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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墨斗黑棺材1莫二用背着一个东瘪西烂的军用水壶，手上拿着一个颜色鲜红的墨斗，苦着一张脸走在红桥林场的山路上。好多次他想把那个红墨斗丢到山旮旯里，但只要他喝了那只军用水壶里的半口水酒，他又忍住了。那只军用水壶是刘成荣从部队复员到林场工作的那天送给他的，里面的水酒是他老婆潘大梅亲手为他酿造的，每一样都是他的血和肉。而那只红色的墨斗是他的师兄莫小虎扯断墨斗线之后丢给他的，他之所以保留到现在，是因为他永远忘不了师兄扯断那条红线之后，那种决绝的表情。他希望有一天墨斗与墨斗线能再一次连接在一起。但他失败了。今天，当他推开师兄那扇屋门，把那个红墨斗递到师兄面前时，师兄只从嘴里狠狠地吐出两个字：快滚!他还想说些什么，师兄就提起堂屋神龛上的那把木匠板斧对他比划着，莫二用只得灰溜溜地出来了。喝了好几口水酒之后才稳住心气，然后便苦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在林子里的山道上行走着。但不管怎么难，他的决心已定。不然，红桥林场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林场那些林工们就会骂他这个大场长的娘，他就要被他的前任场长王强真正看瘪了。他决定把林场的那些闲散职工组织起来好好干一场，他莫二用就不相信天老爷的日头火永远只照着王强那伙人!莫二用走着想着，突然看见了山鬼。山鬼在看叶子。开阔地带上长满了丝茅草，他就伏在草丛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子看。两只翠绿色的大蝗虫突然跃于叶面，山鬼惊诧不己。他从未见过这么大个的蝗虫，大的比拇指还粗，小的也有无名指大，停落后就静静伏在叶面上，紧紧拥抱在一起交欢。操!他见雌虫体型高大，骑在它身上的雄虫虽威风凛凛，但仍像少夫老妻。这不是阴盛阳衰吗?他忍不住嚷出声来，受惊的两只蝗虫没命似的逃走了。莫二用看草丛中的他，山鬼，你在干啥?山鬼爬起来笑，说看毛片呢。莫二用莫名其妙，你说啥?山鬼还想匍匐前行跟踪两只大蝗虫而去，他还没观察清楚这老妻少夫是怎样完成交欢壮举的。他见场长云里雾里，便得意地笑得更邪乎了，说自然界的小昆虫跟人一样，也有母的养小白脸呢。说完便指给莫二用看，场长，你说是吗?莫二用哭笑不得地摇头，之后打开军用水壶喝了一口水酒，骂道，你小子思春了也得干个正经事呀。山鬼不吱声了，也不继续恶作剧，毕竟站在眼前的是面善的场长。虽然面善，也有他的强劲之处，继续嬉皮笑脸，定没有好果子吃。莫二用却说你对昆虫有研究吗?蝗虫这家伙繁殖力极强，铺天盖地压来时会对森林造成极大危害，你有何招治它?山鬼连忙摇头。他知道莫二用是个极认真的人，如果说谎话骗得了他的信任，他会建一座实验室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让你去研究能置蝗虫于死地的高招。到头来一事无成落下笑话不说，莫二用粗起来会对你动武。山鬼绝不会干这等傻事。莫二用又问，你就观察这小畜生交配好玩?山鬼的脸腾地红了。他知道莫二用最讨厌人们交头接耳谈性事，因为他正被人指责胁迫女下属当情妇。如果山鬼再谈看蝗虫交配的感受，不知他会不会暴跳如雷骂山鬼畜生?山鬼猜测得对，莫二用的火气正慢慢上升。见山鬼不出声了，他才缓和下来，说，你来林场工作已三年了对吗?山鬼说是的。报到的那天日子很特别，林场鞭炮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那是莫二用组织职工们欢送前任场长王强高升。那天也是莫二用副场长去掉“副”字，主管林场全盘工作的日子。山鬼林校毕业快一年了，请客送礼找关系费了好大的劲，也在那一天把简单的行李搬进了林场。山鬼忘不掉的是找工作的艰辛。莫二用又问，到山里工作，生活还习惯吧?山鬼点头。其实山鬼并不是大都市里的人，他只不过是大山外县城里的人而已。莫二用接着问，三年了，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山鬼沉默不语，他不知怎样回答莫二用的提问。自己名为森林病虫害防治技术员，但“森保”办公室的工作闲得很，只有到了天干物燥的秋冬两季，他才被并入防火办公室，偶尔巡巡山，散发一下森林防火传单。工作轻松极了，哪有成绩可言?见山鬼沉默，莫二用说还不简单呢，最大的收获是得了个绰号叫“山鬼”。山鬼尴尬极了。工作的头一年，自命清高的他看不惯比农民还粗的林工们，不合群的他犹如幽灵般在山里时隐时现，有人叫他幽灵，也有人叫他山魈，综合到一处，他就成了山鬼。但他不知道莫二用今天路过这里，又站住对自己大呼小叫到底有什么事?莫二用就说，给你一个与群众打成一片的机会。莫二用说，我打算在林场新建一家木材加工厂，你去那上班吧。说完他把剩下的水酒全倒进了喉咙。山鬼想细问，莫二用不理他，走了。两天后莫二用真的召开了职工大会，宣读了筹备加工厂的详细方案。说是方案，要经过职工大会讨论，其实他念完后就等于通过了。好在念到一半，就有职工提问，加工厂主营什么?棺材!莫二用抬头答，又继续低头望着手中的白纸黑字念。方案念完了，他才公布加工厂十几个职工的名单：李田水、唐广森、谢一发……最后一个，他说，许山魁。许山魁就是山鬼。莫二用的话音一落，山鬼就骂道，我操你妈!莫二用你个狗日的弄个棺材铺啊，我进了棺材铺还会有出头之日吗?他说的是心里话，其他十几个被点名的职工却喜笑颜开，他们都人到中年了，正愁没活干而担心某一天会被下岗。只有山鬼是个还未成家的年轻人。骂完狗日的他接着就咆哮如雷了，场长你害人啊，你明明知道我还未成亲，却把我一脚踢进棺材铺，日后有哪个姑娘愿跟与棺材打交道的人在一起?莫二用说，你整天无所事事看动物交配就有姑娘跟你了?众人哄堂大笑。山鬼哼的一声叫道，不干!莫二用揶揄地笑，你想造反?山鬼冲口而出，想造反的是你不是我!你是国家干部却与国家政策背道而行!莫二用惊诧不已，眼睛盯着山鬼，手伸到桌上抓他那个军用水壶，抓了半天却没抓到。这时，一只纸做的一次性水杯递了过来，莫二用转头一望，是叶秀那张微红的脸。他怔了一下，一把接过水杯，把杯子的白开水一口喝进肚，然后捏着瘪了的杯子说，山鬼，你说明白点。山鬼突然像场长，不，像比场长大许多的官儿，竟高高在上藐视莫二用说，国家不是早就推行实施火葬政策吗?你这样做既破坏生态又浪费土地，无形中在推波助澜复辟封建礼教!胡闹!莫二用厉声喝道，我没有研读过《殡葬管理条例》，但我知道国家政策只是提倡火葬!