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帮女儿回娘家坐月子坐月子半个月后一天只吃晚晚不好早中餐都不饿

  我是化妆品售货员。
  不知为什么,顾客索性称我们为化妆小姐。
  我长驻ABC牌化妆柜台已经有一年,
  做得不错,这个档口在一间大百货公司的底层,在颇当眼的地方,生意额顶高。
  工作时间相当长,早上十时至下午六时,但因为没有心理压力,所以劳力不劳心,并不很吃力。
  我打算再做一年便转行。
  母亲与姐,都认为我应当多读几年书。
  做这一行也是很偶然的,中学毕业找事做,应征到这一份,做做便十多个月。
  经理老同我说:”安娜,浓妆一点,把最新的颜色展示给顾客看。”
  把我们当调色板,这就是为什么化妆小姐都浓妆的理由了。
  柜台中各式各样的护肤品琳琅满目,包装美丽,说明书上说得天花乱坠,只要小姐太太肯花钱,保证七日见功,起死回生。
  顾客不一定相信,但为什么不呢,现代妇女做得那么辛苦,以前的女人还可以娇嗔的嗲一句”唔,我不依,你骗我”,现在?谁还有功夫骗女人,都摆明了车马,愿者上钩。
  而唯一可以实现时代女性梦想的地方,但是化妆品柜台。
  …”可以减皱纹?”
  “当然,三个星期,连雀斑也去掉。”
  “我的嘴唇特别干。”
  “不要紧,用这只金色装的油,每晚擦一次。”
  “我的脸色青白。”
  “这只浅紫色的面霜可以使面色红润。”
  “我眼睛太小。”
  “我教你用眼影膏使它们看上去大一点。”
  “贵吗?”
  “不贵,五百元一瓶是大枝装,可用九个月到一年。”
  她们欣然放下小小代价,捧着无限憧憬回家。
  姐姐也曾经问过我:“到底那些活细胞、胎盘素、植物精华有没有用?”
  当然有。
  都是欧美的化学师、生物师、微生学专家、生态学大师的心血结晶,怎么没有用,多多少少都有点帮助,总比不用的好。
  虽然五百元一瓶的晚霜最大的得益人是枕头套子:全抹在那上头了。
  有用,一定有,天天擦婴儿油也一样有用。
  至于胭脂花粉,那更不用说,脸容憔悴的写字楼妇女,经化妆,立刻艳光四射,唏,判若两人。
  我觉得我是一个仙子,站在柜台后,指导女人美化她们。
  我有本事把黑色指甲油推销出去。
  姐姐说我昧良心,我死不承认。
  像今日,有个女孩子来买洁肤品。
  我给她看货色,“这是乳液,这是磨沙膏,这是嘟喱,功效一样好。”
  “普通的有没有?”
  “普通的不足够深入清洁毛孔。”
  “我母亲说,三块钱的肥皂也可以了。”
  “但是你母亲那代,
  本市空气尚未污染到这种地步,现在你到工业区去看看,简直要戴防毒面具。”
  那女孩子觉得有道理,买了我推荐的货品,满意地离去。
  隔壁的售货员笑,“安娜,你口才真一流。”
  我喜欢这份职业。
  我从来不欺骗顾客,他们不需要的东西,我绝不强迫推销。
  我唯一反对的女人用厚粉,白白的搽得像面具,一点生气也没有。很讽刺,只有最油润平滑的皮肤才能上粉,粉最不能遮丑。
  女孩去后,来了位男士。
  他看着我的面孔良久,不出声。
  我问他,“买什么?随便看看。”
  他穿得很时髦,人很斯文,常常有这类男孩子来买礼物送女朋友。
  我取出两瓶香水,“新出的,要不要闻一闻?”
  他取过圆瓶的那种,“啊,‘巴黎’。”
  “也可以说是派里斯。”
  “派里斯?”
  “是呀,
  派里斯王子的金苹果,没听过?谁最美便可以得到金苹果,由王子任公证人,结果维斯因答应把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给派里斯,便得到了金苹果。”
  “对!”他说:”那女人便是特洛埃城的海伦。”
  “咦,没想到你看过这个故事。”
  他微笑,”我没想到你知道这故事才真。”
  “你看这只瓶子圆圆,像不像苹果,嗅嗅味道,有水果香。”
  “小姐,我很佩服你,我要一瓶。”
  “大的?”
  “大的。”他笑意更浓。
  “四百六十二。”
  男生取过香水离去。
  同事说:“这里嫌佣金最多是安娜。”
  我笑笑,不语。
  中午时分,白领女性下班吃饭,通常会利用这段时间来逛逛公司,看看新货。我不会拉他她们硬推销,通常很有耐心的待他们选择,发问,然后尽量为她们解答,介绍。
  忙起来也可以很忙,也遇到不愉快事情,更有顾客顺手牵羊。
  都一一忍下来。
  我不介意这份工作,但是母亲还是希望我多读几年书。
  为什么?
  她说:”这样抛头露面不大好。”
  “做事到处一样。”
  “写字楼工好得多。”
  “你问姐姐会不会好一点?”
  姐姐说:”好得多,在旁人眼中,两份工作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我不管别人,我自己不这么想。”
  “傻瓜,做人根本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例子,我白姐姐一眼。
  “年轻人总是觉得我们俗气,直到他们吃亏了为止。”
  我不响。
  瞧,与姐姐才相差五岁,便有代沟。
  “去读书,嗯?”
  “我考虑。”
  隔三四天,那男孩子又来了,这次身边拖个女孩子,直长头发,皮肤好得不得了。一定是他的女朋友。
  我看到他们过来,便笑说:”这位小姐可不需要我帮忙?”
  女孩腼腆地侧侧头。
  我又问:“有什么需要?”
  我没问上次香水合不合用,也许他不是送给这位小姐。
  青年看看女孩,问:“怎么样?”
  她答:“不错。”
  我莫名其妙。
  “我要这盒粉。”她说。
  “你自己用?”我问。
  “啊?呀,是。”
  “小姐,你不需要用粉。”
  “是吗?”
  “用只薄薄的胭脂搽一搽就可以了。”
  “你介绍吧。”
  我递给她看最新的颜色。
  她也不试,示意我包起来。
  向男友递一个眼色,便走了。
  同事说:“这一对男女好不古怪。”
  “是吗。”我看着他们的背影。
  他俩有一股特殊的气质,穿得很朴素大方简单,但看得出很名贵,一人一双球鞋,十分潇洒。
  怎么会有空?应是上班时间呀。
  我转眼间也忘了他们。
  奇是奇在没到几天,又多了一个人,这次是两男一女齐齐来。
  第三者年纪比较大一点点,约有三十左右,他不说要买什么,只是从头到脚的盯牢我看,我内心有点发毛。这是干什么?点相?
  我礼貌的点头。
  这次他们买了一套浴品。
  根本醉翁之意嘛,那么真正目的在什么地方?这里除了化妆品就是我这个人。
  我?我问自己,莫非是为我?
  不会吧。
  我拿一面镜子出来照一照。别开玩笑了,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城里足有三十万个。
  我一笑置之,照常做我的生意。
  下午有一位小姐来找小瓶装香水,她有个嗜好,是收集香水,我觉得她这样做很浪费,于是指示她到市中心最旺一角的一些小店去找样版,款式又多,价钱也便宜。
  “样版也有得卖?”她诧异。
  “什么都有。”只要有钱,这个城市的最大的优点。
  “这倒是好,就算各名店肯送,要我搭车去收集,也得花不少时间。”
  我告诉她到什么地方去找。
  她向我道谢,觉得不好意思,买下半打唇膏。
  我很仔细的为她选颜色。
  这位小姐称赞我,“你真好心思,我会记得你。”
  很多客人都这么说,我把货物交给她,她欢欣地离去。
  但有些小姐就不这么容易服侍,往往把所有的版试匀了,还不肯买下来。
  这也是顾客的权利。
  那位爱香水的女客不久又来找我,展示她找到的小玻璃瓶,什么名牌都有,小瓶具体而微,晶莹通透,可爱得不得了,她开心得像个小孩,叽叽呱呱的说了半天,带着她的战利品,高高兴兴的道别。
  我也分享了她的愉快。
  那位年轻男客在傍晚时又出现。
  我刚准备下班,他仿佛是算好了时间才来的,叫住我。
  “安娜。”
  咦,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转头,礼貌地微笑。
  “有空吗,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尊姓大名?”
  他报上姓名,“我姓邱,是国际电影公司的制片。”
  “啊。”没想到。
  “日前来的那位小姐,是做选角的,而另一位先生,是导演。”
  “找我做女明星?”我错愕。
  “是的。”
  我立刻把手乱摇。
  “不行不行。”我说:”那怎么可以。”
  小邱诧异,“咦,我们像坏人吗,还给你这种感觉?”
  我定下神来,看看他,他真的不像是传说中那种电影界的流气人物。
  现在电影界的大学生是极多的,我看报上的消息也知道,小邱一定是他们这一名。
  不过我还是不拍电影。
  我说:“我不会做明星。”
  “连试一试的兴趣都没有?”他笑。
  我也只得笑。
  “同我们吃杯茶好不好?”
  “不,我不去了。”
  “很安全的,不必怕。”他故意那么说。
  “不,还是改天吧。”我一直陪笑。
  他也不想勉强我,“也好,改天就改天。”
  “再见。”
  他也向我道别。
  其实认识多个朋友也是好的,但是我就是怕难为情。
  希望他以后别再来。
  同姐姐说起,她问:“为什么不去玩玩?”
  我说:“做过明星,很难做回普通人,不红不黑,卡在当中,以后的日子就尴尬了。”
  妈妈点头,“安娜想得很长远。”
  姐姐说:“胸无大志。”
  我想一想说:“人人都做明星,谁做观众?”
  “路是人走出来的。”姐姐说。
  “要付出代价的。”
  “你做一辈子化妆小姐?”
  “噫,有什么不好?正正当当的一份职业。”
  母亲笑,“难得她这么知足。”
  姐姐说:“不把握机会,以后会后悔。”
  “决不。”
  妈妈说:“现在他们是比较爱发掘新人。”
  “是,找一个新人来演他自己,取其清新自然。”姐姐说:“依我看,很多走红的明星还不如安娜漂亮。”
  我不予受理。
  过两天,负责选角的小姐来到。
  “我姓朱。”她说。
  “朱小姐,”我招呼她,“要看什么?”
  “小邱说你推掉他,这是我的卡片,我们是正式注册的公司,你看过‘人在江湖’及‘如花美眷’没有?就是本公司的产品。”她很耐心地向我解释。
  “我看过,很认真拍摄的影片。”
  “谢谢你。那你还有什么怀疑呢?”
  “我不是不相信你们,而是我自己真的不愿意做演员。”
  她很诧异,“以前我真不相信有你这样的女孩子,难怪他们说你的气质很特别。”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售货员,你们随便可以找到我这样的人。”
  “下班吃杯茶如何?”
