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属狗是哪一年出生的生

黄泥湾风情
评论: 0|原作者: 江岸|来自: 信阳网
摘要:   本辑是从江岸发表的300多篇地域文化系列小小说“黄泥湾风情”中精心挑选的力作。江岸以“黄泥湾风情”为总题,依据豫南风情,以虚构的豫南村庄黄泥湾为故事发生地,结合当下农村人的生活、生存状况,展示当代农
  本辑是从江岸发表的300多篇地域文化系列小小说“黄泥湾风情”中精心挑选的力作。江岸以“黄泥湾风情”为总题,依据豫南风情,以虚构的豫南村庄黄泥湾为故事发生地,结合当下农村人的生活、生存状况,展示当代农民的面貌。江岸文笔质朴,感情细腻,在开掘生活本质上敢于直面人生,无论褒贬,皆能明晓是非,真诚表达立场,以真实的细节描写,用具体的人生图画来反映生活。在江岸的小小说中,温暖是他努力表达的主题,爱情,亲情,邻里情,都是温暖而美好,人性的善意在江岸的笔下得到了充分彰显,在当下这个人情寡淡、冷暖自知的复杂环境下,给我们带来的些许暖意自有其积极含义。作品以人物形象的现实性和具体性来感染人,因此能使读者如入其境,如见其人。
  《黄泥湾风情》30篇
  也不知怎么的,娘一辈子都不待见叔。娘在我们黄泥湾,是远近闻名的贤惠人,除了骂叔,从不张嘴骂别人。娘见了叔,眼里根本没叔这个人,转过脸就恶狠狠骂,这狗日的!
  我一点都不理解娘。叔多好啊,叔没有儿子,叔疼爱我胜过疼爱几个堂妹。叔还经常下到我家的田间地头,几乎包办了我家的责任田呢。娘难道都没看在眼里吗?娘总是骂叔,这狗日的!
  相反,娘对婶却非常热乎,似乎有点巴结她。和健壮丰满的娘相比,婶像极了一只还没完全化为人形的猴精。娘怕这个瘦猴似的婶宛如老鼠怕猫。每每叔扁了婶,婶就冲到我家门口发疯似的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娘不还击,却捧出一碗茶来,笑吟吟地说,他婶,喝碗茶消消气。伸手不打笑脸人,婶没辙了,怏怏而去。
  小时候,每当婶骂上门来,我都忍不住,想跳出去跟她吵。每回都被娘不要命地拽了回来,回来以后,我都要大哭一场。难道,孤儿寡母就该这样忍气吞声受侮辱吗?由此我十分怀念爹。要是爹还在世,支撑着门户,该多好啊。
  长大了,我才明白,当时纵然爹健在,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听娘说过,爹差不多是个废人,前鸡胸后罗锅,从头到脚满打满算也就四尺高吧。龙生九子,形态各异,这话一点不假。奶奶只生二子,就生出了武大郎和武松的翻版。爹一身是病,我出生不久,他就撒手人寰了。爹一生的使命,仿佛就是娶了娘生出我来。
  后来,我又明白了一件事,才算弄清了困扰我许久的叔、婶和娘的恩恩怨怨。
  原来,娘的娘家比我们黄泥湾还偏僻,在大别山最深最人迹罕至的地方,娘年轻时做梦都想嫁到山外。叔和师傅到山里做木活,到了那里,一住个把月。日子久了,和娘熟了,娘想和叔私奔。叔答应了。叔带着娘,一路奔向黄泥湾。路上,叔想自己还年轻,就多了个心眼,想到了无从婚配的残疾哥。叔说:我已经成家了,只是有个哥哥,多少带点残疾,你愿意跟他吗?当时,娘的心肯定凉了半截,待她被叔送进爹的卧室时,就全凉了,等她后来得知叔并未婚配,简直就整个儿置身冰窖了。那会儿,娘已成了爹的人,想覆水回收都来不及了。娘这一盆水,就这么泼在爹那方被烈日灸烤得冒出缕缕青烟的沙滩上,呲的一声就融进了爹的生活。
  这些事情,是叔亲口告诉我的。我在市里工作,婶死了,我回去吊孝。料理完丧事,我们叔侄俩抵足而眠,叔把该讲不该讲的话都对我讲了,讲了半宿。叔说,我和你娘都孤了,想往一起凑合呢。我说,可能不行吧,我娘一直恨你呢。叔就笑了。笑过了,叔就说了当年他骗娘的事情。叔说,你娘不是真恨我。
  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按说,两位老人都老了,合成一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况且,叔嫂熟亲,在我们豫南是有悠久历史的,乡里乡亲都能接受。再说,娘也60岁往上数的人了,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媳妇批准,纵然借给我一千个胆,我也不敢把老娘往家里接呀。真要接回去,那雌老虎还不得将我撕成碎片。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叔已酣声如雷了,我却彻夜难眠。
  一大早,我从叔家出来,去找娘。娘坐在窗前梳头。我接过娘的梳子,帮娘梳。娘往昔油黑发亮、浓密如瀑的满头青丝如今犹染霜华,尚不盈握。我的眼泪出来了。
  我喊了一声娘,说,叔要和你搬到一起呢。
  娘一拍桌子,猛一下站起来,哼了一声,骂道,你少提那狗日的。娘分明觉得自个儿有些失态,又缓缓坐下来,低声说,娘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个龟孙手上。想叫我侍候他,做梦去吧。
  你不也需要人照顾吗?我说。
  我就是烂成骨头渣儿,也不让他看一眼。娘绝情地说。
  住了几天,我得回市里上班了。我给娘留下点儿钱,依依不舍地走了。
  过不多久,老家打来电话,说娘半身不遂了。我风风火火赶回家,将娘送到医院,却已然错过了治疗的时机,只能抬回家细心养护了。
  叔说,你放心地去上班吧,你娘交给我了。
  我摸出一沓钱,递给叔说,那就辛苦您了。
  没想到,叔竟一个耳光甩过来,扇得我半边脸都麻了。要知道,从小到大,叔没舍得动我一指头。我懵了。叔还不依不饶,骂开了,你个没用的东西,连个婆娘都收拾不了,不就是局长的女儿吗?我就不信她是吃屎长大的!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羞愧得无地自容。
  良久,我听见叔低了声说,你走前,我想和你娘把事儿办了,以后倒屎接尿的,不也名正言顺了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真想跪在叔面前,扑进叔的怀抱,喊叔一声爹。
  黄泥湾人忌讳多,把棺材不叫棺材,通俗叫“板”,文雅一点叫“寿材”。我就想不通。数字8可以是“发”,音符4可以是“发”,棺与官谐音,不也可以是官吗?家乡不还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出门见棺,抬头见喜”嘛。那还避讳个什么劲儿呢?我很小的时候,有时听见父亲他们老弟兄三人总凑在一起,说咱娘的板如何如何的话,有些茫然。及至大了,才明白是商量给奶奶打棺材的事儿。
  奶奶的身体尽管很好,但在她59岁那年,父亲他们弟兄三个已经将奶奶的寿衣棺椁置备停当了。我家自留地边上有两棵双人合抱的柏树,父亲他们将那棵大的锯了,替奶奶做了四寸厚的柏木寿材。寿材上了桐油,油光发亮地架在奶奶的睡屋。奶奶浑然无惧,不时地抚摩一下,那种慈爱的情形,就像抚摩她的乖乖孙儿。有时,奶奶还轻轻敲敲寿材,低沉的叩击声嘟嘟嘟地回响在棺内棺外,十分阴森可怖。从那以后,我轻易不敢迈进奶奶的睡屋一步,也不再让奶奶用她布满老趼的手摩挲我的光脑袋了。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都来看奶奶的寿材,摸一摸,敲一敲,十分地羡慕。奶奶在别人的恭维中,总抿着嘴笑,满意得不得了。
  这副寿材刷过第三道桐油的那年腊月,大娘患病,查出来是胰腺癌晚期,不多久就死了。大伯一时钱不凑手,买不起寿材,现伐树做一副,又觉对不起劳碌了半世的大娘,便和奶奶商量,借奶奶的寿材用了。
  村人都感叹,这老大媳妇死着了,这么好的板,哪儿找去?大娘娘家人对大娘的葬礼也很满意。
  来年春上,大伯和父亲他们商量好了,木匠的工钱和桐油钱由他出,锯了剩下的那棵柏树,替奶奶再做一副寿材。新的寿材做好了,只有三寸厚,仍架在奶奶的睡屋里,奶奶仍然不时抚摩着,敲一敲,只不过回声没那么低沉了,梆梆梆的,像敲着一面鼓。
  谁也想不到,这副柏木寿材奶奶竟也无福消受。这年秋天,收了秋,叔叔闲下来,上山打了一些石料,拉到街上卖。下坡的时候,车翻了,一块块石头滚落下来,将叔叔砸成了肉饼。奶奶的寿材就让叔叔睡了。
  这下,本该婶子给奶奶张罗个寿材了,可是,婶子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不说,她还就不提这一档子事儿了,反正奶奶还有两个儿子,轮不到她这个寡媳着急上火。这一拖,拖了好几年,奶奶真的见老了。父亲和大伯无奈,只得替奶奶买了一副杉木板。杉木虽没柏木结实,却也是素常做寿材的木料,奶奶也无法不满意。只是奶奶再也不去摸一摸,也不再叩一叩听听响了。
  岁月就在奶奶一天天的苍老中过去了七八年。
  那年,50多岁的大伯死了。大伯只有一个儿子,叫混子。大伯患了病,混子也不送他上医院,也不给他备棺材。父亲急了,一遍遍催混子,让他赶紧买寿材。混子好像没听见,也不看父亲一眼,也不搭腔。大伯快死的那几天,父亲对奶奶说,娘,老大眼看不行了,混子也不问事,怕是要占你的板,你千万莫答应。奶奶流着混浊的老泪,只痛哭着说,阎王爷咋不收我去啊,怎么一刀刀割我的心肝肉啊?一遍遍数落,说个没完。父亲叹口气,只得走了。
  果然,大伯死了,混子也不问奶奶,也不问父亲,径直带人闯进了奶奶的睡屋,要抬奶奶的寿材,装殓大伯。奶奶坐在床头,似未看见,也未听见,任由混子折腾。父亲闻声赶来,喝止了他。
  父亲说,这板是我给你奶做的,你不能动。
  混子说,这板有我大的份儿,怎么不能动?
  父亲说,你要动可以,俺们丑话说前头,你要给你奶再做一副。
  混子说,奶奶还有儿呢,凭啥子让我当孙子的做?
  父亲火了,一下子骑到棺材上,眼睛瞪着屋顶,不说话。
  僵持了一会儿,混子软了。混子跪在棺前,对父亲说,二叔,你先下来,我都答应了不成吗?