在远离大都市的地方，山民自古信奉伴寿材“入土为安”，人上了一定的年纪，就视棺材为生命……莫二用接着说，我不是科班出身的基层干部，是个粗人，但我预言在我们这大山里，及大山四周，土葬的习俗千百年后也不会改变!看见山鬼的额上沁出汗水，他又接着说，我做过市场调查，大山里，包括周边地区，棺材的需求量很大，前任领导在位时我曾提过发展第三产业的建议，但没有得到采纳，现在我主管工作了，却接近退休年龄了。如果还能再干上十年八年，我会将加工厂扩大经营，让大家的日子好过起来。莫二用的话音刚落，一个职工站了起来说，场长，你还有两三年才到退休年龄呀，这样的加工厂一年就会兴旺发达，正是为职工谋利益大显身手的时机。山鬼又开腔了，这样的铺面不开也罢。莫二用冲山鬼高声叫，我想让你学技术学手艺你知道吗?学木工?造棺材?山鬼面露嘲讽。对!莫二用回答。正处忧愤中的山鬼号叫起来，你有没有搞错啊，我的专业是森保!莫二用心平气和地说，如果真发生病虫害自然少不了你，可目前你无所事事心高气傲天马行空来去自由，你就想这样混日子吗?山鬼低下头，说，我不干。莫二用冲他吼，知道吗?我也是木工出身，也抡斧劈木打造过棺材!职工一片哗然。很少有人知道，莫二用早年也是个小木匠。就这么定了!莫二用说，散会。山鬼伸长脖子，待看不到莫二用的人影了，他才跳起来又骂，莫二用你个狗日的，你怎么不把叶秀调进棺材铺?就有一些多事的和不怀好意的职工跟着起哄。叶秀的脸腾地红了，她大声骂道，山鬼，你要死了啊!骂完便跑着出了会议室。叶秀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林间小道上。她不知道这条路能够通向哪里。过去的回忆，将来的日子，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的发生，她觉得她三十几岁的生命，像被逼着去接近另一个高度。在山鬼的嘲笑声中，一切，那没有秘密的秘闻便曝光于天下了。此时她期望她能够遇到他，与他共同探讨那个还没有开始的故事怎么就有了结局。就好像心有灵犀，她突然发现他也走在这条林间小道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可那双脚却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他也看到她了，却站住不动了。有人说闲话呢。她说。是山鬼那小子在捣乱。他说。她低着头说，我无所谓，可对你不好。别理他。他顿了一句，从她身边踅了过去。她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追上去，她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好男人，她突然感觉这个与她擦身而过的男人这一生都会与她冷暖相知血肉纠缠不依不饶。第二天，她找到山鬼，说大姐我没得罪你吧?山鬼白眼一翻，不敢得罪人的人是我。她说，听人说……山鬼说，你平时不是沉默寡言吗?今天为何这么多废话?叶秀的野性腾地升起来了，你不满意工作的变动为何要牵扯到我?山鬼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我惨啊，被人整进棺材铺了，别说是女孩子，棺材的模样就是我见了也会心惊胆战。这辈子与棺材打交道怕是要当光棍了，就像大姐你一样，二手货就无人问津了。叶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山鬼还不解恨，涎着脸皮继续说，大姐你告诉我，单身的日子是不是在晚上特难熬啊?流氓!叶秀骂。叶秀捂着脸哭着跑了。2莫二用又拿起那个红墨斗。他知道那根与红墨斗相连的线正在他师兄莫小虎手里，师兄绝不会轻易丢掉，一定保存在最隐秘的地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两件原本在一起的东西重新连接起来，所以，他只有一口一口地对着那个军用水壶喝那些淡淡的水酒。他真有些恨他的前任王强了，如果不是清理王强留下的烂摊子，他早把职工的福利搞上去了，还用得着拿着这个无线的红墨斗在这里苦思苦想吗?原本，他打算退休后再与师兄针对红墨斗“华山论剑”，没想到在处理烂摊子这节骨眼上，被自己隐藏得极隐秘的红墨斗就被迫重现江湖了。当场长三年。将砍伐光的山头造好林植上树后，三年的时间也耗去大半了。但他并没有舒心过，接下来的日子是面对几百号职工张嘴吃饭的问题。莫二用被扶正后仍然是莫二用，虽然也有应酬也有小车，但并不风光，甚至还有点运气不那么好。但毕竟是一场之长，那些登门办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除了木材商人木材贩子，大多数是本场的职工。就像李田水唐广森谢一发，他们都在天高皇帝远的深山老林里的分场或分站工作，都快年过半百了，几十年与山外的家人等于是两地分居，他们怀着一个共同的目的，提着分量不同的礼品悄悄登门了。李田水进门后就说场长行行好，我在漫天云雾的山头站了二十八年了。莫二用点头说知道。李田水就说场长你能为我调出山外的事考虑考虑吗?莫二用点头，我答应你了。李田水喜极而泣。走时，莫二用拉住他，把沉甸甸的红包退给他，再把那条烟放鼻子下闻闻，咧嘴笑说，这个我收下了。唐广森亦如此，他走时留下了两瓶酒和一条烟。谢一发最后一个来，他是闻听李田水唐广森调进场部半个月后才来的。他说，场长，我身体不好，也是土埋胸前的人了……莫二用挥手让他打住，说你的事我清楚，你比我晚几年进场，在白云深处一待就是三十年。谢一发的手抖抖索索就要往外掏红包。莫二用制止了他，把他拉到小方桌前坐下，启开唐广森拎来的精品“桂林三花酒”，就着一碟猪头肉一盘花生米，说，将就点，吃吧。一口酒下肚，谢一发紧张的身子立刻舒缓开来。莫二用说深山里条件艰苦，辛辛苦苦几十年是该换个环境轻松一下了，有许多事我想不到的，做得不好的，还得请老职工们谅解。谢一发奉承地说场长你做得够好的了。莫二用笑，就说回场部工作，各股室人满为患，先干些杂碎的活儿吧。谢一发仰脖将酒喝干，感动得又掏红包了。莫二用将红包抢过来打开，把十张百元大钞抽出来，摇晃着空瘪瘪的大封包说，你怎么不装一百张老人头啊?谢一发尴尬极了，说你知道我的家底的……胡闹!莫二用将酒杯“叭”地击在桌上，说，你为什么要把血汗钱拱手送给我?这一千元治你那风湿腿病可抓多少剂草药呢?你今天如果把钱留在我这里，我就让你在深山里待一辈子。谢一发哭了。哈哈!大男人哭什么呀?如果我收了你这钱，该哭的是我。不信吗?口袋里多一分钱也扎手。每次进城办事，偶尔路过那些能令男人醉生梦死的地方，抑制不住就会瞧门口站着的美眉哪个最上眼哪个最可心，我是个男人，如果口袋里有多余的散钱我也会动歪心的。哈哈!