  “你在?”我问。
  “我会陪你。”
  “也好。”
  有女孩子在场,到底好一点。
  小邱很客气,也不再意图说服我,他们只是天南地北的谈天,我在一旁静听。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们要找我做女主角,并非临记,我依然没有心动。
  我们在咖啡厅坐了很久,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意见,互相交流、争辩、附和。
  很热闹,不过叫我整天与他们在一起,我会吃不消。
  等到告辞,已经八点钟。
  他们需要的食物只是香烟与咖啡。
  我肚子可饿坏,回到家,连忙叫母亲热了饭菜吃了两碗。
  我不明白他们那种生活方式,也很庆幸自己对那日夜不分的生活不感兴趣。
  小邱仍然与我有来往。
  渐渐我不那么避忌,也与他有说有笑。
  他们那套戏已经开拍,女主角非常漂亮,我很替他们高兴。
  “安娜白白失去一个机会。”
  “那位制片在追安娜。”
  同事之间传说很多。
  正在这个时候,公司把我转到另一间百货公司去。
  我有小邱他们的卡片,但无端端怎么同他们联络。
  调往新地盘才半年,公司就升我坐写字楼,除下制服,做一名助理。
  到这个时候,我更加不想转工,连读书的念头也搁下了。
  姐姐说:“安娜真是个怪人,不过专注也有专注的好处,说不定她会是她那一行的状元。”
  我眯着眼睛问:”状元?想也没想过。”
  我老板说:“安娜是天生做服务性行业的人才,她有耐心,而且可亲,对本行有一股兴趣。”
  把我赞得什么似的。
  有时候也想念小邱。他很斯文,见识也广,是个人才。坐进写字楼之后,更加难结交同行以外的朋友,这是我怀念小邱的原因。
  不过提不起勇气来拨电话。
  我的女老板关心我:“喂,有没有男朋友?不能尽挂住营业额,不顾其他。”
  没有。
  但我也不加以努力,听其自然。
  我这个老板很喜欢我,甚至坦承,如果她有儿子,一定要介绍给我。
  “现在的女孩子都没有你这么安份守己的了。”
  我知道,我莞尔,她的意思是,很少有我这么没出息这么老土的人。
  这两年来,她也没见过我熨头发、约会、要求加薪、板过面孔。
  我没有性格,随遇而安,敬业乐业,这种素质,不管是好是坏,在今日都不复多见。
  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别人不肯做的,我都肯,我是天生那种无所谓的人,好脾性,有些女同事一听见加班,面孔发黑。
  老实说,如果我有家庭有男友,我也憎恨加班,但独身寡人,怕什么做?
  她们托我做替身,我永远应允,因为没有更好的事等着我,真是被逼用功。
  渐渐老板很肯把行政的功夫交在我身上,我也越来越上手,做出一个款来。
  如果那时候跟着小邱他们去做明星,就没有今天了。
  看报上报导,他们那个戏,因太过文艺,并不卖座,而女主角为着戏路窄,也默默无名,并没有开拍第二部电影。机会稍现即逝,抓不住也不管用。
  我很感喟,我竟然选对了路。
  做人就是这样,买大开大便是幸运,每条路都去走几步,到头来一事无成,人已经老了。
  小邱他们致力拍戏,总有一天会踏上成功之路,每项事业都需要全副精力来应付,一次又一次的试炼,终会修成正果。
  扯远了。
  我一直没有结交男朋友。这种事要讲机缘的,急有什么用。
  现在我偶然也指导大公司中的柜台售货员。
  回到原来工作的地方,有种亲切的感觉,正好客人比较多,我索性客串一下,帮她们做生意。
  “你回来了?”
  “是――”我抬起头来,“小邱!”无限惊喜。
  “你记得我?”
  “当然。”
  小邱晒黑了,比半年前结实。
  他整个人伏在柜台上,“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有如隔三秋的感觉,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以为你转了行。”
  “我没有。”
  “调到别的地方去做了一阵子?”
  “在写字楼。”
  “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涨红了脸。
  “找你找得好辛苦,知不知道?”
  我很有歉意。
  “今日怎么又回来了?”他一连串问题轰炸我。
  “我下来与同事商量工作上问题。”
  “你升了职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也猜到。”
  “今日你路过?”我问他。
  “不,有心灵感应。”他笑。
  “开什么玩笑。”
  “不,是真的,不然无端端我怎么会过来。”
  我笑问:“下了班去喝杯茶?”
  “我刚想问你,又不甘心,你明明有我电话,半年也不找我。”他抱怨。
  “别小器。”
  “嘿。”
  我拿起手袋,”来,我们走。”
  同事们非常诧异,她们没见过我同男人打交道,见我与小邱那么熟络,不禁大奇。
  我们俩在咖啡店坐下,我由衷的说:”遇到你真欢喜。”
  “近况如何?”
  “不错。”
  “你那行是不是纯女性职业?”
  “才不,幕后投资者都是男人。”
  “女将也够多的。”
  “不够广告业多,也不够公务员多。”
  “那是因为女性就业机会越来越好。”
  “小邱,”我说:”好几次想找你,奈何不好意思。”
  “你这个人,太拘谨。”
  我讪讪的笑,”你呢?老本行?”
  “最近到西班牙出外景,学会洋径浜西班牙文。”
  “足够同西国女郎调笑了。”我取笑他。
  “咦,你倒会吃豆腐,看不出。”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连忙缩回,已经来不及。
  自那天开始,我们走得比较近。
  说来也奇,那日他真是无端端经过百货公司,进来一看,便看到我站在那里。
  在过去半年中,他也曾向我的同事打听我下落,她们不肯说,他不得要领,只得干等。
  什么都是注定的。
  之后他见过我的父母,我也见过他的父母。
  连挑剔的姐姐都喜欢他。
  她说:“真没想到安娜没做上电影的女主角,倒是做了小邱生活中的女主角。”
  小邱的生活很颠倒,他们干艺术的人都如此,忙起来三日三夜不见人,闲起来整个月没事做,收入也不固定,所以他一直说他的女朋友必须很爱护他了解他,不能使小性子,要成熟忍耐温和。
  看样子我很符合他的条件。
  我有自己的工作,可以寄托精神,他有无心情陪我逛街旅行喝茶是很次要的事。
  姐姐说:“安娜貌似老土,其实思想先进,性格独立,她与男友的关系最妙,互不侵犯,相敬如宾。”
  是吗,我微笑。
  我与小邱自朋友点出发,并没有爱到窒息,也没有互相牺牲。
  小邱在工作上很争取,因他有计划成家。我听了这个消息也很安慰。
  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仍然爱我的工作,很知足地,没出息地,尽其本份地做我的事。
  简单的人往往是幸福的人,姐姐说,譬如说我就是,说话的时候假装有点酸溜溜。
  我笑。
  她说得很对。
  因为我不相信一心可以二用,所以决定抱著王永辅过一辈子,再也不动结婚的念头。
  王永辅是我的儿子,九岁。
  他并没有阻止母亲再婚,在今时今日,一个人结两次婚也不算多,三次呢,就胡涂一点。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王永辅的意思。
  有时他也说:“人家张德彪的母亲有男朋友,他常常带张德彪去旅游,”他抱怨,“你呢,你为什麽没有异性朋友?”
  我有异性朋友,怎麽没有。
  “小陆老邓他们,唏,他们又不是追求你,又不会讨好你,看到我不瞅不睬,巧克力也不买,有什么用?”
  我无言。
  王永辅就是一个这麽现实的九岁孩子。
  现在的孩子们都这样,并不夸张。
  在电影或小说中,九岁的孩子还依偎在冢长的怀中,很嗲的使性子,“不,婆婆/妈妈/爸爸/叔叔,我要你陪我……”
  现实世界中新一代孩子并不像小白免,随便问哪一个冢长,他们都可以把真相告诉你。
  我朋友倪匡有以下经验:他那四岁半的侄女儿欣猪,一日情绪不佳,指住她的伯伯说:“你没有性格!”
  倪匡发呆,他後来诉苦,“我什麽都被人骂过,就是没有人敢说我没性格。”
  可怕吧。
  这就是新的一代。
  王永辅现在已经是个人精。
  他念小学三年级,嗜苹果一号,爱打网球,吃T骨牛排,橘子汁,以及薯条。
  他成熟得不像话,对白完全像大人。与他一起生活并不辛苦,他会得照顾自己,功课一流,品学兼优,事实上他比我精明、能干,也时时看我不顺眼,他的母亲,在生活上那么噜嗦。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而他不。
  他常常教我:“有人请你看戏,为什么不去,总比坐在家好,你一闷就爱教训我,我又没空陪你,我要应付电脑。”
  我常常想,王永辅到十八岁,不知会怎麽样。
  我问他。
  他答:“母亲,我是神童,异於常儿。”
  现在的孩子们,比起我们那时候,都是神童。
  今天,跟所有其他日子一样,我下班回冢,带了食物预备做饭,王永辅比我早到冢,为我开门。
  “你看上去很憔悴,才廿九岁半,怎麽会这样。”他说。
  我不出声。
  他接过我手中的包袱。
  “休息一会儿,”他说:“我斟茶给你。”
  我无端嗅到香味,“隔壁在煮什麽?”
  “不是别人,我做了你爱吃的小棠叶菜饭。”
  “你?”我睁大眼睛。
  “外婆教的,记得吗,很容易,你试一试就知。”
  我跳起来,“王永辅,人家会说我刻薄亲生孩儿,趁机把这个悲惨的故事写成一篇影射小说,快快放下厨房的一切,我命令你。”
  “别紧张,镇静下来,请你控制自己!我已经九岁,很多人这样的年纪已经背著弟妹在街边做小贩。”
  “老弟,”我说:“我职业的收人可以供养你,请你不要做苦工。”
  “我喜欢学习烹饪,”他说:“这是一门艺术。”
  “你父亲会怎麽说?”我仍然担心。
  “他会说我孝顺!况且,你又不在乎他说什麽。”
  是的,我同他,已经有一年没见面。
  王永辅的菜饭做得油润喷香,我吃了两大碗,於节食计划非常有妨碍。
  饭後我逼他陪我聊天。
  他说:“母亲,如果我去寄宿读书!你失去倚赖,便会考虑再婚,对不对?”
  我说:“大笑话,我靠你?我是为了你才独身的。”
  “又推在我身上!”他无奈,“你逃避现实,你拿我做挡箭牌,你根本没有勇气出去物色新的对象,你这样做没好处。”
  “对不起。”我承认过失。
  “父亲说他要送我出去寄宿。”
  我张大眼睛,“他什麽时候同你说的?”
  “上次见面。”
  我怒气上升,“上次见面是两星期之前的事,为何到今日才向我提起?”
  “要等机会。”
  “不行,你太小,才九岁半,我不放人。”
  “我同他说?如果我帮你找到对象,也许你会放行。”
  “王永辅,你越来越离谱,信不信我把你这神童吊起来好好的打一顿?”
  “母亲.”