  父亲拍拍手上的灰尘,下来了。混子这才让人把寿材抬走。
  后来,在父亲的再三催促下,混子才勉强伐了几棵松树,替奶奶做了个火柴盒似的寿材。做好了,往奶奶屋里抬的时候,奶奶死活不让放进去。混子只得放在牛栏里了。
  说来也巧,这副寿材做好不久,还没有干透,也还没来得及布一道桐油,奶奶却突然寿终正寝了。父亲望着大家将奶奶往那个不成样子的小匣里放的时候,不禁失声恸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响遏竹云,连远处稻场上觅食的麻雀都被吓飞了乱糟糟的一大群。
  年轻的时候,他是闻名遐迩的人士。每到农闲时节,四乡八里的人约在一起,组个草台班子,挨村唱梆子戏,都免不了跑到黄泥湾,邀他加盟。他那媚媚的扮相,妖妖的身段,在台上一走,就是一串碰头彩;一个水汪汪的飞眼,能淹死一堆小媳妇;一挑葱白似的兰花指,能醉倒一群小姑娘;再唱上那么几嗓子,连半老徐娘们都从里往外酥透了。
  他是有名有姓的人,但是人们都不叫,刚出道的时候,大伙儿都叫他“小白妮儿”,年岁大了,大伙儿又叫他“砂锅片子”。
  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怪名儿呢?
  原来,他好抽口大烟,后来解放了,铲除了黄赌毒,他只好从中药店买点大烟壳,用砂锅煮水喝。只有喝了这水,他才有劲儿将一副媚相足足地演到一出戏终了。无论走到哪里,他任啥不带,就提着一只砂锅,到了地儿,他任啥不干,就熬他的大烟壳。每每在戏开锣半个时辰前后,就能在戏台附近闻到一缕缕淡淡的特殊的香气。那准是砂锅片子的大烟壳熬出了好滋味。
  不管演哪一出戏,都数他的戏份足。《大祭桩》中的黄桂英,《铡美案》中的秦香莲,《打金枝》中的公主,《西厢记》中的红娘,都非他莫属。
  他还真从戏迷中拐了个姑娘,做了他的媳妇儿。他再也不用自己提锅、熬大烟壳了,一切有关他的杂务都被那姑娘包下来了。
  那姑娘迷他迷到啥程度?只要他在台上,那姑娘就在台下。看戏的里三层外三层,她准能挤到靠近戏台的地方,仰着脑袋看他演戏。唱罢了戏,沙锅片子下了台,喝碗糊辣汤。旁边,怔怔地站着那位姑娘。他一走,姑娘一屁股坐在还带着他体温的板凳上,端起他刚刚用过的碗筷,也要喝糊辣汤。人家要将碗筷洗了,姑娘竟不依。
  他和媳妇儿相亲相爱地过了大半辈子,媳妇儿没舍得吵他一句骂他一声,横草不让他拈,竖草不让他拿,就是时不时让他在家简单地扮上,摆弄一下身段,哼那么几句。嫁给他多少年了,媳妇看了听了他的戏,仍然眼睛放光。后来,大队演样板戏,他演李铁梅、阿庆嫂,演了几次,不让他演了。他演的李铁梅、阿庆嫂怎么看怎么不像英雄人物。他不演戏,急得吃不好睡不香。媳妇儿便让他在家里偷偷演,演给她一个人看。当然,他演的是红娘,是秦香莲。有时候,媳妇还能接几句张生、黑老包呢。
  这么好的媳妇儿,打着灯笼也难找,谁知说走就走了,事前半点儿征兆都没有。他哭天抢地,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哑了,好长时间,整天都像是没了魂的人。媳妇儿都埋了多半年了,他还时不时到坟头去哭,细听了,不是哭,却是唱:
  婆母娘你息怒站在路口,
  听儿把内情事细说从头,
  想当初李黄两家结亲眷,
  也算是门当户对配佳偶......
  媳妇儿走了,儿子在外面念书,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着没落的。他一辈子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料理日子的本领,一烦,连出去进来都离不了的戏也免了。过了两年,儿子高中毕业回了家,不久又娶了亲,家里总算又有了一个女人。他才可以伸开肠子过一过日月、好好唱一唱他的戏了。
  亲家母年轻时也是他的戏迷。亲家母来家了,和他有说不完的话。说得兴起,偶尔他也比划比划,但是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和过去有天壤之别,让亲家母直感叹,到底是老了,老了。听了亲家母的话,他不知是忧伤还是高兴。但他每回都拼命挽留亲家母多住几天。只要过一段时间亲家母没来,他还会催儿媳回娘家去接呢。
  儿媳不愿意了,和儿子吵,你爹咋回事儿,我爹还没死呢。
  儿子笑了笑。
  儿媳又说,你爹都这么大岁数了,别整天没事了哼哼唧唧的好不好,一个大老头子,男不男女不女的,算什么呀!
  儿子不笑了,叹了一口气。
  儿子还是和他谈了。从此以后,他进进出出都黑着脸,既不哼唱了,也不言语了,终于憋出一场病来。病好了,他脱了层皮似的瘦了下来。
  儿子瞒着媳妇儿,带他到省会电视台梨园春擂台赛报了名。他竟做了擂主。比赛那天,他唱了两段《西厢记》红娘唱腔,一段是:
  他二人进房去先把门上,
  门儿外战兢兢站立我红娘,
  都只为老夫人把良心昧丧,
  报不平我才陪你来到书房......
  另一段是:
  谯楼上打四梆霜露寒又凉,
  为他们婚姻事俺红娘跑断肠,
  恨死老夫人过河你拆桥梁,
  从今后再不说你治家有方......
  唱过了,看到观众和评委都给他打了全场最高分,他眼角悄悄溢出了泪花。这一辈子,能演给千千万万个戏迷看,死了也值了!
  吃轮供
  黄泥湾的人老了,住女儿家只算走亲戚,住儿子家才算正经八百地过日子。儿子多的老人,轮流到儿子家生活,黄泥湾人将这种候鸟似的生活方式称为“吃轮供”。
  爷爷英年早逝,奶奶独自抚养大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纷纷成家之后,便都分门另过。奶奶不愿看人脸色下饭,独自艰难度日。挺了几年,后来身染沉疴,不能自如行走,这下不得不走黄泥湾老人的老路了。
  奶奶开始吃轮供的时候,大伯已然过世,大娘领着几个孩子过着凄凉的日子。我们扶着奶奶,往大娘家送。大娘扑通跪在大门口,抱着奶奶的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我的死人啊,你怎么那么狠心啊?撇下你的亲娘你的老婆孩娃啊,叫我们一家子怎么活哟……奶奶的脸色立即阴了,泪珠落了满腮。
  娘怕我们扶不稳奶奶,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见大娘和奶奶哭成了一对泪人,她急忙冲上来,将奶奶背到了我们家。
  奶奶在我们家过了一个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心日子,高兴得嘴角总也合不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我们家,爹虽然张牙舞爪,却只是一个空架子,娘才是我们一家人的主心骨,我们对娘言听计从。娘粗通文墨,动不动就跟我们说百善孝当先,让我们善待奶奶。娘的话入情入理。我们家的每一顿饭,第一碗总是盛给奶奶。有了好吃的,也是奶奶碗里最多。就是吃稀饭,也数奶奶碗里最稠。
  一个月之后,我们将奶奶往幺叔家送。幺叔早就躲出去了,只有婶子在家。婶子斜倚在门框上,寡白的刀条脸宛如深冬的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冷森森地仰望着天空,既没招呼奶奶,也没招呼我们,哼着鼻子说,怕是还没轮到俺家吧?俺家排在第三个月。
  我们一听,傻眼了。娘又急忙冲上来,说,对不起,他婶子,是俺弄错了,大嫂的一个月俺家替了,以后俺家两个月,你家一个月,好吗?
  婶子的脸色顿时冰消雪融、桃红柳绿了,说话的声音也泉水叮咚般悦耳起来。她笑吟吟地对娘说,二嫂,你知书达理,小妹还能不听你的?
  娘将奶奶背回来,奶奶在我们家又过了一个月舒心日子。
  奶奶终于在第三个月住到了婶子家。婶子家顿顿饭都不够吃。婶子煮的稀饭能照见人影,奶奶去盛饭时,饭粒早就捞尽,只剩下一些米汤。婶子煮的干饭比枪子还硬,待奶奶囫囵咽下一碗,再趔趔趄趄去盛饭时,早已锅干盆净。我的堂兄弟还会吼她一嗓子,要吃多少?想撑死呀?
