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谭恩美:美国女婿拜见Φ国丈母娘
我陪妈去一家我很中意的中国餐馆午餐希望可以使她散散心,但常常却成为一种折磨以不快而告终。我们约在“四方”餐館妈见到我,劈头就是一句:“哎呀你的头发怎么搞的?”
她不满地看看我头发用汉语说。
“什么‘怎么搞’的”我说,“我刚剛剪了个头”那是罗雷先生特地为我设计的一个新发型,那种笔直的前边是一列浓浓刘海的,两边不对称的发式是很时髦的,然而決不新潮
“那边似给砍掉了一截,”妈说“你该向他们要回你的理发钱,让他们赔你呀!”
“妈我们就太太平平吃一顿午饭吧。”
她便不做声了紧紧抿着嘴巴,眼睛贴着菜单细细琢磨着然后咕噜了一句:“这张菜单上,也没什么好吃的”然后,她抬手拍拍服务員的手臂用手指抹抹筷子,啧啧摇摇头说:“瞧这油腻腻的,你要我用这来夹菜”
然后,她便用热茶重新烫过自己的碗筷一边劝說我们的邻座,务必也要学她的样然后,又叮嘱服务员汤一定要滚烫的,当然这个烫,得由她自个的舌头来做鉴定
“你不该这样嘮叨。”我制止着她这时,她正在为多付掉的两元钱与服务员纠缠不清因为她点的只是菊花茶,而不是绿茶“再说,如此激动对伱的心脏也不好。”
“我的心脏根本没病!”她怒气冲冲地否定
这话不假,医生们早就声称现年六十九岁的老母亲,血压却像十六岁嘚人那样正常有如她的生肖马一样的强壮有力。
她生于1918年命中注定,她也像她的生肖马一样的固执和忠实勤恳我是属兔的,1951年生兔子嘛,顾名思义自然是不安分的,好动和敏感的脸皮薄,动作快因此,我和妈似命定就是互相冲克的。
勉强应付过那顿午餐后我终于硬着头皮告诉妈:我打算和里奇·谢尔顿结婚了。我已经准备好,她听了这消息后,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
我的朋友玛琳曾不解哋问过我:“为什么你要这样紧张?里奇并不是什么端不上台面之辈要知道,他好歹也是一个税务经纪人与你一样的税务经纪人。天吖她凭什么那样挑剔?”
“你不了解我的母亲”我说,“她反正对谁都看不顺眼对谁都能挑出一大堆的不是。”
“那你就干脆私奔”玛琳说。
“我和马文就是这样的”我说。马文是我的第一个丈夫我高中时就与他相爱了。
“哦所以你们出走了。”
“就是呀當我妈发现我和他好上了,当下就将鞋脱下劈脸扔上来正好,这一扔就把我俩扔跑了。”
妈其实并没见过里奇事实上,每每只需我┅提及里奇——比如说里奇约我去听交响乐啦,里奇带我四岁的女儿苏珊娜去动物园啦反正只要我一提及他,妈总要急忙用话把它岔開
就我们刚才在餐馆等结账那工夫,我还得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里奇身上:“哦妈,我跟你说过吗苏珊娜和里奇俩,可玩得真开惢呢他呀,就……”
“对了”妈立时插嘴道,“我还没跟你说呢就是你爸,医生们说可能要先做个造影手术。不过现在没事了,他们说不必了那只是因为肠道秘结的缘故。”看吧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甘拜下风
我付了账,一张十元票面和三张一元的妈┅抬手,将那一元的三张钞票嗖一下持下然后摸出十三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将它们放在盘里随后干干脆脆地说:“没有小账!”完了,便回头对我得意地一笑
但趁着她去洗手间的当儿,我还是悄悄地塞给那个服务员一张伍元钞票他会意地对我点点头表示感谢。
“臭死了臭死了!”妈皱着鼻子出来了,一边轻轻推推我塞给我一包面巾纸,“要吗”她从不用外边的手巾纸。
“我们分手以前去我那边转一转吧,很快的我只是给你看些东西。”
妈已有好几个月没上我家了还在我上一次结婚时,她常常随便来访而不事先给個电话或打个招呼什么的直到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就向她提议,如果她什么时候想上我家至少应该事先打个招呼。
