥唯有南联永历,
东通郑氏,立定脚跟徐图发展,或许大事可成。&青衣客从袖中取出一图,展在小道士面
前:“臣筹划六年,惟此一区可暂立国。昨日接到几处旧将密书,都正练兵积粟待变。臣意
先取三山为根本,然后御驾亲临,勇气自当百倍!……”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四个人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开朗。
  梦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明白了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处在艰难之中,不得不改装
流亡。于是,说书瞎子口中许多落难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里活动起来,她更加可怜这个倒霉
的&公子&,对白衣道人这些&义士&也就格外敬佩。这些日子积存心头的对小道士的恶感,转
眼间消失殆尽了。
  酒过三巡,小道士低声说句什么,三位&义士&面露难色。小道士不高兴了:“既欲延某
一线祀,却又如此推托!&白衣道人陪笑道:“臣等窃愿王爷以大业为重。况且先前已
经……”“时至今日,本王尚无子嗣!&小道士抢过话头,生气地说:“若是绝后,大业纵
使成就,又是谁家天下了?”
  白衣道人连连解释:“王爷息怒。实在是弘光帝前车之鉴,深恐酒色误事,臣等不得不
再三进谏。王爷所欲,臣已嘱环秀观主去办了。&小道士面色转喜:“办成了?”“想来没
有阻碍。袁道姑已对她明说。她只要一见凭证。&小道士笑道:“这好办!叫袁道姑领她见
驾!&褚衣人出去一忽儿,又领进两个妇人。前面那个头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
姑;后面一位梦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着猛地往后一缩,吓了一大跳!天哪,
是她娘乔氏啊!
  袁姑姑拉着乔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头了!梦姑又惊又怕,心跳得怦怦响。她自幼温
良、听话,非常胆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来就比说书唱戏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
  母亲竟卷了进去!这就更加不可捉摸。梦姑象发寒热病似地簌簌发抖,不敢再往下看,
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着炕桌,托着腮,想了好半天,拿说书和唱戏的故事套来套去,也没想出个名堂
来。她叹口气,不想了,起身从炕洞深处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又一层地打开,那对碧玉镯
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里,那么莹洁光润,象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象翠鸟艳丽的羽
毛。她把脸儿贴在温润的玉镯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现在眼前……有人敲门。她连忙藏好她
的宝贝,伸了个懒腰,走去开门。
  “啊!你!……你找谁?&梦姑意外地看到,门前站着小道士,他的目光象烈火一样炙
热,烤得梦姑心里发抖。
  小道士舔舔干裂的嘴唇,勉强笑着:“就找你!”“不!不!&梦姑惊慌失措,急忙关
门,但小道士身子一横,挡住了。&我娘不在家,谁也不让进!&梦姑竭力压抑着恐惧,正颜
厉色,口气非常坚决。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这不是你娘给我的吗?“他举起左
手,无名指上,一只镶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梦姑一见就怔住了,这是母亲珍藏
多年的唯一宝贝,是当年父亲娶母亲的定物。原是一对,那一只已在十年前随父亲入葬
  趁梦姑发愣,小道士跨进门,返身把大门插上。梦姑慌了,张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捂住
她的嘴,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不许嚷!跟我来,有要紧话告诉你!&除了许多年
前,父亲曾这样对她说话以外,这是第一个用强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慑住了,不由自
主地随他走进里屋。小道士目光灼灼、声音嘶哑地说:“这戒指,是你娘给我的定亲信物。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他说不下去了,眼睛和脸都涨得血红。梦姑在他的逼视下步步
后退,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不!不!……”乔氏在袁道姑屋里呆了很久,才
喜孜孜地回家。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才三个月,治了许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远远近近谁不说他是
活神仙!&活神仙&的话,谁敢不听?袁姑姑说得也对,眼下这朝廷,虽说对百姓比前朝厚
道,可他是外夷蛮族,再宽厚也是邀买人心,不能信!乔氏是前朝贡生之妻,知书明礼,哪
能忘记忠义为本的正理!
  “到底贡生之妻,有见识有心计!&这是白衣道人说的,听来很是舒心。因为她并不轻
易相信小道士是龙子龙孙,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龙钮金印,上面确实用篆体刻着&大明阳
曲郡王朱&几个大字。金印为凭,还有假吗?再听白衣道人、青衣客说平天下大势,处处起
反尘,省省有接应,不出三五年,大明定当复兴,梦姑就是王妃了!
  乔氏没想到自家风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个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摆开
架势,仔细瞧瞧,果然是龙眉凤目,面如冠玉。梦姑好福气啊!乔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
排:让小道士和梦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维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兴冲冲地回到家来,一推门,门不开,随手敲了几下,没动静。乔氏纳闷,用力打
门,喊道:“梦姑,开门哪!&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门闩响,门开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
头发、衣裳都湿淋淋的,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发青,胸脯起伏,气息很不平稳。
  “你?……”乔氏倒抽一口凉气。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说:“丈母,本王已纳你女儿为妃了!&他点点头,甩开步子飘然
  乔氏站在门边,怒、惊、喜、怕,心里非常混乱,一时不知所措。&哇&的一声,梦姑在
屋里痛哭,乔氏一惊,冲进里屋,掀开门帘,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女儿披散着头发,半裸着
身子,正在往房梁上扔汗巾。她赶上去一把搂住女儿,喊一声“我的傻闺女!&娘儿俩抱头
  梦姑哭得上岂不接下气,&我不活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乔氏语无伦次
地抚慰女儿:“好闺女,可别往绝路上走……他是个王爷…………娘已经把你许给他,他是
你丈夫了…………”梦姑哭得昏头昏脑,接口就诅咒:“什么该死的王爷!挨千刀的丈
夫!……这么作践人,叫人怎么活啊!……”乔氏温存地搂着女儿,为她梳理头发、擦去泪
水,又给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许婚的详情细细说了出来,刚才一心寻死的梦姑这才听懂了,
顿时惊得面容雪一样白,脱口而出地说:“同春哥就要脱籍回乡了呀!……”乔氏心里一
抖,鼻子发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儿嫁给脱籍归来的柳同春的;带去的那只
戒指,也是给袁道姑瞧瞧,用它给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谁想见到袁姑姑,事情就全变
了……乔氏叹了口气,轻声说:“傻孩子,自古来女人讲的是从一而终。如今你已失身于
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吧。同春,你还想他做什么?……”这时梦姑才弄清了今天这桩
事的真情。三年来,她用少女曼妙玲珑的心、真挚的情爱,编织着神秘甜美的梦--那只属于
她和同春的梦。今天,这梦破碎了。她心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身子一仰,昏了过去。
  “梦姑!梦姑!&乔氏流着泪,抱着女儿用力摇晃。好半天,梦姑才吐出了一口气。
  “屋里有人吗?&一个响亮的铜锣般的声音在院里问,吓得乔氏一哆嗦,这才记起大门
没关,赶紧迎了出去。一出屋门,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这是个象柏树那么魁梧结实的虬
须大汉,黑红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乔氏只吐出一个字,心口怦怦乱跳,手脚暗暗打战。
  “娘!你不认识儿啦?&大汉扑过来,跪在乔氏脚下,仰头道:“我是你大儿柏年
啊!……”“天爷!&乔氏高叫一声,跌坐地上,盘着腿,又笑又哭:“老天,这不是作梦
吧?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只当乔家男人都死了,绝了后了!……你身子骨倒结实,
这么大个子!……我只当我再没脸见乔家先人了,你还活着,活着呀!……”
  她抚弄着儿子的头发、肩膀,颠三倒四地唠叨着,高兴得有如癫狂。
  乔柏年用手指抹着眼睛,声调哽咽着说:十年了,我总惦着老娘,惦着家乡,惦着祖
坟。今儿总算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活命!……”乔氏不错眼地打量儿子:“你倒还认得家,
就这么照直走进院里来了!吓我一跳!……”“儿子哪里寻得着家门,是个同路进村的漂亮
小伙儿指的路。可真是个人物!&乔氏一怔,有点紧张:“你说谁?”“指路的小伙儿呀!
