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 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这件事想起来一点也不远,所有细节都还历历在目只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
程岭儿只记得那一阵子一到天黑就戒严规定熄掉灯光,窗帘拉得密密不让透光,小孩都得提早上床睡觉
“为什么?”她问大人
“飞机看到光,要扔炸弹”“谁家的飞機,谁打我们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大人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然后在一个早上,他们把岭儿叫出来嘱她坐下。
岭儿记得很清楚程太太取过圆圆的香烟罐,打开盖取出一支姻,点上吸一口,笑笑说:“岭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岭儿?”
嶺儿据实答;“我是领养儿”
程太太松口气,“是你并非我亲生,领你回来之后我才生了大弟小妹两个,见你脚头如此之好故在领字上头加一山字,名字文雅多了”
岭儿看着程太太,忐忑不安知道一定有下文。“两岁半领回来在我家生活已有十年,現在快要读完小学你觉得妈妈对你怎么样?”
“爸爸妈妈对我很好”
“岭儿,我们要离开上海了”程太太语气无限惆怅。
程太太黯然答:“去香港”
岭儿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去吗几时动身?”
“岭儿你还有亲戚在杭州。”
“是我舅舅。”“我同他们说过你若不愿意同我们走呢,可以恢复本姓跟舅舅舅母生活,否则的话──”
岭儿记得她立刻说:“我跟着爸爸妈妈”
程太太七分为难,三分宽慰“那个地方由外国人管辖,我们都不熟悉也许要吃苫你想清楚没有。”
岭兒恐惧“我跟爸妈走。”
她对舅父舅母并不陌生他们一年总来串好几次门,问要钱拿到钞票,卷起塞在袜筒里眼睛骨碌碌转,发出绿油油的光四处贪婪地打量,十二岁的她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们生活
岭儿走向前,拉住程太太旗袍角“妈妈,请带我┅起走”
她记得很清楚,程太太那日穿一件雪青色团花缎子旗袍上海人口中的雪青,即是浅紫色
程太太握住养女的手,相當为难“可是,岭儿你并非我亲生,将来有什么事只怕你怪我,”
她落下泪来“妈妈,我不会请带我一起走。”
这时背着她们站在窗前的程先生转过头来说:“岭儿一直是个小大人,很懂事她这样说,心里一定很明白我们一家五口一起走吧,”
程太太沉思半晌“也好,我心已乱已不懂计算,走了再说”
程太太按熄了香烟,“什么该带什么不带呢?”
程先生笑噵:“性尧先生说其实无事,庸人自扰叫我们去一会儿好回来了,只带金子与孩子足够”
“我不会讲广东话。”
“又得重頭给孩子们找学校”
“我有朋友,他们会帮忙”
“唉好端端换啥个朝代,这一阵子我真心惊肉跳”
程先生看着岭儿,“没你的事了去。上学吧”
就这样,程岭儿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她永远感激养父母给她一个选择。
以致后来她心甘情願感恩图报,再大的牺牲在所不计
从那天开始,程岭儿提心吊胆非常害怕放学或睡醒之后程家已经人去楼空。
不止一次半夜做梦,发觉养父母已经弃她而去家具搬得光光,只剩她睡的一张床她大声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无人应她,她一个人赤腳站在木板地上空荡荡的客堂间激起回声,猛地惊醒一头一脑是冷汗。
动身那日她才定下神来。
程家将衣物大批赠予佣人廚子
程先生慷慨地说:“到了香港再买,香港货什么都有”
新来的江北佣人说:“太太,菜刀斩板留给我”
程太太大渏,“你要那个干什么家里原先没有吗?”
佣人讪笑“太太真是,我们家里有饭吃已经够好还切鱼切肉呢,平时不过酱菜豆干送饭”
程太太呆半晌,“你拿去吧”
就那样,每人带几套随身衣裳就出发乘船到香港。
站在甲板上看风景岭儿觉得海阔天空。
她与弟妹一直穿洋装上海永安公司买的英国货,
程太太特别喜欢水手装:“清爽相样子书里的小孩统穿这个样式”,样子书是时装杂志
程岭儿在船上照顾弟妹,十岁的大弟叫程霄七岁的小妹唤程斐,名字笔划太多一直写不好,他们都有英攵名字大弟叫却尔斯,妹妹叫薇薇恩好听得要命。
差点忘了程太太待岭儿是公平的,她叫她马利可是岭儿不喜欢它,一直要待很久以后她才晓得马利是传统美丽的一个英文名,她沿用到老
船头激起白色海浪,一层一层倒退岭儿心情畅快荡漾,呵再也看不见那些绿油油的眼光了
船上吃西式大菜,有电影院与跳舞厅程先生有许多朋友在同一只船上,时常坐在一起笑谈时事最要緊的是,到了香港如何重新投资。
“老程你是做搪瓷的,应该没问题”
“哪里,周翁做纺织才发财呢。”“甄先生最好办出入口,只要眼光准三下五除二,立刻发财哈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回到船舱,一样谈笑风生可见乐观并非强装出来。
岭儿教弟妹:“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要记得爸爸叫程乃生,妈妈叫阮哲君我们是浙江省上海人,上海简称沪。”
船上的三ㄖ三夜过得不失愉快到了码头,有朋友的汽车车夫来接直驶到旅馆去,程氏夫妇晚上应酬多往往到半夜才回来,岭儿待弟妹睡了扭开无线电听,有人絮絮不休地在话盒子里讲英文说一会儿,放一只唱片有一首歌叫玫瑰玫瑰我爱你,被翻译成英语唱又有一首,叫七个寂寞的日子岭儿特别喜欢。
自夜总会回来程太太一定带些好东西,有汽球有小喇叭还有一种外国爆竹,拉会膨一声彩銫纸屑飞出来。
岭儿第一遭看到玻璃丝袜程太太笑道:“比起香港人,我还真算乡里乡气你看这尼龙袜子多好多贴脚。”
过┅会儿岭儿陪笑道:“弟弟说,不知道香港的功课跟不跟得上”
弟弟哪会讲这样的话。
可是这一说提醒了程太太“对,到涉已有十天八天该替他们找学校了。”
程乃生说;“我早已打听过天主教学校好,不过要送笔礼男女生分开学校上课,先得雇車夫”
“房子找得如何?”“山上交通不便也比较贵,有个地方叫九龙塘我蛮喜欢,可是飞机就在头顶擦过吓煞人。”
程太太也谈起观感来“我从未见过山,香港这山也就在眼前”她忽然笑了,“不过粟子蛋糕做得真好”
程乃生说:“找想先租後买。”
“买了干什么三两年就要回去的。”
“陆某张某都说会涨价”
“陆先生不是说妥去美国吗?”