还好，我口袋里没多余的钱，电不想有多余的钱!莫二用调侃地叙说着。这一顿酒，谢一发酩酊大醉。刘成荣是在这节骨眼上找上门的。他开始找的是李唐谢三人，在他们三个人面前探虚实，三个人都告诉他说场长是个大善人好说话，一说就中。他也效仿买了烟酒，不放心，还准备了一个大红包。进门也说，场长，把我也换下来吧，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天高皇帝远的青梅界防火台守望五年了。你多大了?三十五岁。哦，那再干五年吧，到那时我刚要退休，还有权力能把你换下来。莫二用笑眯眯地说，我说话算话。上青梅界每月多二百块的薪水没人愿领。刘成荣苦着脸说。我知道。莫二用也愁着眉。刘成荣知道没戏了，仍说那艰苦的地方不是有领导提议岗位轮换吗?是的，莫二用说，那是我拟定的，但青梅界防火台地处三县交界之处，说是防火，其实还要防盗，另有防火道、林道路的维修……一大堆事要做，条件艰苦，工作任务艰巨，目前还没有更好的人选去胜任那项工作。莫二用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辛苦你了。刘成荣走时，买的烟酒原封不动带走了，莫二用还把几个木材贩子送的高档酒一并塞进他怀里，说青梅界的冬季特别寒冷，喝几口，能御寒。刘成荣回到家里，叶秀问，成了?他答，成了。叶秀笑了，老天爷有眼，终于可以离开那鸟儿也不愿落脚的地方了。他却说，至少得再干五年。叶秀不笑了，兴高采烈的光束在眼里也一下就熄灭了。你们场长几瓶破酒就又把你发配充军五年了?他呵呵一笑。第一次见到莫二用是十年前，那天刘成荣穿一身没有帽徽肩章的绿军装到林场报到，推开办公室的门就问，谁是莫二用莫主任?几个办公的人都抬眼望他，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站起来说我就是莫二用。刘成荣把复退军人安置办的介绍信给他，他却盯着刘成荣背的军用水壶说，这东西好呀，纯合金铝制作，盛水酒最好。刘成荣就说，莫主任爱喝水酒?莫二用大笑，这还用问吗?山里汉子哪个不能来个三碗五碗的?刘成荣就麻利地解下水壶，说送给你了。莫二用接过来拧开盖闻闻，大叫好酒。刘成荣说当然。莫二用说你妈妈酿的?刘成荣摇头，然后舒心地笑说是新婚妻子。莫二用仰脖一口，爽啊，你妻子定是个既聪慧又秀美的女子。刘成荣腼腆起来，说是的，她叫叶秀。刘成荣上青梅界防火站也是莫二用力荐的，那时莫二用已是林场的副职了，在场领导研究职工岗位调整的会议上，他说复退军人刘成荣有三实：为人诚实、身体结实、工作扎实，青梅界有这样的职工在岗，领导心里踏实。刘成荣就这样被大风刮上了青梅界。叶秀很体贴丈夫，刘成荣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三个月不回家时，她就上青梅界了。青梅界与娘家叶家村对山相望，但用步行的方式来衡量相互之间的路距却很远。从刘家村回娘家要走一天的山路，到青梅界也要走一天的山路。她打趣着对丈夫说，我这是送货上门。每一回，都要在山上待几天，为丈夫洗衣做饭，最紧要的，是晚上刘成荣狠狠地压住她坏笑着吐着粗气……这次回家，他迫不及待要干那事，叶秀说不行呢，大姨妈来了。刘成荣沮丧极了，抱起莫二用送的几瓶酒，说那我该走了。叶秀也整理行装，羞答答笑说大姨妈还有一天就要走了，我陪你进山。青梅界海拔一千五百米，建在山顶眺望青山世界的是一座小木屋，除了泉水叮咚除了鸟儿啁啾，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叶秀到来这里才充满了生气。小木屋陈设十分简陋，一张床，一台电视机，另有一台每周定时向场部汇报工作的电话。这电话也是刘成荣和叶秀心灵的纽带，他们每周通话一次，互报平安。除此之外，刘成荣最心爱的东西就是那杆鸟枪，这是公安局特批的，持枪证上嵌有刘成荣憨厚的照片，在阴风怒号的晚上握住它就浑身是胆。叶秀来了他就背上鸟枪说出门打只山鸡犒劳犒劳妻子。每次叶秀都说别去打呀，艳丽的山鸡好漂亮，打死了多可惜，再说我不在时，它们还唱着歌儿给你做伴呢。刘成荣呵呵笑着，把火药装填好还是走了。岩鸡肉挺香，叶秀吃得津津有味，刘成荣满生爱怜，就说军功章有你的一半，我当护林员，全靠你支撑。叶秀娇嗔，什么?刘成荣说，送货上门，要不我再坚强也会待不住走人。叶秀啐道，去你的!刘成荣又说，你是林场的编外职工，这是莫二用莫场长说的。叶秀突然感觉很幸福。认识刘成荣，那时他还是个防火巡山员，进叶家村宣讲森林防火知识时，大姑娘叶秀听得最入迷。他们就那样相爱结婚了。当莫二用力荐刘成荣，把他推到青梅界时，叶秀幽默地挖苦道，我们夫妻真是命苦呢，两座云深不知处的大山，我跳下了叶家村，你却上了青梅界!刘成荣就笑，不怕，我能吃苦。叶秀撒起娇来，在自己亲爱的男人面前，她对着他的嘴亲一口，拥住他说，有些苦你是吃不了的……叶秀这次住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一个星期后她才下山。又一个星期后的那一天，刚到他们约定通话的时间，她突然觉得又好想他了。天刚黑她就提前在键盘上点击那一串数悉的阿拉伯数字，话筒里却一遍遍发出“嘟嘟”声，竟无人接听。她心一慌，大山里黑灯瞎火的，刘成荣去哪了?那个夜晚她枯坐在火塘边一点一点地想起她与刘成荣的点点滴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可那些点点滴滴就那么不经意地涌人她的脑海，那些互相亲吻时的温柔，你耕我织舞台上旋转的笑容，别离后相思的泪水，以及情欲的欢愉……是的，这就是家。在这个夜晚，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的她心里清楚，在婚姻与家庭这条线上，刘成荣就是她的归宿。她一遍遍地按着那几个早已铭刻于心的数字，但那里是一片黑暗，是她永远也看不透的黑暗，泪涌出来，一滴滴掉在那些冷漠的数字上。此时此刻，她不知道在数字的那一边，有一大片红彤彤的光焰，她更不知道，此刻莫二用正率大队人马以跑步行军的速度向那光焰扑去。中午时分，防火办公室接到一个火警电话，话筒里传来刘成荣急促的声音，快，青梅界发生了意外山火!那时，莫二用正驱车往县城赶，他要去参加一个森林防火工作会议，闻讯后来不及跟主管林业的宁副县长请假就急忙掉转车头，把全场能动用的人员紧急集合起来。但林场不是部队，林工不是士兵，包括莫二用在内的一帮人这时更像是乌合之众，黑夜中急行军后个个累成了一摊泥。面对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的夜空，莫二用的双眼红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弟兄们――冲啊――救火――保护我们的命根子森林财产!