热心肠,好身板,俊模样。娘认识他吧?他说他叫柳同春。&乔氏无言,拉着儿子粗壮有力
的大手,哭了。
  屋里的哭声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嚎啕不息,泪滔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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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汉本是浙江嘉兴府生员,原名吴自荣,在家乡颇有才子之名,可惜家仆如洗,总不能出
头。顺治二年,他十七岁,决意趁鼎革之际上进,卖掉仅有的几亩薄田,奔赴京师。他认定
京师是人文聚会之所,定有际遇。谁知蹉跎半年,想谋一学馆舌耕为生也不可得。他生计日
益艰难,便决意走捷径以登仕途。他汇集了明代锦衣卫有关制度,趁着朝廷广开言路,具疏
上奏,敬请朝廷仿明制设锦衣卫掌狱刑,使校尉缇骑缉访民间,以防谋叛害国。他本以为此
疏一上,必能立受奖许,得到识拔,不料御批下来,斥责他&率尔妄陈,谬希进取,独不思
圣主当阳,朝政肃然&!&至设立锦衣卫缉访一款,乃明朝极弊,尤属狂悖&!&应依上书诈不
以实律,杖一百,徒三年&。幸而逢到恩诏,才免杖免徒,但被革去生员衣顶为民。
  他窝囊极了。仕途未登,反而丢了顶子,断送了前程。当年在家乡被人誉为神童的才
子,眼看就要沦为乞丐了。
  谁想福星高照,一个老旗人看中他的才貌,要招他为婿,并说只要他肯就婚,便帮他恢
复顶戴。他受宠若惊,又喜又怕,忙不迭地应承了亲事,暗中又多次求神打卦,因为这家贵
人竟看中自己这么个落魄文人,总使他奇怪、不放心。神签和卦文都大吉大利。一位颇有名
气的老道还煞有介事地对他说:“此婚女貌郎才,必生贵子。&婚事办得冷清,既没有吹
打,又没有请客,一顶素轿把他从南城一个破烂小旅舍里抬进内城,两扇黑色大门前,两个
女奴引他到上房,拜了岳父岳母,就被送进侧院的洞房了。
  他心里不满:人家娶亲也比这气派!可是不敢有一点流露,反而自我安慰:或许满洲人
招赘,就有从简的规矩吧?……洞房里倒是光彩焕然,喜气洋洋。炕桌上一对红烛明明亮
亮,照着炕头盘腿而坐、红袄红裤红顶头的新娘。天!这么宽的肩膀,这么厚的胸脯,好大
的块头!当他怀着一丝不安揭开头盖时,吓得他往后一缩,掀翻了炕桌,跌碎了碗,子孙饽
饽撒了一地。他手脚冰凉,浑身寒战,这个新娘怎么这样可怕?左脸白右脸黄,一半头发
黑,一半头发白,连两只眼珠的颜色都不一样:黑发黄脸这边是人眼,白发白脸那边眼睛黄
蜡蜡的,象死羊眼一样。他几乎晕过去,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
  生米已煮成熟饭。他是个即将沦为乞丐的人,能抗拒这样的结局、这样的命运吗?新娘
子人虽丑陋,性情倒不骄悍。
  她好心地扶他起来,劝他吃菜喝酒。到了这步田地,他也就委委屈屈地上了炕。
  老旗人说话算数,婚后立即着手给他活动恢复顶子。他看出老旗人心里有鬼,对人只说
他是收来的义子,为他买顶戴也藏藏掖掖地怕人知道。他很机灵,坚持恢复顶子的事要自己
去办理。老旗人毕竟憨厚,对他并不疑心。于是他乘机改名叫张汉,籍贯仍写嘉兴,不肯换
成汉军旗。
  他果然变成了嘉兴府秀才张汉,并从此抛弃了他那丑怪的妻子。嘉兴府生员吴自荣从人
间消失了。他毫无内疚,一身轻松。在钻营附势的紧张活动中,有时他会想起那段生活,想
起怀孕的丑妻。一年后,出于好奇,他曾改装到那条胡同去打听,可是他的岳家也消失了。
邻居一个小女奴悄悄告诉他:老旗人犯了罪,全家流徙尚阳堡;他的丑女养了个儿子,也一
同带走了。
  在京师紧张的应酬、奋斗中,他难得有时间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静的山林中,啁啾鸟
语,潺潺泉流,仿佛推着他去回忆,他信步在松间游荡,任凭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腾……
两只小鸟突然叽叽喳喳地从他面前惊慌地飞起,他脚下一滑,身子向前冲倒,跟着,一个尖
锐的声音朝他嚷嚷:“你干什么!把我的网冲坏了!&张汉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张
捕鸟网,惊得架杆上两只&呼伯拉&扑棱着翅膀乱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愤怒地跳出树
丛,冲他气呼呼地喊:“鹰都叫你吓跑了!你赔!你赔!”
  绣花小袍子已经很旧,小黑马靴也沾满了泥土,辫子缠在头顶,汉话又说得这么好,看
样子这小孩并非贵家子弟,用不着陪小心。张汉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转身
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声喊:“玛法!玛法!&一个老满人从松林中冲出来,
粗壮有力的大手往张汉肩膀上一拍,张汉只觉得身上象压了一块磨盘。只听那老头儿用满语
吼道:“你敢欺负小孩子!&张汉一回头,两人顿时惊祝张汉向后一缩,老满人朝前一冲,
双手把住张汉的肩膀摇撼着,又惊又喜地嚷着:“天爷!天爷!……我到底还能见你一
面!……”他满面堆笑,掉头招呼那小男孩:“费耀色!快来给你阿玛叩头!来呀!&费耀
色迟疑着。这个不讲理的男人,竟会是他阿玛?看看玛法几乎要发怒了,他只好跪到张汉面
前,叩了三个头。张汉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尔登非常激动,断断续续地说:“我当初骗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为
我留下这个小孙子,我要谢谢你。你这些年过得顺当吧?“张汉犹犹豫豫地用满语支吾着:
“我……”“当初不知哪个多嘴的告我的状,旗主发怒,因为私嫁女儿打了我一百鞭;因为
招赘汉人,把我们全家发配到尚阳堡。
  我那女儿,你的妻,到尚阳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费耀色三岁的时候,我的老伴儿又去世
了。现在,只剩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张汉慢慢集拢模糊的目光,仔细看看苏尔登,好
落魄的样子:衣袍敝旧,须发苍苍,皮靴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大手又黑又脏。张汉一
转眼,发现费耀色一双黑眼睛正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自己,虽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难寻出他母
亲的面影,也许不久后他也会变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镇定了,后退一步,躲开苏尔登的
双手,勉强问道:“你们,是皇庄的鹰户吧?&苏尔登直发愣:“是啊……三年前,我们从
尚阳堡回来,小费耀色喜欢捕鹰……”张汉冷冷一笑:“你认错人了。&苏尔登惊住了:
“你,你,说谎!&费耀色不眨眼地盯着张汉的眼睛,认真地说:“说谎话的人是胆小
鬼!&张汉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连声说:“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在松林边,他正遇上吕之悦。吕之悦见张汉气急败坏的模样,连忙问
他出了什么事。张汉心头和嘴头都打磕绊,找不出话来回答,只说:“岂有此理!认错了
人,还要纠缠不清!真是岂有此理!&张汉越是怒形于色,吕之悦越觉得蹊跷。因为他隐隐
觉得张汉表现得太过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张汉自顾自下山了。吕之悦进了松林,
远远看见那个衣着敝旧的老满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头上,两手按着大腿,胸脯一起一伏,
脸上毛丛丛的胡须都挓挲开来,浑身喷发着怒气。男孩子站在他身边,一手扠腰,动也不
  “真不是东西!&老满人突然一声大吼,把吕之悦吓了一跳。他仔细地打量对方,终于
很有把握地喊道:“苏尔登!&老满人吃了一惊,转过布满红丝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
跑来,拉住吕之悦的手连连喊道:“吕先生,真是你吗?……”
  顺治二年,吕之悦在杭州被镶白旗甲喇章京鄂硕将军罗致府中设馆教授子女。苏尔登是
鄂硕的内兄,虽然已是远亲,但因随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硕府中走动,因此与吕之悦相识,
很敬佩吕之悦的学问,还想跟吕之悦学说汉话。不久苏尔登随队调回京师,就不曾再见面。
如今苏尔登怎么落魄到这种地步?两人互叙温寒,不几句话就转到苏尔登的现状,苏尔登立
刻想到刚才那个不肯认亲的吴自荣,顿时骂了起来:“天下竟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虎毒还
不食子呢,他连自己的亲儿子看都不看一眼!……”“究竟怎么回事?&吕之悦扶苏尔登坐
下,和悦地问。
  苏尔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说:“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还记得我女儿吧?白
白净净、漂漂亮亮,谁不夸她?我们回到京师,就把她嫁给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儿子。没想到
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疮,头发白了,脸也变了样,给休了回来。
  本旗二十七个牛录里没有人肯来再娶,我难道让女儿白放着?
  那次往南城办公事遇上这家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这才诚意招赘……“老头
儿不厌其烦,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为招了个蛮子女婿,被旗下弟兄
笑骂了许多年,还流徙尚阳堡,跌了我红带子身份,吃了这么些苦头。就算我当初骗婚,这
罪过也抵了吧?吕先生,你是知书明礼的好人,你倒评评看,谁亏待了谁?那小子该不该吃
一顿教训?&吕之悦心里很不平静,没想到张汉还有这么一段可悲的经历。双方都有所图,
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现在这种不近人情的局面,又该怪谁呢?……他慢慢地
说:“苏尔登,不要生气吧!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这世上来,总
要活下去的呀!费耀色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苏尔登一把搂住费耀色的
小肩膀,骄傲地说:“这可是个乖孩子,将来准是条好汉!巴图鲁!”“那你还管他认不认
这个儿子!他若认了,带走费耀色,你肯吗?&苏尔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说得
对!&吕之悦再次打量着祖孙俩:“这么说,前年在马兰村赶走圈地、救了柳同春的,就是
你呀?”“哦,哦哦,有这回事。先生也知道?&吕之悦笑着讲了那次见闻,最后说:“小
费耀色,你那会儿要肯告诉我你的姓氏,咱们不就可以早点见面了?&雄赳赳的小好汉,这
会儿才露出点难为情的样子。
  “你们祖孙俩……日子过得不顺心吗?”“哪里话!亏了鄂硕讲情,我们三年前从尚阳
堡迁回来。我看中马兰村那地方好,就安了个家,有月银、有奴婢、有马群、有山场,什么
也不缺。费耀色最喜欢猎鹰,缠着我要到盘山来玩,我怎么拗得过他?”“鄂硕近日晋升护
军统领,他的女儿已赐婚给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晋了。你不去贺喜?”“他家格格不是你的
学生吗?当然要去贺喜!&苏尔登笑眯眯地说:“我们祖孙多亏了他!费耀色说要捕两只最
好的海东青,送给恩人!&吕之悦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万端。田园荒芜,
可以开垦,三两年总能恢复;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内可望繁盛。但大乱之后,民气
复苏何等艰难缓慢;异族入主,贵贱之间的鸿沟又何等深长!士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
心,刚从荒野进入中原的八旗旗主们懂不懂?号称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么时候能见到
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间大同呢?……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决定,见到张汉,决不提有
关苏尔登家的一个字。因为此事实在令他难置可否。
  他一向自诩为识人巨眼,现在却在怀疑自己了。
  柴门&喀啦啦&一响,九岁的容姑连蹦带跳地冲了进来:“姐!姐!同春哥又要回来啦!