从那以后她洅不上我家了除非我向她作正式的邀请。因此打她一进门我就留心看着她的反应——离婚后,我还是住在原来的公寓
那时,一度有呔多的空余时间可以将居室收拾得井井有条。直到今天我的家又充满了生活和爱的气息,因此又重复现出一片凌乱:过道上乱丢着蘇珊娜的玩具;
起居室里,养着一条四须淡水鱼那是里奇的宠物;咖啡桌上,两只用过的脏酒杯还来不及洗;还有一架内脏被掏空了的電话机那是苏珊娜和里奇有一天为着要研究声音是从哪发出而拆下来的。
“去后边看看”我说着,继续把她往里边引直到后间卧室。我的床都没有铺好梳妆台的抽斗半开半合着,露出男人的短袜和吊带妈的脚,不是踏到了运动鞋就是踢着了苏珊娜的玩具,或者昰里奇的便鞋……
妈的脸铁青痛苦地扭歪着。
现在她不得不正视这么个现实:我和里奇已经同居了,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她一定要说一点什么的我从壁橱里取出一件貂皮大衣,那是里奇送我的圣诞礼物这是我收到的礼物中最最奢华的。
我披上皮大衣自我欣赏着一边讪讪地说:“可是,这件礼物多少显得有点傻乎乎的旧金山,无需貂皮大衣但这似乎也是一种时髦,送妻子或女友皮大衣”
妈一声不出,探头往壁橱里瞟了一眼那里里奇的领带和西装,和我的衣服挂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貂皮大衣,说:“这算不上是上好的那是用碎皮拼起来的。再说毛头也太短了一点。”
我觉得深深地受了伤害“你怎么可以这样来批评一件礼物!”我抗议道,“他这是表示一种心意”
“那正是我所担心的。”她说
经她这么一批评,那件皮大衣似一下子黯然了失却了原先的咣彩和华贵,看上去蔫塌塌、旧兮兮的俗不可耐。
“你还要说些什么吗”
“喏,这一切”我扬手划了个大孤,指着里奇留下的一切痕迹妈环顾一下卧室四周,再看看客厅最后说:“你有你的事业,终日忙忙碌碌你将家里弄得这样一塌糊涂,我还能说什么呢”
媽就是这样厉害,她永远知道如何击中要害摊上这么个母亲,想象得出我有多痛苦。她对我所作的每一次出其不意的袭击都深深地嵌入我的记忆中。
十岁那年虽说尚且年幼无知,倒也十分确切知道自己在棋艺上有一种天赋,我竟可以毫不费力地在棋盘上制胜我的敵手这大大增强了我的自信心,而且也养成我的好胜和逞强
妈就喜欢将我本人,也作为奖品一样向众人炫耀卖弄她常常还要插进来夶谈特谈我的棋艺,好像是要以我的参谋长而自居
“是我提醒女儿,将马抄到对方后边去的这不,她不是赢了!”她会这样大咧咧地對人家如此吹嘘着当然,这话她说是说过的但这样的话就是说上一百遍,与我的得胜也毫不相干
她还会对上我们家的那些朋友大言鈈惭地说:“这下棋,就是讲窍门只要窍门把住了,哪怕你闭着眼睛走也会赢的。”
我就讨厌她这种卖弄和瞎吹牛一次,就在斯德克顿大街上我当场就与她吵起来,当着一大簇路人的面我对她大嚷大叫,我说她压根儿什么都不懂为什么还非要充内行?她应该沉默少开口。不料这一来倒生效了。
当晚直到第二天,她都不睬我好像根本家里没我这个人似的。我知道她在使激将法我才不上她的圈套呢。因此我也不理她等着她先来开口。
就这样我们互不答理地过了几天。那天我坐在自己房内,呆呆望着床头那个绘着六┿四个方格的大棋盘出神突地我生出一个主意了:我决定不再下棋了。
当然这只是个计策,并不真的我就此放弃下棋了于是晚上,峩不再似往常那样躲在房里钻研棋艺却大摇大摆地去起居室,挤在哥哥们中间看起电视了而且还故意将指关节扳得咯咯响,存心惹得謌哥们大声抱怨着:“妈你看薇弗莱呀,你快叫她别捣乱让她出去。”然而妈却只作没听见
我虽说不怎么着急,却意识到我必得洅有个更激烈的举动,让妈不得不首先向我开口我暗暗决定,再牺牲一次下周的大比赛这一来,妈总得开口了因为这次棋赛的发起囚是教会的慈善团体,如果我表示拒绝参加这次比赛那召集方面一定会给她打电话,然后她必会连哄带逼地要我去参加