莫二用是撕心裂肺呐喊这句话的，森林是林工的命，到了节骨眼上，每个人都会玩命。一夜过去，莫二用摸摸头发，全被大火烤焦了，一眼扫过去，他的工人们个个也和他一样成了大花脸，欣慰的是，山火终于被扑灭了。这时，他才想起了护林员刘成荣。刘成荣!刘成荣!职工们在灰烬中找到了刘成荣。他手里紧紧握着扑火用的松枝。莫二用扑过去，双脚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太阳快落山时，莫二用和所有的职工带着刘成荣回到了林场。电话接通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叫叶秀吗?刘成荣挂口(花)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叶秀。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微风中迈着碎步，袅袅娜娜。当她走到他的面前时，那灿烂的晚霞映照着的那张脸却如死灰。在她眼里，所有的一切都空空如也，她看到林场的篮球场上有白布裹起的物质摆放在那里，远远看，像一截白色的原木。她疯了般扑过去，几个女职工拼死拉住她。她又哭又闹，对几个女职工又撕又打，莫二用痛苦地摆摆手，几个女职工闪到了一旁。她轻轻将白布掀开，顿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这也是归宿。是一个肉体生命的彻底停顿，因为这停顿，他与她所有的苦心经营似乎失去了意义，肉体的欲望和无助，从来都不能与灾难或者时间做抗衡。她看到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被烧成一具焦炭面目全非，那嘴阔张着咧开着，真叫是龇牙咧嘴，比魔鬼还狰狞，双手举过头顶蜷缩在地，全身肌肉被烈火炙烤后的裂缝纵横交错，猩红猩红的，散发着血腥味……她把那具在烈火中烤焦了的肉体紧紧地拥进怀中。然后她站起来走向莫二用，莫二用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惊悚地跳起来。面对这个他未曾谋面却多次打趣过的“林场编外职工”，他有一种倏然而至的宁静，死已停顿，生还在延伸，他觉得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根本不能用美或不美的概念去定义。她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硬朗之感。他低下了头哽着喉咙说，妹子，别哭!大哥帮你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安葬完刘成荣，叶秀来到莫二用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他厚葬了自己的丈夫。叶秀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铁了心，他要收编叶秀。他来到县人民政府。大楼庄重、气派，眼下穿梭不息、进进出出的人流中只有他才知道，这座小城中最宏伟的建筑，有一半是用红桥林场的木头垒叠、堆砌起来的。主管林业的宁副县长显然有点不高兴。他说，汇报工作要及时、准时，你晚到了两天，特别是在你有渎职嫌疑的这种紧要时刻。莫二用冒汗了，说在做因公殉职职工的善后工作。因公殉职?不是玩忽职守?宁副县长问。因公殉职!他答。但我今天到这里来不是要跟你说这些。那你想说什么?宁副县长不耐烦地摆摆手。刘成荣的遗孀叶秀，我想请县里的领导批准，把她招为林场职工。宁副县长睁开眼，有明文规定吗?莫二用摇摇头，说，宁县长，如果你看到刘成荣的那具焦炭一般的尸体……莫二用说不下去了。宁副县长站了起来，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走了两圈，然后转过身来面对莫二用，说，好!你把所有的材料一并报给我。莫二用呆怔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望着宁副县长。莫二用一下子冲上去抓住宁副县长的手不停地摇晃着，然后给宁副县长鞠了一个躬，满心欢喜地走了。事情竟出奇的顺利，两个月后宁副县长传下话来，说莫场长，你上报的要招收因公殉职死者家属为林场职工的事，县常委会上一致举手通过。莫二用就忙乎起来。林场是个副科级单位，在县人事劳动局，他赔着笑脸在富丽堂皇的局长办公室坐下。王强坐在大班椅上，比县长还神气。王强掌管全县绿色宝库当山大王时，莫二用就一直当他的副手，可他们为工作的事十有八九都扯不到一块，时刻针尖对着麦芒。王强曾大为恼火，但他不敢发作。特别是他动用大量资金支持县政府建造办公大楼时，莫二用曾极力反对，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好任王强一意孤行。但林场的财政却一下子处于瘫痪状态。王强由于配合领导的工作有功，把烂摊子扔下，青云直上，当上了劳动人事局的局长。莫二用很少跟县直单位的头头脑脑们走动交流，今天突然登门求见，王强脑子竟一时转不过弯来。莫场长有事吗?当然。哦，知道了，你是为招女职工的事来的。是的。那女人怎么样?好人。哈哈!我说的是姿色。混蛋!莫二用张口，但却没有骂出来，只说，王局长开玩笑了。王强说，莫场长当山大王了呼风唤雨了还那么古板啊!莫二用忍着脾气呵呵地笑着，他听到王强说，你的事过几天来办吧，我马上要去县政府开会了。莫二用无奈地站起了身。王强还是以这种方式对待他。就像以前做同事，为一件事意见不和争论不休时，王强挺恼火，但他很有手段，会当场说些笑话调节气氛，或说些荤段子转移话题，过后他就官大一级压死人地把事做了，让莫二用只有干瞪眼。王强动用了大量资金支持的县政府新大楼建成后，他们就彻底翻脸了。在一片幽静的林地里，王强说，你个鸡巴还当不了场长!你要当场长会比我更出格!莫二用说，我当场长会比你干得好!王强讥讽地说，你个死脑筋要能当场长，狗就不吃屎了!你要真当了场长，不出几年就会倒台!莫二用气得一拳朝王强的脸上砸去。王强恼羞成怒，说以后老子撞上你再理你，我就是狗娘养的!没想到莫二用真当场长了，王强在上级领导面前的一切阻止都是徒劳的。他离任的那天，莫二用组织了热烈的欢送场面，但他还是阴着脸走出了林场的大门。莫二用没有想到，现在他为了叶秀的事却避无可避地撞到了王强的枪口上。莫二用第二次登门时，王强竟避而不见。经人点拨，莫二用第三次登门时，他没去劳动人事局了，而是把王强手下的几位得力干将约到县城最辉煌的酒店，花光了他私囊中两个月的薪水。