他不唱戏啦!&梦姑猛地停下纺车,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听谁说?““村里人早传开
了。白衣老道给柳大爹带回来一封信,是同春哥让捎的……姐,人家都说,同春哥是为了你
才这么着的!”“别胡说!&梦姑满脸红晕,低声斥责一句,眼睛却象晓星般闪亮。两度春
秋,当年的红袄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浅淡的眉峰如远远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
她总带着天真纯洁的神情。圆眼睛变长了,眼尾向鬓边扫去。小小的嘴象樱桃那么红,也类
似樱桃一般的圆。略长的鸭蛋脸,更增加了她给人的温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点不怕她,
一晃脑袋,眨动着圆圆的大眼睛,天真地说:“我没胡说呀?你不是愿意嫁给同春哥的吗?
““死丫头!&梦姑一手捂住发烫的脸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开纺车跳下炕,装作生气地
说:“再说看我不打你!&容姑象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说,我偏说!姐姐天天都
想同春哥!……”梦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个跑一个追,姐妹俩嘻嘻哈
哈,闹成一团。
  “梦姑姐姐!梦姑姐姐!&院外的喊声使姐儿俩停了追闹。
  梦姑开门一看,是费耀色这个小鞑子。他不肯进门,只递给梦姑一个折成飞燕的纸,悄
声说:“我在盘山碰到同春哥了。
  他让我带给你这个,过几天他就回来……可别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嘱咐的!……好啦,
我走了。”“费耀色别走!&容姑在院子里命令似地叫道:“我给你留了好些麦黄杏,等
着!&她跑回屋,拿出装满黄澄澄的鲜杏的扁竹篮,递给费耀色,才扬着小脸说:“你走
吧!&费耀色笑嘻嘻地对她扮个鬼脸,抓几把杏儿塞进兜里,吃着走了。
  梦姑心慌意乱,手里攥着那张纸条,象捏着一团火,急急忙忙掀帘退回里间,好半天呼
吸才平缓下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那只&飞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梦姑贤妹见字如晤:吾
已脱籍,五、平日内将归。婚事谅无阻碍,望贤妹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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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春提着一只竹篮跑到跟前,打开篮盖,把热粽子分给吕之悦和张汉,笑道:“端午节的时
令货色,比平日的好。寺观里出家人做的,很干净。&三人都饿了,剥了粽叶大嚼,吃得格
外香甜。同春一面吃一面指手画脚地介绍:“那是挂月峰,那是紫盖峰,上边,瞧见吗?松
树林子中间,古塔那儿叫万松寺,西边就是舞剑峰,老人说是李靖舞剑的地方……”吕之悦
纵目观览,点头赞赏:“峥嵘突兀,峰峦竞秀,苍松擎天,飞泉奔泻,果然名不虚传,京东
第一山!&同春兴头更大了:“对,对!人们都说,这盘山是五峰八石七十二寺观,上盘奇
松,中盘怪石,下盘飞泉,可以跟天下胜景比高低哩!&张汉叹道:“九华奇秀,不入江上
名山志;巢湖亦江淮巨浸,不入禹贡水经。盘山何足道,居然名扬四海。山川有知,宁不感
愤!&他是在说山水还是说人?吕之悦和同春都看着他,他轻轻一笑,仿佛回过神来:“老
前辈尚记家乡风物否?人道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余,壮阔雄豪不足,其实不然!
  钱塘大潮就不必说了,只大月渡太湖,大雪渡扬子江,都是非常奇景!当年道出江左,
阅月间我遍历诸地,纪之以诗,至今犹难忘怀。&张汉请求再三,才得随同吕之悦出京访
贤。吕之悦对他人品虽不无疑惑,但还是爱他才学,也就收了这个弟子。现在张汉把话说到
这个地步,明明想显示诗才。吕之悦向来不爱忤人,接口便道:“想必是得意之作了,倒要
领教。&张汉清清嗓子,吟诵他的《大月渡太湖》:“广寒八万四千户,太湖三万六千顷。
姮娥子与洞庭君,良夜迢迢斗冷清。
  弯弯月子照当头,翦翦春风不住流。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舟。&吕之悦轻轻
拍了拍巴掌,笑道:“好!看来你当年颇有气概,想必是雄心勃勃的了?“张汉扬眉挺胸
道:“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以不流芳千古!
  应举不作状元,仕宦不至将相,虚此一生!&同春着迷似地望着张汉,心里充满敬仰。
这样年轻、这样有才华,对同春又如此看重的人,他没有遇到第二个。
  由于吕之悦的斡旋,安王府戏班把同春由庆乐班买去。庆乐班不敢讹拿,只按当初佃进
的三百两身价加三成三,算了四百两银子。随后安王爷一句话,放同春脱籍为民。同春感激
涕零,听说吕之悦要往京东一行,便自告奋勇地为他带路,然后便回马兰村。一路上,同春
轻松愉快,活泼得象天上自由飞翔的小鸟。他拿吕之悦当长辈尊敬和服侍,也记得张汉在自
己心头引起的知己感。张汉的才华和雄心,使他联想到许多戏台上的英华人物:周公瑾、李
存孝、陆逊,还有潘岳、唐伯虎等等。瞧,张汉不也很有光彩,很令人倾慕吗?……他太年
轻,不明白张汉对他的看重和赞赏是为了接近吕之悦,也看不清吕之悦对张汉的保留态
  张汉一见吕之悦含意不清的微笑,连忙自我解嘲地掩饰道:“这都是早年的痴想。如
今,壮志销磨已尽,此生当终老江湖了。&同春心头又闪过泛舟五湖的范蠡、富春江上的严
  吕之悦平静地笑道:“真能为天下万民忧,登第拜相亦是好事。&张汉怔了一怔,低头
拱手恭敬地说:“老前辈金玉良言,晚生谨受教。&同春蹲到溪边舀水,笑着介绍:“这股
泉水从翠屏峰出来,一路都在石头上流,叫涓涓泉,又清又甜,四季不干,什么时候喝它都
不会闹肚……咦!这是什么?”清澈见底的泉流中,一片字纸飘浮而下。同春连忙捞上来,
吕之悦和张汉一看,却是一页刻写精美的《离骚》,不过无头无尾。纸形很方正,并无损
  张汉道:“莫非盘山里藏有大贤?”