  奶奶去的时候白白胖胖,住了半个月,已经枯瘦如柴。一个月住满了,天还没大亮,奶奶就早早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挽在手臂上,坐在婶子家门槛外,等我们去接她。
  奶奶很快在我们家又住够了两个月。要到婶子家的前一夜,奶奶平静地对娘说,妮子,给我一根绳子。
  娘,你要绳子做什么?娘好奇地问。
  奶奶久久不说话,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娘,你到底咋了?娘惊讶地问。
  奶奶一下子抱住娘,嚎啕大哭起来。奶奶说,妮子,让我去她家,还不如让我去死呢。
  娘猛地跪在奶奶面前,抱住了奶奶,哽咽着说,娘啊,我的亲娘啊,你哪儿都别去了,你儿省一口,我省一口,就有你的了。
  在那个困厄的年代里,奶奶在我们家度过了还算温饱的晚年。娘尽心尽力侍候奶奶,为奶奶养老送终。奶奶死的时候,牢牢抓住娘的手,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几十年一晃过去了,娘那一辈儿人老的老、死的死。大娘患食道癌,几个儿子装聋作哑,根本没有延医问药,她竟被活活饿死了。婶子住在两个儿子比肩而立的小楼中间的窝棚里,因痛风难忍,一截麻绳寻了短见。娘还算健旺,只是头发花白了,在我们弟兄几个家吃轮供,这家住不到一个月,那家早将娘抢走了。娘常常念叨两个故去的老姊妹,逢年过节,我们给祖先烧纸的时候,娘让我们给大娘和婶子也化些纸钱。她们坟上的野草都葳蕤成片了。
  借了父亲一头牛
  十多年前,我在某大学学习。宿舍里八大金刚,竟有六名来自城镇,只有我和金州来自农村。我来自豫南大别山区黄泥湾,金州来自豫西伏牛山区槐树庄,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山里娃,都是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都操着一口让人讥笑的方言。在这种情况下,我和金州的感情直线上升,成了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谢天谢地,我和金州占据了年级总成绩的头两把交椅,引人侧目,也令辅导员大跌眼镜。他宠信的好几个班干部都有功课要补考。成绩公布的那几天,辅导员的脸老是黑着,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第二学期一开学,辅导员就找到我和金州,让我们出任新一届的班干部。我低着头,不置可否。我岂愿让班务浪费宝贵的光阴?正沉吟间,金州却鸡叨食似的点着头,欣然同意了。后来,金州出任了班级学习委员,我依然是布衣。
  此后的金州俨然变了一个人。由于忙于班务,他的学业荒疏了,但他渐渐融入了城镇同学的圈子,博得全班绝大多数人的喜爱,与此同时,他和我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私下里他又屡屡表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也想相信金州的话,但总觉有些别扭,总觉我们的交往不如当初那么自然、坦诚。只是每到考试前夕,金州才会抽出时间,专门陪我散散步,聊聊天。考试仿佛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金州仿佛一只准时的候鸟,毫无疑问地栖落在我的身旁,分享我的学习成果。
  悲剧终于在大三下学期发生了。
  一次开卷考试,金州有事外出,托我替他答卷。那门功课是顶顶乏味的一门课,授课的教授又是一位老迈的老头子,蒙一个小老头儿还不是小菜一碟?孰料老头子把两份一模一样的答卷交给了系里。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几乎魂飞天外。最后,我和金州受了留校察看的处分,“事迹”在全校通报了。从此,我们开始了最为灰暗的大学生活。金州的干部职务被撸下来了,入党积极分子的资格也被取消,我呢,丧失了次年的奖学金。我们俩在一起,我总是摆脱不了从内心深处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两只可怜的小老鼠过街的形象。
  终于熬到了毕业前夕。有一天,金州突然对我说,我决定了,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解,反问他,你决定什么了?金州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省会。我垂头不语。金州默默看我几眼,走了,几天后才在宿舍露面。
  原来,金州请假回了老家,动员老父亲卖掉了家里唯一值钱的那头耕牛。据他悄悄告诉我,他还给老父亲拍了胸脯,今日借您一头牛,日后还您一座楼。他就这样拿到了一千多元钱。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金州终于以清白之身和优异的学习成绩被省直某厅挑走了。而我却背着那个重如泰山的处分,离开了我的大学。辗转半年之后,才人不人鬼不鬼地分到了故乡中学。某一天深夜,我躺在学校潮湿阴暗的宿舍里,总也合不上眼睛,大学期间的一幕幕往事潮水一样冲刷着我脆弱的心灵防线,我不禁泪流满面。最令我感到痛心的还是金州,我恍然明白了金州和我的友谊存在的全部理由。
  金州后来往我家里寄过几封信,我看都未看就撕了个粉碎。我不愿再回首那变了味的友谊。此后我们就彻底断了交往。
  前几天,我正讲着课,学校里竟次第开进来一溜小轿车。不一会儿,上了年纪的老校长颠颠地跑进教室,用从未有过的亲切语调大声嚷嚷,新到任的县委副书记,省里来锻炼的,是你大学同学,特地来看你呢,快去。
  我狐疑地走进校长办公室,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方面大耳、红光满面的胖子,人人脸上都堆着十足的笑,但我一个都不认识。我正想退出去,为首的胖子居然徐步朝我走来,大喊一声,老同学,我是金州啊。
  这个胖子是金州吗?怎么可能是金州呢?金州原本是一根“豆芽菜”,烧成了灰我都认识。看着这个大胖子,我一时间楞住了。
  金州一行人坐车走后,我突然想,金州借他老父亲的一头耕牛大概早就还上了吧?
  黄泥湾人衡量一个人这辈子活得值不值,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看死的时候是否有儿子在身边,有几个儿子在身边。儿子在身边,就是送老了,有儿子却没有儿子送老,在黄泥湾人眼里,和没有儿子的鳏寡孤独没啥两样,甚至更凄凉。人家没儿子,没办法,你呢,有儿子却无福消受。有些老人等儿子送老,往往能将死亡过程拖得出人意料的长,久久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死了,眼睛也闭不上。
  彭大年本人并不在意这一套。他在枪林弹雨中钻过很多年,哪一颗子弹、哪一块弹片、哪一把刺刀如果长了眼睛,都可能会要了他的小命,使他成为孤魂野鬼,可他只是挂花、挂花、挂花,死亡经常和他约会,但每每擦肩而过。他的命算是白捡的,他怎么会在乎以后有没有儿子送老呢。
  但是彭大年的老伴在乎。彭奶奶没有读过一天书,一个大字不识,黄泥湾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为人处事的道理她都懂,讲起来头头是道。彭大年肝癌晚期,自知来日无多,便想叶落归根,由老伴陪着,从军区干休所返回故里黄泥湾。从那时起,彭奶奶就一遍遍给三个儿子打电话,告知他们爸爸的病情,要求他们速速赶回来为爸爸送老。
  这天,彭奶奶又拨通了二儿子的电话。
  老二,你到底啥时回来?你爸快撑不住了。
  妈,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嘛,这几天正和外商谈判,我一走……
  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
  妈,你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抓不住,我的公司就真的完蛋了。
  说到底,你还是和钱亲,和你爸不亲。
  妈,我爸有病,我也是万箭穿心,可……
  你少啰嗦,赶快回来。
  我哥我弟呢,他们回去不就代表了吗?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可以不回来,你不行。
  为什么?
  回来吧,回来我就告诉你。
  老二终于在一天傍晚回来了。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彭大年正在大口大口倒气,最后一口气就悬在喉间,仿佛冬季枝头的一片枯叶在狂风中飘摇。老二扑通跪在爸爸的病榻前,握住了爸爸枯瘦如柴的大手,哽咽地喊了一声爸爸。彭大年如释重负地吐完最后一口气,走了。哥哥没有回来,弟弟没有回来,老二一个人送了爸爸的老。料理完爸爸的后事,老二偎着妈妈坐着,问妈妈,告诉我,为什么?
  彭奶奶拍着老二的手背说,你还记得那年我带你和你哥去探亲的事儿吗?
  啊,有印象。
  那年你大概5岁了吧,你哥11岁。我牵着你们两个,找到你爸的军营,当着他很多战友的面,给他跪下了……你还记得吗?
  记不起来了。跪下干什么?
  你跪在我的左边,你哥跪在我的右边,我们娘儿仨一起放声大哭……
  是吗?亲人重逢不是好事吗?哭啥呀?
  我一个劲儿地对你爸说,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我不明白。
  你爸的战友们也不明白,可你爸明白。你爸楞了一会儿,很快将我们拉起来,大声笑着说,你有啥对不起我的,你上养老下养小,是功臣啊,我这么多年不在家,家里全指望你一个人,是我对不起你呀!说着,你爸最先抱起你,在你脏兮兮的小脸蛋上叭地亲了一口,然后才牵着你哥哥的小手,将我们带回住室。
  我们就在军区住下了。爸爸离休了,我们又搬到干休所。怎么了?
  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懂。凭良心说,你爸对你怎么样?
  我爸对我怎么样?不就是爸爸对儿子那样吗?
  和对你哥对你弟有差别吗?
  妈,您什么意思?
  你不是他的儿子。
  老二仿佛突然被电击了,猛地从彭奶奶身边跳开,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彭奶奶平静地说,你爸走的时候,我们刚结婚不到一年,你哥还在我的肚子里呢,哪儿有你?
  红灯照
  我们黄泥湾有一个说法:没过十二岁的小娃子常常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村里不少小娃子都撞过鬼,述说起来让大人毛骨悚然,脊梁沟子发凉。老山爷的孙子小木子虽然没有撞过鬼,却独具慧眼。
  小木子七岁多的一天夜晚,老山爷从大队开会回来,一进门,守候在门口的小木子就扑过去,让爷爷抱抱。小木子摸摸老山爷的头顶,突然清脆地问,爷爷,你头上的灯呢?
  灯,什么灯?老山爷听糊涂了。
  没有灯,你头上什么东西发亮呢?小木子问。
  老山爷是生产队长,经常到大队开会,赶夜路是家常便饭。是不是萤火虫落在头上了?老山爷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啥也没摸到。
  小木子说,爷爷,我看见你头上有盏灯。
  是吗?老山爷惊讶地问。
  我刚才看见有盏灯向我们家走来,走近了,才看见是你。小木子说。
  我头上有盏灯?怎么可能呢?他用嘴唇试试小木子的额头,小木子并不发烧。可小木子怎么说胡话呢?
  爷爷,我不骗你,你真有灯。小木子着急了。
  老山爷狐疑地看着小木子。他隐约记得,小时候听老辈儿人讲过,德行高尚的人到了一定时候,头顶上就会升起一盏红灯,驱散迷雾,照亮黑夜,鬼神不侵,百兽回避。可这几十年来,何曾听说过谁的头顶上真的有盏灯呢?难道这事儿应验到自己头上了吗?回首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人生历程,自己确凿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儿。想到这里,老山爷又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呵呵笑了。
  从那以后,只要老山爷夜晚从外面回来,都要问问小木子,他头上还有没有灯。小木子总是一本正经地作答。这一问一答成了祖孙俩的例行公事。问过了,答过了,老山爷总是哈哈大笑,乐开了怀。
  一天夜晚,老山爷回来了,没有招呼门口的小木子,径直向屋里走。小木子大声地喊了一声爷爷。老山爷站住了,顺势抱住了追过来的小木子。
  乖孙子,爷爷头上还有灯吗?老山爷敷衍地问。
  爷爷,你头上的灯没有以前亮了。小木子说。
  老山爷猛地楞住了。今天在大队开会,大队让各生产队报水稻产量,要求大家放卫星。各生产队竞相放卫星,有的都放到亩产6000斤了,老山爷仍是不吱声。大队支书点他的将,让他报报黄泥湾的产量。老山爷咬咬牙,红着脸报了亩产1000斤。这个数字引起大家哄堂大笑。支书笑骂道,您这个老先进今天怎么啦,成了小脚女人?老山爷嗡声嗡气地说,我要能达到1000斤,笑也要笑死了,还能报多少?你们都没种过庄稼?说得大家哑口无言。
  老山爷楞楞地盯着小木子,像看着一个从不认识的人。自己这把老骨头快活到60岁了,破天荒第一次说假话,自己头上的灯就暗淡了?这么说来,小木子的话难道是真的?
  来年春天,青黄不接,不少生产队断炊,好几个地方都饿死了人。只有黄泥湾生产队因上缴余粮较少,才勉强撑到麦熟。
  老山爷的老伴死得早,打了好多年光棍。他也想续娶个女人,可一直没有合适的。这年冬天,村里老胡死了,撇下了老婆。老胡的老婆刚50出头,和老山爷挺般配。老胡的周年一过,媒人一牵线,两边都同意了。只待正式结婚,两人就可圆房。老山爷性急,暗想,寡妇迟早是自己的人,何不早些将生米煮成熟饭?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摸进寡妇的家,也不管寡妇愿不愿意,把寡妇睡了。
  老山爷要和寡妇登记结婚,笑眯眯地到大队开证明。支书严厉地批评了他。支书恼火地说,老队长,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的阶级立场到哪儿去了?亏你还是个老干部呢。
  老山爷头皮一麻,想起来了。老胡是地主分子,他老婆是地主婆,自己怎么睡到阶级敌人的床上去了呢?老山爷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
  支书说,你要和地主婆结婚,我们可以同意,但要撤销你的生产队长职务,召开你的批斗会;你不和地主婆结婚,大队就要召开她的批斗会,好好批斗一下用美色拉拢革命干部的地主婆。你自己选择吧。
  沉默良久,老山爷抬起头来,眼里噙满泪花。他嗫嚅着说,我坚决和她划清界限。
  老山爷害了大病似的,慢腾腾地回了家。小木子见了他,站着没动,诧异地问,爷爷,你头上的那盏灯呢?