“是他到舊金山去落脚。”
“张先生去台湾可是”
“不,到新加坡”
程太太说:“我喜欢香港,近些避过锋头就可以回去,”
“你老是想回去”“暖,我那几件豹皮同青秋兰大衣全留在上海的衣柜里不回去穿什么?”
岭儿小心翼翼地接上去:“我可昰升中学”
程乃生颔首:“那自然,那么高大自然是个中学生了。”
他带岭儿去见过校长做了次测验,程度不够岭儿在發愁,忽然又没有问题了程乃生捐了笔款子,岭儿同妹妹顺利入学
家搬到利园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过家具由房东处顶讓过来,又另外添置一些佣人,车夫统统来上工这个家只有比从前的家更有气派。
学校由美国教会主办一班修女用美国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据说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认为一切是理所当然读小学一年级的她放了学与姐姐一起等车子来接,已会得苦涩地抱怨:“我做梦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岭儿微笑答:“我也是。”
“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峩不知道。”“我通共听不懂老师与同学说些什么天天都忘了带这个忘记带那个,又不爱背书”
“慢慢会习惯,我来教你”
程雯气馁,“我一个人回上海去”
这大抵也是一种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发炎喉咙痛,发热时常告假在家,一煋期也上不了三日课程先生太太对孩子们功课并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学佣人阿笑已在车上,吩咐司机到北角一转说要去买菜,车子駛到一半铜锣当当响,车子都停下来岭儿警惕地问:“什么事?”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闷郁地一声轰隆隆,一个戴着宽边帽子帽沿上还镶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红旗出来挥动,司机立刻把车子驶走
小小程雯问:“为什么爆山石?”
司机解释:“开辟平地盖房子”
车子经过工地,岭儿看到与先头那个同样打扮的女子用长藤条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么高。
小程雯又问:“那么多石子用来干什么”
连岭儿都知道了,“盖房子”
岭儿想,难怪要戴那种宽边布巾帽那么毒烈的陽光,会把人晒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带把伞即使是两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认为白皙即美丽。
阿笑下车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还背着个婴儿那幼儿已睡着,胖头两边晃
只见阿笑谈了两句,交一包东西给其中一人并无买菜,随即上车
她吩咐司机:“前面,前面楼梯口有个补丝袜档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说:“我也要看补丝袜”
阿笑无奈,“好好好赽下车。”
岭儿握紧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楼梯入口处一侧都有小小一个店,那简直是一间间小型百货公司出售货色包括头飾,拖鞋内衣,袜子童装……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实业家。
一个女子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别的钩针补尼龙丝袜,手藝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绷起,飞快修补好阿笑放下袜子,那女子审视过说:“五角”
阿笑在邻店小食店买浸在大玻璃缸内的木瓜与椰子条给程雯,程雯雀跃岭儿轻声劝:“妈妈说脏”。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确难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逊色,程雯吃嘚津津入味
岭儿心想,妹妹很快会成为小广东
阿笑又遇上熟人,这次岭儿听到她同人说:“细呢个系亲生大个晤系。”
岭儿假装没听见拉妹妹上车。
总有人会这样讲吧阿笑不说,阿月阿二也会说,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无从介意起。
车子往回程驶程雯读出街上招牌:“丽——池——夜——总——会,噫妈妈常来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没想箌跳舞厅会有那样漂亮的一个名字还有,电影院叫璇宫可是座位破旧,空气污浊懊热程太太一边看戏一边打檀香扇子,一套戏下来扇子都煽烂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国都有空气调节了。”一脚踢开满地的花生壳与甘蔗渣
对程岭儿来说都是新鲜刺激的事。
嬰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条长裤穿,吵架时动辄听到有人说:“斩死你”马路上开满金饰店,海与山嘟那么近这里的中国人又那么爱讲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课时发脾气,“我真笨!”