  “住嘴!”我怒不可遏。
  他乖巧的回山口己的房间去。
  我独自坐在客厅中,无限寂寥。为什么会生一个天才儿子,假如他平凡一点,可以陪多我十年。
  多十年又如何?始终我得为自己打算,总不能一百年装一个为孩子牺牲的状。
  照说,可以出去的话,也应该出去了,早早熟习外国的教育制度,对他有好处,他父亲又负担得起有馀。
  但无论他有多充灵精,他仍然只得九岁半。
  我不由得痛恨他的父亲,有什麽理由这麽早就想把他弄出去?这分明是一拍两散之举,法官没把王永辅判给他抚养,他就同我来这一招。
  我呆在沙发上很久,等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
  我进王永辅的房去。
  他已在床上,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小孩。
  他书桌上堆满书泯杂志画册,那具电脑在正中央。他还没入睡,见到我,架上眼镜。
  “妈妈。”
  “孩子。”
  他握住我的手。“你怕我走了寂寞是不是。”
  我不语。
  “我会替你物色一个好伴侣,找到了我才走。”
  “别胡说八道。”
  “睡吧,去,”他叫我,“别想太多。”
  我替他拉拉被子,回到自己的睡房。
  王永辅言出必行,他认识的人很多,网球场、电脑班,又时常同他父亲出去逛,见识要比我广。
  他看中的一个人,是他父亲同他找的习泳老师,高大英俊,在学堂里做讲师,年纪虽与我差不多,但人冢朝气勃勃,不可同日而语,我有自卑感,根本不愿同人深交。
  王永辅又教训我。
  他说:“做朋友而已,你就是这点小器。”
  “你叫我怎麽做?黄熟梅子卖青,在昏暗的灯光下去吸引一班猥琐汉?”我瞪起眼睛。
  “你不该对儿子说这种话。”他不悦。
  “你也不应该对母亲说这种话。”
  他摆手,“算了算了。”
  ”王永辅,你的态度要改良。”
  “好好好,”他安抚我,“是是是,现在我希望你说一说,你理想的对象是什麽样子。”
  GEORGE。”
  “喂!”
  我不去理他。
  我喜欢的人,像公司里的老张。老实、动力、用功、热诚、中肯、好脾气、有涵养、有学识,对上司伙计一视同仁.风趣、幽默。
  也许他的衣服不够时髦,近视太深!不自跳舞,不懂哪款白酒长名贵,但对於人格的准则来说,有什麽关系?
  我仰慕老张。
  他是那麽肯帮人,不遗馀力,不问报酬。
  他是个鳏夫,太太去世五年,没有子女.爱煞孩子,自己生活朴素,对朋友却十分慷慨。
  我敬佩他不得了。
  又不敢同王永辅说。
  王永辅肤浅,他还不懂得欣赏老张这样的人。他看人,看外表,体育家般身裁,电影明星般面孔,车子要大,西装要挺,他就觉得吸引。
  王永辅说:“我已经报了名去英国,九月要开学,现在已是四月初,你到底打算如何?”
  我狞笑,“我要令你内疚,你抛弃生母,追求荣华富贵,我要把这件事写成一个故事,呵呵呵呵。”
  “我的天。”王永辅白我一眼。
  我正颜说:“你不用烦,要走你就走,我会活得很好。”
  “是,星期一陶瓷班,星期二学篆刻,星期三健美操,星期四呆在家看录映带,唏。”
  我很落寞。
  人家又不来约我。
  “你可以约人家。”
  老张把每个人都当兄弟姐妹,我怎么开口?他会吓死。
  “好,我试一试。”
  周末,每个人都在讨论到什么地方去,单我与老张没有参予,他一贯地微笑,我提不起勇气建议什麽。
  我有什麽愿望?
  希望有个低调的识途老马,开一辆不起眼的小日本车,载我到海边去吸新鲜空气,我不用讨好他,他也不用迎合我,大家散散步,诉诉苦,至太阳落山,去吃顿简单的潮州料理…
  听上去挺简单是不是?嘿嘿,做起来还挺难。
  我看看老张,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老张过来同我说:“他们去澳门。”
  “我很小的时候去过一趟。”我神情悠然。
  老张说:“周末你要陪孩子,大概走不开。”
  我暗暗好笑,我陪他,他却为了要陪我,一直诉苦,王永辅不是一般的孩子。
  “你很内向。”
  我说:“体力大不如前,很多时只想休息。周末爱收拾家居,替花浇浇水,看看锺点女佣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替她补足。”
  “家布置得很美丽?”
  “并不,只是舒服,跟我穿衣服一样,至要紧是干净大方,我不喜欢豪华触目的任何东西。”
  也许是福至心灵,这个话题虽不由我开始,但又何妨打蛇随棍上。
  我说:“我很少请朋友上来。”
  “我说过你很内向。”他微笑。
  “要是有空,你会不会来喝一杯咖啡?”
  他一呆。我努力很大方轻松的看着他。
  过一会儿,他说:“自然,星期天,下午三点半好不好?我买蛋糕上来,我知道你喜欢吃那种结实香口的白脱油蛋糕。”
  “你有我地址?”
  “当然。”
  “那么明天见。”
  “好的。”
  没想到这麽顺利?他离开後我才开始紧张。怎麽办?王永辅生人匆近,先要把他遣走再说。
  我问他什麽时候去见他父亲。
  他问为什么要去见他。
  “没有什麽,好像够时间了,”我说:“星期日下午如同?”
  “好,我去问他。“。
  转头他说:“父亲问你需要什麽。”
  “我什麽也不要。你们约好几点钟?”
  “三点锺。”
  我很安乐,天衣无缝。
  我等王永辅走了之後,把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又煮下最好巴西咖啡,满室生香,专等老张来采访。
  我很轻松,老张就是有这点好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任何事在他和煦的态度之下,都不再重要。
  他准三时半来。
  我笑咪咪的迎他进来,请他坐。
  他很快找到聊天的题材:八月份埃昔史顿与纽约交响乐队会来本市演奏,我们开始谈论有关他们的作品与作风,不亦乐乎。
  兴奋中我吃了许多蛋糕,老张永远使人如沐春风,我没有後悔请他来坐。
  正在听史顿的小提琴唱片,门锁一响,进来的是王永辅。
  他一手提网球拍,一手提外套,瞪着我与老张。
  我没料到他会忽然回来,他也没料到家里会有客人,尤其是男客,双方错愕万分。
  定过神来,我同他们介绍,“王永辅,这是我同事老张。”
  王永辅上上下下打量老张,表情深沉,也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说:“我回来取泳衣。”
  “要不要我帮你?”我问。
  “我知道放在什麽地方,别让我打扰你们。”
  他进房去。
  不到十分钟,他已经离去,很有礼的叫老张不用客气,慢慢的坐。
  他去了以後,老张对我说:“这孩子真有规矩,老气横秋。”
  他不止那麽简单。
  我心忐忑,他怎麽会撞回来的?
  之後的一段时间,我就心不在焉。
  老张很快发觉,他在适当时间便站起来告辞。
  他说:“我们或许可以出去吃一顿饭。”
  “我喜欢越南菜。”
  “好极了,一言为定。几时去?”
  这就表示他对我有好感,殊不平常。
  我很关心,“下星期六如何?”
  “好。”
  我把他送走,收拾杯碟。
  电话铃响,我抹去手上的肥皂去取过听筒。
  是王永辅。
  “那人走了没有?”
  “客人已经走了。”
  “我可以回来了吧?”
  “当然?”
  “我还以为他永远不会走了。”
  “王永辅,你要回来就回来,不必多废话。”
  他回来就拿我开刀。
  冷笑连连,使我发火。
  “你为什么冷笑?”
  “那麽俗的男人,那麽矮,那麽胖,那麽不修边幅,那麽老土,那麽丑,那麽平凡,你竟然把他请到家来,还瞒看我,你至少该叫我帮帮眼!”
  我瞪着地,“老张是个好人。”
  “你怎麽知道?他的真面目如何,你怎麽会知道?现在也不会露出来,”王永辅大发雷霆,“条件那麽差,你什麽人看不中,要看中他?”
  “你说完没有?”
  “没有。我介绍多少人给你,你都看不顺眼,反而去同那个粗鲁汉子走,是什麽意思?幸亏我发现得早。”
  “完了没有?”我大声问。
  他扬扬手,“我服了你,你没长脑。”
  “王永辅,你不是我的父亲。”
  “我是你的儿子,仍然是至亲。”
  他说得对,我气馁。“不过老张是好人,我没看清。”
  “好人又怎么样?他那么丑,”王永辅的声音也平静下来,“你那麽漂亮,在路上,有人回头对你不停的张望。”
  我啼笑皆非。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人,都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神奇的对白来。
  “你别反费自己。”他悲哀的说。
  “老张是个好人,而且我们不过是朋友。”
  “你们都这麽说,”他蔑视,“女人都这样说谎,普通朋友?没有那么简单吧。”
  “你妒忌?”
  “嘿!你把我看得那麽幼稚?”
  “冤枉了你吗?”
  “自然,我是为你好。”
  “那麽不要管我闲事。”
  “这并非闲事。”
  “对我来说不是,对你来说,除了读书,一切都是闲事,快去沐浴。”
  把他赶走,我舒口气。
  当然他是妒忌,一直要替老妈找男朋友.等老妈真的有男朋友的时候,他又刺激过度。
  这小子。
  过数日,老张问起:“王永辅好吗?”
  “好,谢谢你。”
  “他好像不大喜欢我。”他微笑,“会不会是我过虑?”
  “别多心。”我也微笑。
  两个人都不简单,好像敌人儿面,分外眼红。
  我说:“他想九月去英国读书,我还没答应。”
  “太小了。”
  “不错。”
  我与老张正式开始组会。
  我又发现他许多好处,他非常的细心体贴,完全以我的主意为主意,尊重我,爱护我,每次见面,他都带来一束小小的,深蓝色的紫罗兰,我爱煞了它,把鼻子里进去深深嗅那幽香。
  我认为与老张见面是一种享受。
  王永辅知道我们定期见面,非常不满,出言讥讽,好几个场合,令老张尴尬。
  我同他说:“王永辅,我并没有考虑再婚,事实上我早已排除这个可能性,你别乱紧张好不好?”
  “不结婚也不必同他走。”
  “总比同一个手臂纹花,满嘴粗口的人走好哇。”
  “世上有许多温文尔雅的男士――”
  “王永辅,我不喜欢高攀!况且老张并不低级,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他是我的朋友。
  忽然之间他哭了,泪流满面。
  “王永辅!”我大大吃惊。
  “妈妈。”他扑到我怀来。
  我紧紧搂住他。
  你看,我心中想,九岁到底是九岁,任凭他成了精,碰到要紧关头,打回原形。
  “你不会失去母亲。”我向他保证。
  “你那么蠢……”
  “我才不蠢,别胡说。”
  “他那麽丑。”
  “人家不靠面孔吃饭。你父亲那麽英俊,可是对我不好,也是没用。”
  “父亲现在改变许多。”
  我莞尔。“是的,从每三天换一个女友变为每十天换一个。”
  王永辅叹气,“我九月要去英国。”
  “这是完全另外一件事,你明白吗。”
  “你已经不需要我。”
  “乱讲,我觉得你还太小,小学毕业才走比较好,你父亲要是不服,叫他亲自来同我说。”
  “你们两人要吵到几时?”