  吕之悦看着这页湿淋淋的《离骚》出神。同春喊道:“又下来一张!&他赶去捞过来。
仍然是《离骚》,内容正好与前一页相接。
  吕之悦说:“端午佳节,或许有人在祭奠屈原。&张汉说:“果真如此,这人决非寻常
之辈。&同春提议:“我们循着溪水逆流向上,总能见到他的。&吕之悦夸赞这是好主意,三
人便沿着泉流上山。林木葱茏,峰回路转,路旁怪石十分别致:巨大的元宝石比马车还大;
酷似菱角的紫石方圆数丈;古松伸臂,仿佛迎宾,可是松下横卧的一条二丈多长的石蟒,又
会把来客吓一大跳。空谷下泉声低回,半山腰隐隐有咏哦之声。清溪绕半山亭流下,声音想
必是从亭中传出。三个人借着茂密的林木遮掩,悄悄走近草亭,观看动静。
  亭中也有三个人。一人穿着蓝袍,背身而立,一动不动,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观赏山
景;临溪两人,一人着白色道袍、白色道冠,手中捧一册书,高声诵读,读的正是《离
骚》。他每读完一页,就扯下来扔进溪水,任其飘浮而去。他身后,一个褐袍道童呆呆站
着,无动于衷。
  不多时,一本《离骚》诵完撕光,顺水流荆白衣道人发狂似地大叫大喊,仰天恸哭,声
泪俱下地吟出一首诗:“年过四十去游方,终日修行学道忙。说我平生辛苦事,石人应下泪
千行!&蓝袍人并不回身,只朗朗地说:“道兄,出家人清净无为,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吕
之悦一愣:这不是陆健的声音吗?他记起陆健的狱事,不觉回头看了张汉一眼,想把他支
  同春又惊又喜地悄声说:“这就是今年开春来我们村里的那个白衣道人,通医术、会看
风水,可真有道行!……”张汉面色蓦地阴沉下来,说:“世上最数这些出家人奸诈,多是
骗子!我向来不信,也从不与结交。老前辈,我往别处走走,明日蓟州城会齐,请你去看鼓
楼上那块《古渔阳》匾额,听说是严分宜的手笔哩!“他恭敬地对吕之悦一揖,掉头转向另
一条路,上山去了。
  亭里的人也听到他们的声音,一时静了下来。吕之悦走进草亭,和颜悦色地拱手笑道:
“陌路相逢,俱是他乡之客。
  这位道兄,这位仁兄,都有端午登临的雅兴啊!&道人极快地对吕之悦上下一打量,笑
道:“既相逢便是缘分,请坐。&陆健听到吕之悦的声音,心里&扑通&一跳,回身看到是
他,神色都变了。同春看见陆健,惊喜异常,张口要叫,陆健袍袖一挥,对同春使个眼色,
微微一摇头。久在舞台的同春还有什么不明白,立时闭嘴。陆健见吕之悦也装出不相识的样
子,才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了悠闲自在的表情。听到道人殷勤的表示,他也抬抬手,吐了两
个字:“请,请。&亭中石桌边有四个石墩,三人便坐下叙谈。
  吕之悦说:“听道兄读骚吟诗,忧愤何深?&白衣道人洒脱地一笑:“文人积习,至死
难改。”“那么,道兄曾是文士了?怀才不遇,真人生一大慨叹啊!&吕之悦进一步试探。
  白衣道人避开话题,笑道:“往事不可追,谈它何益。总归是命里注定。&吕之悦笑
道:“说起命里注定,还真不由你不信。我认识一位老先生,钱塘张曼,已年登古稀,医
卜、堪舆、风鉴之术无不通晓。前朝万历年间曾游辽东,归来后对人讲:'据风鉴而观,王
气聚于辽左;看那些人家的葬地,三十年后皆当大富贵;而闾巷间儿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将
相,莫非天下将从此多事?'当时人们都以为他狂妄。谁知三十年后,果然一一应验。或许
万事真有前定?&他说着,平日看上去有几分矇眬的笑眼,突然闪出精明锐利的光泽,盯住
了白衣道人。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做出反应。
  白衣道人含笑道:“这类事,检之史书,比比皆是。唐李固的《幽闲鼓吹》中,曾记苗
晋卿一事。苗公落第归乡,途中遇一老人,自称知未来事。苗公于是问道:'我应举已久,
有一第之分吗?'老人答道:'何止此,大有来头,只管再问。'苗公道:'我久困思变,但求
一郡守,能够得到吗?'老人道:'更向上。'苗公问:'那么按察使呢?'老人道:'更向
上。'苗公惊异,再问:'为将为相吗?'老人答道:'更向上。'苗公发怒,说:'将相更向
上,难道能作天子?'老人笑道:'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苗公以为事属怪诞,惊出一
  后来苗公果然出将入相,唐德宗驾崩,苗公以首辅居摄政三日,应了老人'真者不能
得,假者即可得'的预言。可见命皆前定,安知人间没有第二个苗公?&白衣道人修髯飘飘,
风致潇洒,仿佛出世神仙。但他复述的这段轶事,以及他眼睛里偶尔闪出的寒光,令人想到
山林深处目光鸷锐的鹰鹫,决非肯低伏人下、轻易认输之流。吕之悦暗暗点头。
  陆健接下去说道:“讲起定数,我也想起一个故事。前朝崇祯末年,流寇势焰大张,烈
皇日夜忧劳,曾令一心腹太监便装出宫,探听民间消息。路遇测字先生,太监出一'友'字请
占卜吉凶,测字先生问占卜何事,答曰'国事',先生道:'不佳,反贼早出头了。'太监急忙
改口说:'不是朋友之友,是有无之有。'测字者皱眉道:'更不佳,大明已去了一半了。'太
监再次改口:'不是的,是申酉的酉。'测字者长叹道:'越发不佳。天子是至尊,至尊斩头
截脚,还成什么体统?'…………”三人一起沉默下来,只听得松涛阵阵,涓涓泉在亭畔低
吟,是不是明朝覆亡的往事使他们心有余痛,黯然神伤?
  吕之悦打破沉默:“一亡一兴,虽说有天命,却也在人力。
  兴亡之间,名将如云,才人辈出啊!”
  陆健和道士都不搭腔。后来陆健站起身,对另两人拱手一揖:“花谢花开,时去时来,
福方慰眼,祸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足哀,得失在天,敬听天裁。&白衣道人也站起来,
对陆健拱手笑道:“便是公孙子都听君此番话,躁进之心也当涣然冰释!&他顺着陆健的话
题,高声吟唱着走出草亭:“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听于天,有何不可!&他反复吟着这
四句,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去了。小道童紧跟在后,很快,师徒二人就消失在浓密的树荫山草
之中,吟唱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文康!”
  “笑翁!”
  陆健和吕之悦互相紧握双手,互相重新打量,象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既高兴又感
慨。同春也连忙向陆先生拜谢当年相助之恩。吕之悦这才详细地知道了永平府圈地案的全部
内情,嗟叹不已。他转而问道:“文康,这两年你怎么样了?江南狱事……”陆健苦笑:
“我?仍然逃亡在外,藏匿山泽田野间!……”
  “你?……唉!赦书未得,我愧对老友啊!……”“此事非你力所能及啊!……江南十
旧家之案已成大冤狱,陷入囹圄者何止百人,受牵连者也在千人以上。说十姓谋反,确属冤
枉,只是……唉,也是十旧姓在前朝百年荣华显赫,为富不仁,民百姓恨之入骨,一旦改朝
换代,诬告在所难免!……”陆健告诉吕之悦,因为他平日以信陵君自命,周济贫困,所以
狱急之后,受惠之家多方保护他,使他逃过多次追捕。好在通缉他的布告只在江浙两省张
贴,他躲来北方,反而比较安全。
  “你就永远匿隐山泽,做亡命之徒?可惜了你的才学啊!&吕之悦问话中感叹很深。
  “还谈什么才学!&陆健一声冷笑:“终日有如被猎犬追捕的野兔!只望老天开眼,昭
雪冤狱吧!”“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吕之悦紧皱眉头:“朝中就没有相知肯帮一把?当年
你救助过那么多人!&陆健眉梢一动,沉吟片刻,又摇摇头:“年深日久,未必还记得
我。”“是哪一位?&陆健凝视着吕之悦,确信这位一向慈和厚道的朋友不会有害人之心,
便缓缓答道:“傅以渐。”“傅以渐?这可是个帮得上忙的人啊!去年八月,他已经拜内秘
书院大学士了。你跟他交情深浅?”“这……很难说。只看他是否念及旧情了。&吕之悦见
陆健不肯深谈,也就不再追问,想了想,说:“这样吧,尽老夫所能,助你一臂之力,务必
使此冤情上达天听。不过我位居幕宾,终归成效有限。你再给傅以渐写封信,让这个小幺儿
立即送往京师,多方使力,或许平反有望。”“好!&陆健虽在难中,仍不失他的豪爽气
度,立刻向同春索取纸笔,就石桌写成一信。但交信给同春时他有些迟疑,仿佛不好出口。
最终他还是嘱咐了一句:“此信必须交给傅大学士的王氏夫人,就说是夫人娘家的报安
书。]吕之悦很高兴:“原来你与大学士夫人娘家有交情,这就更好了。听说傅大学士伉俪
情笃,至今不曾置妾……同春,你今天就回京师送信,送罢信再回乡。”“好的!&同春知
道了底细,回答很痛快。
  吕之悦又问:“刚才那道人你早就认识?”“不,今天上山才遇到。仿佛有些才学,很
是狂傲。攀谈之间,觉得他对我别有所图。”“你是指……图财?”“不。象是图无贝之
才。他吟诗诵骚,几次试探我,很有网罗我的意思。你呢?也不单是来游山玩水吧?我看你
倒想把道人连同我一起网罗了去,对不对?&吕之悦大笑道:“你这个鬼精灵,真正不减当
年!……不过,你听我这老友几句忠告:大清社稷得之于流贼李自成,吊民伐罪,为大明雪
了亡国之耻。历数前朝,得天下之正,可与汉高祖、明太祖媲美。所以明之旧臣仕清,也算
不得叛逆。
  皇上亲政以来,施仁政行王道,改征剿为招抚,各处逆命抗拒者渐次平定,足见海内人
心厌乱求治。虽然云贵南明和东南郑成功时有动静,但强弩之末,终难有所成就。至于山野