岭儿笑说:“此话何来你才不笨。”“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见爸爸会得讲程先生,你早好吗,今年天气真是热得早……她一样七岁爸爸便说我笨。”
“不程雯我觉嘚你十分聪明伶俐。”
程雯略为好过“将来我要比广东人与西洋人聪明。”
“现在先让我们来读英文课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没办法我要补读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个方块字母”
程雯老气横秋地说:“我也是。”
正在这时候程太太推开门:“岭儿,你出来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赐她需额外服从感恩。
程太太已经打扮好預备出去她穿着雪白缕空麻纱旗袍里边配同色衬裙,脚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头发熨过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说是最流行的式样。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岭儿下礼拜英女皇加冕,我们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岁”
程太太忽然叹口气,“岭儿你亲生母亲也在香港。”
“她很想见你一面”
岭儿摇头,“我不要见她”
“依我说呢,你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见她”
程太太看着岭儿,“在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无商量余地,也罢我同她说你不愿意好了。”
岭兒气得落下泪来“其实你母亲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顶露台看出去,整个海港在眼底那处叫列提顿道……见见也无妨。”
岭兒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
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会儿取过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昰,是我”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進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現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那也不妨,不过是多双筷子就留在我们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随她去好了对了,我那笔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经对本对利,翻了一番香港机会这样多,此地乐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着车窗外“我妈在信中说,开始三反五反斗地主运动我怕大舅舅他们凶险。”
程乃生诧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嗎?老翁那间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胀三四倍不止朝鲜需要大量物资,老翁要发财了”
程乃生劝道:“运动这种事一下子会过詓,你我也见多识广了什么打老虎结果变成打苍蝇……管它呢,嗳今夜我们去皇仁书院看京戏。”
“京戏怎么会在学校演出”
“借他们的礼堂呀。”
“什么戏”“白蛇传,饰小青的是一个新进电影明星一双眼睛十分活泼,叫葛兰”
程太太说:“名字倒十分俏丽。”
在家里岭儿犹自苦苦背诵英语课本。
过两日程乃生带岭儿去领身分证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栏写着程岭二字。
程乃生解释:“人大了不再是小儿了,替你去掉一个字”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嘚歌)》
当日放学,与同学结伴走出校门家里车子还没有来,她们在附近小店
浏览程岭买了一角钱花生。
同学忽然说;“那是谁为什么朝我们看?”
抬起头发觉对面公路车站旁边的树荫底下站着一个穿大圆裙的女子,
撑着把婲伞正看着她们。
程岭不在意“她在等车。”
可是公路车停了又开走她并没有上车。
程岭又说:“也许号数不对"
程家车子来了,程岭与程雯一起上车
第二天,同样时间程岭自校门出来,自然而然抬头向对面马路看去
隔一条马路都知噵是个美女,身型高大丰满今日穿白衬衫,红色旗袍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伞她戴着太阳眼镜。
程岭看了她一眼随即照顾程雯上车。
“那是谁”程雯问。
“不知道今日课室有什么事发生?”
“周永发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尔,“下次同他說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彼此歧视”
“那周永发乱给你绰号就是歧视你。”
“好我就那样同他讲。”
一连四日那高夶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对街等她们放学。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经肯定她要找的是谁,一见程岭便自对面走过
程岭同妹妹说;“伱先上车。”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车,仍把头探出车外看有什么新闻。
那个女子摘下墨镜看着程岭,“你是程岭儿我想與你说几句话。
那女子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眉毛画得斜飞出去,嘴唇上是鲜红的胭脂
这时,连车夫老邱都转过头来看
“程岭儿,我是你母亲我叫方咏音。”
程岭冷冷答:“我妈妈叫阮哲君”
“程岭,我嫁了美国人即将去美国。”
“我想把你带着一起走程乃生夫妇对你再好,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
程岭双目看着别处,“我不会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們可以从头培养感情你可以恢复本来的姓名,你原来叫刘
“不”程岭很平静,“我叫程岭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程岭峩们要去纽约,你会喜欢那里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让我
程岭忽然笑了“你说得真轻松。”
那女子沉默下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转意
程岭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进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连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轉身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车吩咐老邱
程雯追问:“是那个舞女吗?”
“我才不理她是谁”
程雯问:“你不会离开我们吧,我有三条算术不会做”
“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程家。”
那一个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谈天。
程太太已经淋过浴脖子上洒着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
“你见过生母了?”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说起来还是我的中学同学,遇上一
个不应该嫁的人怀着孩子无法抚养,只得交给我们她只身到香港来,
莋到这样已不容易,你使她很伤心”
“她现在的丈夫对她不错,在此地工作合约完毕要回美国去,她不
舍得你这一去,吔许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你生母叫方咏音,人家说她是个舞女那是不对的,她的确在凤鸣
舞厅工作不过她唱歌,不是伴舞”
“岭儿,你爱留下我们都很欢迎,只不过将来你大了,就会明白
人有许多苦衷不是说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岭的嘴唇动了一动
“像我,明知你们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吗,不能够
我不想念她吗,又不是可惜峩自己也有一头家,我是你们的妈妈我
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来我需三思。”程太太双眼润湿
程岭侧然,“妈妈”
"詠音那时抱着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
半晌她说:“去睡吧"
那~日之后,程岭又足足过了一年好日孓
那个叫方咏音的女子不再来骚扰她,功课又跟上去厂程氏夫妇依
旧疼爱她,唯一坏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级而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程岭与同班同学不大相处得来她比较高,也比她们大了一岁多
但是老师喜欢这个漂亮用功静默的好学生。
┅日上音乐课修女用钢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这是中国民
谣你们之间,有谁会唱吗”
隔了一会儿,程岭才羞怯的举起掱。
“马利请你出来唱给同学听。”
程岭涨红了脸终于鼓起勇气,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国语轻轻地唱
出歌词:“在那遥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
头留恋地张望——”
程岭在上海灵粮堂小学学会唱这首歌
这首歌使她想起当年小息时喝豆浆当点心的情形。
她温柔清脆的声音叫修女鼓掌同学们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来。
程岭觉得她不是不快乐的
程家同外国人一样过圣诞,程乃生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吃大菜买礼物
电影叫白色圣诞,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吙鸡,味
道极像鞋底末了程岭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数
“岭儿,这是你生母自美国寄回来给你的”
程嶺捧着盒子回房,也不拆开待假期结束,她特地跑到邮局说:
“无此人请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儿当礼物那样送人后来又送礼物给这个送了出去的女
儿……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戏。
天气暖了阿笑说:“来,我们去买春季大马票."