  我不知道。这件事真是悲哀,两个相爱的人结合。生下孩子,若干日子之後,感情变质,分手,如陌路人。
  王永辅的体内有我,也有他,有时候在某个角度看上去,同他相似得不得了,我爱煞王永辅,但对他却一点感情也没有,这种情况实在奇妙,难以解释。
  孩子的个性是独特的,不像我,也不像他,王永辅只有一个,我很庆幸这一点。
  我说:“你不该答应他去英国。”
  “我想去。”他说。
  “你会想念我的。”
  “暑假可以回来。”
  “是,包一架飞机,来去自若。”我白他一眼。
  这一代的小孩子被宠得臭烂,父母并不见得富甲天下,但他们出手阔绰,长途电话随便拎起来打,每次放假一定要回家享福。那些为人父母者也不想想,社会可不宠这班孩子,将来他们出来办事,接触到现实,那还不叫苦连天。
  父母的职责是栽培他们,使他们将来的生活有著落,不是宠坏他们,使他们不能独立应付生活。
  也许我是过虑了,人家怎麽带孩子,干卿底事。
  当下我对自己的孩子说:“我不准你动不动回来。”
  “父亲说一次过替我买四张机票。”他抗议。
  “我会跟他谈。”我说。
  王永辅问:“你们多久没好好说话?”
  一百年。
  我约了那个人出来,王永辅也在场,三口六面的想把这件事说清楚,可是照例越说越糟,大动肝火,声音高八度,什麽结果也没有。
  我烦得要命。
  遇见老张,一五一十,把所有的苦楚告诉他。
  他很有耐心的听,有时默头,有时摇头,有时应几声,一听便两个小时。
  说完之後,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怎麽样?”我问:“有没有忠告?”
  他微笑,不出声。
  “明哲保身是不是?”
  他开金口,“要放手的时候,还是放手的好。”
  我并不是个笨人,听了这句话,好比醍醐灌顶,顿时清醒过来,心中明澄。
  他拍拍我的手。
  老张真是个好人。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王永辅过来,坐在我身边,要与我说话的样子。
  我转过头来,握住他的手。
  “母亲,我永远爱你。”
  “我也是。”
  “母亲,不要怕失去我。”
  我流下眼泪来。
  这些日子,我与这个鬼灵精相依为命,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无分彼此,一但分手,怎么不伤怀。
  我说:“你小时候,我抱看你睡觉,把你放在肚上。吃饭也不放开你,抱你放在膝上。”
  王永辅替我抹眼泪,“我知道,我是你的洋娃娃。”
  我喷嗤笑出来,“去你的。”
  “母亲,我们要尝试新生活。”
  “你不怕我会嫁给老张那麽丑的男人?”
  “或许你会遇见比他更好的男人,但父亲说,如果我一直跟著你,你不会有时间,也不会有机会。”
  我冷笑,“他倒是懂得说风凉话。“
  我们母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该放手时要放手,令我心酸的是,王永辅只有九岁,如果他可以陪我到十九岁,失去再多机会也不妨。
  但是环境不允许,逼著王永辅长大,也逼着我长大。
  王永辅说:“那老张,丑些就丑些吧。”
  我马上答:“他丑,与你何关,你九月都要去入学了!……”这是我放手的时间了,让他独立,也让自己独立。
  光是计划生孩子!已经有两年时间。
  夫家诸色人等已开始催促,把别人的事当为己任。
  总不能非常有性格地,冷淡的反问:“你生还是我生?你养还是我养?”
  既然是职业女性,会得敷衍老板同事,就能把亲戚也一视同仁,唯唯诺诺,说些不相干的话,推搪过去,或是索性避而不见。
  丈夫的意思是,他们也不过是表示关心。
  真是的,这种不相干的事永远有人关心,阁下的收入够不够,开门七件事是否齐备,往往乏人问津。算了。
  後来真的渐渐对孩子发生兴趣。
  都说孩子到两三岁时最好玩,跑来跑去,会得对世事发表新奇的意见,活脱脱是父亲或母亲的影子……但我最喜欢刚出生的婴儿。
  粉红色!皮肤略皱,双目紧闭,没有什麽表倩,偶而蠕动一下,毛毛头,饿了便哭,饱了便睡,一点打算也无的小婴,使我心肠放软。
  我做了许多研究,後来发觉他们也会打呵欠,半夜闹起来时也不见得容易对付,但样子可爱,如果可以在下班後坐家中紧紧拥抱他温暖芬芳的小身体,代价再高,也是值得的。
  事情就这麽决定下来。
  丈夫很高兴。
  开头一年,我们希望一举得男,“然後就可以放心生几个女孩子”,他说。
  没有消息。
  於是去看妇科医生。
  医生说我太紧张,情绪要放松。
  会不会是年纪问题?我已经廿六。
  医生笑,说了一大堆理论,对他来说,现代女人到五十岁还可以生孩子,科学昌明,有什麽是办不到的,不必担心,呵呵呵呵。
  给了一大堆药九。
  还是没有消息。
  终於两夫妻焦虑得决定是男是女都一样看待。
  女孩子也不铐呀,长得同他一模一样,头发上结一只蝴蝶结,丑点无所谓,自己的骨肉。养到一岁已会走路.咚咚咚跑过来,像小炸弹一样,落在父母身上,扭看不肯离开,把大人团得稀皱。
  是男是女有什麽相干?根本无所谓。
  我打听过佣人的薪水,开销大是一定的,不过尚负担得起?我访问过做父母的人,他们说是值得的,孩子应得到最好的待遇,父母能力范围以内,应当为他做到。
  一切都准备好,一有消息,只要往家俱店去采购若干必需品,养育下一代的伟大事业就可以开始。
  又等了许久,直至几乎忘记这件事,不大带有希望的时候,忽然之间,孩子来了。
  尴尬的事情一宗又一宗,先是在开会的时候呕吐大作,辛苦劲先不要去说他,後来无端端便发昏,在路上,咖啡店,宴会中,忽然之间头皮发麻,眼前一黑,就摇摇欲坠,吓坏旁人。再跟著便胃口大开,体重激增,渐渐我变为一个平凡的孕妇!行动蹒跚,肥胖迟钝。
  在早上我对著镜子问:“值得吗。”
  丈夫说:“值得的。”
  我希望他也有子官,可以养育下一代。
  家人对我好得不得了,怜我劳苦功高。
  老板对我很厌恶,因为就快要放两个半月假。
  我买了许多漂亮的孕妇装,特别住意衙生及仪容,有许多妇女在这段期间靠一双拖鞋做人,我不,平跟鞋也有许多好看的款式,我拒绝伦落。
  到三个半月的时候,我去做例行检查,医生面容肃穆的同我说,有坏消息。
  我说我知道,“是个赔钱货”。一边还笑。
  医生说:“胎儿有问题。”
  我很难过。
  没出世就遭劫难,这条小生命,还来不及替他命名,也不知是男是女,就告终结。
  这是一次非常痛苦的经验,住院达半个月。
  两夫妻的精神都非常困惑,老人家失望之馀,口出怨言,都要一一承受。
  我觉得很不公平,已经这麽伤心,他们还要怀疑这是一种报应,不是他做错了事就是我做错了事。
  医生辅导我心理,说得很明白,“这是常见的个案,与因果无关。”
  但是好几个月以後,我彷佛还听见婴儿低低哭泣的声音。
  我不能忘记没有机会出生的小孩。侧身看见丈夫睡得那麽舒服,就明白男女永远无法平等。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决心善待自己,出去买了许多新衣服新首饰。
  妹妹来看到,很惋惜的说:“你都来不及穿,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我没有那麽大的勇气。
  著实寂寥了数个月,连过农历年都不肯外出,孵在家中看电视。,
  为夫的那位出尽百宝,才哄得我回心转意,略见笑容,时间已是初夏。
  再度怀孕,恐惧大於一切,一点乐趣也没有,担心得什麽似的。
  半夜常常跳起来,一额冷汗,推醒丈夫,“胎儿不动了。”
  第二天一大早去看医生,验明无事才放下心来。
  事业上的声誉跌至最低点,三日两头的告假,熬到第四个月,索性取了长假,在家准备做母亲。
  医生问我想不想知道胎儿的性别。
  我摇摇头,我只要他健康。想到这里,哭泣起来,由此可知身受的压力有多麽大。
  老人家们的兴趣又回来了,纷纷说定是个男的,我的反应很冷淡,因为上次他们没有支持我。
  我开始织毛衣,佣人也雇好,教她做我喜欢的食物,家中闹哄哄,话题忽然多起来,很像一个家的样子。
  孩子,真是一个家不能缺乏的成员。
  小衣服一堆一堆买回来,光是毯子收了一打以上,只有机会穿几次的小大衣小鞋子,银制的叮铛,发出声音的毛毛玩具!什麽都有。
  在普天腾欢中,我又悄悄的想起第一个孩子来。
  发生了什麽,错在何处?
  他在胎中,有没有害怕,有没有哭泣?
  我想得太多了。
  第二胎也是早产。
  脸色苍白地与丈夫赶到医院,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膛中跃出来,忽忽推入产房,动手术取出婴儿。
  是个男婴。
  哗,夫家的长辈举行狂欢派对,我独自带著伤口在病床上憔悴。
  没见过那麽小的婴儿。体重只两公斤多左右,浑身皱皮,头只得一只西柚般大,没有头发,张大嘴哭泣,但没有声音。
  医生说:“是个强健的小家伙,暂且观察三两天,相信可以与你一齐出院。”
  我还是害怕,再三要医生保证。
  他安慰我,叫我休息。
  我与孩子隔离睡。
  做人真没意思,经过千辛万苦,才来到这世界上,还是见不到母亲。
  去育婴间看他时我顿时忘记一切的痛苦,偷偷数他足趾手指,生怕少了什麽。
  不知道他像谁,谁看得出来?但他祖父母一口咬定,他长得就是他父亲的翻版。
  祖父一边看著他一边说:“他个子是小,但不要紧,他弟弟会比较壮。”
  他弟弟?我想我无能为力了。
  第七天,医生把他交在我手中,我们母子俩一起出院。
  衣服太大,他身子太小,不大合身。
  褓姆接过他说,“不怕不怕,吃一个月奶就胖了。”
  我很怀疑,每次喝半瓶牛奶就够他长肉?奶粉广告中的婴儿跟他完全不同,人家肉嘟嘟,不过依我看,他也不差。
  老太太恋恋不舍,不肯回家,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又回忆起数十年前,她看护我的丈夫的盛况。
  晚上我睡得像一只猪,忘了已做母亲。
  早上惊醒,摸摸腹部,想起前尘往事,立刻跳起来去探访他。
  他在洗澡。
  个子小,乾脆用洗脸盆当浴缸,他爹坐前座参观,我在後座。
  他忽然蠕动嘴巴,仿佛要叫人的样子,单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已经叫我热血上涌,感动得要哭,父母对孩子的要求是越来越低了。
  他开始胖。
  开头不觉得,後来越看他越漂亮,身体的活动量也增加,脸色粉红,表情也比较多,半夜哭起来,声震屋瓦。
  丈夫呻吟:“真奇怪,那麽小的身体可以发出那麽大的声音来,这真是我们的儿子?”