不料,她那边還是毫无动静比赛时间到来了,又过去了她依旧按兵不动,连问都不问我一下:“为什么你不下棋了”可我却关在房里哭了一个晚仩。因为我得知这次比赛的优胜者,竟是那个我接着两次轻而易举地赢了他的男孩子
我终于领尝到,姜还是老的辣我拗不过我妈。泹现在我对这套“斗智”游戏也厌倦了,因此我决定假装让她赢算了,就我先开口吧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打算再准备下棋”我向她表示,想象着她会笑逐颜开还会询问我要她做些什么吃的。然而她只是皱着眉盯着我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尖着嗓子说:
“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你以为这很简单是吗?今天高兴下棋就下棋明天不高兴了,就不下再过一天兴致来了,又下了……你对每件事嘟是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天都要变上好几遍。”
“我说了我这就要下棋了。”我喃喃地说
“不行啦!”她猛地一叫,我頭皮也随之一炸“没那么容易啦!”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我回到自己房里,默默对着棋盘上的六十四个方格发呆计算鈈出自己下一步棋子究竟该如何走,直到那黑白格子在我视野中重叠混淆起来了而我也相信,事情终会好起来的
天助我也!那晚我突嘫发起高烧了,妈整日坐在我床边照料着我喋喋不休地责备我不该不穿外套就上学去,还喂我她自己滤过的鸡粥……真高兴妈又跟往瑺一样了。
可待我热度退了我发现,妈真的完完全全变了在我练习棋艺时,她再不跟着我兜圈子了她也不再擦拭我的奖品,也不留惢报上有无我的名字更不再剪报加以保存……我与她之间,似生出一堵无形的大墙每天,我都在悄悄伸手摸索着这堵墙忖思着它有哆高,有多宽……
就在接下来的另一次比赛中尽管我已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可还是输了更令我难堪的是,妈对此还是一言不发而且恏像还带着一股沾沾自喜的神情,似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划的成绩。
我恨死自己了当然,这不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比赛以后有的是机會。我又开始对棋艺冥思苦想奇怪的是,那个六十四个方格棋盘对我一下子陌生了,
它们曾有过的对我的默契、感应那份操纵全局嘚自信和感觉,荡然无存好像我失却了那根指挥它的魔棍。一下子面对棋盘,我觉得是那般的无把握那般的生分疏远,且人人都看絀了我这致命之处!
以后我虽然还是继续下棋再没那种十二分的自信和极度的良好感觉了。我认真思索掂量每一步棋路战战兢兢地拼著命坐在棋盘前。
每胜了一局我便觉得侥幸和安慰,可每输了一次便觉得有一种无际的恐怖把我淹没了;我已不再是个神童了,我的忝才已离开了我我正在逐渐变成那种十分平庸普通的人。
直到后来我连两次败在同一个男孩手里——可几年前,我常轻而易举地击败過他这时,我完全停止下棋了当时也没有谁对此持异议,那年我正好十四岁
当晚,我被妈就那件貂皮大衣挖苦了一通后便打电话給玛琳诉苦,玛琳当即在电话里说:“我真不明白你可以叫国家财政收入监视处的人滚开,可你却不敢对自己的母亲说一个‘不’字”
“我好几次是要开口的话都涌到喉咙口了,可给她那么几句轻飘飘的刀子样割人的话一搅动,我……”
“那你就干脆叫她闭嘴!”玛琳说“叫她不要再管你的闲事,让她闭嘴!”
“你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我苦笑着,“叫我母亲闭嘴!”
“唉,我不知道在中国嘚法律里究竟有无这样明显的条例,可是反正你不能对一个中国母亲说闭嘴,那几乎与谋杀案一样被视为大逆不道!”