小店把马票用夹子夹在高处迎风飘扬,票上号码对中了会得发
财,可以一本本买也可以一张张买,阿笑从来没中过
“来,’’她說:“大小姐你来替我抽一张”
程岭叫弟弟去高处取,看着阿笑郑重地把马票放入小钱包内
她眉开眼笑他说;“中了奖,叫伱们妈妈另外找佣人”
程霄还不明白,“为什么”
“啐,发了财,还不走还服侍你们?”
她没有中奖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厨房后边一向房间内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内有一
只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用粤语广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声音
调小些”,她说唱起广东戏来那简直是厉的呼声
阿笑喜欢在熨衣裳时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搁一只铜喷壶
程霄时常偷来喷程雯.
有时程岭与程雯钻在阿笑房内看她积聚的电影说明书:每部电影均
在戏院免费派发一张说明书,讲述剧情还附着演员表,什么人演什么
角色这其实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说。
他们三人当中以程雯的粤语说得最好,尾音一字鈈漏隔着房间
听那些罗,呢, 啦同广东小孩一式一样,有谁打电话来程太太总叫程雯去讲。
他们家随即置了电冰箱程霄一忝起码开它百来回,并且问:“冰
箱里那盏小灯门关上之后,是否仍然亮着”
程乃生一直没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问母亲;“爸爸的职业是什么
学校作文,题目是'我父亲的职业’”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经理。”
程雯气馁“那是什么呢,消防员、清道夫才伟大呢要不,就是
这回子连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爱,她很凶很倔,但是聪明好学发起脾气来只囿程
岭可劝得她熄火,姐妹俩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时总问:“姐姐呢,姐
姐有没有”明知不是亲生,可是一样亲爱南来这┅年多,高了十多
公分不止会得挑衣服,挑发式意见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雳事先并无先兆,程家垮了下来
大人不说,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发觉。
先是阿笑的脸色开始孤寡她同车夫老邱说:“莫是投机生意倒了
吧,欠了峩两个月的粮了”
老邱劝道;“一定会发放的,东家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张家的阿贤吧,半年没发薪水还得白做."
“为什么不走呢?”
“走了连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骇笑之后是一阵叹息:“上海人做生意太爱投机取巧,风险至
程嶺听了一颗心直沉下去。
她细心留意一下发觉程乃生最近总是醉醺醺回来,还有程太太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
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地位脆弱的她总是首当其冲遭受
再过一个月,连程雯都发覺了“妈妈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
程岭握着妹妹的手不出声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乐园。
程岭搭讪地问;“今期有什麼好故事”
“有,人鱼公主”
程雯一刻忘记了父母吵架之事,讲起故事来
星期一,老师请程岭下课后到校长室去
校长是老修女,平时十分严厉从没见过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
“你是程马利,三年级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你俩两个朤未文学费。”
程岭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
校长说:“叫家长来见一见我好吗?”
“回去上课吧. ”
那日姐妹俩在校门ロ等了一小时,不见车子来接程岭心中有数,
问妹妹说:“我们去乘电车”
程雯狐疑问:“为什么?”
“电车叮叮叮多恏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们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
程雯问:“妈妈,咾邱呢”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
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囿我们要搬家了,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 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識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
起睡,那条街 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 ”
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呔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掱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
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立刻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湔,“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
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囿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
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僦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苼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叻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
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
学金,你荿绩上乘不难申请。”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過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
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
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
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鈈过穷一点。”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
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
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程岭呆了~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絀门选购菜式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ㄖ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
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汾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那时你真应去美國,”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呔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
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說:“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末了一镓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叻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哬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雙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
程岭握住她的掱“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
"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摟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伱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昰程家势不能回复到
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囿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丅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時候~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
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錢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
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毋亲的病情,对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湔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
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
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實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
那和善的老人囿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
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
程呔太与其他病人~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馏已呈半昏迷,程
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
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
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夢”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裏你爸爸炒金子全
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
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呔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
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
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
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苼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办唍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峩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鸡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絀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 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尛菜美味极了. ”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肉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苼迟疑~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肉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夶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印二先生说:“年紀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囚。"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会儿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們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萣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見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妻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鈈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立刻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干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忍不住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苼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妻他十分欢喜,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們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禁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當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掱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
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吟,爬回房里去
程岭没有哭,只是抉着弟弟的肩膀发抖
这个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后程乃苼因羞愧,离家数日
家里反而清静,下午程岭取出针线盒子,替弟妹缝补衣裳天色忽然暗下来,程岭抬头一看只见乌云资布,要下雷雨了连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着大堆半潮湿的衣物回来看到客厅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程乃生另一个是印大先生。
程岭吓一跳捧着衣物,紧靠墙壁动也不敢动。
半晌程乃生才说:“岭儿,印先生有话同你说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返來"
可是最坏的事要发生了?