  我很高兴,放下心来。
  他没有事,而我恢复正常生活,在假期後重新上班。
  丈夫一放工便赶回来看他,非常不放心,像是怕他溜掉。我跟丈夫完全相反,我觉得责任已完,下班忙著见长久不见的朋友,购物、吃茶。
  对了,我还要努力做健身操。
  为著这个孩子,前前後後拖了约两年,整个身子拖垮,三围不像样子,衣服全穿不下,
  还不趁这个时候收拾收拾,悔之便晚。
  我的生活非常忙碌。
  老板欢迎我复职,他说:“以前可是我手下一员猛将,後来以家庭为重,荒废了两年,
  我最怕女主管返璞归真,走入厨房,无端损失人才,现在要看你重振雄风了。”
  我下定决心,不令他失望。
  一连两三宗公事,都做得非常漂亮,公司又对我恢复信心。
  我看著摇篮里的小东西,不禁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做了那讨厌小张的上司。”
  现在别人都升级,只剩下我,要从头开始急起直追。
  我瞪著他,他也瞪著我,忽然之间他扑过来,把头藏在我怀抱中,咯咯的笑。
  我紧紧抱住儿子,喃喃说:“小张,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我会追上来,我会。”
  我还是认为值得。
  事业与家庭是可以并重的.我告诉你什么与家庭不能并重,下班後还坚持交际应酬出锋头就真正不能有家庭生活了。
  明知不对,也很少在六点钟以前回到家。
  丈夫渐生怨言。
  他说他比较喜欢我在家那段时间。
  基於自私的原因,那是一定的,当时我什么都靠他,胡里胡涂,连去银行都要他代我,
  除了孩子,一切都不重要,什么都能牺牲,时光倒流五十年,我变成三从四德的老式女人,让他享受到久已失传的温馨。
  现在我恢复正常,人要争取的,我也要,不平则呜,凡事据理力争,自然没那段日子那么可爱。
  谁要做一个可爱的人呢,最可爱的人,往往是被人占了便宜而不计较的老好人,花那么大的代价而换回可爱两字,我蚀不起这种本。
  丈夫应当体谅我。
  他说:“其实你可以在家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又短不了你吃的穿的。”
  我啼笑皆非。我也是个大学生,我用了纳税人的金钱,四年专科毕业,总得为社会出力,倘若我选择在家做其小家庭主妇,何必经过这麽痛苦的学习过程。
  我工作上刚有点眉目,他就要我退休?不不不。
  我虽然是他的妻子,是婴儿的母亲,我更是我自己。
  我怎么放弃原先的自己,变为寄生在家中的另一种动物――最不可思议是倚赖别人为生的人,做婴儿,因为无知,无可奈何。做伸手牌女人,才奇哉怪也,生活的著落竟操诸人手!
  丈夫?丈夫也不过是一个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他有权改变主意,一声不高兴便停止供应,我怎么办?
  不是不信他,仍是不信他是神明。
  例子太多,不由你不心寒,任何人际关系,都会有可能发生变化,不能太过自信,然後等变化来到,视之如晴天霹雳,这样太幼稚。
  我没有与他理论,但是我的行动表明我的想法,我把时间分为三份,我自己的,工作的,以及家庭的。
  很抱歉,我越来越少参与夫家的活动.几乎变为隐形人。
  他们家一个远房表兄说:“嘿!我一直不信你真有老婆,永远是独行侠,今日见了才
  信。”
  多麽讽刺,多么不给面子。
  连母亲都听到传言,跑来劝我。
  她讪讪地道出做女人的道理,我不敢说她那套没有用,但是不适合我用。
  “你要知道,这样下去,多少会对婚姻有不一良影响。”
  我笑说:“我不信有什麽影响,他要是爱我,我半夜不返他夸我有向上之心,他若不爱
  我,我光是呼吸,他也嫌我多事。”
  “你太托大了。”
  妈,我也是只有一条路走。”
  好自为之,亲家那边有一整年没见过你。”
  太夸张。”
  “中秋你就没去。”
  “我公司有事。”
  母亲不满之倩,宣之於脸。
  我拍拍她肩膀。
  当夜我下班抱著日益活泼的孩子,丈夫对我发表意见。
  他笑说:“看你,成套西服,五公分高跟鞋,一手拎公事包,一手抱著婴儿,根本不像。”
  “怎么不像?”我也笑,“在外国杂志上,我看过不少类此照片。
  亲不一定得身穿老布黑旗袍头梳小髻。”
  “孩子怎么想?”
  “孩子也喜欢漂亮神气的妈妈。”
  “嘿!”丈夫说:“他都快不认得你了。”
  “太夸张,人家还把孩子放托儿所里。”
  他不再跟我说下去,当我不可救药。
  我抱著孩子享受。
  他胖胖的面孔贴在我面孔上,滑如丝,软如棉,香喷喷,小人儿表情很多了,眼睛乌溜溜,小嘴巴一直把我的耳朵当作可吃之物,也认生,被我抱久了会得四处找褓姆。
  我爱他,自然我爱他,有谁要伤害他,我会为他拚命,但是我也爱自己,为什么两者不能并全?
  他蹒跚的跨步自婴儿房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摔倒在地,爬过来,扶著我床沿,叫我。
  我一把将他抱在半空,他穿著小小毛衣,小小牛仔裤,小小球鞋,越来越像个儿童。
  我乐得心花怒放;同他说:“你要快点长大,陪妈妈去跳舞。”
  丈夫在一旁听到,叹息说:“我从没听过做母亲有这样的愿望。”
  “这种愿望比较实际,容易达到,难道我们这一代还盼望养儿防老不成?”
  他翻一个身,接过八个月大的婴儿。
  “哗,”他同儿子说:“你穿得这麽时髦?”
  “这身衣服哪儿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他不悦:“你是母亲呀。”
  “你总是不放过我。”我生气。
  “别在孩子面前吵架。”
  “他还小。”
  “语气都听得出。”
  “是,他是神童。”
  “我不要他做神童。”
  我放下宝宝,对牢丈夫说:“孩子一出生你就同我抬杠。”
  他沉思。
  “你自己想想清楚,”我说:“这对我公不公平。”
  “也许我怕寂寞,”他说:“我老觉得高潮经已过去,十分沮丧,看,你不再需要我,孩子也不接近我。”
  “太好笑,”我诧异,“产後沮丧应当发生在我身上;你是怎么搅的?”
  “答应我,下班後早些回来。”
  “好的,我郑重考虑。”
  他唏嘘,“我老了,你不觉得我婆婆妈妈?”
  我只觉得我们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有了孩子之後,他只觉得凡事都可告一段落,而我,则觉得家庭是一件事,工作又是另一回事,怎么可以一个休止符号就笼统地放弃一切!光在屋子里弄儿为乐?
  我为孩子吃多少苦,还不觉沮丧,我实在不明白我这另一半。
  绝无仅有的空馀时间,我都放在婴儿身上,同他换衣服都可以消耗大半小时,他穿得很时髦,衣服都来自各亲友的馈赠。
  他的面孔如一只苹果,皮肤如奶油,一切都是晶莹的透明的,至美至好,我不後悔吃那麽多苦,我庆幸有这个孩子,他是我最大的安慰。
  即使愁眉百结,心事重重,看到他的影子,也都一切丢在脑後,拿一亿来,我也不会把他换给人。
  这婴儿是我的灵魂。
  我爱他。
  一日深夜,我蒙胧间起床,心中牵挂孩子,到婴儿房探班。奇怪的是,他也醒著,睁著骨碌碌的眼睛朝我看,半晌,他伸出小手,我握住他的手,咱们母子俩在黑暗中感情交流,我鼻子发酸,淌下热泪。
  我不会对世上任何人这么热情,除了他。
  丈夫一日比一日低潮,他说他不再获得注意。我认为他是大人,应当照顾自己。
  原以为孩子可以把婚姻关系拉紧,没想到反而产生危机。我冷眼旁观,知道发生著什么事,但却没有补救的办法。
  终於丈夫同我说,他要与朋友出去打球,每星期三,从五时到十一时。
  我微笑。
  我听过这种球局。
  每次下班打到深夜,如果他们真的在打球,不出半年可拿世运金牌,这麽勤练。
  我问:“一定要玩球吗。”
  “我都没有运动。”
  他去买了一堆球拍球衣,每星期三带出去,又带回来,我也没有细究,有时玩至十二点,气不喘,脸不红,真是大内高手。
  在他打球的期间,我也没闲著,在公司升了一级。为著奖励自己,我去买了件首饰,是一只戒指,戴在手上,纪念这段日子的辛劳。
  我不能向丈夫要,他根本不赞成我做事,吃苦?活该。
  他还是发觉了,冷冷的说声好阔气。
  我抱著婴儿,他说:“当心戒指角刺著孩子。”
  “不怕,手工很好。”
  “是,现在你富贵得很。”
  我很温和的问他:“这是不是冷战?”
  他一怔。
  “你有什麽话,对我说好了.我可以接受。”
  他不响。
  “你不须有顾忌,我这个人很文明,你有要求尽管提出来。”
  “你是指离婚?”他终於提到这两个字。
  “我希望没有这么严重。”
  “你肯改过?”
  “我有什麽错?”我奇问。,
  “你一直不认错。”
  “我没有错。”
  “我们不必再谈下去了。”
  “我们没有到这种相敬如宾的地步吧。”
  “我不是要你完全放弃工作,只是要你别那麽狂热。”
  我看著他,不出声。
  “家中有一个男人已经够了。”
  “我有什么不到之处吗。”
  “我觉得你生下孩子之後变本加厉的要证明自己。”
  “这有什么不对?”
  “我在家寂寞。”
  他说得对,我们的确无法说下去。他幼稚地与孩子争宠。连婴儿都不如!婴儿非常明白他母亲支配时问一定要分轻重,他并没有希祈廿四小时与母亲同聚。
  我放下孩子,取过公事包,准备出门。
  他问我:“如果孩子拉住你衣角,恳求你不要去做工,你会不会心软?”
  我答:“我会向他解释,做为一个现代女人,没有工作是不行的。”
  我出门去。
  我不是不爱家庭,只是他现在不肯让我有自由做我自己,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对他来说,错全在我,对我来说,错全在他。
  为只为了孩子,两个人纵有距离,还在一起。
  我努力想做到下班便返家,奈何此刻并无朝九晚五这件事,晚晚到六点正才刚进会议室,七点半散会,大家嚷著去喝一杯,难道我不去?