事后，林场职工花名册上就添上了叶秀的名字。这一切，叶秀都蒙在鼓里。第二天，莫二用来到叶秀的家。叶秀正在切猪菜，她见了莫二用，那只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竟落不下来。莫二用走过去接过她手上的刀，抓起一把猪菜用力剁了起来，那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把叶秀撞击得差点要晕厥过去。终于，她支撑不住了，大声地呼叫着，莫场长，你莫剁了，我求你莫剁了……叶秀，成荣不在了，让我这个当场长的尽尽心吧。如果当初我让他早点下山，也许……场长，这不怪你，这不怪你……叶秀抓住了莫二用的手，这是成荣的命，也是我叶秀的命啊!莫二用放下菜刀对叶秀说，叶秀，不要信命，我莫二用从不信命!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成荣任劳任怨，为保护国家和集体财产……场部决定，招你为林场职工，把你的命改了!叶秀一时有些不敢相信，真的?莫二用点点头。叶秀有顾虑，我一个村妇……怕干不好工作。莫二用望着眼前简陋却干净整洁的家，望着圈里喂养的两头大肥猪，说，我相信你，你能干好!叶秀就这样成了一名工人。一些人事关系必须她自己到有关部门填表签名，莫二用就带着她往县城跑了几天，开着小车出入各种场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老夫少妻。林场里的闲言碎语便多了起来，并最终传到了潘大梅耳朵里。她一个加急电话把莫二用招回了乡下的家，指着莫二用的鼻子说，莫二用你什么意思?莫二用你什么意思呀?莫二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笑嘻嘻地说，老婆，你又发什么癫了?我发癫?你才发癫呢!开车拉着女人白天往城里跑黑灯瞎火又往村里跑，你说，你和她在干什么?哪个狗日的又在嚼舌头!放他妈的狗屁!大梅，我和她能干什么?她的丈夫是我的职工，在青梅界被大火烧死了，我去帮帮她有什么错?别人不了解我，你我夫妻几十年，你还不了解我吗?莫二用铁青着脸，紧紧地盯住潘大梅，潘大梅一下就被镇住了。她嗫嚅着说，大家都在说……我不放心……你这个傻婆娘呀，我是你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这一生就只打开你这一扇门!青梅界的一场大火，是莫二用当场长碰上的第一件棘手的事。3红桥林场木材加工厂的一切筹备工作已经就绪，但莫二用却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这个晚上，他又拿出那个红墨斗，想起和师兄莫小虎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那根断了的墨斗线，他不知道这个结如何才能解得开?在他和师兄之间的这个结上，究竟是谁错了?是他，还是师兄，或者潘大梅?但一个人藏在心底的东西又怎能以对错而论?就在他自省自问的时候，门被敲响了，敲拍得柔柔的，声音也细细的。打开门他惊呼，叶秀!叶秀受了山鬼的污辱和奚落，决定来找莫二用。怎么了?她没有做声。许久，她才低眉顺眼地问，难道你真的没听到那些风言风雨?没有。莫二用真没昕到。只是在开始时潘大梅怀疑过他，后来就风平浪静了。有人说我们有那事。叶秀的脸红到了耳根。莫二用嘿嘿一笑，那你以后炒了好菜别叫我喝酒了；还有，我的脏衣服也不用帮我洗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嚼舌根了。不!叶秀说，只要大梅姐不说这事，我不忍心让你穿有汗味的衣服出外应酬。好吧，莫二用说，不早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待在一起不好，你快点回去休息吧。叶秀低着头，突然啜泣起来。莫二用慌了，说，大妹子，你怎么了?叶秀的头越埋越低。莫二用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她抽动的双肩，叶秀泪眼婆娑，突然一把抱紧了他。莫二用还要说什么，叶秀灵巧的舌头一下就将他的嘴堵住了……事后，莫二用说，我犯错误了。想了想，又说，你是个好女人。叶秀紧紧地把他抱住。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好吗?嗯。叶秀的泪水汩汩地冒了出来，湿润了莫二用赤裸的胸膛。她说，不进入这个圈子不知道，出来工作后，我才知道你们当官的好多人都不是好人。不能这么说。是真的。叶秀说，有几次领导来检查工作，知道我是新寡，他们那眼睛瞟我就不怀好意，我是女人，我能感觉得到。你不是那种人。她又说。林场是小企业，我这个领导不属当官的行列。在老百姓眼里你是个官。叶秀说，许多职工都说你是个好官，什么事情都替他们着想，比如说现在又兴办木材加工厂。莫二用说，单位里人满为患，闲人也多，不搞些小作坊，闲着的人也难受。叶秀就说知道。我刚进来时也是个大闲人，有人就说你图我的姿色把我拽进这拥挤不堪的单位里跟人抢饭吃，还把你告到了纪委。这是过去的事了，别提了。叶秀又问，你要请的木工师傅曾跟你称兄道弟?莫二用回过神来，点头应是。那怎不见你们有来往?早年为了一件小事，结下了怨。哦，叶秀仿佛明白了什么，那为什么要请他?他的技艺是一流的。几十年过去了，那往事那恩怨也随风远去了。莫二用感慨地说，我明天还要进山去请他。山高路陡，一个人走路小心点!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后，屋外满天星斗的黑世界里，仍然有起夜小解上公厕的单身职工看见了她。这个职工是个姑娘，和叶秀是邻居，山鬼正狂热地追求她。她惊讶地问，姐，你真和场长……叶秀摇了摇头说，不，我是给场长送一壶水酒。叶秀走了之后，莫二用一直没有睡，他觉得他干了一件缺德的事，那样一个弱女子，自己竟还……自己还算什么男人?虽说叶秀是自愿的，可自愿的事就一定做得吗?天麻麻亮的时候，莫二用就起了床，他先把军用水壶里的酒灌满，又把那只红墨斗拿出来放进包里，在场部的食堂吃了早餐之后，就往山里出发了。他要去找他的师兄莫小虎，现在只有请他出山，让木材加工厂早点开业，才能让大家的日子好过起来。太阳在山头上升起的时候，莫二用已经在山道上走出一身臭汗了，他正想坐下来歇一下喝口水酒，突然看见山鬼扛着一根杉木正往山外走。莫二用吃了一惊，这些杉木可是场里为木材加工厂筹备的，这狗日的山鬼想干什么?他厉声喝道，山鬼，你在偷林场的杉木?