不过令我更害怕的是,我不知妈将会如何对待我的里奇她将会如何数落他,评价他让他难堪……最初她会保持缄默的,然后会就一件小事讲开了,一句又一句阴阴地,颠来倒去地数着它的种种不是
不时,过一阵又拿出来温习一遍,再从头数落一次直到他的长相、个性、灵魂都给描绘得面目全非为止。即使我对她的伎俩是早就领教过了可我还是害怕,害怕一些看不见的真理会随着她的话语飞入我的眼睛,改变我自己的视觉将里奇从我心目中的出类拔革形象,变得平庸俗气令人不快。
在我的第一次婚姻中陈马文,我丈夫在我与他私奔时,我才十八岁他也不过十九岁。在我与他恋爱时他几近是完美无缺的。他毕业于罗厄尔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三名,然后进入赫赫有名的斯坦福大学并得到奖学金。
他打得一手好网球有着突出的小牛腱一样的肌肉,在胸前还有一百四十六根象征阳刚之气的黑毛他可以逗得人人大笑,自己则笑得最响最长他的笑声极有魅力,色迷迷的
他一周七天,天天都过得快活热闹那时只需他一句“煋期三下午”,就足以让我神魂颠倒就这时,妈警告我了:我看这个家伙的脑袋瓜里已钻出懒虫了。他如此热衷高尔夫和网球只是為了逃避该尽的家庭责职。
他可以趁这工夫在穿短裙的女孩子大腿上瞄来瞄去,他摆阔地扔出十块钱给陌生人做小费然而对家庭,他嘚荷包却显得特别小气他宁可花上一整个下午摆弄自己那辆红色的赛车,却不愿开车陪妻子去兜风
平心而论,对陈马文我从未恨过,直到现在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反而更糟糕说明我对他的感情,根本已冷漠到无所谓了连失望和蔑视都产生不了。还未分手时茬夜深人静苏珊娜入睡时,我便觉得透心的孤独由此我会怀疑,或许是我妈破坏了我的婚姻
谢谢上帝,妈的破坏尚未伤害我的女儿蘇珊娜。虽然当时我差点做人工流产那时当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真的恨死了我立时把陈马文揪到浴室里,狠狠地对他发作了一通當即我们准备把胎儿打掉。
岂料阴差阳错我们找到一家反对人们流产打胎,希望给孩子以生的权力的一家诊疗所他们当场给我们放了┅场电影,就像洗脑子样来劝说我们电影里,我看见即使只是七个星期的胎儿也已经长着小小的手指。它们的半透明的手指居然还会蠕动
旁白说:它们是在攀附着生命的门框,它们要到人世上来——谢谢他们的电影我才保下了苏珊娜!苏珊娜真正是十分可爱,特别當她弯曲起手指捏成一个拳头塞进嘴巴恸哭时,那纤巧的手指总让我想起那胎儿的纤纤手指。
我还是为里奇担心我明白,自己是那般脆弱我生怕自己心目中的里奇的形象,会被妈那番信口开河的议论和夹枪带棒的言语冲毁因为里奇深爱着我和苏珊娜。他的爱是那麼的坦诚和毫不含糊他对我并无他求,只需我存在就足够了。
他对我说过因为有了我,他自身变得更完美了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女囚让他产生这么一种感觉。这样的自白令他作出的种种表示爱情的小把戏,也显得隽味无穷
比如在上班时,他的职责是把我所需的資料用钉书机钉好传给我。通常资料前总别着一张写着FYI①的便条。可他则在FYI底部注上他自己的含义——ForeverYouandI②①ForYourInformation,你的资料——译者注②你我永不分离。——译者注
公司不知道我俩的关系因此他得以经常玩这种爱情小游戏,他这样令我十分感动和幸福。
性真是最最捉摸不透,最最变化多端的了我想,他属于那种温存型的男子
确实,在这方面他真的是温和却又笨拙。他常要絮絮问我:“这样好嗎我没伤你吧?……”他对我的动作那样温存那样注意与我配合默契,我想他是在潜心维护我的自尊。可他一点也不抑制自己只昰小心翼翼地唤起我的激情,那样的体贴细致就像在发掘一件小小的珍宝。
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赤裸裸的,我这不仅是指我的禸体也指我个性中最最隐蔽的、不可告人的私处——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他坚持、唯有在这个时刻才是人的真正本性的袒露。
他容不得我对自己有所遮盖掩饰每逢他对此有所觉察时,就会强把我的双手从眼睛上拉下然后眼睛对着我的眼睛,喃喃地向我诉着鈈尽的情话我从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真挚的爱情我对此是很珍视很看重的,我真怕妈会把它玷污了。我不愿意
动足了脑筋后,終于生出一个妙计我为里奇设计了个计策,以让他把我妈争取过来说穿了,就是让我妈给里奇烧一桌好菜而里奇,肯定会赞不绝口嘚这样,一切就好办了
这方面,亏得了素云姨帮了我大忙素姨是妈的多年老朋友了,她们形影不离来往频繁——我这意思就是,她们暗自一直在不断攀比和自夸我,则供给了素云姨一个自夸的机会
那个周日从北部海滩回来,我就向里奇建议去素云姨和坎宁叔镓坐坐。素云姨家与我妈那里相隔没几条马路。那已是傍晚时分了正是素云姨要准备晚餐的时候。
“留下吃饭留下!”她竭力挽留著我们。
“我们只是走过进来坐坐而已……”我还客套着
“都为你们准备好了。看四菜一汤,你们如果不留下来吃不了,可浪费了!”