  老山爷喃喃地说,爷爷头上没灯了,爷爷的那盏灯熄了。
  从前,人们摸秋,大都是一种戏耍,甚或庄稼收割前的一种仪式。摸秋的人嘻嘻哈哈,并不避人,护秋的人虚张声势,胡乱吆喝几声了事。听老人们说,如果不摸秋,来年的庄稼就不发旺。
  可是,1959年的摸秋,就不是这种古老遗风的流传了,人们饿急了眼,明目张胆地去偷、去抢呢。
  傍晚时分,摸秋的队伍就陆陆续续出发了,大都是一些女人和半大的孩子。男人们早都编排好班组,轮流护秋。女人和孩子们前脚走了,护秋小分队就跟着去了。摸秋的人里面,兴许就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呢,男人们与其说是护秋,倒不如说是站岗放哨,保卫家人的安全。
  每次出去护秋,大家都不愿意和吴孝先一起去。他是黄泥湾大队民兵营长,全面负责护秋工作,他往往能像抢占敌人山头似的猛打猛冲,追赶摸秋的人。一旦被他抓住了,少不得要打个鼻青脸肿,第二天脖子上挂着摸来的红薯或玉米棒子,接受批斗。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愿意这种场面出现,更不愿意摸秋的人被自己和吴孝先捉住。
  你们跑快点,从那边包抄过去。发现目标以后,吴孝先兴奋地吩咐。
  大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气喘吁吁地嚷嚷,我一天粒米未进,怎么跑得动?
  石头站在上风口,拼尽全力咳嗽,似乎要把肺咳出来。回声在山谷间震荡着,传出去老远。
  等吴孝先连滚带爬地扑到红薯地,早已没了人影,浅淡的月光下,只剩下一畦畦凌乱的红薯藤和几个没有来得及带走的红薯。
  吴孝先的老婆桂英夜晚也出去摸秋。她是干部家属,害怕影响不好,向来都是单打独斗,去的地方又比较隐蔽,摸回来的东西,趁吴孝先不在的时候,偷偷和几个孩子连皮带芯吃掉,没有露出丝毫蛛丝马迹。吴孝先还是怀疑。一样吃青菜南瓜,甚至吃树皮草根,没吃到正经粮食,为什么自己有气无力,桂英和孩子却比较精神呢?
  吴孝先收拾不了别人,只好收拾自己的老婆桂英。
  吴孝先假装出去护秋,在村外转一圈儿,又绕回屋后。他听见桂英安置孩子的声音,关门的声音。他探头去看,夜一片漆黑,他恍惚看见一个人影从他家门一晃,就融进了夜色。他悄悄跟了过去。撵到村口的时候,他追上了那人,他看见那人手里提着一条布袋。
  他妈的,我叫你发贱,叫你去偷。他发了疯似的逼上去。
  那人跑了一阵儿,被他追上了。果然是桂英。
  吴孝先劈手揪住桂英的头发,骂骂咧咧地将桂英拖了回来。村路在桂英的身体下面哗啦啦乱响。桂英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恶狠狠地将桂英扔回屋里,在门上挂了一把锁,又去护秋了。
  第二天一大早,吴孝先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回家一看,后窗大开,桂英和两个孩子不见了。找了一圈儿,她们住在队上牛棚里。
  一看见他,两个孩子吓得往娘身后躲。桂英紧紧护着孩子,冷冷地说,姓吴的,你是干部,我们再不拖你的后腿。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当天夜晚,桂英尾随几个邻居,一起出动了。这是她第一次公开出来摸秋。邻居大嫂们都知道她和吴孝先决裂了,就不再孤立她。可是,正当她们扒红薯的时候,吴孝先带着人又来了。大嫂们听见山坡上有人咳嗽,撒腿就跑,桂英慢慢直起腰来,站在地里,被吴孝先逮个正着。
  姓吴的,只要不怕你的儿女饿死,你就抓我吧。桂英挺身迎上来。
  臭不要脸的,抓的就是你。吴孝先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大柱和石头慢吞吞跟过来,一看,愣了。
  天亮了,吴孝先背着半布袋红薯,到大队支书家自首。吴孝先根正苗红,是老支书一手培养的接班人。大炼钢铁的时候,吴孝先日夜守着炼钢炉,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熬红了双眼,人瘦得皮包骨头。他在火线上入了党,当了大队干部。凡是老支书交给他的任务,如果完成不好,他会吃不香,睡不着。可是——
  支书,我没有护好秋,我家桂英……他痛心疾首地说。
  老支书深深地叹息一声。
  看着吴孝先蹒跚着走了,老支书忽然叫住他。老支书疾步走进屋,取了一样东西出来,递到他手上。
  是一个冒着热气的滚烫的红薯。
  吴孝先羞愧地瞥了老支书一眼,捧着红薯狼吞虎咽起来,烫得合不拢嘴。突然,他停止了咀嚼。队里红薯还没分下来,老支书家里怎么会有呢?他迷惑地抬起头来,盯着老支书。
  老支书含糊地笑了。
  你老婶子……昨天夜里……也去摸秋了。老支书支支吾吾地说。
  吴孝先愣了,怔怔地看着老支书,吃剩的半个红薯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条野狗,箭一般射过来,叼起半个红薯,咽了,烫得呜呜噜噜地叫。那叫声,听起来像凄厉的哭泣。
  亲吻爹娘
  可能是爹的瞎话说多了,娘总是不相信爹的话。清早,刚睁开眼睛,爹就对娘说,小三子亲了俺。娘根本不相信。孩子长大了,和爹娘有了天大的隔阂,不嫌弃爹娘就不错,还会亲你的老脸?
  娘狐疑地问,你又梦见小三子了?老东西,又说瞎话。
  爹急赤白脸地说,是真的,不是做梦。谁说瞎话谁是地上爬的。
  爹娘疼爱断肠儿。小三子兄弟三人,小三子最小。小时候,小三子经常钻在爹娘的怀里,搂着爹娘的脖子,小鸡叨米似的在爹娘脸上啄。爹娘下田回来,被小三子啄几口,心里甜丝丝的,浑身的疲劳就烟消云散了。小三子长大以后,再也没有亲过二老了。但是,爹娘都没有忘记小三子鲜嫩如花的小嘴啄在脸上那种麻酥酥的感觉。自从小三子离开家乡,娘总做小三子亲她的梦,到底做过多少次,她自己都记不清。爹梦见这样的场面比娘少得多,所以每梦见一次,都稀罕得不得了,一睁开眼睛,就兴致勃勃地讲给娘听。有时候,娘都梦见小三子好几次了,爹还一次没梦见呢,爹就编瞎话给娘听。娘每一次听了都直撇嘴。
  娘撇着嘴说,你是少见多怪,俺早被小三子亲腻了。娘满脸不屑的表情,其实,她心里酸酸的。毕竟,老头子梦见小三子亲他的这个晚上,她的梦连小三子的边儿都没挨上。
  爹没好气地说,谁和你比做梦了?俺是说前天进城,小三子亲俺了。
  娘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嚷道,真的?你昨天回来的时候,咋不说?
  你让俺说了吗?俺一进家门,你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小三子瘦了吗?小三子胖了吗?小三子白了吗?小三子黑了吗?俺嗓子干得冒烟,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你都不能问问俺,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
  老东西,你现在不渴不饿又不累,快给俺说说,小三子咋就亲了你?
  小三子大学毕业以后,没有找到接收单位,在城市流浪。转眼间,秋风吹黄了黄泥湾所有的山头,还没有小三子就业的消息。小三子吃什么?小三子穿什么?小三子住在哪里?这一切,都是拧在爹娘心头的死结,怎么都解不开的沉甸甸的疙瘩。娘织了毛衣毛裤,爹卖了一千斤稻谷。爹背着包袱,揣着钱,进城去看小三子。见到爹的一刹那,小三子欢叫着跑过来,抱了抱爹。
  老东西,小三子不是没亲你吗?娘斜了爹一眼。
  你能不能别插嘴,让俺把话说完?爹瞪了娘一眼。
  爹在城里小三子租赁的房子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小三子送爹回家,临出门的时候,小三子突然抱住爹的脑袋,在爹的腮帮上叭地亲了一口。爹猝不及防,愣了,小三子也楞了。小三子松开爹的脑袋,愣愣地看爹。看着看着,小三子的眼泪流出来了,越流越欢,像家乡门前潺潺的小溪。小三子流着泪,缓缓捧起爹的脸,在左脸上亲了亲,又在右脸上亲了亲。最后,小三子紧紧抱着爹,趴在爹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小三子的泪滴进了俺嘴里,爹咂咂嘴,回味着说,咸津津的。
  娘的泪水像门前的小溪汛期来临,哗地流了出来。娘哽咽着,喃喃地念叨,小三子,俺可怜的小三子……
  不到半天时间,老朱家的小三子亲他爹老脸的故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庄。老朱家一家三口成了村人的笑柄。人们说着笑着,笑歪了嘴,笑痛了肚皮。
  自古以来,都是大人和不懂事的孩子互相亲亲,何曾见过黄泥湾哪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亲爹亲娘的?这个小三子,没羞没臊的,肯定是在城市呆久了,流氓电影看多了,学坏了。学坏了不要紧,你去找个姑娘亲呀,你爹的老脸糙得像树皮,亲着有啥意思?还有小三子的爹,也越活越没出息了,这种事儿还拿回来说说。小三子的娘最好笑,这是多么光彩的事儿吗?值得她大喇叭似的到处宣扬。
  秋去冬来,小三子回家过年。春节那几天,日光飞逝,小三子很快又要离家。小三子临走的时候,爹娘把他送到村口。邻居簇拥着他的爹娘,一起为他送行。人们都想瞧瞧小三子亲爹亲娘的西洋景儿。可是,小三子挥手再见了,放开脚步走了,也没有亲亲爹娘。
  突然,人群里响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三子兄弟,不亲亲你爹你娘再走?
  小三子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爹郑重地说,是呢,你娘等了这么多天呢。
  小三子脸红了,笑了一下,扔掉行李,大步流星地向爹娘奔过来。他弯下高大的身躯,半跪在娘的面前,紧紧抱着娘佝偻的腰身……围观的人们早就预备了响亮充足的笑声,准备开怀大笑,可是,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了。几个大婶还摸出皱巴巴的手帕,擦拭着眼角悄然涌出的泪花。
  当黄泥湾所有人家的秧苗绿油油一片的时候,春雨还没等到订购的新稻种。小满栽秧三五家,芒种栽秧普天下,夏至栽秧分昼夜。农时岂可耽搁?爹沉不住气了,吼他,再等一天,如果还不到,就用老稻种。春雨实在无话可说,垂着眼皮,低着头出去了。
  天空飘下来淅淅沥沥的雨丝,不经意间在头发上汇聚成滴,顺发梢滚下来,溅了春雨满脸,春雨也懒得擦一把。他急风火火地赶到乡种子站,无论如何要讨个确切说法。谁知刚一进门,人家就大喊,春雨,你订的特优559号稻种到货了。春雨停下脚步,猛地跺了一下脚,旋即三五步蹿了过去。稻种在哪里?稻种在哪里?春雨急不可耐地问。
  冒雨背回十多斤新稻种,春雨一股脑全泡上了。稻种是好稻种,粒大饱满,不几天就几乎全部出芽了。爹早就平整了一块水田,浇好调稀的粪水,帮春雨把发了芽的稻种撒了上去。
  春雨高中毕业,村里选他家为科技示范户,他还到县里参加过半个月的学习呢。他知道,新稻种和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老稻种不同,不仅单株栽培,而且间距要大。春雨家不到三亩田,根本栽不了这么多秧。爹当初就劝他不要将稻种泡完,春雨不听,春雨说,俺家用不完,还有那么多亲戚邻居,谁家不能用?