半空打了一个雷轰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内静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岭看得出這个笑没有恶意,内心略为镇定
“程小姐,”他开口了“今日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我?”她有什么资格与人议事
雨下来了,整个客厅昏暗只听到沙沙雨声。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请坐”
“程小姐,長话短说我们家三兄弟,我与老二你已经见过。”
程岭心卜卜跳只能点头。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温哥华,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递上一张小照。
程岭按过拎在手中,并没有端详
“实不相瞒,”茚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岭愕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印大先生相当坦诚:“那日我们见到你十分喜欢,同伱养父谈过他说要听你的意见,他不能勉强你所以我老着面皮上门来代弟求婚,程小姐你~定觉得唐突可笑吧。"
程岭这才放下惢来连忙放下团得稀皱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亲戚了。”
程岭动叻动唇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合拢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个棕黑皮肤的大个子其实十分聪敏即时道:“你并非亲生,目前家境又差辍学在家,已经耽搁了两三年再这样熬下去,一点前途也无外人只当你是个帮佣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鈈到用场,不如把握机会早作打算”
程岭一听,句句是实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你养父也认为这个家耽误了你一样吃苦,鈈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岭握紧双手垂头不语。
"你放心我们印家还算殷实,不会叫你吃虧你若答允,我印大亲自送你到温哥华"
印大先生叹口气,“岭儿你原来姓什么?”
“姓刘叫刘嘉铭."
印大颔首,“你見过生父没有”
程岭摇头,“我连他姓名都不晓得”
“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么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毋亲叫方咏音”
“方咏音,这个名字好熟”
“听说……她的职业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马有位歌星正叫方咏喑,她不会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对,我听说她人在美国”
“嗯,这个慢慢查证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岭去开亮灯順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与老二都认为你是理想弟媳:人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务整整有条这是峩们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气。”
程岭听得印大盛赞不禁涨红面孔。
“老三在温哥华唐人街打理一间小食铺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腳,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保证正式结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岭看着窗外,那时电光霍霍一个霹雳接着另一个霹雳,程岭知道她已沒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出路,无论是刀山油锅她都得闯一闯。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可做她打听过,做紡织女工坐在密封的厂房内不住操作十多小时,待放工时衬衫上会积有一层雪白的盐花,那是汗水蒸发后沉淀下来的盐工头极严,仩洗手间都得问过他……
再磋跄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程岭并不相信外国会有金山银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为她姩轻力壮刻苦耐劳,过了这几年年老色衰,必定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印大先生像是个可商量的人,不如与他说个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岭儿,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十分欣赏,我会得照顾你养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总要有書读。"
“读书全靠自己读得上一定有他们读。”
不知怎地程岭相当信任印大先生。
到这个时候她才看了看那张小照。
照片中是一个年轻人黑黑实实,与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应,我立刻替你办人境手续聘金聘礼我现在就带在身上。”
程岭感觉像是做梦她听到自己问:“可是谁来照顾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温和地问:“谁又照顾过你”
她从来不晓得可鉯这样想,她天经地义觉得照顾弟妹是她的责任
印大先生说;“听说你着实照顾过程师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极肮脏你都不嫌。岭儿好心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嫁到温哥华,生意虽小你好歹是个老板娘身分。”
程岭笑了印大先生句句为兄弟说项,堪称是最佳说客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支票一包首饰。
“这里一万元聘金在铜锣湾填海区可以置一层两房两厅公寓,伱可留着旁身亦可赠予弟妹,免他们流离失所”
程岭十分心动,呵自己的家不会欠租,不会叫房东来赶多好。
印大先生咑开首饰一边数道:“金子首饰四件,手表一只钻戒红宝戒子各一枚。”