间盗贼横行,久乱之后在所难免。你亡命期间,可要看清情势、拿定心性,若真被逆人网罗
了去,再要拔出来就不容易了!&陆健笑道:“放心。我一向并不热中,仕宦之情淡然如
水,哪里有作乱的兴致。十多年,实在是乱够了!”“还有,你要尽早离开此处。我看那道
人很怪……”吕之悦心里还挂着个张汉,生怕他得知陆健被追缉,告发上去,又要连累许多
人。这话他不好出口。
  最后,吕之悦把自己的盘缠分给陆健五十两银子,两人一揖而别。吕之悦上山,陆健下
山,同春跟他一道走了。
  张汉气喘吁吁地登上盘山,松林的浓密绿荫把烈日遮得一丝不透,空其中弥漫着松脂松
花特有的清香。但这一切都不能使他摆脱忧郁,初上山时的愉快被无意撞上白衣道人的事完
全破坏了。他见不得和尚、道士这些方外人。他记忆中最耻辱、最惨痛的一件事,就是因为
相信一个道士的算命才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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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们都不认识这位宽肩膀的来人,从吕之悦一向具有的不卑不亢的态度上,也猜不出此人
的身份。但见此人爽快地举手一拱,声音洪亮地说:“来迟一步,搅了诸位的清兴,抱歉,
抱歉!&宾客们参差不齐地寒暄一番,来客便转向主人说:“笑翁,尊夫人的手笔,总要赐
观的吧?&吕之悦笑道:“在隔壁小间挂着,刚刚裱糊起来。&两人相视一笑,举步走向大厅
一侧。后面几个黑衣黑袍的旗人也想跟过去,来客回头制止道:“门口侍候。&吕之悦对大
厅扫视一周,说:“云官,你来。“霎时间,同春象是脱去一件既肮脏又沉重的衣袍,离开
那群风流名士,他觉得浑身轻松。
  这是一间精致的小花厅,完全是江南风格。长条案上摆了两盆春兰;方屏风上水墨迷
离,展示着富春江秀水,子陵滩烟雨;花梨木的窗扇和挂落,镂空细雕出喜鹊闹梅的图案;
紫檀木的太师椅嵌着云壑飞泉的大理石靠背;茶几古色古香,光可鉴人。一幅长卷横挂在东
墙上,题为《故乡山水图》,画的是杭州西湖全景。宽肩膀的来客在图前站定,背着手仔细
看了许久,赞不绝口,并笑吟道:“应怜夫婿无归信,翻画家山远寄来。可谓千古逸事
啊!”“你这风流倜傥的诗句,正可为之传神!&吕之悦和悦地赞道。
  “这图运笔灵妙,潇洒幽闲,直追唐六如。贤伉俪才具,真不让明诚、易安。““见笑
见笑,&吕之悦一摇手:“无师无法,有渎清视了。&同春送上茶点。两人坐下,很随便地闲
  “笑翁,唐六如这六如二字,做何讲解?”“据记载,是取佛家之说。我不信佛,也不
懂佛经,说它不清。但是鄙人倒愿君六如。”“哦?”“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龙,一如高
柳蝉,一如巫峡猿,一如华亭鹤,一如潇湘雁。”“再说一遍!“吕之悦微笑着,一字一句
地重复。来客目光闪闪,精神振奋,蓦然站起,大步如风地走到窗前立定,仰望长天,宽厚
的胸膛一次深深的起伏。他吐出一口长期,猛回身,向长条案一挥手,高声说:“笑翁,请
留此六如宝墨!&同春早听得呆了。这是另一个境界,使他如登高山,如临旷原。吕之悦喊
他一声,他才赶紧跑过去侍候文房四宝。
  吕之悦写得一笔刚柔并具、古朴大方的魏碑体。这十八个字,用浓黑的徽墨写在洁白如
雪的宣纸上,苍劲有力,浑如铁铸,很有气势。宽肩膀的客人站着旁观,不住点头。写罢,
吕之悦正要搁笔,来客说:“慢!笑翁的行草二书也闻名于时,何不一并赐教?&吕之悦笑
笑,另拿出一张宣纸,换了一枝鸡狼毫,舔足浓墨,提笔在手,问:“写什么好,唐诗?”
“不!我来念,你来写。题目:咏雪。听仔细了: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万
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
  才写了两句,吕之悦的眉毛就不住耸动,写罢,掷笔大笑。来客也笑,比笑翁之笑更爽
快、更开朗,声音也更宏亮。
  吕之悦道:“想不到事隔一年有余,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来客笑道:“怎么能忘呢?
历来都说跪谏、哭谏,唯有你来了这么个诗谏。偏偏只有你这一诗谏,令我大惭。&吕之悦
说着玩笑话:“当时正逢君怒,深恐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是既怕死,又不得不谏,无
奈,才出此两全之策啊……”“笑翁再这样说下去,我可要无地自容了!&来客一挥手,接
着说:“事后回味愧不可当。皇上明见万里,实在是我自己糊涂,罚当其罪!圈地一事的处
置,皇上确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为大清的万世基业着想,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笑翁,我
总还当得起深明大义四个字吧?”“当得,当得!&两人相视而笑,很是坦诚。
  同春目不转睛地望着来客,心里惊疑不定:他的英武轩昂,就是在汉人中也是不多见
的;他的风流儒雅在满人中更是绝无仅有。既不似贵胄宗亲那么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
那样虚礼谦卑,他是谁?……同春摆下棋盘,二人入座对弈。同春又偷偷地仔细察看来客的
一双手:大而丰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肤色柔润,指甲修得很整齐,右手拇指还套了一个翡
翠扳指。连他的手也这么令人难以捉摸。
  棋子落棋盘,清脆的声音很好听。来客一面下子一面说:“笑翁执意回乡,强留不恭,
只有一事请先生务必应承。国家初创,百废待兴,朝廷求贤若渴。先生巨眼识人,荐贤之
任,请不要再推托了。京师朝中虽有大臣荐举,但贤才多流落山野间。笑翁性爱山水,一举
两得,岂不甚好?”“那么,复命之后?”“礼送先生南归钱塘。”“一言为定?”“一言
为定!&同春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吕之悦的衫袖,对棋盘东南角匆匆一指。这一子若落在别
处,那一角就没救了。吕之悦忙回手连出子突围,终于化险为夷。来客惊异地注视着同春,
那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同春侷促不安。
  “这个小幺儿忠心为主,倒有几分眼光。&吕之悦淡淡一笑:“在他们那行,难得有他
这么干净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日后的路正难走呢!”“那么,此人当是梨园三杰中的云官
了?果然名不虚传。&来客目不转睛地看着同春,微微点头。
  吕之悦将来客送出浙绍乡祠时,云官又被宾客们拉住了,他们要为优伶赠联。伶童们一
个个兴高采烈,娇媚百出,如能得到一位名士的赠联高挂楹间,他们的身价将大大提高。
  云官被第一个推出。
  那位满面皱纹的老名士摇头晃脑,眯着眼瞦定同春,抑扬顿挫地念道:“秋水为神玉为
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李振邺连连摆手,大声道:“不妥!不妥!&张汉接着说:“云官无
媚容无俗态,有翩翩佳公子之风,在梨园如匡庐独秀,岂能用这等脂粉文字!&那名士不
服:“你来一联无脂粉气的如何?&张汉不慌不忙地高吟:“有铁石梅花意思,得美人香草
风流。&众人拍案叫好。同春心头一热,不免看了张汉几眼。张汉微微一笑,对他点点头。
同春竟生出一种知己之感。
  莲官站在席间,袅袅娜娜,粉面含春,不时向龚鼎孳飞媚眼。龚鼎孳如饮醇酒,闭目品
味,慢慢吟出一联赞语:“子夜清歌,宝儿憨态;汉官杨柳,秋水芙蓉。“莲官弯腰左敛,
象戏台上扮小旦时那样轻俏地向这位老前辈致谢。冷不防李振邺哈哈大笑,别有意味地对莲
官使个眼色,调侃地说,&莲官,我赠你一个别号:十全。”“谢李大人!&莲官喜不自胜。
十全,不就是十全十美吗?
  李振邺醉迷迷地挨近莲官,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乜斜着眼,笑道:“以十全之名,我赠
你一幅绝妙好联:十分如我意,全不怕人听!&猥亵的含意太露骨了,宾客们哄堂大笑。有
人笑得喘不过气,便连声咳嗽。同春的脸&刷&地红了,心头火烧火燎,象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愤怒地望着同秋--莲官,却见他只露出一点儿尴尬和羞怯,很快便自如地同着众人一道笑
了,笑得娇滴滴的,还作态地扭了扭身子。
  又有伶童走入席间接受赠联,同春无心再听,大步走到同秋身边,压住火气低声说:
“跟我来。&同秋这回真红了脸,咬住嘴唇,低头跟着同春乖乖地来到门外廊下。两人面对
面站着,同春眼里冒火,同秋却望定地面,紧紧抿住搽得通红的嘴唇。
  他俩同是柳师父的养子和徒弟,同春大不到一岁,两人一同学艺,一同佃进班子,感情
一直不错。同春拿出师兄的身份,劈头就问:“爹给咱们定的规矩,你忘了?&同秋不作
  “老实讲清楚,不然,别怪我无情!&同春瞪起了眼睛。
  恐惧、羞怯,夹杂着耻辱,同秋嘤嘤哭泣,慢慢跪下,低声说:“昨天,到李府唱曲,
他把我留下。后来,他就把我……”他的声音消失在呜咽中。同春直跳起来,挥手重重掴了
同秋一耳光,骂道:“你这个没家教的下流东西!&他恨李振邺荒淫无耻,败坏了他柳门的
规矩;他更恨同秋没出息,叫人作弄了,还对他媚笑!