  村里人三三两两兴致勃勃地来看春雨家的秧苗,也是绿油油的一片,看不出特别的模样。春雨笑嘻嘻地给他们递烟卷,帮他们点上火,告诉他们,新稻种亩产高200多斤呢,俺家用不完,谁要谁来拔呀。他们吸着春雨点的烟,没人敢接腔,又三三两两讪讪地走开了。事后有人告诉春雨的爹,俺不是不相信春雨,俺不相信新稻种。春雨的爹嘴上没话,心里早嘀咕开了,你以为俺就相信新稻种?如果春雨不是俺儿子,又是啥鸡巴农业技术推广员,俺会让他瞎逞能?
  春雨逢人就说他的新稻种,说得天花乱坠,说得口干舌燥,说得大家见他都想躲得远远的,就是没人愿意用他家的秧。后来他二娘看不下去了。二娘在农业学大寨的年代,是村里铁姑娘队的队长,挑土填河,挑断了几根桑木扁担。二娘年纪大了,脾气却未改。春雨到她家串门,提到新稻种,二叔畏畏缩缩假装没听见,他还害怕二娘瞎应承,将她掩在身后。谁知二娘一把推开二叔,大大咧咧地说,春雨,别人不信你,俺信你,你栽不完的秧归俺啦。
  人家的秧都栽上好几天了,春雨家和二娘家才栽上了新稻种育的秧。人家都是多株栽植,间距又小,栽不了几天,秧一活泛过来,就一派郁郁葱葱景象。特别是一场大雨过后,人家的秧发棵很快,仿佛黄毛丫头长成青春少女,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可他俩家的秧晚栽了几天,田里稀稀拉拉的秧一株一株孤立着,就像一个一个可怜的孤儿立了一地,虽经过一场大雨的滋润,仍然一副发育不良的黄毛丫头相,让人看了心酸。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二娘家的秧长势不好,村里说啥话的都有。二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揍死她的心都有,毕竟半辈子没在二娘面前伸直过腰,不敢说硬话,只好不干不净地指桑骂槐。二叔踢飞一群鸡,恶狠狠骂,还想吃稻谷?打不下粮食,敲碎你的骨头。二叔踢跑一头猪,也骂,不好好吃潲,还想吃饭?打不下粮食,糠都吃不到嘴。
  二娘恨得咬碎银牙,一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她一日三次去看秧田,秧苗仿佛被神仙施了定身术,没有一点长大的迹象。窝了几天火,二娘终于绷不住了。你春雨不让我吃饭,我也不让你吃饭。二娘恨恨地想。
  二娘提一把锄头闯进春雨家的厨房,春雨娘正在煮饭。正要搭腔,不想二娘早将锄头高高举起来,对准沸腾的饭锅,嘭的一声砸了下去,转身就走。锅被砸碎了,一锅稀饭涌进锅灶里,浇灭了火,烟尘和蒸汽掺和着腾空而起,笼罩着吓呆了的春雨娘。过了好一会儿,春雨娘才大哭起来。
  在黄泥湾,砸锅是一种报复和侮辱的极端形式。砸了人家的锅,自己扬眉吐气了,人家就只有颜面落地灰头土脸了。不到万不得已,人们不会出此下策。
  春雨眼角噙着泪花,劝慰着伤心欲绝的娘,拦阻了火冒三丈的爹。春雨轻轻地说,都看着,二娘总有后悔的那天。
  还真让春雨说中了。几番雨水浇灌,几经艳阳高照,春雨家和二娘家的秧开始疯长起来,长势比大家的秧何止好了一倍两倍。到了秋季,两家都增产600多斤稻谷。
  二娘既高兴又羞愧,不好意思直接向春雨认错,悄悄买了一口上好的精钢锅,趁春雨家厨房没人,悄悄丢在了灶门口。
  大风口
  一动不动地站在村口那棵老枫香树下,黄显贵老汉直勾勾地盯着村路,已经站了许久。深秋的风把树上残留的树叶一片片吹下,在他的头顶飘零。他凌乱的白发上挂着一片枫叶。
  五爷,天快黑了,还不回家,等小鸟在您头顶做窝吗?好几个路过的人都劝他。
  有人过来相亲,我得等着。老汉笑眯眯地说。
  谁说的?不会哄您吧?
  他四婶说的,这还能有假?黄五爷振振有辞地回答。
  他四婶叫赵玉梅,是老汉的侄媳妇。年轻的时候总喜欢拿老汉开涮。现在老汉都成老迷糊了,有时脑子清楚,有时脑子不好使,她怎么还开这样的玩笑呢?大家劝不回老汉,就跑去骂玉梅。
  死鬼,你五叔要是冻出个好歹来,看你怎么收场?
  这傻老头,他还当真了?玉梅慌了。
  村口老枫香树下面,缓缓地流淌着清清的洗脂河,这条小溪半抱着整个黄泥湾。出了村口,溪流一路向西,汇入大河。一年四季,风沿着河道刮过来,在村口处回旋,村口就是大风口。夏天,这里是村人乘凉的好去处;到了秋冬季节,走到这里,人们不由得都缩着脖子掩紧衣裳,冷风从裤管袖口拼命往里灌呢。
  玉梅甩着胳膊奔到村口,果然见到了老汉,老汉雕塑一样迎风站在大风口上。冷风扑面而来,把她的眼泪鼻涕都呛出来了,她赶紧揉揉眼睛,揪了一把清鼻涕甩了出去。
  五叔,快回家吧,这里多冷啊。她拽紧老汉的手,要把他拉回去。
  不行,相亲的人还没有来呢,万一来了,等不到我,怎么办?老汉挣脱了她的双手。
  五叔,人家今天可能不来了。
  说好的事儿,怎么会变卦呢?
  您先回家,我替您等着,人家真要来了,我带到您家去。
  那不行,那样显得我多不心诚啊……
  别看平时玉梅伶牙俐齿的,能把公鸡说下蛋,能把死人说得往起站,这会儿面对这个倔老头,她一点儿辙也没有。她狠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要是中午不和老汉开这个玩笑就好了。中午遇到老汉,玉梅和往常一样和他开着玩笑。
  五叔,有个老太太要嫁人,看中您了,您愿意吗?
  愿意啊,在哪里啊?
  人家说好了,下午到村口和您见面,您去吗?
  去去去,我现在就去。
  现在有点早,您吃过午饭再去吧。
  好的,我不会耽误的。
  望着老汉蹒跚着往家走的背影,玉梅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老汉,真有意思,开起玩笑来有板有眼的。
  万万没有想到,老汉居然当了真。
  现在玉梅想哭的心思都有。
  围着老汉转几圈,她再三劝老汉,可他就认了死理,见不到老太太不挪窝。再等下去,老汉非冻坏不可。她可担待不起啊。
  这可怎么办呢?
  一个念头突然从玉梅心头升起:找来一个老太太,不就搬来救兵了吗?可是,可是,找哪个老太太合适呢?农村老太太几乎没有再嫁的,虽然现在开放了,山外的新鲜事也不断传到山里,多数人不再认为再婚是丑事,可那么大岁数了,这个玩笑还是开不得,被人指着脊梁骂,一生的清白就毁了。村里倒是有几个老太太,玉梅在肚子里盘算半天,楞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有几个太老了,有一个瘫在床上,有一个脾气大,还有一个儿女不讲理,敢登门说这样的事儿,不打断她的腿才怪。
  可是总得把五叔弄回家去吧。
  玉梅最后想到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能帮她。想到这个人,她的脸红了一下,呼吸也粗重了。她自己都觉得浑身变得滚烫起来。
  这个人就是她寡居了二十多年的娘。
  玉梅赶到娘家,天已经黑透了。娘非常惊异地看着她,急忙问,妮子,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娘,赶紧锁上门,跟我走。
  出啥事儿了?
  路上再详细跟您解释吧。玉梅牵了娘的手就走。
  娘儿俩一路喘息着紧赶慢赶走近村口,村口聚集许多人,有人还打着手电筒,手电光一晃一晃的,一下就照到她们娘儿俩了。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
  好了,玉梅回来了。
  还真的带回来一个老太太……
  玉梅的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急忙转身要后退,玉梅也尴尬极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早有几个大嫂跑过来,拥着玉梅的娘往老枫香树下走。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呦,这不是赵大娘吗?
  大娘,我们都在这里等您老呢……
  黄老汉也在大家的搀扶下挪过来。两个老人走到一起,老汉一把抓住玉梅娘的手,大声地说,大妹子,你可来了,我等你老半天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欢笑,村口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玉梅觉得,大风口的风似乎减弱了,也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八大脚
  爹的坟地早就看好了,要葬在爷爷旁边,爷爷的另一侧,安葬的是奶奶。爹生前已经说过,他要守着爷爷奶奶。那块坟地在黄土岭半山腰上,通往坟地的是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坎坷难行。要把爹抬上山去,还真不容易。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黄泥湾红白事儿都是麻爷主持。麻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小时候害过天花,留一脸细白的麻子。麻爷年高辈长,懂得老礼老规矩,任何事情交给他,准没有错。
  麻爷说,老大,赶紧把八大脚请好啊。现在青壮年都外出了,只有几个半老头在家,赶紧选几个还有把子力气的,明天抬你爹啊。
  我大大咧咧地对麻爷说,您老看着安排吧。
  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儿,请八大脚,必须孝子自己出面。
  咋样请法?
  八个人,一人一条手巾,一块香皂,一双鞋,一包点心。
  那还不容易?您老派人买去。
  早买好了,专等你去请了。但是,我要告诉你,请八大脚,不管老的少的,也不管辈大辈小,都必须给人家行大礼。
  行什么大礼?
  就是给人下跪,给人磕头。
  我楞了,久久不说话。我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有些古老的做法真是不敢苟同。
  麻爷急了,嚷道,你发什么楞?还不赶紧去。
  我不以为然地说,那怎么行?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可以跪天跪地跪祖宗,别的我做不到。都解放多少年了,怎么可以这样?