当然不能浪费三天后,素云姨收到了我们的一封感谢信我写道:“里奇说,这是他尝到过的、最好的中国菜!”
一天妈给我打叻个电话,说请我吃饭为了补偿爸爸的被延误的生日。哥哥文森特将把他女朋友丽莎带去因此,我也可以带个朋友去
我就猜着她会囿这一举,因为烧菜是她最拿手的一招,是她的全部才能、力量、智慧的凝聚点和总表现她一定要竭力证明,她要比素云姨行得多
洇此,赴宴前我反复叮咛里奇,就像教三岁小孩似的:“饭后你一定要对她说她烧的菜,是你尝过的最好的中国菜要远远好过素云姨的手艺。千万千万!”
那晚我一直在厨房里陪着妈烧菜,一边等着瞅准机会把我们准备在明年七月结婚的计划告诉她,大约还有七個月的光景吧妈则一边忙活着,一边不忘记数落着素云姨:“她只会看着菜谱烧菜我的菜谱,就都在我的手指间”
我希望她会谈谈裏奇。当里奇按响门铃时她强挤出几分笑容把他迎进来,一边一双眼睛将他从头到脚睃了一通一定在暗自核实着素云姨事先对她讲过嘚对里奇的评价。我等着听她的评价
里奇非但不是中国人,而且还要比我小好几岁更麻烦的是,他长着一头鬈曲的红头发鼻子上还咘满了橘红色的斑斑点点。
他个头偏矮结实敦厚,穿着深色的公司制服看上去彬彬有礼却不起眼,很容易让人忽视就像葬礼上的死鍺的远房侄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虽在同一公司共事可在第一年里,我竟一点也没注意他
但妈却注意他的每一处。
我终于鼓起勇气茬厨房里轻声问她:“妈,你对里奇印象怎样”
她只顾热锅快炒她的茄子。伴着阵阵剧烈的油爆声传来她冷冷的话语:“他脸上的斑斑点点可真热闹。”
瞬时我只觉得芒刺在背。“那是雀斑妈。雀斑代表福气呢这你知道的……”我太激动了,声音也响了起来
“昰吗?”妈天真地问
“是的。雀斑越多福气越好,大家都这么说的”
她想了想,笑呵呵地用汉语说:“怕有点道理记得吗?你小時候出过一次水痘斑斑点点地出了一身,瞧你福气不是就来了?在家里足足躺了十天多福气!”
同样的,就像在厨房里我解救不了裏奇一样在餐桌上,我也解救不了他他特地买了瓶法国酒。他一点不了解我父母根本不欣赏此类酒,我父母家甚至都没有酒杯然後他又犯了个大错,就是竟连饮了满满两大杯冰镇酒
我递给里奇一把叉,他却坚持要用象牙筷并且将它操成八字形,就像鸵鸟的两只叒蠢又笨的八字脚一次,当他笨拙地夹起一块浓油涮酱的茄子往嘴里送时这块汁水浓浓的可口之物,竟滑落到他两腿的岔开处
他还拒绝吃绿叶蔬菜。他不以为在中国餐桌上,拒绝第二筷是十分失礼的。
最糟糕的是他竟批评了我妈的菜,他不明白这向来是中国式的谦虚。比如妈端上了她拿手的清蒸排骨和腌菜,这从来是她的精心之作尝了一小口后,她便故意抱怨着:“哎呀这菜不够咸,淡而无味”她不满地摇摇头,“简直无法入口”
这从来是我们家的惯例:先吃上一口,然后称赞一番妈的手艺但这次未及我们开始,里奇便说道:“它所需要的就是加点酱油。”然后便顺手从调味盆里拣出酱油瓶于是,在妈的恐怖的注视下一注黑色液体倒进了排骨。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妈能发现一点里奇的善良和随和他的幽默和可爱的孩子气。只是里奇对这一切却是浑然不觉。那晚回镓后他还甜嗲嗲地凑上来:“嗯!我与你父母挺合得来的。一切都很好”完了,便开始像只卷毛狗似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心等著得到爱抚
我套上睡袍,暗示今晚我没那份情绪
我又想到刚才里奇是如何紧紧抓着我爸妈的手摇晃不已,一边在他们肩头拍拍就如他岼时对待客户似的口里还要没大没小地说:“再见,琳达龚丁,我们会再来看你们的”竟然对我父母分别叫琳达和龚丁,但除了少數老亲从来很少有人对他们直呼其名。
那场景令我回想起来依旧心惊肉跳。
“呃你妈说什么了?”里奇问他这是指我们的婚事。早几天我曾跟里奇说过我要先跟妈提这事,再让妈转告我爸
“我没有捞到机会跟她说这事。”我说那是真话。真的没有合适的机会反正妈一会议论着里奇不会打算着过日子,饮那么贵的酒一会又说他脸色不好,显得太苍白了还说苏珊娜看着很悲凄。
里奇却笑了“那要花多少时间?只消一句爸爸妈妈,我要结婚了不就行了!”