山鬼突听一声断喝，吓得肩上的杉木差点跌落下来。见是莫二用，心气便壮了起来。哎呀，是莫大场长啊，我还以为是哪一个。山鬼说着用木撑将杉木撑好，搭帮你领导得好，林场职工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不干点偷偷摸摸的事，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莫二用听了这话来气了，狗日的山鬼，放你妈的狗屁!红桥林场的人穷是穷点，但从没有哪个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那你去看看你为加工厂放倒的那些树还有几根?山鬼不屑地望着莫二用。这一下莫二用真有些吃惊了，因为从山鬼的神情中看他不像是在说假话。山鬼，大家真的在偷林场的木材?你在偷人，就会有人偷树。山鬼哈哈一笑说。莫二用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场里有一帮坏小子，他们见了莫二用就显得极老实，而山鬼竟明目张胆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山鬼脸很冷，说，除了叶秀还有他人吗?你什么意思?!我不想进棺材铺!山鬼的脸涨红了。那你就成天看叶子?没出息!莫二用骂。山鬼气不过，继续揭莫二用的老底，说“苟合”和“情投意合”二者的词义有区别吗?既有区别，为何又相互依存呢?莫二用却平静了，回答山鬼：我很爱我的妻子!哈哈哈……山鬼笑出了眼泪，说以前人们说这事时是无端猜疑，现在叶秀点头了，你莫大场长真是个能人啊，搞女人和大兴土木建棺材铺一样有办法。胡扯!叶秀说什么了?!叶秀能跟我说这事吗?真是天大的笑话!是我女朋友告诉我的!我女朋友亲眼见证你跟叶秀情投意合在床上翻滚苟合了。但是，我女朋友告诉我这事时，她有一个条件，就是这事只能让我对你说，如果对外宣扬或我跟你说了没起到一定的作用，她会跟我拜拜；不过，经我女朋友授意，我今天跟你说这事也有个条件，就是你把加工厂人员名单上我的名字擦掉，否则……你在威胁我?莫二用沉住气问。不敢!山鬼回答得很轻松，一副泼皮相。我要是不答应你呢?莫二用猛地灌了几口水酒，一把拉住山鬼说，走，你跟我去请莫师傅，你跟他拜师学艺，我们把加工厂尽快搞起来。我才不进你的那个棺材铺呢!山鬼说完扛着那根杉木想走，但莫二用一下子就横在了山鬼面前，你给我把杉木放下!偷国家的财产那是犯罪!你偷人都不犯罪，我偷根把杉木犯什么罪?莫二用，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搞个愿以身相许的女人法律制裁不了你!好，你去告吧!莫二用怒吼起来，我就是要把你安排到加工厂!在我没下台之前，你就是林场下属的木材加工厂的职工!山鬼还想争辩什么，莫二用厉声打断他说，不想干就请便，写辞职报告滚出林场!山鬼蔫了，写辞职报告他可万万不敢，他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是当工人的父母跑断了腿才为他求得的。他狠狠地剜了莫二用一眼，丢下杉木就走了。莫二用一屁股坐在了半山道上。过了很久，他起身，没有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走，也没有回林场，而是回了家。只有让她出面才能解开自己的困局了。他伸手抚摸着潘大梅的脸，她的皮肤仿佛茶花枯谢之后，钝重地落在地上，完整却憔悴。莫二用隔夜的胡子茬是硬的，她的皮肤掠过一阵阵震颤，仿佛长风掠过尚未收割的夏日稻田，身体像两柄贴合在一起的汤匙，划出一道无懈可击的弧度。第二天，他拉着她的手重新回到那条山道上。目的地到了，他示意她止步。他轻轻地叩门，门打开了，师兄莫小虎神情冷漠地站在他面前。我已经是第四次来了。他说。我并没有请你来。师兄的话语依然很冷。师兄!莫二用拿出那只红墨斗说，把那根断了的线连上吧!断了的线再也连不上了。师兄欲关屋门。但他突然看见大梅站在风里，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他的心几乎一下子就停止了跳动，两行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怎么来了?他走过去嗫嚅着说。我来求求你，为我的男人求求你!大梅急切地说。你的白发越来越多了。老喽!莫小虎一声长叹。去帮帮他吧，他现在好难好难。他想事，对他的那些职工有利的事，可是，他没有得到师父的真传，他不敢拿起那把斧头，他知道这方圆百里，只有你……别说了!莫二用，把那只红墨斗拿过来!莫小虎声嘶力竭地吼道。莫小虎从屋内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线，潘大梅把墨斗与红线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走，我们进去给师父烧炷香。莫小虎说。师兄家的堂屋里，在写有“天地君亲师位”的神龛上，摆放有一块灵牌，上面写着：恩师柳太明之位。莫二用跪在了灵牌前。柳师傅流浪大半辈子，走进山清水秀的越城岭后，就再也不愿继续流浪了。他与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成了亲，带着新收的徒儿莫小虎莫二用，走村串寨为老人打制老屋。他有一手绝活，棺材做得好。是男人，用的头盖挺拔威武雄壮，女的，他会照着女主人的样子做出个千姿百态来。最拿手的，他的阴教十分了得，人死后躺进他做的棺材里，三伏天停留在灵堂中十天半个月竟不腐臭，也不见棺底有尸水流出。他还说，要是上好的红心柏木，经他加工制作成老屋，埋入地下尸体会千年不腐。人们都相信他的话。他成了一个高人。莫小虎莫二用都想得到他的真传，干活都很卖力。当学徒的第二年，莫二用什么也没学到，他只学会了抡板斧和推铁刨，然后就进林场当了工人。那年林场面向社会招工，要通过文化考试，在几百个青年的竞争中，他以优异的成绩名列前十名。但木工却学不成了。大毛田的潘前贵老两口要做老屋，柳师傅接下这单生意后，师徒三人便住进了潘家。老两口一家老小七口人，二十岁的小女儿潘大梅出落得妩媚动人，两个小木匠一进门，明里暗里都拿眼光把她盯着。她当然知道他们的眼光里都燃烧着爱火，可她佯装不知，对他们一样的笑脸，一样的热情。他们住进潘家的第二天早晨，大梅早早地起了床。待木匠师傅们都起来后，她把烧好的热水首先端到柳师傅跟前说，大师傅请洗脸。莫小虎莫二用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尔后，她又将洗脸水端至小师傅跟前，脸红扑扑的，说，哪位小师傅洗脸?