  这一巴掌把同秋打急了,也把他的羞怯和耻辱打掉了。他捂着脸挺身站起,抗声分辩:
“怪我吗?怪我吗?咱们不就吃的这碗饭吗?人家设堂子、赚大钱,住的神仙洞府,吃的山
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车来轿去,逍遥自在,不就靠的这一手?人人都这样,咱们硬撑着
讲干净,谁信你?”“咱们凭本事吃饭,自重自爱,就得出污泥而不染!&同春跺着脚,几
乎喊起来。
  同秋含泪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冷光。今天这场谈话他早已想过了,也想透了。他要走另一
条路。他抹去泪水,平静地说:“不染,不染,说来容易。去年一年,你在梨园红得发紫,
可算是凭本事吃饭。一年下来,不就只挣了一副碧玉镯子吗?……人往高处走,我不愿意象
你那样窝囊一辈子。要想干净就别当戏子。命里注定干这一行,就说不得干净!谁让咱们不
投生到公侯府宅、书香门第呢!……“同春愣住了。要想清白也这么难!梦姑的娘不肯应承
这婚事,有什么可怪?单是戏子这名称就足够玷污梦姑的了!……”
  同春用双手蒙住脸,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阵寒战。等他重新抬起头,同秋不知何时已悄悄
走开了。他跳起来,发疯似地冲向大门,去寻找送客的吕之悦。他猛地跪倒在老先生跟前,
呜咽着说:“吕先生,你救救我吧!&吕之悦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啦?”“这日子我实
在过不下去,我要脱籍,哪怕回乡种田!&吕之悦点头叹道:“我早对诸人讲过,你外相虽
美,但眉目间英气太重,终非此道中人。不过你是名优,脱籍身价怕不下千金。你可有此财
力?老朽客居京华,筹措千金也不是易事。再有,脱籍之后,你果真能下田耕作吗?多半还
得给人当书僮家仆,仍然为奴,何苦多此一举?”“吕先生,我决意回乡耕读一世,决不再
入梨园!”同春回答得斩钉截铁。
  “也好……难得你能如此自爱自重,理当相助。&吕之悦沉吟着,下意识地回头朝大门
看了一眼:“要是他肯说句话就好了。”“谁?”“方才跟我对弈的那位客人。&吕之悦微
  “那位先生好大气概!他是谁?”
  吕之悦从容不迫地答道:“安郡王。”
  “啊?&同春大吃一惊,不觉打了个冷战。
  两位行客一进到山脚下,就感到阴凉沁大,非常快意。吕之悦对张汉说:“我们等一等
云官。&他俩各占一块大青石坐下歇脚。这里绿树合围,溪水潺潺,十分幽静。在骄阳下走
了一个时辰,吕之悦不免有些气喘,张汉也满头是汗,文雅地用衫袖在脸上轻轻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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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香荷包,缨络飘飘,月白缎底上的绣图,象真景一样美:碧绿的莲叶从水中托出粉红的
并蒂荷花,一对文彩绚丽的鸳鸯,在花下相依相傍。柳同春忙里偷闲,独自躲进青枫小林
中,又一次拿出梦姑给他的荷包凝视着、抚摸着,心潮翻腾,不能自已。
  他没有爹娘,从小跟着柳师父学艺,长住在永平府马兰村,边练功夫边种地。
  他和梦姑青梅竹马,早已情投意合,非常要好。梦姑从来不曾用&小戏子&这样的话嘲笑
他。前年圈地事发,同春受了伤,梦姑一家母女三人常来照料他这没娘的孩子。后来土地被
圈的几家人实在无法生活,柳师父便把他的两个养子兼徒弟同春、同秋提前佃给了庆乐戏
班,拿佃身银帮助众人渡过难关。乔梓年拚了性命,终于夺回了马兰村民地,村民们也义不
容辞地帮这孤寡一家耕种出力。去年夏秋两熟丰收,马兰村的日子好过多了;同春也在京师
走红,和久负盛名的刘银官、陈玉官并称&梨园三杰&,一时身价百倍。
  久病的养父便要乘时为他张罗亲事,他心里早看定了幼年时的小伙伴。今年清明节,他
为此专门请假回乡求亲。原以为当年同舟共济,必定一说就准,不料乔氏口紧,推说梦姑年
幼,要过两年再议婚。同春心里又难过又疑惑。是梦姑的小妹妹容姑跑来,对他悄悄地透露
了真情。小姑娘天真地说:“我娘别的都不嫌,就嫌你们爷儿仨都是唱戏的!&同春很不服
气:不偷不抢不卖身,恁本事吃饭,比谁贱?
  他问容姑:“那,你姐的意思呢?”
  容姑蹙着小眉头,悲哀地说:“我姐眼睛都哭成红桃儿啦!……”
  她让我偷偷地给你这个包袱……”包袱里,两双青布鞋,一件红肚兜,一个香荷包。当
时他落了泪,立刻把他预备的聘礼--一对碧玉镯子交容姑带给他的心上人。他不能耽搁,只
得赶回京师。
  他常常想念梦姑,不时拿出信物来看。一见到信物,就象见到梦姑,总觉得心口发烫,
鼻子发酸,泪水涌满眼眶。眼下,对着这小小香荷包,他又一次暗暗发誓:天荒地老,决不
辜负梦姑的情意!
  “云官!云官!张老爷叫你!&背后有人在喊同春,他如梦方醒,又跌回到现实中。今
天是吕之悦先生四十五岁生辰,借正阳门外浙绍乡祠诗酒宴客。同春、同秋兄弟和京师几个
有名的优童都被招来侑酒。吕先生品行道德学问,都令同春佩服,应召并无怨言。可是与宴
的那些文人学士,大多是些自命情种的好色之徒,歌场流连、俳优角逐的老手,见到他们,
同春就心里就腻,又不敢得罪他们,怕断了自己的衣食,只得在夹缝里觅生活,不冷不热,
落落寡合。这反倒提高了他的身价。
  张老爷,就是张汉,已在李振邺的帮助下,谋了个国子监监生的资格。他脸庞丰润了,
服饰鲜明了,气概也洒脱了,再没有最初那种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寒酸气了。他和李振
邺、龚鼎孳围一小圆桌随意而坐,桌上摆着八珍攒盒,装了些下酒菜餚,酒壶、酒杯胡乱摆
开,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京师名伶的优劣。
  张汉召来同春,拉他站在身边,象出示什么古玩似的对另两人说:“请看此人,近日改
演小生,真可惜人也。其实他演旦角,真正秀颖无双,娉娉婷婷,绝无浮艳之态,于儿女传
情之处,演来颇为蕴藉,而台下叫好声寂然,敢不可怪!依我说,好花看在半开时,闺情之
动人在意不在象。若是于红氍毹上观大体双,岂不味同嚼蜡?&大体双的典故出自七百年前
五代的南汉,国君刘鋹荒淫无度,曾令宫女与人裸合,自拥波斯女旁观,名之曰&大体双&。
这比喻引得李振邺哈哈大笑,龚鼎孳忍不住也笑了。
  李振邺忍笑道:“这话也难说。刚才来送酒的明官,诨名水蜜桃,水团脸盎润如膏,笑
容可掬,见了他没有不爱的。扮出戏来,巧笑蛮声,工于妩媚,但颇带村俗气。《背娃子》
一出中演乡下妇人,神情毕肖,又娇痴谑浪,真是旦色中专结欢喜缘的冤家!一出帘则叫好
声四起,多有豪客捧场,门前岂不冷落。汉兄如何解释?&张汉笑道:“这叫作野花偏艳
目,村酒醉人多。民谚云:三月三,荠菜花儿上灶山。得其时罢了,未必长久。&龚鼎孳抚
掌点头:“正是正是。即使观戏听歌,自有风雅村俗之分。老夫最爱莲官,浓纤合度,秀雅
出群,面如芙蕖,腰似弱柳,竟象吴下女郎,决难料想他是北国男儿。观其丰采,如在粉红
糅绿中忽睹牡丹一朵,艳丽夺目,使人爱玩不置……”这位老风流、老名士,津津乐道,有
如吟诗作赋,一字一句念得很有滋味。
  李振邺不甘落后,笑吟吟地说:“老前辈言之有理。不过水蜜桃自有出奇之处,难道不
曾风闻?”“老夫不知,&龚鼎孳捻着胡须悠然自得地说:“只记得吴下金阊有一名妓,也
叫水蜜桃。”“这倒奇巧,真可谓两般滋味尽酕醄了,哈哈哈哈!”李振邺很为自己的调笑
得意,笑嘻嘻地接着说:“京师水蜜桃,两只俏手妙绝人寰,老前辈不知吗?&龚鼎孳断然
道:“决不如莲官!”“老前辈敢打包票?”“有何不敢!你我立时来一个樽前相比。负者
罚作东道,改日请客!&李振邺拍案叫绝:“好!好!这样的风流韵事,足传千古!
  汉兄,快请仲裁!”
  宾客们闹哄哄地围过来,同声叫好。莲官和绰号水蜜桃的明官都被召到桌前,伸出自己
的双手。仲裁们一个接一个,上前去又摸又捏又嗅,玩过来弄过去。他们的动作和表情,使
站在一旁的同春羞得闭上了眼睛,一个接一个寒战从背上滚过,冷汗淋淋,顺着额头、脖颈
一个劲儿地流。他满面通红,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在这里,
没人拿他们这些戏子当男人看,没人拿他们当人看。他们是玩物,是这些名士发泄他们卑污
感情的玩物!这些名士,不也这样津津有味地玩弄女人的小脚吗?……他但愿此刻眼睛瞎
掉,永远不看这可羞的景象,他但愿立刻就死去,永远不蒙受这样的耻辱!