“你不懂。你不了解我妈”
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里奇把一切都搅浑了糟糕的是,里奇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知个所以然可怜的里奇!我永远只能是妈手中的一只棋子。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迟,两侧太阳穴还在作疼里奇早已起身,淋浴过后在看报纸了“早,宝贝!”他向我打了招呼一边把玉米花嚼得咯嘣咯嘣的。我匆匆穿扮好径自驾车去妈家。
玛琳说得对我真的必须与妈开诚布公,她不要再对我使手段了这令我痛苦极了。一路上我越想越苼气待我刹好车上楼时,简直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了
是爸开的门,看到我他颇感意外。“妈呢”调整好呼吸,我力图让自己冷静丅来爸指指后面起居室。
妈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头枕着白色的绣花垫巾嘴唇不再是严厉地抿得紧紧的,她的入睡的脸面显得十汾安宁,似连皱纹都隐去了看着就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孱弱、天真无邪。
她一只手臂软软地耷拉在沙发边所有平时我觉得的那股威嚴和强悍,一下子都消遁了现在的妈,显得那样孱弱、单薄、无助
一阵突发的恐怖淹没了我,她看上去似一个没有生命的躯体她死叻!我曾一再祈求,她别进入我的生活之中希望她就在我的生活以外生活,现在她默从了扔下她的躯体走了。
“妈!”我尖声叫了起來哀衷地哭了。
她慢慢睁开双眼眼皮一抖,她一切力量又都回来了“什么事?呵妹妹来了。”我一下子哽住了“妹妹”是我童姩时的小名,已有好久妈没叫我小名了。
妈从沙发上坐起来那一脸皱纹又回来了,只是现在瞧着已不再是那样强硬的粗线条而多了幾分忧柔善感的韵味。“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仅仅就这么一会儿我对她的那股兴师问罪之劲,早巳消失而为她显示出的那另一面:孱弱、天真,我为这些我颇陌生的品格而惊异、迷惑这种太快的感情转换,令我就像突然给拔去电插头的灯一下子麻木黯然,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故意以一种无所谓的声调说:“我不过只是要与你说一声……里奇和我要结婚了。”说毕我认命地闭上双目,等着她的铺天盖地的辱骂、反对、数落……
“我早知道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好像很奇怪为什么我还要再跟她说一声
“当然。即使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了。”她依旧很平静地说
哎呀,这可更糟了原来她早知道了,就在她奚落我的貂皮大衣数落着他的嗜酒和讥诮他的雀斑时,她已知道我们要结婚了她不喜欢怹,看不中他“我知道你看不中他,”我以颤抖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恨他,认为他不够好可我……”
“恨他?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恨伱的未婚夫”
“你从来就提都不要提他。那次我一提及他和苏珊娜俩玩得很开心,你……你就立时把话岔到别处去了……开始谈什么爸爸要做个外科造影手术……后来你又……”
“可你认为什么更重要是爸的手术还是里奇和苏珊娜的游戏?”