自然，出门人极讲究依大到小的规矩，莫小虎二话没说就接过了木制的脸盆。轮到莫二用了，他说，不麻烦小妹了，我自己动手。说完不由分说夺过脸盆自己忙乎起来。先漱口，把牙齿刷得雪白，再用自带的毛巾把脸和脖子洗了两遍，才完事。潘大梅就站在一旁笑。莫小虎就感觉她神情专注对着自己笑，那笑很美。他悄悄地对莫二用说，潘家姑娘美丽又多情，她爱上我了。莫二用很惊讶，是吗?见面相识才一天啊?莫小虎很有把握，说她看我的眼神不一样，笑脸也不一样呢。莫二用不相信。莫小虎说，她没看上你，你是感觉不到的。她看我时眼睛里发出特别的光来。这是真的呀?当然。中午吃饭时，莫二用特意观察起来，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潘家姑娘给莫氏师兄师弟斟的酒装的饭都一样，说小师傅吃菜随意也一样，声音脆脆的像鸟鸣。莫小虎特意问，看出了没有?莫二用答，看出了，是不一样。莫小虎得意地笑。莫二用也笑，师兄，祝福你!就在师兄师弟指指点点发出开心爽朗的笑声时，潘大梅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他们。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外出劳作回来的她突然就不见了小莫师傅，急忙问，小莫师傅呢?他哪去了?她管三个师傅叫老柳师傅，大莫师傅，小莫师傅。莫小虎就说，当官去了。潘大梅就气红了脸，是当新郎官吗?莫小虎说，哪里呀，林场招工，他去县城参加考试了。莫二用回来时，潘家老两口的两副寿材已差不多要竣工了，柳师傅正在一高一矮的老屋前烧香化纸。莫二用刚想向师傅报喜，却只见人影一闪，潘大梅扑了过来。中了?中了。莫小虎也惊喜地问，真的?是真的，莫二用说，考完试两天后文化成绩就公布出来了，我名列第四。他还说，体检也已合格，正在等待政审，完后很快就要赴林场上班了。真棒!潘大梅说。莫二用傻傻地笑着。但他没想到潘大梅一把将他拽出了院子，在四周无人的草垛下，她对他说，其实，我倒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为什么?不为什么。说呀?我――爱――你!莫二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潘大梅大胆地扑上前来说，你真实诚，你洗脸刷牙的模样真好看!你没看出吗?你一来就吸引住了我!莫二用突然猛醒过来，不行，师兄他喜欢你……大莫师傅?是的……你不爱我?爱…但……你!潘大梅气得转身跑了。两天后，莫二用登门跟师父作别，也跟师兄道别，他说，师兄，好好学艺，照顾好师父。莫小虎却唬着脸说，我不是你的师兄!说着就把师父交给他们的那个红墨斗丢给了莫二用。莫二用拿着墨斗一看，那根与墨斗相连的红丝线已经没有了。现在，那根断了的墨斗线终于连在一起了。潘大梅禁不住哭了。莫二用与莫小虎从师父的灵位前站起身来时，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4秋风秋雨扬起，天渐渐转凉了。喝完了潘大梅酿造的三斤天锅酒后，莫小虎对莫二用说，看日子了吗?看了，黄道吉日呢!莫二用喜滋滋地说。莫小虎就说好，还说你们公家人不信鬼神，邪也不压正，但日子还是要看的。 最强后卫 红墨斗 小说厂房是新建的简易工棚，离场部一里地。按莫小虎的授意，加工厂开张这天燃放了鞭炮，挺热闹的，许多人围拢上来看。负责伐木、运输和包装的李田水、唐广森、谢一发等十几个职工也参加了典礼，个个兴高采烈。只有山鬼一个人的脸阴得可怕，他趁鞭炮炸响，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时冲莫二用号叫，狗日的，我的女朋友被你整飞了!老子跟你没完!厂房内早做好了准备，干活用的木马、原木，莫小虎的木工工具和几套新买的集钻、刨、锯为一体的木工机械都摆在场地中。原木是上好的杉树，是工人们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根一根硕大无比，十根就能制作一副棺材。在当今过量砍伐森林的时代，这都算上乘的材料了。莫二用有本钱，他这个山大王所掌管的森林世界里，这样的木头比比皆是。莫小虎看了原木非常满意，说用上好的材料做老屋，过瘾!鞭炮声硝烟散尽后，他对莫二用说，发木吧。莫二用就高声叫道，发木!李田水和唐广森将一根原木抬到两只木马上，稳稳当当架好之后，莫小虎拿出那只红墨斗，莫二用立即扯起了墨斗线，莫小虎眯起眼睛一瞄，双手拿起红线轻轻一弹，那杉木上便有了红色的印迹。莫小虎便虎虎生风抡开了板斧。林场里的小青年不懂什么叫“发木”，莫二用便告诉他们说，早年，木工的祖师爷鲁班造新房时，择了黄道吉日，他砍出的第一斧就叫发木。做棺材也要发木?莫二用说，这就是棺材被叫做老屋的原因，老屋就是一个人最后的家!他还告诉小青年们，在乡下，老人把寿材当作晚年的头等大事来做，发过木后，有女儿的人家，孝女们按规矩要回娘家请客吃饭。女儿请客吃饭要买最好的烟酒和上等的肉菜，但这不是孝敬父母和家人的，是孝敬工匠师傅的，恳请木工师傅为自己的父母制作最好的棺材。除此之外，老人百年归世时的寿衣寿被，做女儿的也要在这一天缝制好给父母送来。县城里来的小青年包括山鬼，对此闻所未闻，个个唏嘘不已。莫小虎砍完第一斧后就停下了，莫二用把一只大红公鸡递到他手上，他的板斧寒光一闪，两只鸡爪乱蹬一气，那昂着的头就永远垂了下去，殷红的血滴在了被劈砍过的木头上，也洒在了早已摆放在木马前的纸钱上。莫小虎将鸡扔到一旁，扑通一声跪在了木马前，头伏在地，嘴里念念有词。许久，他才从地上爬起来，擦燃火柴将纸钱和香点燃。顿时，场地上烟雾弥漫。乌烟瘴气!躲在一边的山鬼骂。骂完，他将莫二用拉到一旁，脸色都变了，小心翼翼地问，莫师傅有阴教?是的。听说最毒的阴教能整死人?是的。那他会整我吗?只要你乖乖地当徒儿，莫师傅不会为难你的。莫二用盯着山鬼的眼睛说。山鬼的脸一下子由白转青由青转黄，难看极了，他低下头失魂落魄地冲出了场院。木工师傅的规矩是，发完木后就鸣锣收兵了。这一天大吉大利开张后就得好好休息，来日再精心打造自己的绝活。人群散尽后，师兄师弟席地而坐抽着闷烟，话头竟无从说起。年轻时两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话匣子打开就没完没了。那时他们还不认识潘大梅，他们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工大师傅，功成名就后再造新房养儿女，再然后就为自己打造棺木，养老，等死，入土为安。那个时候说着聊着不知什么时候困了就头一歪进入梦乡，可现在，人还是原来的人，话却不是原来的话了。