  我岂可以说:“我是人家妻子,我要回家,不同你们玩?”做事做全套,我真没有办法。
  何况我渐渐觉得与同事在一起是种乐趣,像兄弟姐妹一样,有说有笑,不觉沉闷。
  家里有个人同我冷战,说话鼻子哼哼嘿嘿。
  孩子一岁生日,我们三人在一起渡过,我请假半日,在家做虾仁肉丝炒面,他板著面孔回来,意外之馀,倒有一分欢喜,随即想到我即使这麽傲,为的也是婴儿,而不是他。
  我高声说:“孩子是家的一部份,你也是家的一部份,只要你爱这个家,就不要分彼此。”
  他吃面的时候吹毛求疵,故意要醋要油,我都递给他,我特意请到职业摄影师来替我们拍照。
  儿子穿著小球鞋走来走去,可爱得如安琪儿,头发梳西式头,面孔红咚咚。
  我同丈夫说:“为著他,我们都应当和睦相处。”
  他彷佛感动了,勉强的笑,“也许我也可以找一份五时後才开会的工作。”
  孩子抱住他膝头,把胖头靠著他。
  他问:“如果真的分手,他会随你而去?”
  然,法官没有可能会将他判给别人。不过不怕,你可以另娶,另生。”
  “别开玩笑了,”他抱起孩子,举得高高,“我只要你生。”
  还生?”
  “是,也是时候了,也许当家中有两名的时候,可以把你留得住。”
  这个人的思想!永远不会进步。
  我说:“我觉得我们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
  “那自然,那还用说。”
  “不知道别人怎麽想。”
  “管别人怎麽想。”
  “再来一个?反正我已注定要受冷落,一个跟五个没有分别。”
  “让我们想清楚,先把关系改良,再论其他。”
  “只要你一肯弄炒面,只要你肯……”
  我没有听进去。
  我没有那麽乐观,不过也不十分悲观,日子过去,他总会习惯他已自家中第一位退至第二位,有些男人,在婴儿出生之後,是会患这种抑郁症的。
  我并未料到那会是一个圈套。
  她是一个美女,她是电影明星。
  本市美女是很多的,电影明星更多。
  所谓美女,不过是大眼睛小嘴巴高鼻子,拍过两部戏,便是电影明星,明星之多,多于天上之星。
  我认识她,在一个宴会。
  宴会中有许多漂亮的女子,我不甚留意她们,反正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缤纷华贵,坐在我身边的莫夫人,脖子上那串红宝石如葡萄子般大小累累坠坠,闪闪生光。
  我开玩笑问:“挂在颈上重不重?会不会抬不起头来?尊夫原来用这种方法使你向他低头?代价是昂贵一点,但也值得。”
  莫夫人笑著用檀香扇子敲我的肩膊。
  除出正牌的小姐夫人,便是娱乐界的女艺员,由公子哥儿带著进场。
  我们一家子坐在一张桌子上,所以没有请舞伴。
  这种闷死人的场合,我想,一会儿非溜出去吃潮州鱼蛋粉不可。
  开小差拉著妹妹下楼,在大堂黑玻璃前等电梯,猛地抬眼,看到镜中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倩影,秀丽的面孔,苗条的身型,像鬼魂似,我吃一惊,蓦然回首,她也已转头而走向长廊另一端,塔夫绸悉率响,非常缥缈。
  妹妹问:
  “怎麽了你?”
  “那是谁?”
  “那个女孩子吗,叫任小昭,是一位电影明星。”
  “是不是很红?”
  “不很红。”
  妹妹说这是一种噱头。
  我说:“也许她喜欢拍戏,而不喜与人混呢,你老以为做戏的人一定要拿著酒杯满场飞,与爷们调笑抛媚眼,这是不正确的。”
  “可是戏行一直是油炒饭,偏门。”
  “现在有很多大学生在里边。”
  “我无所谓,又不关我事,你去追她好了,越追不到,越是馨香,男人就是这点贱,女人稍微施一点手段,他们就觉得难能可贵。”
  “她又不知道我是谁,耍什么手段?”
  “男人个个一样,有什么分别?”
  “别侮辱人家。”
  “我不怕.我不信邪,我不信她会成为我的嫂子。”妹妹哈哈大笑而去。
  你看她,自幼在外国长大,念到硕士,思想却这么封建,一个人要势利起来,同环境又有什么关系。
  我仍没有放弃,又托一位小说家介绍。
  她正在拍他原著小说改编的电影。
  作家是我中学同学。
  他说:“任小昭人很静,不大爱交际,我同她没说过几句话,下次见到她,我尽管同你试试。”
  “她是否很美?”
  “不见得,但没化妆时,皮肤仿佛不错。”
  答案也是不。
  她不答应。
  她说戏子陪酒时代早已过去,无端端见什么人。
  同学带歉意的说:“好几次局里的议员请她出来,她也回绝。”
  但我明明在派对中见过她。
  难道要我亲自出马不成。
  我向小赵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拨通之後,那边只说任小昭已经搬走。
  我很伥惘。
  这么小的地方,要认识一个人,竟这么困难,咫尺天涯。
  她又不知我姓甚名谁,为什度对我有这么大的偏见,把我当花花太岁。
  我叹息,详细问小赵上次他约她的过程。
  小赵说出乎意料的顺利,她立刻答应,他去接她之前,又再与她联络一次,她也很准时。
  小赵反问:“你找不到她?”
  我淡淡说:“我还没想定。”
  那日她在镜中倩影一闪,要是我能即时请到她起舞,到今日恐怕已把她丢在脑後。
  妹妹说得对,越是见不到,越是好奇,心中煞有介事,忘不了她。
  但她不可能是故意的,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妹妹是东区妇女会的会员,活跃分子。
  她跑来同我说:“你有机会见任小昭了。”
  “啊?”
  “我们请她来颁奖。”
  “几时?”
  “下星期一中午。”
  “她答应没有?”
  “自然,这是光荣的正经事。”
  “我也来。”
  “不过我们一向不请男宾。”她故意为难。
  “我可以冒充是你的司机。”
  她还是带了我去。妹妹到底是妹妹。
  一路上讽剌有加,把我当笑料。
  幸亏诸名媛见到我,宠幸有加,我才不致于失落,我如入了众香国,嘻嘻哈哈,倒也不愁寂寞。
  任小昭来得很迟,一到就上台颁奖。
  白天看上去她相当小巧,一张面孔很精致,不算很美,但秀气十分,很会得穿衣服,时髦但不响亮,饰物也衬得含蓄。
  颁完奖她坐下喝咖啡,我来不及的跑过去打招呼,她看我一眼,不很热情,我认出她神情中那一丝寂寥,如与她久别重逢,彷佛有说不尽的话有待倾诉。
  自那日在舞会中一别,有大半个月了。
  “任小姐。”
  她眼睛看著咖啡杯子,似当我不存在。
  我也已好像习惯她的冷淡,不以为意,报上名去;“我托人约过你好几次。”
  “原来是你。”她诧异。
  “是,很冒昧。”
  “这样不是很好吗,何必托人来约?”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间答不上来。
  “我只不过想早点见到你。”
  她说:“我们也是人一个,没有什么好见的。”
  “不――”
  她看看腕表,“我要走了。”
  “任小姐,我送你下去。”
  “不必。”
  我不去理她!迳自跟她在身后,她当然不方便赶走我。
  有一辆司机驾驶的车子前来接她,我看著她上车,叫住她。
  “任小姐,可以把电话告诉我?”
  她笑一笑,“电话本子里有。”
  车子绝尘而去。
  当然我不会笨得去查黄页。
  她若是对每个人都这样,那就没有朋友了,但她仍然有权对我不客气。
  我很了解她的心情,工作完毕就不想再敷衍人群,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有七情六欲,不可能时时表现最好的一面给我们看,演技,用在银幕上已经足够。
  往往吃群众饭的人最怕群众,这是种自然的职业病。
  像我们这种公子哥儿,败类也太多,她对我们有警惕之心,也不稀奇。
  她有傲骨。
  我很欣赏这一点,虽然我是受害人。
  我始终没有得到与她独自相处的机会,但心仪着她。
  妹妹认为整件事是一个圈套:“下次你一见到她,你会身不由己,她便成功了。”
  把我说得一点控制能力也没有。
  李导演说:“也许我可以安排你去参观片场,看看她们的真面目,这样,对你比较公道,对她也比较公道。”
  求之不得。
  妹妹说她没有兴趣,她看过拍戏,说非常的闷
  ,几小时都那个镜头,拍完又拍,拍完又拍,闷死人。
  我跟李导演去作客那一日,还是个雨天。
  任小昭躲在伞下玩纸牌,穿牛仔裤与白线衫,若不是李导演叫她,我几乎没把她认出来。
  她对李导演很尊重,立刻站起来打招呼,对我不瞅不睬,犹如不见。
  李导演向我挟挟眼,呵呵的笑,“来探班,来探班。”
  导演与演员马上聊起来,我蹲在她身边看她用纸牌算命。
  她说:“你倒是锲而不舍。”
  “还没有轮到你?”
  “今天没有我。”
  “那你来干什麽?”
  “我也是此片的场记。”
  “你很好学。”
  “我想得到全面的知识。”
  我点点头。
  “很失望吧,”她说:“女明星居然并不穿兔毛高跟拖鞋,十指血红寇丹,夹著长烟嘴娇声嗲气坐牌桌。”
  “我没有失望,即使是梅惠丝型,也不伤大雅.有些观众是喜欢的。”
  她微笑,“那种时代已经过去。”
  “你对我的偏见过去没有?”
  她言他:“导演叫你。”
  片场内潮湿脏乱,有大量蚊子,我面孔都被刺肿。幕后之辛苦与幕前之光辉,有天渊之别。
  任小昭拢一拢头发,取起薄子,准备工作。
  我细声问:“明天有空吗,明天晚上八时,我想约你吃饭。”
  她凝视我面孔艮久,“好的,请准时来接我。”
  我心花怒放,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的消息般。
  回到家,一边治疗脸上手上的肿块,一边向妹妹报告好消息。
  “真没想到她会答允。”
  “是时候了。”
  “你说什么?”
  妹妹说:“胃口也吊足了,再不答应,人家心灰意冷,她就前功尽弃。”
  我不悦:“你的思想好不龌龊,我有什么好处,人家要设一个这样的局来陷害我?”
  “你不相信?”妹妹问:“我同你赌一记。”
  “赌什麽?”
  “赌她对你是假意。赌注是爹去年送你的爱斯达马田。”
  “那车是我替公司达到百分之十五盈利他才送我的,别以为我没出力。”
  “赌不赌?”