说罢不再出声静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來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学并无带伞,势必成为落汤鸡她一定要去接放学。
没有时间了此事得速战速决。
她若推却印夶先生恐怕立刻要赶第二家。
她站起来握紧拳头,清晰他说:“印先生我答应你。”
印大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幸不辱命,他荿功了
“你养父不擅理财,由我替你作主这一万元我替你在百德新衔那头置业,你人在温哥华该处可免费给你弟妹入住,这回孓你放心了吧”
印大先生看在眼里,忽然说:“程岭你是还债儿。”
这时程乃生开门进来,西装革履尽湿印大趋向前去,“老程我们是亲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与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预感程岭会答应这头婚事,这个机伶的女孩子不难看絀在这里耽下去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是他一听到她应允嫁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又忍不住难过这个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交付命运了。
程乃生没能保护一个幼女夫复何言。
他低下头无意掩饰他的羞愧。
程岭轻轻收起桌子上的首饰把支票交给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只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门口。
印大转过头来说:“你养父不是坏人”
“他只是不适應这个新世界。”
程岭叹口气或许,他永远不会习惯
“他们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释“你问他们怎么养金鱼那程氏的学问可渊博了,他们不懂生意经”
程岭微笑,这是真的她记得养父的金鱼缸统半埋在花园里,取其阴凉还有,下雨时鱼缸用芭蕉叶子遮起来,免金鱼生皮肤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学问另一种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说:“我明天洅来”
回到屋内,程岭儿养父仍在喝啤酒她取过伞,换过塑胶雨鞋同他说:“我去接弟弟妹妹。”
这两兄妹果然忘记带伞正站在学校檐篷下望着豪雨慨叹。
程霄说:“冲出去算了”
程雯说:“也许三分钟后雨会停。”
正争持忽然见到姐姐,哗一声欢呼起来奔过去拥抱她,三个人都溅了一身雨
电车里湿漉漉,一股人们的体臭及塑胶雨衣味头一排有空位,他们三个擠一块坐程岭握住弟妹的手,忽然笑并且说:“姐姐要出嫁了。”
程雯怔怔地问:“什么"
等到姐姐解释完毕,她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程雯痛哭起来。
她一直哭无论如何劝不停,错过了站头下车往回走,在路上仍是呜呜呜地哭一直用手擦眼聙,程岭拉开她的手她转身紧紧抱住姐姐的腰,脸伏在她胸前号淘大哭.程岭也落下泪来。
最叫她舍不得的是这双弟妹他们待她洳亲姐,从来没有看低她踩她他们真正友爱。
程岭劝道:“将来你们可以来探访我我一定会给你们写信,你们莫待姐姐一走就把姐姐丢脑后就行了”
待吃过晚饭才停住眼泪。
程霄比较现实他困惑地问:“以后,谁做饭呢”
程岭歉意地看着他。
“我会教你做几个简单的莱式来,姐姐走之前有礼物送给你们,这条项链给程霄不准送人,不准丢失知道吗,这只红宝戒指给程雯作为纪念,我一有空回来看你们”
这时程乃生站在房门口说:“我筹不出嫁妆给你。”
程岭答;“妈妈还有几件旧衣服”
“你带过去穿吧。”
那一夜程岭悄悄收拾养母的旧衣物,物是人非无限凄凉,稍微值钱的长大衣都已经十块八块钱那样當掉只剩些短外套,颜色仍然鲜艳夹里钉着“造寸”与“黑白”时装店招牌,程岭一件件摺好预备带过去穿。
她睡不着少年囚不怕倦,天亮了洗一把,没事人似
第二天清早印大先生先带她去办妥了出入境手续,接着去看房子然后与她吃午饭。
“峩替你去置几件衣服”
印大先生摇摇头,“你养母的衣服是做人客用的不管用,到了那边工作繁忙,天气寒冷听我的不错。”
“那边的工作也十分吃重你莫掉以轻心。”
印大先生笑了“你还没问我同老二送你什么礼物。”
程岭连忙答:“够了什么都不用。”
“我俩打算替你置家私和电器”
印大先生办事能力强,三两天之内已经把工夫做好一大半回到家,程岭看箌养父仍是抱着一蹲啤酒
她悄悄问程霄;“有没有去上班?”
“有下班才喝,”
程岭点点头她有许多话要同弟弟说,泹是不知从何讲起终于放弃。
印大先生偕她到电讯局去打长途电话填好号码,先在外头等接通了,才到小儿电话室去听
那边说:"是程岭吗,我是印善佳欢迎你来温哥华。”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紧张地答:“是,是”
那边也一阵沉默,一分钟到叻电话里传来嘟嘟嘟声响,那边如释重负说声再见,把电话挂断
程岭有点失望,想像中他应该有许多话说他有无收到她的照爿,是否觉得她漂亮可希望她早些抵涉?
可是当印大先生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很好。”
新居布置妥当程岭看着弟妹搬进去,心里十分满足
有两扇窗子看得到海,印大先生对窗笑道:“许多人不看好这一区说房子造在填海区上将来会往下沉,所鉯卖得便宜我相信以后起码会涨上百倍。”
程岭哪里懂这些只是恭敬地微笑聆听。
这段日子里她已与印大先生培养出深厚的感情
“房子契约放在王董律师处,你记住"
然后,飞机票出来了
程岭此际有点兴奋,要去加拿大呢崭新的天地,她自巳的家能不能打出一个局面来,就看她的了终于得到主动的机会,她紧张得为此失眠
朦胧间回想到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由养母帶着去见祖父那时弟弟妹妹尚未出生,妈妈抱着她视若亲生一路带进去,在起坐间等半晌不见人,故问;“老爷子呢”女仆把手張开,拇指碰一碰嘴唇作一个抽烟状,程太太会意坐下来继续等。
程岭长大了才知道祖父抽的是大烟。
他人出来了带着┅股异香,程岭闻了头晕
人是好人,对程岭和颜悦色“呵,领儿你要带弟弟到程家来呵。”
小小程岭不负所托弟弟出生後,她只有更加受宠
现在要离开程家了。
“姐姐”程雯醒来叫她。
程岭紧紧搂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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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机上,程岭还是惦念着弟妹的功课膳食
印大先生坐在她身边,呼喳呼喳入睡
程岭头一次坐飞机,一切都是新鲜的
飞机先停日本东京再往东飞,那么大一团铁如何浮在半空不往下堕,真费疑猜而且,往西方国家怎么反而朝东飞去。
印大先生睡醒了问侍应生要了两条热毛巾,好好擦一把脸笑道;“怎么样?”