  麻爷瞪我一眼,气汹汹地吵我,你没听说过,死了老人,见人矮三辈吗?这几天人来客往的,全是你弟弟行的大礼,不少人背后都在戳你这当老大的脊梁骨了,读了大学当了老板不得了啦?老规矩不讲啦?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只好拎着一份份礼品,找村里的老爷儿们搭讪。他们这几天一直跑前跑后帮忙,每个人都是一脸油汗。见我对他们笑,知道要请八大脚。我给他们上烟,和他们握手,把礼品往他们手上塞。但是,我终于没有跪下去。
  不知何时,我送出去的礼品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堆满了一桌子。
  他们送还了礼品,仍然不知疲倦地帮忙。
  我的脸肯定红得像公鸡的冠子。我发怒的时候照过镜子,我一生气就这样。我一家伙把礼品全扫到地上,还在上面使劲跺几脚,拍着桌子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这个邪。
  麻爷冷笑几声说,那你就试试看吧。
  第二天一大早,帮忙的人们都来了,黑压压地挤满院子。麻爷悄悄对我说,现在请人还来得及。
  我轻蔑地笑笑,高声大气地对大伙说,现在咱们国家讲市场经济,今天,凡是自愿当八大脚的,每人一百元工资。
  人群解冻的河流一样缓缓流动起来,瞬间,河水仿佛流经沙漠地带似的,一滴水也不见了。
  我对着正在消散的人流,像在劳务市场招工一样喊,我可以涨工资,二百元,三百元都可以……我等着你们报名,名额有限啊。
  日上三竿了,人们按照麻爷的安排做一些杂活,无活可干的,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古论今。
  没有一个人进院子报名。
  我在春日阳光下木桩一样傻站着。
  麻爷问,你打算让你爹臭在家里吗?
  我没吱声,上牙齿紧咬下嘴唇,将嘴唇咬破了,我尝到一丝丝甜甜的血腥味。
  一群陌生人突然闯进院子。一个,两个……一共七个。七条汉子排在我的面前,春日阳光打在他们身上,花了我的眼。
  领头的汉子吆喝道,你们自己出一个人,搭把手,行吗?
  麻爷说,几位不嫌我老汉,我算一个。
  领头的汉子笑了。他拍拍麻爷的肩膀说,没问题,人们不是说,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有劲吗?
  几个汉子嘎嘎咕咕地笑了。
  麻爷也笑了,顺手抄起了一根抬棺材用的杠子。
  我长长出了口气,看看麻爷。麻爷别转了脸。
  院子外溜进来一个人,伸手夺走了麻爷的杠子,挤进汉子们中间。是我的弟弟。在弟弟身后,涌进来一堆村里的汉子。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杠子和绳索。他们恶狠狠地围着七条汉子,眼睛里喷出火来,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们。
  我们黄泥湾的男人没有死绝,不用你们来收尸,都给我滚。他们愤怒地叫喊起来。
  我拦住了他们,不由自主地跪在他们面前。我哽咽地说,各位叔叔哥哥,我谢谢你们了。说着,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八大脚冲进灵堂,七手八脚绑棺木。麻爷站在人群里,一脸得色。后来,麻爷悄悄告诉我,那七条汉子,都是他儿媳妇的娘家人。是麻爷让他们出面激怒黄泥湾的男人,免得我下不了台面。
  我的父老乡亲啊!我的心里忽然一阵热。
  上门女婿
  人们常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可黄泥湾的乡亲们却说,老赵的女婿天宝比十个儿子都强。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
  当然,这个女婿不是老赵打着灯笼找来的,而是这爷儿俩太有缘分啦。
  老赵去南方看女儿回来,刚出市火车站,背包被抢了。一个小子抢了包,跳上另一个小子的摩托,夺路而逃,从天宝身边飞驶而过。天宝挥挥手,轻轻一抓,就抓住了后边小子的脖领子。摩托车箭一般射了出去,后座上的小子死猪一样摔了下来。
  从派出所录完笔录出来,老赵拦住了天宝。我请你喝杯酒吧。老赵郑重地说。
  不用了,大叔,小事一桩。天宝笑了笑。
  大叔想交你这个朋友不行吗?给个面子吧。老赵不依。
  呵呵,那行。天宝同意了。
  两人找到一家餐馆,点了几个菜,开始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喝着喝着,越喝越痛快,越谈越投机。老赵是豫南黄泥湾人,家有三千金。大女儿彩云在广东打工,为了节约路费,三年没回家,她二十三岁了,该成家了。他不放心,专门去看她。这不,刚下火车呢。他已经和彩云谈妥,要在老家给她订一门亲事,最好找一个倒插门的女婿。过去,上门女婿是被人看不起的,一般男人都不愿意。现在改革开放了,小两口一起外出打工,谁嫁谁不都一样嘛。天宝的家离黄泥湾二十多里地,和老赵是一个县的人。他自幼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年老体弱,身边需要人,他哪里也不敢去。好歹把奶奶伺候走了,安葬了,他才来市里找机会。他家里穷,二十五岁了,尚未娶妻。
  酒酣耳热之际,老赵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你愿意做上门女婿吗?
  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天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傻小子,怎么听不明白话呢?老赵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
  就这样,天宝做了老赵的上门女婿,嫁到了黄泥湾。这是当年冬天的事情。天宝鼻直口方,膀大腰圆,彩云对天宝也挺满意。
  天宝不仅能干,而且勤快,里里外外一把手。牛栏猪圈的粪,天宝出得干干净净,一趟趟挑到地里;屋里屋外,天宝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渣;天宝做饭刷碗洗衣服擦桌子拖地,就像一个旋转不停的陀螺。天宝出粪,老赵也跳下猪圈,要一起出。天宝把他推出猪圈。老赵争不过他,就守在旁边看,过一会儿给他递支烟,让他歇一歇,他憨憨地一笑说,爹,我不累。力气活儿,天宝要干就干吧,可家里手头活实在轮不到他。家里还有老少四个女人呢。老赵老伴夺过他手上的抹布,把他往厨房外面撵,他抓住丈母娘的手,恳切地说,娘,您歇着,让我来。
  实在没有活儿干了,他就给老赵捶腿捶背,给老赵老伴捏肩膀捏脚。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洋溢着满面春风,好象不是干活儿,而是一种享受。
  老赵问他,你怎么那么能干?就是头驴,也得歇歇啊。
  天宝低下头说,力气也没法攒着,该用就用。停停又说,我从小没有爹娘,现在有了您和娘,不知道有多好。说着,天宝的眼泪出来了。
  这句话让老赵老伴也抹起了眼泪。
  老婆子,整几个菜,我陪天宝喝一杯。老赵说。
  春节过后,天宝准备和彩云一起去打工,可是,老赵中风了。抬到医院住几天,医院开了些药,让抬回家慢慢调理。老赵让老伴伺候,天宝完全可以外出。到了车站,他突然决定不走了。彩云只好自己走了。
  你怎么回来了?老赵迷惑地问。
  金山银山以后还能挣,孝敬父母不能等。天宝说。
  老赵大小便失禁,屎尿都在床上。给他换衣裤、换被单、擦身体,都是天宝的事儿。天宝做这一切,依然洋溢着满面春风,好象一点儿也不脏。清理完了,他就给老赵按摩,天气晴好的时候,他还扶老赵出来走路。老赵瘫痪三年,楞是连指甲盖大的一块褥疮都没有长。三年过去,老赵终于站起来,可以自己趔趔趄趄地走路了。
  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找不来啊。全村的人都眼气老赵好福气。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在意天宝。彩云在外面呆久了,心眼活泛,嫌天宝没情趣,又恋了一个。老赵和老伴知道这个情况,哭成了一对泪人,怎么对得起天宝这孩子啊?天宝瞒着二老,悄悄和彩云办了离婚手续。
  你以后怎么办?彩云问。
  你只管在外面好好混,家里就交给我了,以后你就把我当哥哥吧。我好不容易有了父母,一定把他们伺候好。天宝说。
  那可苦了你了。彩云眼圈儿红了。
  你说什么?我觉得自己最幸福。天宝呵呵笑了。
  四月温煦的阳光照彻黄泥湾,万物生长,大地回春,整个村庄被葱茏的树木和葳蕤的花草掩映,呈现一片勃勃生机。
  天气不冷不热,蜷缩了一冬的人们开始舒展筋骨,都觉得特别精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虽然忙罢了地里忙家里,忙罢了老人忙孩子,忙罢了人忙牲口,双脚陀螺一样不停旋转,二嫂夜晚还是睡不着。
  她老是想她家的那个死鬼吴二狗。砍头的吴二狗过年又没有回家,三年了,没有见到他的人影。他隔一段时间打一个电话回来,打电话顶屁用。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就开始做梦,梦见二狗躲在油菜花地里,跟她藏猫猫。油菜花一片金黄,二狗也一片金黄,晃花了她的眼,她分不清哪是油菜花哪是二狗了。
  白天,站在地头,哪一片油菜花都开得极其灿烂,都像梦里和二狗藏猫猫的地方。溜溜的风吹过她的身体,她多想和天上的白云一样被风吹起来,在天上飘啊飘,一直飘到二狗打工的城市。
  他二嫂,到这里等我啊。堂叔吴德贵在她身后呵呵地笑着说。
  老头胡子一大把,早就当爷爷的人了,却依然好说好笑,不知道天天哪有那么多高兴的事儿。他经常和村里的老少娘儿们开类似的半荤半素的玩笑,谁也不当真,谁也不恼。心情好的时候,女人们准会这样骂他,老不死的,饿坏了吧,又来找奶吃啊。心情不好了,捡起一块土坷拉砸他,吓得他落荒而逃。
  但是,这一次,二嫂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老头转到她面前,看到了她发红的眼睛里饱含着两汪泪。
  怎么了?想你家老二了?
  二嫂不理他,泪珠却一颗一颗滚出来。
  老头伸手替她抹眼泪,眼泪却泉水似的越抹越多。二嫂多想一巴掌扇开他的爪子,她怎么能让一个老头在自己的脸上肆意地摸来摸去呢?她的胳膊却发软抬不起来,好象不是自己的了。沉默间,老头得寸进尺,双手捏住她发面馍馍一样酥软的胸脯。她想推开他,但身体更软,整个人几乎要倒下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还是被人发现了。二狗的爹挥舞着铁锹咋咋呼呼地冲进树林的时候,吴德贵早已提着裤子跑掉了。
  怎么办?二狗的爹让人把儿媳捆成一个粽子,丢进牛圈,怒气冲冲地找族长。
  族长和二狗的爹都是六十多岁,但长了一辈,他是吴姓人的主心骨。他慢条斯理地说,要是搁旧社会,这事儿好办。现在新社会,能怎么办?再说,猪走草,猫叫春,牛马畜生一年还发一次情呢,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三年了,你家老二都没有回来过,老二媳妇正当年,不是守活寡吗?
  她再怎么的,也不能跟这个老鬼啊,他比我小几岁呀,丢死人了。
  村里还有年轻人吗?就一个傻根年轻,还不如这个老骚货呢。
  我不管,一定要惩罚她。
  怎么惩罚?