  一名仲裁的曼声宣告,硬灌进同春耳中:“明官之手,肌理腻滑,丰若有余;莲官之
手,肢节秀削,柔若无骨。明官逊于莲官!&又一阵哄然叫好。喧闹中有人问龚鼎孳:“老
前辈何以如此知根知底?&龚鼎孳信口吟道:“酒入情肠不自持,玉纤偷握笑侬痴。
  藕梢洁白羊脂腻,甲乙樽前各自知……”人们鼓掌呼叫,高声称赞,乱哄哄的一气。其
中却冒出一个清脆而柔媚的嗓音,娇滴滴地说:“龚老前辈,我要你这诗,肯不肯给
呢?……”莲官--同秋的声音!同春吃了一惊,睁眼细看,才发现今天同秋打扮得格外妖
娆,脸上粉白黛绿,颊染胭脂,唇点朱红。往日的羞涩此刻象被风吹去了一般,满脸妍笑,
一身媚态,那双羊羔般令人爱怜的大眼睛半睁半闭,在睫毛掩盖下闪闪发光,充满了诱惑和
挑逗……这是同秋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同春吓呆了,心头一阵狂跳。
  这时,出去迎客的主人吕之悦陪同客人进来了,宾客们才恢复常态,全都起身拱手相
迎。自从吕之悦由他的东翁鄂硕将军正式推荐给安郡王以后,他的声望更高了。
  吕之悦性情坦荡平易,从不与人相忤。遇到能写文章的人,就一起谈文章,遇到通晓音
律的人就一起谈音律,遇到善于琴棋丹青的人,就一起谈琴棋丹青。他常爱独行村落,遍游
山颠水涯,碰到村翁溪曳、樵夫牧童,他也乐与谈说,周旋终日毫无倦色。
  他是钱塘人,北游数年,老婆屡次寄书劝归,都被东家一再挽留下来。当了安王的宾客
后不久,妻子又来信催他,他便写诗呈安郡王:老婆书至劝归家,为数乡园乐事赊:西湖鲤
鱼无锡酒,宣州栗子龙井茶,牵萝已补床头漏,扁豆犹开屋角花。
  旧布衣裳新米粥,为谁滞留在天涯?
  安王看了诗非常赞赏,说吕之悦性情之恬适无人可比,天下难得,是真名士、真才子,
要朝夕请教,更不肯放还了。
  适逢吕之悦四十五生辰,他的妻子又托人寄来一幅亲手绘制的故乡山水图,问他何日还
乡,在文人间一时传为佳话。
  这一次安王肯不肯放他南归呢?
  吕之悦迎进的客人,虽然也和主人一样,青衣便袍、头戴风帽,但身材高大,两肩宽
阔,四十以下年纪,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气度很是轩昂。吕之悦站在他身边,就更显得文质
彬彬、书生弱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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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是千秋亭,对面是万春亭。福临刚立她为妃的时候,不是常到这里来的吗?他们不是十
分恩爱吗?那时她还把&千秋”“万春&当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宠了。生了一个皇
子,也没能挽回她的厄运。他有了皇后,还会有皇贵妃、贵妃;还会册立很多很多的妃嫔、
贵人、常在、答应;她们还会为他生许多许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孙,这是皇家的愿望,也
是皇家的规矩,不然和千秋亭、万春亭遥遥相对的东西二门,为什么命名为&百子门&、[千
  午门钟鼓齐鸣,打断了佟妃的胡思乱想。皇后进宫了,中宫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
甜蜜、期望、野心,如同一场春梦,消失了;如同御沟里的河水,流逝了。留下来的,只是
那个小皇子,刚刚三个月。在紫禁城高大厚重的宫墙内,那小小的婴儿,是她唯一的亲
人……她不敢恨谁,甚至不敢恨自己命苦。怨望,是宫妃失德的一项罪过。不妒嫉、不申
辩,才算恪守谨顺之道。此时,她只热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儿子。--按出生时序,他是顺治皇
帝福临的第三个儿子。
  孩子刚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预备好的乳母手中,养在乾东五所。佟妃只在孩
子满月时见过他一面:乳母抱他到太后宫中朝见祖母时,她和其他宫妃以相同身份抱了他一
会儿。宫里有规矩,尽可以有宫妃在自己宫中养育其他宫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亲王的子
女--当然,这是对宫妃的特殊宠幸--却不许亲生母子同居一宫。清代吸取历代母以子贵或子
以母贵,因而结党乱政的教训,采取了这种违逆骨肉之情的宫规。
  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机会吗?
  她抬手抿了抿鬓边的乱发,掸了掸宫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庄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琼苑东
门,步履稳健,不要人搀扶。
  两个宫女惊异地互相望一眼,紧紧跟上。
  佟妃并不由长宁左门折向南,走东一长街回宫,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东走。宫女又互相
看了一眼:娘娘难道要绕远走东二长街吗?
  千婴门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转身向北。宫女惊慌地喊了一声:“娘娘!”佟妃象没
听到一样,径直走向乾东五所大门。两个宫女紧跑两步,拦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齐声喊
着:“娘娘!……”佟妃细眉一竖,瞪起圆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吗?&宫女无奈,只得让
开。佟妃简直是凭着直觉,一脚踏进第二所,一眼就看见保姆抱着她的儿子在簷下逗弄。孩
子又白又胖,因为大婚喜庆,也换上绣龙的黄色锦缎小袍,头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额
前、鬓角和脑后。&孩儿!我的孩儿!&佟妃暗暗地喊,仿佛啼血的杜鹃,心里在流着酸泪苦
  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感应,慢慢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随后伸出一只胖得象
藕,手背上有四个小坑的小手,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冲过去,一
把夺过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发疯似地亲吻着孩子的小脸、小手、脖子、头发,一阵哭又一
  佟妃还是个孩子。儿子出生后被抱走,她并不觉得多少痛苦,仿佛抱走了一只心爱的小
瓷猫或是景仁宫中一架精巧的自鸣钟,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虑,都被后宫的大事,自己
的荣辱升沉吸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时,她身上那沉睡的母性觉醒了。怀里这个软软的、
暖暖的、活生生的小东西,和自己竟是这样的血肉相连,紧贴着他柔嫩的小脸,感觉那小手
的触摸,听着他咿咿呀呀的娇嫩声音,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战栗。这张可爱
的小脸上,有他的脸形、他的眉毛和鼻梁,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她细细分辨着,大滴
大滴泪珠滚落下来,落在孩子的小脸上。
  保姆早吓呆了,跪在佟妃脚下不知所措。院里还有两个乳母,也都原地跪着,头都不敢
抬。两个宫女十分着急,对保姆连使眼色,保姆终于明白过来,对佟妃叩了个头,躬身退
下。不一会儿,本所当值太监率领着侍奉皇子的四十人同来参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乳母
八人,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各四名,还有一些守门、清扫等执事太
  当值太监陪笑道:“三爷饮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放心。&佟妃全不在意,一门心思地
撩着孩子柔细黑亮的胎毛。
  “娘娘请回。上面要知道了,奴才们吃罪不起。&佟妃视而不见地看看他。他浑身在发
抖,不住叩头。
  “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面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环绕着佟妃母子跪成
一圈,连连叩头。她们谋得这分宫里差使何等不易,要是丢了,可怎么活!
  宫女小声说:“娘娘回宫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说着,她想从佟妃怀里抱过三阿
哥。可是出生以来就不认识母亲的小皇子,却信赖地搂住母亲的脖子,全身伏在母亲怀中,
谁也不要。佟妃全身簌簌发抖,她又怎么能舍得放开手?