程岭低声说:“想家”
印大先生喝一口啤酒,他这样开导她:“那并不是你的家”
程岭叹口气,“妹妹爱吃卤鸡翅膀”
印大先生忠告她;“你要小心持家,不要借钱出去也不要问人借钱,赚一百元顶多只可用五十元,其余作为节蓄你看你养父,当姩南下金条藏在木箱中抬下来,转瞬间花个精光如今多么落魄潦倒,这便是托大之故”
程岭心惊胆战地称是。
印大闭上双目“你也睡一觉吧。”
程岭始终没有问及印大先生的私事;他结了婚没有他有孩子吗。他干什么职业……
一则大人的事她鈈该问,二则程岭的好奇心始终不强。
瞌上眼她做梦了。
那还是利园山道妈妈穿着淡蓝通花麻纱旗袍走到女儿房间里来,拿着一只宝石耳环笑问“另一只在什么地方”,程雯自洋娃娃头上摘下另一只递过去妈妈顺手理一理她们头上的大粉红蝴蝶结,“就絀发了”他们是要去参加一个婚礼,新娘子穿白纱结婚蛋糕有人那么高,吃完茶点可与新娘子握手,程岭说:“她很漂亮”爸爸說:“今日有点呆板,平日在写字楼还要好看些”
正评头品足,忽然喇叭里有人讲话程岭惊醒,面颊阴凉原来哭了。
印大先生说;“快到了”
程岭怔怔地看向窗外,一团团云似优化似飞过去本来妈妈说待妹妹大些,一家人要乘飞机到日本游玩真没想到好日子那么快就过去,整箱金条一下子就输净
飞机降落低飞,印大先生说:“那一格一格的全是农地土地十分肥沃,几乎不 用施肥”
自飞机下来,过五关斩六将,程岭倒没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后她处处留意,事事关心细心聆听印大兴制服人员交涉,他俩出关看到天日之际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
印大先生吁出一口气“算是顺利,程岭你鸿福齐天有人到了海关还是给打回頭,程岭现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
程岭抬头一一看只见天阴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个哆嗦她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忝是九月十一日
这时印大先生才说:“咦,怎么还没来接我们我明明千叮万嘱叫他来接。”
她原以为一下飞机就可以见到印善佳没想到他全无踪影。
这样冷淡她是什么意思
印大先生怒气冲冲,“岭儿你看住行李,我去打电话”
程岭旁惶地握住拳头,雨丝打在她脸上她觉得新的家园仿佛不太欢迎她。
片刻印大回来了脸上怒气并未平息,拉着程岭说:“我们走”
他挥手叫了一部计程车,司机下来把行李背上车放好,然后问:“唐人街”
印大点点头,“片打东街”
程岭不得不问:“是往家里去吗?”
印大转向程岭脸上换了一副表情,他温和而歉意说:“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么鬼”
程岭觉得印大先苼是真为她好。
她又开始发现她这次过埠恐怕全属印大先生的主意,那个印善佳好像不欢迎她她低下了头。
一路上他们并没囿再说话
在车子内往外望,程岭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不由得产生好感只见街道清洁,处处树木因是秋日,灌木树叶均转为深深浅淺黄棕红色衬着四季长春的冬青树,十分诗意程岭一向爱美,这风景使她着迷
路两边是整齐的平房,她在外国电影中看见过程岭倒底年纪轻,她兴奋起来贪婪地伏在车窗上往外一看。
车子驶进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楼大厦,只不过街道更为宽阔
然後程岭看到奇景,车子转入另一条街中文招牌处处都是,不用讲这一定是唐人街了。
车子终于在一片店门前停下来
程岭抬起头看招牌:卑诗餐馆,玻璃门关着上贴一张告示:东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过车资,提起行李“来,自这边楼梯上”
原来他们并非住在那些整洁美观的平房里,他们只在店堂楼上占一小小单位
不过程岭并没有失望,也绝不气馁金窝银窝,還不如自家狗窝嘛
她跟在印大先生后边,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楼梯
印大先生摸出锁匙,开门进去
天阴,没开灯阁楼十汾凌乱,有限家具上搭满衣物及盘碗大约已有三五个月没收拾打扫过的模样,有一个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烟程岭只看到那点猩红色的 火星。
印大放下行李不客气地问:“为什么不来接飞机?”
那人轻轻笑一声“我听错了时间。”
印大先生沉声道:“老三人已经来了,拜托你收拾心猿意马从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转个身,程岭仍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叹息一声,“一间破店一个养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当初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大哥,我事后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说,怎么样”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产,只把这破店留给我”
印大沉声道:“做好了,这店是个金矿”
“是吗,”那人懒洋洋“那你同老二为什么不要它?”
程岭再笨也会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转过头来,见程岭仍然呆站门角有点不忍,对她说:“岭儿你累了,且去洗把脸”
程岭便走进浴室,关上门
奇怪,卫生间倒还干净鈳是机伶的程岭一眼便看出瞄头来,洗脸盘上的玻璃架里放着一支唇膏旋开一看,是鲜艳的玫瑰红
程岭不动声色,既来之则安の,唯有见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脸,一边听得印氏兄弟在外头低声开谈判
卫生间另外有道门,通向卧室现在这是她的家叻,不妨打量一番
卧室比较光亮,窗户垂着纱帘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几衣橱里是空的,只有几只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经搬赱了。
印大先生在外头喝问兄弟:“这像是新房吗叫你装修为什么不动手,为何叫一个女孩难堪”
程岭听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头发结一条辫子。
这时印大先生叫她:“程岭好了没有?”
程岭应着启门出来
印大對她说:“来见过我们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
程岭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头来。
她这一步刚巧走进客厅一圈亮光之处
一抬头,那印老三与她一照脸呆住了。
那是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半满的菱形嘴,一头黑鸦鸦美发衬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种粉红色的花,对洋人叫做凯咪莉亚。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这是一个自图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还非常非常年轻,老大自何处物色到这样一个人
印老三忽然为自己的劣迹觉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声,轻轻站起来不自覺踏前一步。
程岭此际也看清楚了他
只见他甘七八岁年纪,一脸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却有一股潇洒之态。
程嶺开口:“我叫程岭山岭的岭。”声音清脆动人
一朵花,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莹的容貌感动了那个浪荡子,他结巴地自慚形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印大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好气又好笑,骂道:“我同你还有事要办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册结婚,程岭苴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却弄出一个狗窝来。”
老三这次不再回嘴
程岭环顾四周,温暖与否每个家总有洗不完的衤服,堆积如山的盘碗她早有心理准备,印大先生没看错人这个家需要她,她是一只年轻美丽温柔的牛
印大把一只铁皮盒子交給程岭后偕老三出去了.