  你是族长,你说了算。
  按照族规,女人不守妇道,就得沉塘。
  沉塘?二狗的爹不由得一楞。
  对,沉塘。族长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还有别的法子吗?
  没有了,只有沉塘。
  那样怕公家不答应吧?
  呵呵,你以为真的把她淹死啊,咱们只沉一半,让她脑袋留在水面上,淹不死她,冻冻她吓吓她也好。
  好,这样好。
  村前就有池塘,水大概一米来深,正好将二嫂浸进去。一村人涌出来,跟在五花大绑的二嫂身后。两个半大小子抬着一个平时装草的大竹篓。
  来到池塘边,有人试试水,水依然冰冷刺骨,好家伙,真够二嫂喝一壶的。
  按照族长的指令,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二嫂装进大竹篓,抬起来,正要往水里放去,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住手!
  大家一齐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风尘仆仆飞奔而来的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没有回家的吴二狗。
  好了,这下好了,不必按照族规惩罚二嫂,他男人回来了,交给她男人就是了。她这样伤风败俗,二狗扒她的皮抽她的筋都不为过,不把她打个皮开肉绽屁滚尿流才怪呢。
  放了,把她放了。族长嚷道。
  二嫂被人从篓子里抬出来,解开身上的绳索。她木木地站在二狗面前,漠然的眼光从二狗头顶看过去,仿佛没有看见二狗。
  这下有好戏看了——
  二狗扶着二嫂的胳膊,轻轻地说,咱回家吧。
  二狗的爹楞了;
  族长楞了;
  一村人都楞了。
  夜晚,二狗陪爹和族长喝酒。酒至半酣,二狗说,爹,小爷,不是二狗没血性,我心里憋屈啊。我们在外面打工,城市人不拿我们当人,我们必须拿自己当人啊。
  停了停,二狗又说,我在外面,也找过女人,我老是愧得慌,觉得对不起她。这下,我和她扯平了。
  老烟袋
  我到红军干休所采访,拜望了老英雄孙志东。我由衷地表达了敬意,他却摆摆手,低着头抽烟,含混地说,我不是英雄,我是罪人。我早就应该死了。
  我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目光落在他叼着的老烟袋上。金属的烟袋锅有小酒盅大小,被天长日久地烟熏火燎,已经辨不出原色,水竹的烟袋杆紫红发亮,看起来像一个出土文物。
  过了许久,老英雄抬起头来,瞪着我说,这个事情不说出来,我死不暝目——
  我参加红军不久,遇到国民党部队的反扑,我们坚持游击战,和敌人兜圈子。有一天夜里,我们在一个叫做黄泥湾的庄子宿营。我们班七个人在班长刘大麻子的带领下住进一个堡垒户家里。刘大麻子是湖北麻城人,以前是个铁匠,红军经常找他打大刀梭镖,混熟了,他也参加了红军。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暴,嘴臭,把他惹急了,什么丑骂什么。我们班的战士倒都不怕他,关系处得都很好。他烟瘾大,除了肩上的枪,和他形影不离的就是他腰里别的烟袋锅子。有时行军打仗没有烟叶,他就把枯树叶揉碎了抽,不但他自己抽,还让我们抽。谁不抽他就骂谁,用烟袋锅子磕人家脑袋,说人家白做男人了,跟个娘儿们似的。你看我噙着烟袋杆儿,以为我抽烟吧?其实不是,我抽的就是枯树叶。我这杆烟袋,就是当年他用过的。好了,扯远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部队集合,马上要转移。房东大叔一把从队伍里拉住了班长,不让走。原来,半夜里,有人糟蹋了他的闺女。
  这还了得!红军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这样做,和白狗子有什么差别?
  连长挥舞着驳壳枪,指着班长的脑袋骂,刘大麻子,限你十分钟,把这个败类揪出来!
  班长把我们六个人带到一边。他用烟袋锅子在我们每个人脑袋上磕一下,凶巴巴地骂,你们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
  每个人都慌乱而紧张,大家互相观望着,没有人说话。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几分钟。
  连长怒吼,刘大麻子,找到了没有?
  时间不等人,必须在部队转移之前对老乡有个交待。班长虎着脸,一个一个问:
  张发旺,弟兄几个?
  就俺一个。
  杨绪升,弟兄几个?
  俺家五代单传。
  孙志东,弟兄几个?
  一个。
  罗延庆,弟兄几个?
  俺哥死了,就剩了俺。
  崔友恒,弟兄几个?
  俺爹没有儿,俺是俺爹抱养的。
  汪秉富,狗日的小蛮子,你就弟兄再多,也不能冤枉你。你他妈才14岁,还不懂这个。就俺大麻子该死,上面有哥,下面有弟。俺去替你个混蛋顶死了,你他妈的有良心,以后给老子多杀白狗子……
  讲到这里,老英雄孙志东哽咽了,眼泪流了出来。他的手颤抖着,想往烟袋锅里填细碎的枯树叶,可是,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有填进去。终于,他抱着老烟袋呜呜地哭起来。
  开秧门
  德山老汉有三个儿子,都在外打工,他们的婆娘也跟着走了。一家撇一个娃在老两口跟前,每天忙得他和老伴像两只陀螺转个不停。老伴照顾三个孙娃,他伺弄庄稼。老两口的田,加上三个儿子的,一共有十多亩,他每天一睁眼就下田,忙到天煞黑,还是忙不完。
  每年立夏一过,德山老汉就开始发愁。立夏过后是小满,秧苗三拳头高了,栽秧的季节到了。小满金,芒种银,夏至栽秧草里寻。打电话给大儿,大儿回不来;打给二儿,二儿也回不来;打给三儿,还没接通他就知道,打也白打,一样回不来。
  他们在城里盖楼,一天挣一百多块钱呢,谁愿意请假?来回路上耽搁两天,回家再栽几天秧,加上路费,根本不值得。他们好像统一了口径,打给谁,谁都这样回答:爹,你花钱雇人吧,那也比我回家划算。说的是屁话,雇人,雇你娘的个头,一湾子不是老头老奶奶,就是小娃子,人家还想雇我呢。德山老汉气不打一处来。那就别种了,稻谷能值几个钱?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抛荒的事情根本不能和老头提,他宁愿累死在田地里,也不愿意看到一寸土地闲着。儿子的话如火上浇油,德山老汉腾地就炸锅了,大骂起来,日你娘,你才挣了几块钱,烧包得不轻。都不种田了,饿死你们这些龟孙。
  骂归骂,可田还是要种的。他形单影只地跳进秧田,拔秧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大集体时代。
  那时德山是黄泥湾的生产队长,总是在小满前后开秧门,总是他第一个跳进凉丝丝的秧田,随后一群男女下饺子似的扑扑通通跳进秧田里,激起满田满畈的水花和笑语。说话不鸡作,秧苗不发棵。男男女女一边拔秧,一边嘴不闲着,话题总是离不开身体下三路:
  嫂子,是我的秧把子大还是我哥的秧把子大?
  臭不要脸的,都和你的头一般大。
  你看我的秧多好啊,栽到你田里吧。
  你老马子的田还荒着呢,叫你哥去栽吧。
  你个死女人,我招你惹你了,叫俺湾子男人都去栽你的秧……
  说着说着,还有人动起手来,把嘴贱的人摁倒在泥巴田里,往裤裆里糊稀泥巴。平时干活,社员们打闹,德山总会及时制止,但在开秧门这天,他由着他们闹去。听老辈人说,秧苗有灵性,听了这些荤话,栽种以后才肯往高里长呢。
  拔完了秧,秧把子挑走了,秧田空了。青年男女们推着秧马,在秧田里撒欢儿,把秧田搅得开了锅似的,泥巴和水花溅得人们头上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德山和一群上了年纪的人立在田埂上,看着年轻人折腾,开怀大笑。仿佛这样一闹,今年的丰收就有了把握。
  可惜的是,这样红火的场景随着分田到户而一去不复返了。
  过去,一庄子人集体种一块田;后来,一家子人一起种一块田;再后来,德山老汉孤家寡人一个,孤零零地种一块田了。他坐在秧马上,双腿插在秧田泥巴里开始拔秧,冰凉的水刺激得腿肚子直哆嗦。人老了,不中用了,什么时候才能把十多亩田的秧栽完啊。他想起土改那年,自己还是小伙子,村里有个地主冯月波,也就十多亩田,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批斗,上吊死了。那时把土地从地主手里夺过来,多兴奋啊,作为农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后来土地归公,属集体所有,自己是集体的一部分,也有自己的份儿呢。现在倒好,自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拥有十多亩地,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这个世道,土地怎么变得这么让人不待见呢?
  今年过完年,老大两口走了,老二两口也走了,老三和他媳妇却不走了。老三带着他媳妇,挨家挨户跑遍了黄泥湾,说是看看老亲旧邻,手里却攥着承包土地的合同。他们要把村里所有畈田包下来,扒掉田埂,小田并大田,采取机械化耕作,当农场主。
  德山老汉不放心,问三儿子,你这不是当地主吗?
  爹,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现在国家提倡,人家山外早就这样干了,我只是响应政策而已。
  你真的不再出去打工了?德山老汉还有些怀疑。
  我朋友的哥哥去年承包百十亩地,搞了一年,比打工强多了。今年我朋友把他丈母娘那个村的田承包了。所以,我就回来承包咱村的田。从今往后,您不用再下田了,我会雇人种田的。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你爹我这头老驴早该松套了。德山老汉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不年不节的,德山老汉却买回来一大挂鞭炮。今年再开秧门,他想恢复传说中老年间的规矩,敲锣打鼓放鞭炮,好好庆祝一下。
  麦芽糖
  田大妈年轻的时候是村里割麦子的头把好手,黄泥湾多少号称快手的人,都败在她的镰下。那一年,队里为了抢天夺时,不按工时记工分,按所割麦子的田亩数记工分。田大妈一整天都猫腰在麦田里,一个人割了一亩多地的麦子,让一村人惊讶得合不拢嘴。不知道从哪年起,她的手一点点慢了,脚也跟不上趟了。年龄不饶人啊,她说老就老了,等到她哆嗦的手再也握不住镰刀把了,她就失去了下田割麦的机会,只能帮助忙碌的人们做饭烧茶。
  当然,田大妈在做罢了饭烧好了茶之后,也不会躲到阴凉处歇着,她会挽着个大竹筐,到收获过的田野里去拾麦穗。
  田大妈开始拾麦穗的时候,刚刚分田到户。家家户户才尝到填饱肚皮的滋味,都比较珍惜粮食,田野里可以说场干地净,基本做到了颗粒归仓。田大妈东张张西望望,眼光似梳子,把一垄垄麦茬都梳理一遍,偶尔才发现一穗半穗麦子。她把自家田地的麦穗拾完之后,忍不住下到别人家的田里。早被人发现了,都远远地喊,那是谁啊,别拾俺家的麦穗啊,俺自己抽空也要拾呢。有时忙乎一天,也拾不到半筐麦穗。
  田大妈把拾到的麦穗晒得焦干,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把麦粒搓下来,用簸箕簸一簸,把麦芒麦壳都扬掉了,留下一堆金灿灿的麦子。田大妈抓起一把麦子,让麦子一粒粒从指缝里淌出来;田大妈又抓起一把麦子,又让麦子一粒粒从指缝里淌出来……当年如果有这一把把麦子,大毛二毛三毛都不会相继饿死了。
  当初,四毛放着庄稼不种,要到城里做生意,田大妈死活不同意。庄稼人呢,不种庄稼还叫庄稼人吗?但她到底拗不过四毛。四毛走了,好在还有他媳妇留下来种田。过了几年,他媳妇嫌累,四毛把媳妇也带跑了,留下儿子陪伴奶奶。他们家再也没人种田了,好端端的田地白白送给了别人种。再后来,四毛把田大妈祖孙俩也接到了城里。
  老邻旧居有时到城里办事,就去看看田大妈,说羡慕田大妈如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幸福生活。田大妈闻言总是苦笑,一个劲儿地摇头。邻居们要走了,她把人家送出老远;最后实在不让她送了,她就倚着路边的树或电线杆,手搭凉棚看人家的背影;直到人家连影儿也没有了,她才无精打采地回家。
  有一次,她和邻居聊天,邻居随意的一句话,却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坎上,让她好几天没缓过神来。
  田大妈说,麦子快收了吧?