  我实在气不过,“好,受你的。”
  我们击掌为盟。
  每做一件事,都有个目的,任小昭目的是什么?至多不过是要令我对她另眼相看,我早已经做到这一点,她不必费神。
  小赵找我:“听说你对任小昭入迷。”
  “我是清醒的。”
  “许多醉酒的人都这么说。”
  我但笑不语
  ,不想分辩。
  “今天来我处,我介绍你认识她的姐妹。”
  “我们明天有约。”
  “来嘛,对你的未来女友多些了解。”
  “我想用我的心去了解她。”
  “肉麻死了,我浑身发起痱子疙瘩来。”
  我又笑。
  当夜我还是去了。
  小赵是个败类,他约了三位小姐在家搓麻将,然后吃蟹。我到的时候,其中一位小姐清一色被上家截住,赢不出来,气得柳眉倒竖,拍著桌子骂“他妈的”,我从没见过打扮这么时髦华贵的女人讲粗话,视为奇观,从心底笑出来。
  听著她们娇叱着喧嚷也是乐趣,我在一角吃水果。
  蟹准备妥当,香气扑鼻,我们围著大嚼。
  小赵说:“你们认识任小昭吧,是他的女朋友。”把嘴呶呶我。
  真神奇,我才第一次约人,人就成为我的女朋友。
  “啊!任小昭。”甲小姐抿着嘴笑,“文艺巨星,动不动要往哈佛大学念戏剧系的。”
  乙小姐更是前仰后合,“出污泥而不染。”
  我笑不出来,白小赵一眼。
  丙小姐说:“她有她的朋友.生活很神秘,不过听说比我们还要疯狂,喝醉酒一样满街跑。”
  我并不喜欢吃蟹,嫌烦,当下便停了手。
  “拍起戏来是很放的,该脱三分,她脱七分,比我们豪爽得多。”丙小姐说。
  甲:“忠於艺术嘛。”
  乙说:“导演最喜欢用她,不用讨价还价。”
  “为什么呢,我不干,将来怎么嫁人?部部戏都脱,那怎么行。”
  “所以说,你落后呀,”乙推甲一下。
  甲乙两位小姐又格格格的笑,仿佛空气中落了惹笑剂似的,而请吃蟹的少爷听到这样莺声呖呖的笑声,大乐起来。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们,特别怀念任小昭眼中的那丝寂寞与迷茫,与众不同注定要吃一点苦的。
  明天见到她,我会与她说明这点。
  “……据说拍亲热的戏都不用清场,众目睽睽,大胆演出。”
  “所以说她是今年最有前途新星。”
  可见任小昭的人缘不大好。
  人缘不好,就是人缘不好,没有什自其他的原因,就等于不会骑脚车就是不会骑脚车,我并不是护短,人们的联想力太丰富,把自己看得太美,把别人看得太丑,才会认为人缘不好与人格有关。
  我告辞,赵家的牌局继续下去,大概要到天亮。小赵艳福不浅,可以目睹美女们脂粉剥落后之真面目。
  那夜我没有睡好。
  他们已经把任小昭的性格说得很清楚:她是一个热情的投入的,全心全意之艺术工作者,有时候放纵,有时候忘我,但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个好的女朋友。
  她适合与同道中人来往:研究剧本到天明,为演出鞠躬尽粹,苦恼时醉酒,欢愉时大叫;…
  老了,老了怎么办?
  不比甲乙丙小姐,她们早有准备,或嫁入豪门,或投资黄金股票,戏行只是副业,任小昭毫无打算,希望她的片酬可以报答她。
  我很难想像这样的一个女子会得设局来达到目的。
  我不禁犹疑起来,这样的疯狂艺术家适不适合我?她的气质自然非比寻常,但是我能不能够顺利的把她移植到我的环境里来?
  我的世界是十二分沉闷,按步就班,循规蹈矩,孩子们还没有出世,前程已被安排好,七岁学琴,九岁学网球,十二岁往英国寄宿,十八岁往英国进大学,廿四岁回来替家庭事业服务。
  女人们每逢喜庆宴会打扮得漂漂亮亮,跟著丈夫出去应酬,穿得好戴得好,全是夫家的面子,一边交际一边比拚。
  任小昭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在外头,找生活也许艰难,但自由自在,无比逍遥,有伴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寂寥时也是一种享受,她不会选择金丝笼子。
  我在家踱方步,妹妹又嘲笑我。
  “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她说。
  开步走之後,我怕难收住脚步,两个世界里的人,怎么结伴走人生路?
  叫我进入她的世界,是不可能的事,叫她适应我的世界,也是不可能的事!两个人根本没有开头。
  我迟疑。
  但我还是会赴约。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情隔万重山’,剧终时男女主角约好在街角等,但两人都失约,一连串空镜头突出了无限幽怨无奈。
  我没有这样浪漫,所有的温情在今日都被视为无聊老土,我还是乖乖去见任小昭的好。
  她很准时,只晚来十分钟。
  我站起来替她拉椅子。
  她穿件很别致的衣服,露背,一串珠子是唯一装饰。
  我说:“没想到你会来。”
  “呵,那你约我作甚?”
  “试试运气。”
  “有时候我也很喜欢出来走走,跟外头人说说话。”
  这解释小赵可以约到她的原因,当然,基于同一理由,她出来赴我的约会。
  “那次跳舞,为什度先走?”
  “我的舞伴无礼,不尊重我。”
  啊,原来如此。
  “外边的人对我们总有误会,以为我们特别的随和豪放,既然可以在戏中与男主角搂搂抱抱,也不妨在银幕下予男人一些便宜。捡不到这种待遇便大失所望。”
  “我没有这样想过。”
  她向我举杯,“是,我也发觉这一点。”
  “我们可以做朋友?”
  “已经是朋友了。”她依然维持着距离。
  我并没有打蛇随棍上。
  她反而先说:“再进一步是没有可能的事。许多女人为了归宿,把真性情收敛,表示愿意从头开始,嫁夫随夫,飞上枝头,在开头的时候,她们也确信可以办得到,但失败的例子是很多的。我并不以我目前的生活为耻,舞台工作是一门艺术,我热爱我的工作,我打算做到老,我并不视演戏为晋身豪门的阶梯。”
  我点点头。我很明白。
  希望妹妹也来听听。
  “干我们这一行,很难找对象,了解我们的人,通常同我们一般的无常、多变、情绪化。不了解我们,永远不会接受我们这种生活方式,但我仍然不想改变自己,自欺欺人,我永远不会成为典型的淑女,自幼我没过惯纪律性生活,我的心已经野了,我愿意不羁到老。”她忽然笑了,笑得那样妩媚动人,那种风情难以在普通女人身上找得到。
  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多谢你坦白。”
  “多谢你容忍。”
  妹妹还以为她会布一个圈让我踩下去,我倒情愿如此。
  我问:“你拍的多数是独立制片?”?
  “有些是大公司的制作。我知道送蹲省!
  “你有兴趣?”
  “做各种生意我都有兴趣。”
  “那好极了,我们约齐人谈谈。”
  “几时有空?”
  “现在好不好,我马上去把他们叫出来。”她兴奋。
  “这麽急?”我笑。
  她已经去拨电话。
  凡是投资,都有风险,我会见机行事。
  导演编剧在二十分钟内就赶到,我们谈得很愉快,小昭变得异常活泼生动,真的,一说到演戏她便精神。
  没想到我们的关系会发展到这样。
  当夜尽欢而散。
  过一日小昭主动找我,要给我看计划书。
  我正准备出去,妹妹拿著张中文报进来,一手摊著,大声说:“车匙拿来。”
  “什么?”
  她把报纸给我,“
  请细读。”
  是娱乐版上的消息:“任小昭开拍新片,自任制片,幕后老板为陈姓公子”。
  “这跟车匙有什么关系?”
  妹妹大笑,“你这个笨蛋,这便是她的圈套。”
  “强辞夺理。”
  “哼,当局者迷,她不要你的人,只要你的钱。”
  “我投资而已。”
  “这还不够?”
  “妹妹,人家的心,不一定有你想得那么坏。”
  “车匙拿来。”
  “车子尽管拿去用,但我并没有输掉东道。”
  “你那可怜的自尊。”她说。
  我坐下来深思。
  这真的是任小昭的计画?引我入彀,叫我拿钱出来做老板?
  我哑然失笑,所涉款项又不是天文数字,很多人都拿得出来,何况不一定蚀本。
  她只不过是与我比较谈得来,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就算要利用我,那也不打紧。这年头,有什麽不需要付出代价,我所有的,也不过是几个钱,碰巧我要的东西,又刚刚可以用钱买得到,这样看来,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众所周知,金钱并不是万能的。
  我取过外套出门去见任小昭。
  “喂,你真的不怕?”
  我笑,“我不怕。”
  圈套就圈套吧。
  这个美丽的我盼望已久的圈套。
  婚后生活很平静,一直没有跟丈夫说起以前那一段。
  大成是很明事理的那种人。
  行礼之前我问他:「你要不要知道我的过去?」
  他即时说:「不要,没有兴趣,不关心。一切从今日开始。」
  于是在他面前,我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们很尊重对方,结过婚的人都知道,一注册登记,生活另一阶段便宣布开始,我们都不是餐风露宿的神仙,恋爱管恋爱,婚后一切在乎实际,再神魂颠倒也得去办开门七件事。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年。
  渐渐想要一个孩子。
  婚后搬到温哥华住,开始时非常乱,上屋搬下屋已经够忙的,别说从香港搬到加拿大。
  先挤在大成的王老五公寓,地方不够用,四出去找房子,大成喜欢花园洋房,我情愿选大厦,他赞成租,我习惯买。
  争论半晌,一人赢一半。租了大厦的公寓,三间大房,两个客厅,玻璃露台。月租一千,不便宜。在香港,我老听传说,以为外国房子烂贱。
  等租到房子,安顿下来,已经有老夫老妻之感。
  我老咕哝:「这么贵的租,不如买下来。」
  他说:「太太,那笔款子的利息足够交租,担心什么,把大笔钱压死在一项投资上,不划算。」
  在香港,我的主意顶强,来到异乡为异客,渐渐为大成占了上风。
  我并没有找工作做。
  不想再辛苦。
  在全世界找高薪的工作都不是易事,包括香港在内,非得从头开始,打底层做起。
  离开中环那一年我的月薪已经颇钜,也明知无法再屈就,所以干脆转变习惯做主妇。
  大成并没担心我的适应能力,我会在墨尔本渡过四年大学生涯,该处更闷更苦燥。
  做事的时候老是盼望有个大假期,真的休息下来,一年什么都足够,不由得向往起以前走路都小跑步的雄姿来。
  以前中环也有人认识我,时髦的职业女性,爱说笑,独立,肯吃苦。
  现在往超级市场一站,跟其他唐人街的主妇没什么分别,不知道为什么,一失去工作也就失去那个劲。
  现在我套着大成的毛衣便可以过一天。说是另有一番风味,但到底有点滑稽。
  大成说我像大学生。自然,学生都是随和的,不修边幅的。
  我没有再进学校,我并不好学,而且也受够了。
  亦没有视日煮三餐为人生大事,在家我们吃得很简单,要不往外跑,吃龙虾去。
  日常时间平均用在阅读、家务、躲懒上头。
  真的,或许应该生一个孩子了。孩子长得一两岁,便会得蹒跚的走过来,伏在母亲的膝盖上,温馨地表示亲爱。
  不过也有现实苦恼的一面,雇保姆是不可能的事,半夜起床喂奶极其可怕,白天一一难移。
  故此想管想,下决心还待将来。
  时间过得真快,一蹉跎便三年。最近我买了画具回来,开始写生,有时在史丹利公园逗留至天黑。
  大成的薪水是有限的,税金高达收入三分一,在外国做太太,跟在全世界做太太一样,身边有些私蓄较为安全。
  再说,我们这一代女人,早已忘了如何做伸手牌,自由需要付出代价,谁说不然。
  身边没有余钱自然也捱得过去,但已经用惯最好的润面霜、剪最时髦的发型,一时节缩不来。再说,为什么一个女人看上去潇洒时髦,另一个村气土气,倒与文凭无关,完全是,穿什么在作祟。
  大成也知道我不用靠他。
  他没有问我靠什么。因为他对我的过去不感兴趣。
  但是他也该知道,即使年薪六十万港元的女性,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剩下,因为那种排场那种架势都非钱莫办。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红星到老潦倒的原因。
  至于我此刻可以做得逍遥自在,那是因为曾经有人对我慷慨馈赠的缘故。
  过去,我做过一个男人的情妇。
  他与我共同生活两年,分手之时,给我一笔款子。
  不然你以为从良那么容易?身边有个钱,只要看到喜欢的男人,就可以一头撞过去,否则担心衣食住行,一踌躇就蹉跎。
  说得难听,也确是事实。
  倘若我不是胸有成竹,哪敢离乡别井嫁到这种地方来吃西北风。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我以为那个人会娶我。但他没有,他听他父亲的命令,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对他事业有帮助的女子。
  不是合法的妻,就是情妇,我无奈地做了别人两年情人,他觉得委屈我,故此补偿我。
  刚在我认为婚姻生活挺有意思之时,他写信来给我。第一封信是半年前收到的。
  他居然会写信,真是太难得,再去想法打听到我的地址,更加稀罕。
  开头他诉苦,说他那娘家富甲一方的妻子如何与他志趣不合,然后就表示想念我。
  我以为他开玩笑。
  后来信越来越多,礼物接踵而来,家中不是多了一整套的水晶瓶子,就是一打半打的时款大衣。
  过去是过去,我并不记念这个人。
  男人再阔绰也没有用,如果他不爱惜女人,只把女人当玩偶,光有钱是无用的。
  后来我学乖了,把包裹与信退回去,让它们环游世界。
  他于是打电报来。
  邮差是个老伯伯,开始取笑我:
  ――「你要请我喝啤酒,一天见你三次。」
  「到底是哪个罗密欧?」
  「当心我告诉你那一家之主。」
  我净微笑。
  我不敢把电报退回去,怕他撒赖索性打电话来。区区长途电话费可奈他不何。
  白天闲的时候我也问自己:他到底想怎么样?甩掉的人,又想她回到他身边?