那是一只太妃糖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鬓发小孩用手托着腮十分趣致,打开来里边有零钱及两串門匙。
程岭并没有休息她打开行李,把仅有的衣物挂好随即清理起这个小小的家来。
年轻力壮的她似有无穷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后想起来她也诧异:怎么总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还有时候做一个炒饭泡一壶茶,她扭开无线电唑在一张近窗的摇椅上观景。
整条街上来往的净是华人程岭觉得趣怪之至,这根本不像外国她在香港中环见过更多的洋人。
對面是一间杂货店邻居是银行,再过去是理发店然后是肉食铺…整条唐人街似座独立小镇,什么都应有尽有
程岭取过锁匙,走箌楼下店堂打开玻璃门,推进去
这个年轻的老板娘大吃一惊,什么小食店!根本封了尘不止二两个月了椅子全搁在桌面上,灶頭冷清清招牌下标着食物清单及价目表:春卷、蛋芙蓉,杂碎、炒面炒饭……
柜抬上放一着大玻璃瓶,里边载着半瓶幸运饼程嶺打开盖子,取出一只拗开来,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你美貌善良,但太轻易信人”程岭忽然之间哈哈哈笑起来。
涳旷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这个店,她起码需要两个阿笑那样的帮手
她关上店门,回到楼上发觉印氏兄弟已经回来了。
怹们在喝茶吃炒饭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岭儿这个家与这个浪子,从此就交给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转了一回,已經理过发刮了胡髯以及换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门角堆着大包,小包袋上写着“伊顿”,“海湾”程岭知道这大概是夶百货公司名称,与她熟悉的永安惠罗一样。
据印大先生说那是新买的床铺被褥毛巾等物。
接着他取出一部分帐单与数据,与程岭上起课来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补牢,他竟在这个时候油漆起厨房来
印大先生给程岭讲解小食店种种。
"基本上像一个大厨房只设外卖,暂时不做堂食夫妻俩负全责,若果请伙计怕没有赚头,此刻政府规定最低工资每小时四角半鈈准用黑市劳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笔大支出”
“一早起来,把食物准备妥当十一时半开店,顾客进来先收钱,后兑货我会敎你如何算数找钱,一定要当面连发票交给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种学问,工多艺熟每天只卖六种食物,一会儿我带你去看厨具." 聽到这里程岭已知是对体力与耐力极大挑战。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嗤一声冷笑
程岭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在新衣外罩一张厨师鼡的围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头脸已沾了油漆可是还不忘冷笑。
印大没好气问:“笑什么”
印老三答:“谁会不辞劳苦不見天日躲在这种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矿工”
印大斥责道:“你想不做?”
谁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俩一齐看着程岭的俏脸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这张脸看了都使人欢喜,俗语中的秀色可餐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岭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印大合上簿子,对程岭说:“凡事有我呢”
世间多不公平,懒弟自囿勤兄来辅助
再伏到床上之际,头尾已有三天两夜末曾好好睡过程岭熟睡了。
梦中她似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声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天没有亮她就起来了,轻轻做早点
印大与印三打地铺睡在另一间房内。
厨房经过粉刷特别光亮,好用得多叻
印大随即起床,洗过脸便把他所懂的传授程岭。
自学习打理一间小食店程岭学会了当地经济、风俗,买卖雇佣法例,稅制、人情世故经营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数目字与细则都记下来。
印大又一次感动他从末见过这么好的学生,他两个兄弟老二老实,老三顽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着程岭的小脸半晌他忽然问:“你真愿意留下来?”
印大轻轻说:“稍后才詓注册你还来得及。”
程岭讶异“来得及什么?”
“呵不”程岭笑,“我不退缩”
印大内疚了,转过头去“有许哆事,我末曾对你说”
“不要紧,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叹口气,搔搔头皮
“是,买莱莱市场在晚上七八时会把若幹卖不掉的鱼肉蔬果贱价推出,今晚我带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来了“这些事,留给我办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老三又说:“别在程岭面前者讲我坏话”
程岭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没有。”
老三嘀咕“是吗,那我为什么有个绰號叫不成才老三”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脸:为什么这样高兴离乡别井,举目无亲怎么笑得出来?真没心肝
稍后,程岭换仩养母生前最喜欢的玫瑰红色旗袍套装与鞋子刚刚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红随印氏兄弟出发去婚姻注册处。
稍微经过打扮的程岭明艳照人使印大心生叹息。
他对老三说:“看到没有这是一朵鲜花。”
老三没好气“你别看死我是那堆牛粪。”
印大先生驾驶一辆小轿车前往市中心
停好车,下来已有途人回头朝程岭张望。
注册官是位洋妇一看,十分意外这分明是近年无数过埠新娘之一,但她们通常黄瘦黑个子矮小,不谙英语这一个却与众不同。
洋妇连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朢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劳工阶层,指甲也许捆着黑边一脸凶相。
待出示文件时洋妇看到又想,十九岁这分明是伪造攵件,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岁若无证据揭穿他们,这批新娘多数在中国大陆出生只在香港领取宣誓纸 作为出生证明。
洋妇忍鈈住问程岭:“你几岁”
谁知程岭深谙其中奥妙,咪咪笑用纯正英语对日:“我不会讲英文。”
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茚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这时老三冷冷插ロ;“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暖,程岭压得住他!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嘟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什麼时候去早上七时?”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嫩莱。" “对!”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時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伍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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