  邻居说,快了,要不了多久了。
  又该你们忙活了,收了麦子,还要拾麦穗。
  现在收麦子都是马马虎虎的,哪能收干净?谁还拾麦穗啊?
  咱乡下如今是怎么啦?这么不知道粮食金贵,这么糟践粮食。如果再来次饥荒,恐怕人都要饿死了。田大妈想不通。
  她决定回黄泥湾拾麦穗去。往年在老家,只要听见麦黄鸟从房顶上飞过时洒下一路“大哥大哥,麦黄快割”的催促声,不用跑到田间地头亲眼看看那一波波不停翻滚的金黄色麦浪,田大妈就知道,麦子熟了,该开镰收割了。可是,城里没有麦黄鸟,她就扳指头算日子。她种了一辈子田,怎么能忘记播种收获的季节呢?每次田大妈说,该收麦了,该回去拾麦穗了,四毛就糊弄她,早呢,还早着呢。
  要不是那天电视新闻里说,今年全县小麦获得了大丰收,田大妈还被蒙在鼓里。田大妈知道了,就坐不住了,让四毛开车送她回黄泥湾。
  一回到黄泥湾,麦子的香味就填满了田大妈的五脏六腑。她撵走了四毛,谢绝了邻居的好心劝慰,挽着个大竹筐,下到了麦田里。
  这里几根,那里几根,放眼望去,麦田里满是遗落的麦穗。在田大妈眼里,这哪里是麦穗啊?这分明是一个个馒头、一碗碗面条、一条条人命啊。麦穗那么多,田大妈怎么拾也拾不完。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遮挡了田大妈的视线,她站起来擦擦眼睛,感觉双眼热辣辣的,越擦眼睛越湿润……
  田大妈吃力地拎回了第一筐沉甸甸的麦穗。
  邻居跑过来看,笑她,大妈,你真是有福不会享,儿子是大老板,还在乎你拾这一点点麦穗?
  田大妈什么都没有说,只顾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大妈,这些麦穗都发芽了,你要它们有什么用?
  什么,发芽了?田大妈抓起一把麦穗放在眼前仔细一看,果然,每粒麦子都冒出了细嫩的芽儿。田大妈楞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田大妈又挽起大竹筐下田了……
  一连好多天,田大妈都在拾麦穗。她拾回来的麦穗,由于在野外雨打露浸,陆续发芽了。她索性每天给麦穗浇水,等麦芽长到三四厘米的时候,她将麦芽一根根剪下来,洗净,切碎。再蒸一锅糯米饭,饭熟后,拌入细碎的麦芽……
  那年秋后,整个村庄的孩子都吃到了田大妈亲手做的又香又甜的麦芽糖。
  一个人的村庄
  黄泥湾由许多自然村组成,都分布在大山的褶皱里,其中,地势最高远的一个村庄,叫做高山村民组。这个组可耕种田地稀少,且不成规模,养不活人,逼得很多人家外迁。后来政府号召退耕还林,以高山组的海拔和坡度,当在此列,剩下的几户便搬下了山。
  老人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在那次退耕还林的统一行动中都搬了家。老大和老二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自己家里的事儿稠得很,搬家的时候,竟然都忘记通知老人。老人一向独居,临时搭建的草棚又偏安一隅,子孙们难得见到他,就把他忘了。那年,老人给老大和老二分家,把两所基本相同的青砖瓦房分给了弟兄俩,想到自己年近花甲,还能有几年活头?便亲手在山坳里搭了两间草棚,想随便对付几年得了,没想到这么一对付,竟对付了二十多年。
  搬迁户安置好以后,村干部逐户登记人口,发现少了一个,一查户口册子,才发现老人还留在名存实亡的高山组。
  两个不孝的东西!你爹要是被狼啃了,看我饶不饶你们?村干部是他们的远房叔叔,没轻没重地骂。
  老人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前脚后脚寻到山上来,要接老人下山去。他们到了老人的草棚里,老人却不在家。他们在菜园里找到了老人。
  爹,你收拾一下,跟我们走。老大说。
  爹,你要是走不动,我和我哥抬你。老二说,
  老人正在锄地,眼前晃悠的两条人影遮挡了太阳的光线,老人才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儿子们的话老人仿佛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懒得搭理他们,老人好象不太认识自己的儿子,茫然地看看老大,又看看老二,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很快,老人又躬下身子,不紧不慢地锄地。
  老二走近老人,抓住老人的锄把,想让老人停下。老人突然凶猛地使劲一抖锄把,把老二抖了个趔趄。老二好不容易站稳了,闹了个脸红脖子粗。
  老大见状,只好带笑地说,爹,你什么时候想下山,就下去吧。
  老人仍旧不紧不慢地锄地,一下一下,幅度很小,却很有节奏。
  老大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大,两人都轻轻摇摇头。老大一使眼色,和老二前脚后脚下山了。
  高山组就成了老人一个人的村庄。
  高山组历来寸土寸金。从幼年时候起,老人清楚地记得,组里最厉害的吵嘴打架都是因为土地而起,不是东家挪了西家的界桩,就是西家铲地边多铲了东家一锨土。后来土地归公,这样的纠纷没有了,但矛盾又集中到菜园上来了。菜园是每家每户唯一的自留地呢。有一年暴雨倾盆,雨过天晴后,整个村庄的菜园被泥石流夷为平地。面对重新清理出来的菜园,关于边界问题,双方各执一词。于是吵,于是骂,于是大打出手。
  退耕还林了,田地不让种了,但是菜还可以种。这么几亩菜园,过去被大家争得死去活来,现在却成了老人一个人的了。
  老人过去种菜,很不过瘾。种了苋菜就种不了菠菜,种了黄瓜就种不了茄子,种了白菜就种不了箩卜。现在,老人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把该种的都种上了,就连山里过去很少种植的西红柿、洋葱、苦瓜,老人也各种了一畦。
  老人一个人根本吃不了这么多菜,让菜老在地里或者烂在地里,老人舍不得。这么水灵灵粉嫩嫩肥嘟嘟的蔬菜,都是老人一瓢水一勺粪浇出来的呢。
  下山上山的小路上就有了一个蹒跚的身影。早晨,老人挑一担淋着露水的新鲜蔬菜,一步步挪下山,去镇上卖菜。傍晚,老人挑着空担子或者挑着买回来的米面油盐酱醋,一步步爬上山来。上山下山,足有三里地,山脚下离镇上还有十多里。老人挑着担子走这么远,非常吃力,老人就慢慢走,走一程,歇一程,擦擦汗,再走。担子看起来也不重,但已经把老人本就弯曲的脊背压得更弯了,远远看去,老人不像是在走,而是像在爬。
  老人的卖菜摊点成了镇上一道风景。老人坐在担子后面,闭目养神。有人问价,有时老人听见了,有时没听见。听见了,老人就回一声,看着给。买菜的人看老人那么老,都不忍欺负他。菜卖完了,零钱散乱地放在担子上。
  老人带回来的钱,也没有数过,就放在床垫子下面,时间久了,花花绿绿一片。有一天,老人发现花花绿绿的一堆不见了。全部不见了,连一个钢镚儿都没有剩下。遭了贼了。老人想。谁会跑到这里来做贼呢?老人想不透。
  后来,老人在山下碰见一个过去的邻居。邻居说,你儿子和媳妇对你还好吧?那天我碰见老二媳妇从山上下来,她说,她给你拆洗被褥去了。
  老人看了看邻居,无语。被褥洗没洗,只有鬼知道,但贼娃子有下落了。
  老人憋不住,遇到老大的时候,把这事儿偷偷告诉了老大。
  半个月以后,老人回家,爬到半山腰,歇歇腿。正歇呢,忽然看见老大媳妇急冲冲从山上下来。老人心里暗叫一声苦。天哪,这半个月攒下的钱又没影儿了。
  唐花瓷地雷
  爷爷九十高龄了,耳不聋,眼不花,但不时犯糊涂。说来也怪,央视播出“鉴宝”节目的时候,他总能清醒一会儿,陪我们一起津津有味地看。每当藏友的瓷器被专家认可,估出天价,爷爷就摇摇头,指一指屏幕,嚷嚷,就这?就这?
  爷爷是大别山区黄泥湾人。抗日战争时期,他因为饥饿流落到冀中平原,参加了游击队。日本投降了,他们被解放军收编,挥师一路南下。义阳解放的时候,爷爷转业,到地方政府工作了。
  怎么了,爷爷?我问。我是爷爷最小的孙子,爷爷最疼我。
  我们过去埋的,都比这个好。爷爷说。
  你还埋过瓷器?埋在哪里?我迫不及待地追问。说实话,爷爷后来虽然官居厅级,却廉洁奉公,没有给我们积攒下任何家产。哪像现在的官员,个个富得流油?如果他能够提供个线索,让我挖出一两件宝贝,也算他没有白疼我。
  爷爷不理我。再问爷爷,他糊涂了,仰靠在沙发上呼呼睡去。
  我只好问爸爸。爸爸摇摇头说,咱们祖上一贫如洗,哪有宝贝往地里埋?
  再看“鉴宝”节目的时候,我就长个心眼。到了鉴别瓷器的环节,我趁爷爷清醒,赶紧问,爷爷,这个比你埋的好吧?
  爷爷不屑一顾地说,天壤之别。
  那你后来挖回来了没有?
  挖什么挖,都炸了。
  怎么会炸了呢?
  炸日本鬼子……
  再问,爷爷又迷糊了。
  我只好又问爸爸。爸爸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游击队爆破组的,专门埋地雷对付日本鬼子。
  我嘲弄地说,他埋地雷就埋地雷,吹什么牛啊,还埋瓷器呢,不会是青花瓷
(责任编辑: 王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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