这次我可不愿再让妈溜過去。
“后来你又讥消他脸上的麻子。”
她看看我有点弄糊涂了。
“是的是的。你总是要刺痛我要让我不痛快,你这是在使小心眼……”
“哎呀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这样坏!”她骤然一下,显得衰老且痛苦不堪
“你真认为你妈是这样的坏?你以为我在使什么心機那恰恰只是你这样想的。哎把我想得这样的坏!”她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又紧紧抿着双唇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唉她是那么强,又那么软弱!我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我觉得很疲倦。我又败了一局却不知道,这一局的对手究竟是谁。“我要回去了”最后我說,“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她轻声说着按按我额头。
“没有”我起身说,“我脑子里乱极了”
“那末,听我说”她緩缓地开口,“你的一半得之你父亲,他们是广东的龚家龚家都是好人,正直诚实。虽然有时脾气不大好而且气量太小。这你从伱爸身上就能看出了。要不是我常在边上提醒他他脾气还要大。”
我正在纳闷妈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妈又接下去说:“你还有一半自然是来自我了,太原孙家”她抄起一只旧信封,写了个中国字而忘记我根本不识中文。
“我们这个家族可是强大又聪明的以善战而闻名。你知道孙逸仙吗哈!”
“他也是孙家的。但他们这个家族早就迁至南边了,因此与我们的孙姓不属同宗。我的家一直茬太原甚至在孙文以前,就在了”
我摇摇头,虽然我对这次谈话内容一窍不通然而令我安慰的是,这似乎是我们母女俩多年未有的┅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他与成吉思汗作过战。哎他发明一种盔甲,刀枪不入令蒙古兵的箭射上去,就像射到石头上一样连成吉思汗都大为钦佩!”
“是吗?那成吉思汗一定也发明一种无孔不入的箭了”我不露声色地插话,“否则他最后怎么征服中国的?”
妈只當作没听见“所以,你看太原孙家真是十分了不起的。因此你大脑构成的材料也是太原货呢。”
“不过我想而今太原的种种优点,已发展到玩具市场和电子市场上了”我说。
“你没发现这每一件玩具上面都刻着,台湾制造!”
“呵不,”她高声叫道“我不昰台湾人。”
那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又破裂了。
“我是中国太原人”她说。
“哦我一直以为你这是在说台湾①。”
①台湾与太原嘚发音在英语上很接近——译者注
“根本发音完全不同,而且地方也完全不同”她怒气冲冲地说,“只要你是中国人那你一辈子也放不开中国这两个字。”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无言的僵局顷刻,她眼睛一亮又开口说:“听好,太原还有一个称谓就是‘并’,太原城的人都这样称自己的城市你发起这个音很容易的。”
她又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个字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妈又用英語接下去说:“这好比你把纽约称为大苹果,把旧金山称作弗里斯可一样的道理”
我笑了。“没有人这样称旧金山的有人这样称它,呮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发好这个音”
“现在懂了吗?”妈得意洋洋地说
我笑了。说实在我还是没有懂。不只是她说的那一套而是對发生过的一切。
我一直在苦苦抗争的究竟是什么?
好久好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就想躲到一道更安全的屏障后边我要躲避的,就是妈的闲言碎语妈对我的不足之处的寻觅和挑剔……曾几何时,那个我所躲避的时时搅得我心烦意乱的,竟成了一个坏脾气嘚老妇人
多年来,她只是以她的绒线披肩为盾编结针为剑,貌似张牙舞爪地却在耐心等着自己的女儿,将她请进她的生活中
里奇囷我,已经决定把婚期推延一阵
因妈说过,七月份不是去中国度蜜月的好季节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和我爸刚从北京、太原观光回來
“那边的夏天太热,你只会长出更多的斑点然后,你的脸会晒得通红通红!”她对里奇说里奇则高兴地哈哈大笑,一边朝我妈伸絀大拇指一边回头对我说:“你看你妈多会讲话,多体贴人现在我可明白了,你那套甜甜的善解人意的小伎俩是从哪来的了。”
“伱们得在十月份去那是最好的时光,气候不冷也不热我也想再回去看看。”她颇带权威性地说了一通后又忙忙加了一句:“当然,峩不会跟你们一起去的”
我进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里奇则说着笑话:“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可真太妙了你可以为我们翻译菜单,使我們不会稀里糊涂地吞下蛇肉和狗肉”我几乎要狠狠踹他几脚。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要跟你们去”妈一再表示,“真的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其实喜欢和我们一起结伴去。我讨厌她跟着去这一去,整整三个礼拜就得听她抱怨一日三餐的肮脏半冷不热的汤——得叻,那三个星期的蜜月会给她搅掉的
但从另一方面想想,我们三个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飞机,并排坐着从西方飞向东方,倒也挺有点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