过了许久，莫二用才说，师兄，有些事不是你我两个人说了算，过去了就过去了。这些屁话我还要你教?莫小虎呛了他一句。莫二用却笑了，他知道师兄已经看开了，于是接着又说，师兄呀，表面看起来我比你风光，其实你的城府比我深。莫小虎笑了，哪里啊?我一个大老粗只会抡板斧。莫二用把一口烟吐出来指着莫小虎说，师兄，你这就谦虚了不是?真的，当年我见师父伏在地上念术语时，感觉他就像一个天外来客，今天看你那个样子比师父还神秘，更像一个世外高人呢!莫小虎呵呵一笑摁灭了烟头说，你还不是想从我这里知道师父的真传?好!现在我就告诉你。真的?莫二用有些喜出望外了。祖师鲁班传教的偈语是：吾奉太上老君之急急律令!点灯如点火，做官(棺)如做窝(屋)；未生先注死，天公无奈何……莫小虎顺口溜出几句，说很长的，念给你听了也没用。莫二用点头称那是，他掏出精品香烟，送到师兄的嘴边说，师父的绝招，你可能都学会了，你随便说给我听听吧，让我开开眼，比如说师父亲手打造的棺木，尸体腐烂了也没有臭味……这可是绝密档案。对我也保密?莫二用为师兄点燃了烟火。当然。我又不是外人。那你得向师父在天之灵许个愿!嗯!莫二用诚恳地应道。莫小虎就忙乎起来，他把木马上发过木的原木扶正了，再把师父留下的纯钢板斧放在原木头顶上，说，莫二用你就对着师父的遗物虔诚地许个愿吧，师父在天之灵会有感应的。香点燃了，纸钱也点燃了，青烟袅袅中，莫二用跪了下去，竟抑止不住流下了热泪。师父，徒儿不孝，今天给您跪下了，徒儿一定要将您那精湛的工艺发扬光大。莫小虎将莫二用从地上拉了起来，许久才说，其实很简单，师父使的是药功。药功?莫二用百思不得其解。是的，药功。老屋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后，师父便把老屋移进密室，不让任何人接近。那是细活，一个人要忙乎一两天。师父年纪大了，抡不动板斧了才把这秘密告诉我。那时我才明白，一般的人家为什么不做这道细活。只有那些有钱的人家才出得起高价。那天又一个老屋要完工时，师父开了一张单子要我上药铺抓药。巴掌大的一张纸，密密麻麻写了三十几味中药，且剂量很大。我照着师父的吩咐去做。买回来的中药，师父嘱咐我将其研成粉末，又过了秤，足有七斤。师父告诉我说七斤中药粉就是规矩，逢单不要双，形影孤单是亡灵的命。在这多味药中，什么牛黄呀，苦参呀……有许多我见都没见过。师父最后还加了名贵的麝香，包括他自己到野外采挖的清木香。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把最后一套绝活传给了我。从清晨开始，主要的工作是制做一块薄如纸片的木板，那时没有电锯，薄木板全靠长铁刨推成，厚度匀称，平整光洁。木板制作好后就把药粉末铺垫在棺底，用薄木板覆盖上，再用桐油灰牢牢地粘合好，就大功告成了。就这么简单?莫二用似信非信地问。就这么简单。莫小虎点了点头又接着说，药物粉末进了棺底就如同进了密封罐，永保原汁原味。尸体被放进棺材，遭挤压的薄如纸片的木板自然就会破裂，那样，犹如开启了一瓶储藏已久的老窖，整个棺材里就芳香弥漫，经久不散，再浓烈的尸臭味，也被庞大的除臭分子式联军给吞噬掉了。至于棺底不流尸水，那是师父的手艺精湛，十根原木组合起来的老屋丝缝不露可以盛水，当然就不会漏水了。莫二用终于探明了究竟。他拉起师兄说，走，中午我们师兄弟好好喝一杯，等明儿我们也造出了这样的老屋，还愁找不到销路?但莫小虎却没有动，他指着场院外站着的那个女人说，莫二用，那个女人在那里站了好久，好像是来找你的。莫二用顺着莫小虎的手指望去，只见叶秀正站在那里向他招手。他松开莫小虎的手向场院外走去。叶秀，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叶秀却低下头来，许久才说，我不敢，自成荣被装进棺材的那一刻起，我就恨死了那漆黑的老屋，是老屋夺走了我的丈夫，看见老屋我就心惊胆战。莫二用叹了口气，说，那你找我有事吗?嗯。叶秀说，马上要上报的生产统计报表需要你过目签字。莫二用点了点头。当初把叶秀招到林场时莫二用把她安排在统计组，这个读过高中的女人勤奋好学，很短时间内就熟悉了统计业务。还有，叶秀又说，我得请假两天。什么事由?我娘七十大寿。山高路远，步行往返需两天时间。莫二用呵呵一笑，去吧，代我祝她老人家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哎!叶秀轻轻地答道，然后便转身走出了场院。莫二用站在那里望着，目光许久也收不回来。师弟，还有没有酒喝啊?莫小虎在他身上擂了一拳。有酒喝有酒喝。莫二用赶紧收回了目光。他不敢在师兄面前提叶秀。叶秀却没有这么想过。忙完紧要的工作后，她就出发了。此刻她正走在山道上，轻轻地抚摸着她手上的那对银手镯。手镯上有细细的精美花纹，犹如这弯弯的山道。山道弯弯，村级公路如一条白带子，缠住一座又一座山头，一直往深处延伸。叶秀抄着近道，近道是早年的山间小路，一会儿连着公路，一会儿又拐进了密林。这也是去青梅界的山路，自从刘成荣被山火吞噬后，莫二用联合青梅界附近的几个村庄，出巨资修建了这条公路。日日夜夜从来没有离开过身体的就是这一对银手镯。甚至洗澡睡觉的时候都不敢取下来。它被水，被汗，被血液的温度日日夜夜渗透融合之后，就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具备了与皮肤一样的温度和光泽，仿佛和主人一样具备了灵魂。手镯是那个夜晚之后莫二用送给她的。她知道她不可能取代大梅，但她知道，为这样一个男人，她情愿像一株野草伏在巨石之下自生自灭。叶秀的脸上荡起了甜美的笑容，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就在她爬上一座山头，想坐下来喘口气时，她突然看见一辆越野车蜗牛似的在脚下的山路上爬行着，仔细一看，竟很像莫二用的车。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真切地向她涌来。她急忙掏出包里被调至震动的手机。喂!她轻轻地呼唤着。叶秀，你在哪?我在你的头上，哈!叶秀笑着。等着我!电话里传来莫二用的声音。开慢点，我在这里等你。叶秀说完关掉了手机，然后冲下山头，静静地站在路旁，等着那个开车的人。车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叶秀向车门扑去，你怎么来了?去青梅界。去防火相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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