  前殿的中和清乐,随风时强时弱地飘到乾东五所,筵宴快要结束了。宫女急得连连说:
“娘娘,不能耽搁啦!各位娘娘一回宫,事情就包不住啦!”“娘娘开恩!”“娘娘开
恩!]四十个人一再叩头哀求。宫女对领班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向佟妃告了罪,站起身解
开衣襟,露出半边丰满的乳房,终于把阿哥吸引过去。三阿哥舒服地躺在乳母臂弯里,贪婪
地吸吮着乳汁,咽得咕噜咕噜地响,不时转过眼珠照应着母亲。
  佟妃不忍再看,转身便走。刚到门口,阿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佟妃脚一软,几乎跌
倒。宫女却在连连催促:“娘娘,快走,快走吧!&佟妃低着头,咬紧牙关,一步不停,出
了乾东五所,出了千婴门,进了长宁左门,走上东一长街。可是孩子的哭声紧紧追着她,象
一记又一记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逼得她越走越快,越快越急,仿佛逃进了景仁宫。跨进
寝殿的门槛,她就瘫倒了,耳边却还是她儿子那无限委屈的、抗议似的哭啼……太和殿和保
和殿的内、外盛大喜宴结束了。皇上恭送皇太后还宫后,由内监持御杖、红灯导引,前往坤
  福临缓缓走着,不慌不忙,还在回忆方才的筵宴。他打定主意要仔细琢磨济尔哈朗的表
情,心里怀有一种恶作剧的愉快,相信能从老亲王脸上看到沮丧。没想到郑亲王对这次联姻
非常高兴,喝了许多酒,以至于满面红光,显得年轻了很多。福临心中纳罕,召他到宝座跟
前,说道:“叔王,你象是非常快活。”“可不是嘛,皇上。我真的担心过一阵子,怕皇上
鉴于废后的不快,在联姻的事儿上发生别的意外。亏得太后明断。科尔沁蒙古与大清世代相
婚好,北部屏障如故,祖宗山陵可以放心了。有太后在,真是大清的福气呀!&由于喝酒,
他的话比平日多,但决不糊涂。去年朝廷命安郡王岳乐为宣威大将军驻归化城,准备应付喀
尔喀蒙古的进犯。就是因为四十九旗蒙古、特别是科尔沁蒙古忠于大清,喀尔喀蒙古才没敢
轻举妄动,乖乖地前来进贡,安郡王也才罢兵回京。要专力对付南方的郑成功、朱由榔,没
有安定的北方是不可想象的。
  济尔哈朗喜眉笑眼地连连说:“皇上,好!就是这样最好!……”
  他的红脸白须相映生辉,更显出一派忠心耿耿。他并没有为佟妃谋立皇后。福临既感动
又惭愧,连忙叫内侍用自己的金杯再赐老亲王一杯酒。
  福临又召来了汤若望。他看看对方的眼睛,便明白两人都想起那次在天主堂关于选后的
  “玛法,我……又结婚了。&有什么话令福临难于启齿。汤若望点点头,同情和安慰的
目光抚慰着苦恼的少年天子。
  “玛法,我不知道她,我没有选择的可能,我……”“我都明白,皇上。你只能这样。
尽力去爱那姑娘吧……你会幸福的。&汤若望说罢低头告退,可是福临还是感到了他那没有
说出口的惋叹和怜悯。
  现在,福临就要走进他的新婚洞房了,可是眼前仍然交替出现着两位老臣的面庞,耳边
依然响着两位老臣的声音。他不由得感慨万端,长叹一声,迈进坤宁宫门。
  在东暖阁门口,福临停下脚步,目光从右到左,掠过整个洞房:南窗下一片大炕,炕桌
东西设两个宝座;紫檀龙凤雕落地罩;玉如意、瓷器、珐琅瓶的陈设,鲜红的墙上、宫灯
上、桌灯上连绵不断的双喜字;北边靠墙,东边一套简易宝座陈设,西边一座龙凤喜床:五
彩纳纱百子帐、大红缎绣龙凤双喜字炕褥、明黄和朱红彩绣百子被,被上压着装有珠宝、金
银、谷米的宝瓶;床前低头坐着新娘子:红衣红裙红花,连同喜庆的红帐红褥,以及整个洞
房的红墙红门红灯,暗红一片,逼得眼珠如同要凸出来似的,很不舒服。
  福临立刻联想起上一次大婚。陈设、气氛全都一样,也这么暗红暗红的,叫人透不过气
来。就连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也和上一次相似,一个从无所知、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是
前一个皇后的侄女,也会象她姑妈一样骄横、刁钻吗?记得和她相处不到三年,事事不合,
动辄争吵,看来天性相忤。
  这一个能好到哪里?看上去也那么健壮高大……福临一下子觉得心里别扭,胸口发闷,
扭头要出坤宁宫。太监们慌了。两个首领太监跪倒有地,全身匍伏着求告:“皇上,您千万
可别……”福临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这是怎么啦!天气太热,我出去风凉风凉,就回
来。别总跟着我!&福临信步在坤宁宫檐下走动。夕阳西下,金红色的霞光涂抹在紫禁城这
一片雄伟的建筑群上,使它更加金碧辉煌。一群鸽子从殿顶飞过,清脆的鸽铃声直逼重霄。
福临目送鸽群消溶在风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觉精神为之一爽,回头想想,心下更加空空
  轻风拂面,吹过一阵阵凉气,飘来一阵阵清香。这是茉莉和晚香玉的气息,馥郁的暗香
缓缓流动着,萦绕在福临身边。福临暗暗沉吟:“哪里来的花香?……“冷不防,一个甜美
的声音,象低吟的洞箫,随着轻风和花香,飘到福临耳边:“……哪能忘记江南呢?岑参
《春梦》诗云: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我可是梦牵魂绕呢!……”
  是汉话!诵的是唐诗!
  宫里头,太后太妃也罢,主位贵人也罢,甚至宫女太监,一概说满语。一整天在满语的
海洋中酬酢的福临,登时耳目一新,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朵鲜红的春花;又象身处暗
室,忽然透进一束明亮的月光,十分令他动心。他向巨大的朱红圆柱边靠了靠,为的是不让
说话的人发现他。她是谁?……
  “哦,你要是尝过无锡水蜜桃,太湖东山枇杷,别样水果,再不要吃的哟……“这个圆
润有力的音声,福临熟悉,是豫亲王的夫人,满人私下称为&蛮子福晋&的刘三秀,因为她是
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豫亲王南下时,她正起居在家,被抢到军中。她的美貌、机智、练
达,终于使她脱颖而出,作了豫王夫人。后来生了儿子,主持了家政,受了封诰,成了皇太
后宫中的常客。她一定是奉命来侍候合卺宴的四名福晋之一。那么另一个说话的是谁?听声
音要年轻得多……那声音又响了,柔婉动听:“是时候了,皇上怎么还不进宫?……”蛮子
福晋嘱咐着:“一会儿侍候皇上、皇后,千万别说汉话,当心得罪。”“是。这里不是只有
我们两人吗?&声音中含着笑意。
  福临忍不住了,一步跨下檐阶。白玉栏杆边,靠着两位身着华丽朝服的贵妇,豫王福晋
在左,福临认识。另一位呢?
  福临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她,那位全身都沐浴在夕阳之中的娇小玲珑的年轻福晋。他们的
目光接触了。霎那间,福临的心猛然缩成一团,感受着一种尖锐的痛苦,使他不得不屏住呼
吸,脸色煞白;跟着一阵慌乱,心又&扑通扑通&乱跳,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面颊象火烧着一
样通红。好半天,他无法使自己平静,心神飘飘摇摇,仿佛飞上了九霄。
  她太美了!她的美不仅在于桃花般的容色,珍珠贝似的牙齿,端正秀丽的小鼻子和珊瑚
那样红润的嘴唇,也不仅在于那一双令人惊奇的眼睛--如同清澈的冰下游动着两粒纯黑的蝌
蚪,晶莹明净、灵动活泼--,她的美更在于她那开朗从容的大度和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聪
颖、才华和真挚。满洲贵妇、宫廷妃嫔,何曾有过这样的美人?
  豫王福晋很不安,怕皇上听到她们的汉话交谈,连忙拉同伴跪下:“皇上,时辰不早,
请进宫吧!&这声音象来自遥远的地方,福临恍恍忽忽,满眼都是那位不知姓名的福晋的面
  福临身不由己,不知怎么就进了洞房。后来的事,在福临脑子里一片模糊混乱。他记得
自己坐上龙凤喜床,和皇后各吃了两个子孙饽饽,那是因为他使的筷子是她进奉的;他记得
皇后梳妆上头,那是因为她在皇后跟前忙活,为皇后梳上双凤髻、戴上双喜如意、插上扁簪
富贵花。他也记得合卺宴的情形:他与皇后在南炕上对面而坐,黄地龙凤双喜膳桌上满摆着
菜品,他吃了没有,尝过哪品菜,他都很模糊;但是那些菜品复杂而吉利的名称却记得清清
楚楚,因为那是她从门外膳房首领太监手中接来,安置桌上,并轻声细气地报着喜名:两个
大赤金盘盛着猪乌叉和羊乌叉;两个赤金碗盛着燕窝双喜字八仙鸭和燕窝双喜字金银鸭;中
赤金盘装了四品:燕窝龙字拌薰鸡丝、燕窝凤字金银肘花、燕窝呈字五香鸡、燕窝祥字金银
鸭丝--合成了&龙凤呈祥&;两个中赤金碗盛着细猪肉丝汤,两个红地金喜字瓷碗盛着燕窝八
仙汤;五彩百子瓷碗四个,各盛着老米饭和子孙饽饽,每个瓷碗都带有一个镶有十六块宝石
的金碗盖……至于膳桌上原来陈设的膳具:赤金镶玉筷子、金银汤匙、赤金螺蛳碟小菜、赤
金碟酱油、红地金喜字三寸接碟、带盖赤金锅和赤金锅垫等等,不管多么金红耀眼,他全都
没有看见,连窗外那照规矩不停地唱着&交祝歌&的两对结发侍卫夫妇,声音那么响亮,他也
充耳不闻。他的视听,他的意念,全被她--那个有一双令人惊异的眼睛的福晋占据了。
  福临有同龄少年人的思维特点,一旦精神被某一事物吸引,就全神贯注,除此以外的一
切都会抛到脑后。此刻,他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侍候喜宴的另外三位福晋,忘了坐在
他对面的皇后--他的新娘,甚至也忘了自个儿,今天举行大婚、身为新郎的皇帝。好在他的
丧魂失魄、心不在焉,都被庄严的帝王威仪掩盖着,所有的人,或出于羞怯,或因为敬畏,
都没有发现。
  合卺宴罢,大婚礼成。大清顺治皇帝又有了一位皇后。
  四位福晋跪叩,向皇帝、皇后告退。福临猛地清醒,有点口吃地说:“怎么,你、你们
要走?&这叫什么话!那双晶莹的黑眼睛略露惊异,又闪过一道光亮,唇边泛出一丝掩饰不
住的笑意,使福临一下子发窘了。
  蛮子福晋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皇上,这是您的大婚洞房啊!&福临一惊,愣住
了。洞房东门直通坤宁宫东过道,四位福晋鱼贯而出,陆续消失在红底金双喜字的木影壁后
面。福临略一回味,顿时明白了自己可笑的处境:一个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心思不在自己新
娘身上,倒被另一个邂逅相遇的女人吸引,以致神魂颠倒,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胸中烦闷不
堪,心头空落,仿佛实实在在的心被她带走了,只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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