  像我这样的女人是很多的,何必一定要旧人,况且这旧人已经嫁人。
  他第一个电话终于来临。
  大成刚出门,我以为是他忘记文件还是什么的。
  电话里的声音却不是大成。
  「你忘记我了?」声音荡气迥肠。
  我淡然说:「是你?」
  「你好吗,生活可愉快?」
  说不愉快,他会觉得有机会乘虚而入、说愉快,又怕他妒忌破坏。
  对牢这种人,只得说:「托赖,过得去。」
  他清清喉咙:「有孩子没有?」
  「快了。」
  「为什么把东西退回来?」
  「用不着。」
  他人在什么地方?电话中的声音那么清晰。
  「我想来看你。」
  我心头一松,幸亏他不在此地,还可以施缓兵之计。
  我马上说:「看到你也不会认得我,老多了。」
  「我是不应该放弃你的。」
  「过去的事,不要去提它。」
  「我以为你不会再听我的电话。」
  「大家还是朋友嘛。」
  他叹口气,「你不恨我?」
  「恨?为什么要恨?我在你那里学到很多,我们在一起也曾经高兴过。」
  「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女孩子。」
  「谢谢你。现在我要出门办点事,下次再谈吧。」
  我挂上电话。他的消息真灵通,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万多公里外的电话号码。
  在目前的生活中遭到不如意,便想往回走,这是人之常情,可是我过得很好,好得不作他想,尤其是经他不住骚扰之后,更觉现在的平静舒适难能可贵。
  大成与我已经很有了解,他是好伴侣,在周末,他阅读,我做运动,或是他看足球赛,
  我打理盆栽,两人可以半天不交谈,但心灵相通,脉脉流动。
  做好夫妻至要紧有谅解,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是好伙伴、好兄弟,我极珍惜他,他也爱护我,两人一起坐看电视也会握着手。
  这个小城使我们心静,有机会好好地培养感情,我想我们之间不会有问题。
  我绝对不会回到以前的噩梦里去。
  天天早上,我推开露台的玻璃门,深呼吸,公寓对牢海景及公园,犹如仙境,静得可听见露水滴下,喝瓶牛奶,伸个懒腰,便有种夫复何求的感觉。
  让我告诉你什么是快乐。
  快乐是身体健康,可以有足够的体力去应付日常生活所需;快乐是活动一天之后,回到自己的家,与伴侣高高兴兴、谈谈笑笑吃顿晚饭,然后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八个小时。
  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来侵略这种快乐。
  大成在下午下班返来,问我:「怎么睑色有点苍白?」
  我微笑,「老了。」
  「去买那种一百美金一瓶的营养霜来搽脸呀,」他笑,「广告上不是说可以青春常驻吗?」
  「驻太久了,返阳乏术。」
  「心情不好?」
  「哪里。」我说:「你别瞎疑心。」
  「我关注你身体,会不会有了孩子?」
  「我在密切注意中,不会错过。」
  他握住我的手,「生活还愉快吗?」
  「希望可以躲到更安全更遥远的地方去,天之涯,海之角,大成,单独与你在一起,避开那些无良的人的追杀。」
  「有什么人要害你?」
  「谁没有仇人?」我反问。
  「我会替你出气。」
  「至怕你届时离弃我。」
  「我像那种人吗?」
  「要来到临头才会知道。」
  那日下午我们到城内去逛街,买了许多钓鱼用的工具,秋季快来,又是钓三文鱼的季节。戴一顶塑胶雨帽,穿最旧的牛仔裤,带野餐篮子,一瓶最好的白酒,以及两张折叠的小帆布椅,便可消磨成个傍晚。
  我出奇地适应这种生活。
  廿五岁之前与廿五岁之后的我是两个极端。
  年轻的时候比较外露,锋芒很劲,事无不可告人,掉一根头发都要宣扬出来,什么地方跌了一跤,什么时候与人吵骂,都是大事,太阳永远只绕着我转,稍受冷落便受不了。
  经过风霜后人生观大变,现在只想寻个安乐窝躲起来,巴不得世人当我透明,不存在,好让我太太平平做人。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
  有人偏偏要在这种时刻来骚扰我,怎能不惹我憎厌。多少礼物花束甜言蜜语,都不能再引起什么涟漪。
  不过我实在怕得罪这种人,怕他会采取什麽离谱的行为。
  我想提醒那个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行凶的人也往往会受到伤害。这是物理反应定律,
  压力越强,反应也大。
  他也不是没有身家财产的人,应当想到这一点。
  正当我的困扰尚未平服,他人到温哥华来了。
  他叫我接飞机。
  他以为这还是他的全盛时期,我得伺候着他。我推说我要补课,并且告诉他,他来得不
  合时,我正要往纽约探亲,说不定半个月也不同来。
  「你故意避开我。」他说。
  我说:「避人也要精力,干麽要避开你?」
  「至少你应请我吃一顿饭,替我洗尘。」
  「我实在忙,没有时间吃吃喝喝的。」
  「哼,不是都说此地生活闲得慌?」
  「视人而定吧!」我说。「我没说过。」
  「那你是肯定不出来?」
  「待你办完正经事咱们再联络。」
  「我有办法见到你。」
  这已经接近恫吓,我也并没有恼怒,顺手挂掉电话。
  他为什么拚了老命来缠住我?我弄不懂。看不得别人有好日子过?我并不是在做皇后,
  我开心不过是因为我满足。
  即刻我收拾简单的行李。
  我同大成说:「要向你请十天假。」
  「神出鬼没,又到什么地方去?」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在展览现代美术,我想去逛逛。」
  「三天还不够?」
  「还想去参观皇牌大厦。」
  「四天也够了。」
  「看几个舞台剧、演唱会及舞蹈。」
  「五天,最多给你五天半,周末要回来陪我。」
  我们习惯这样讨价还价的。
  我说:「一言为定,五天半。」
  「住哪家旅馆,老规矩亚美利坚那?」
  我点点头。
  「这间旅馆已经很破,事事自己当心。」
  大成一关心我,就像个老太太,我看住他笑。
  我倒没有胃口去避开任何人,好的歹的,避都避不开。
  一上飞机,发觉坐在我身边的,便是那个人。
  我意外,这不是巧合吧。
  他的兴致恁地好,万里追踪,是不是用上私家侦探?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
  多年前追我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吃力。
  他有点尴尬,「可不就是我。」
  他半丝没有变,西装煌然,周身名牌,什么时兴就把什么搬到身上去,也不消化一下,处处显得生硬。
  他看着我,「你变了。」
  「当然,老多啦。」我坐在他身边。
  这样也好,离远些,不会把大成牵在内,伤害到他。
  「不,不是老,你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摸摸鼻子下巴,「没有呀,我并没去整容,明年吧,明年也许该拉拉皮。」
  他膛目,像是不相信我会有这种幽默感。
  我系好安全带便打算入睡,这一程旅程不长不短,挺闷的。
  他并没有骚扰我,大概震惊过度,千里遥遥的来追求旧情人,没想到她此刻邋邋遢遢,像个男人。以前我妆扮得很厉害,化妆时用的扫子都有十多把,起码对牢镜子刷大半个钟头才能出门。衣服与鞋子成配,手袋与鞋子又得成对,一丝不乱,做人像上舞台。
  我唏嘘的想:人真是会变的。
  一觉醒来,我向侍应生取饮料,打开一本口袋书,读了起来。
  他一直注视我,问:「你这样子开心吗?」
  「还不错。」我合上书。
  「可是你跟从前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是吗?人生在各阶段的要求不一样。」
  「在纽约,我订了华道夫。」
  「太贵了。」我摇摇头。
  「我请你。」他说:「已租好两间套房。」
  我讶异地说:「无端端有什么理由要你请我。不不,我不可能答应你。」
  他也没有再求我,只是默默端详我。
  飞机上的空气与座位都令我不舒服,我合上书,叫一大杯开水喝。
  他看着窗外白云。
  我替他说出心声:「来错了是不是?」
  他不答,万分感慨的样子。
  我只觉得好笑,「你要的是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他苦笑。
  「纽约有飞机直返香港,别浪费时间。」
  「反正有空,与老朋友聚聚旧也是好的。」
  他想穿了,我含笑闭目养神。
  他又说:「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同自己说: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女人。」
  「不过是三分人材,七分打扮。」
  「是,你真会打扮。」他承认。
  「太虚荣了,两万元一件凯斯咪大衣一买三件之类。」我微笑地,像是在说别人的逸事。
  「我不介意你打扮。」
  「现在觉得多余,只有信心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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