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五岁女儿抓一个半截至尊死去的红鲤鱼尾巴。被发现后,发火叫她放下,她跟没听见似的,等我到她面前后,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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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尾前传一天刚亮不久,二叔就从他的屋子里爬起来,砰砰砰地把我家门口拍得震响,还沙哑着声音说:“还不赶紧起床,去读书!”我这才朦朦胧胧地惊醒了。出门一看,乞丐谷那边的日头还没射过来,天还是挂着一层层厚厚的白云。不过已经很明亮了。村子似乎苏醒了很久,有的扛着锄头,带着一顶草帽,嘴里叼着一截子旱烟,慢悠悠地走去地里;有的赶着牛,自己在后头背着手,晃着。女人们不是走家串道地奔走呼号,呼唤着一齐去地里干活,就是到这家借把镰刀,或一把锄头。我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在堂上请了一支香之后,就拖着我的行李箱,去候车了。村里的候车点设在小龙家的小卖部门前。也不是特意设在那儿,那地方确实得天独厚。四面八方的道路都在此交汇,然后再通向四面八方。因此,这地方其实有点交通枢纽的意思,中转站。有了这方便,摩托搭客的行业也渐渐兴盛起来。在村委会写的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上边,常常歪歪斜斜地写着“答客”两个字。山村野岭的人,识字也是认个大概,晓得自己是写错了,却懒得让别人来替写。将错就错,反正都是粗人不讲究这个,意思明白就不管不问了。所以“答客”多了起来。有的写得更文雅:载客。看着是载客,听着却有些像是“宰客”。在那几个“答客”大字右边,有一家幼儿园,叫海洋之星幼儿园。是在废弃的银行正厅开办的。大门前矗立着一个螺旋形的滑梯,童话里城堡的形状。几个年岁相似身材相等小孩争先恐后爬上那个梯子,然后从一个小门里钻出小脑袋,慢慢地滑下来。滑梯大概是有些旧了。一个嘴上还挂着鼻涕的小男孩不是滑下来的,而是一步一步地蹭下来的。一排生了锈的铁栅栏将他们围在那个小小的城堡里,像是圈养的羊群。幼儿园的阿姨们都站在另一边的桌子旁,那是暑假幼儿园开学的报名处,红纸上写着“海洋之星幼儿园欢迎你”,还是标准的隶书字。她们正在和几个家长闲聊,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嘻嘻哈哈的大笑。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她们对家长们说些什么。我只看见她们笑起来,空气就像海浪一样翻滚,在微弱的晨曦里更是明显。我还看见她们一笑,那些家长们就一脸的凝重。被雨淋湿了后变得旧黄的草帽使他们的凝重更凝重了。车要八点才来。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我站在那儿无聊地看着稀稀疏疏的人。一个小男孩骑着一辆绿色的小单车总是在幼儿园的前面晃来晃去,嘴里不断地尖叫着没有意义的声音,眼睛却贼溜溜地望着幼儿园里的小孩,大概是在探寻他自己的伙伴。他的声音很空旷,很柔弱,像一只才长了几根羽毛的鸟,扑棱棱地想要飞,还没飞出去多远,就在四周的空气里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噗,噗,噗,真是掷地有声。忽然,他朝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飞骑而去,嘴里喊着:“爸爸,幼儿园开始报名啦!”那个男人我有些印象,一张类似菱形的脸,脸色黝黑,是风吹雨打日晒而成的,每个村民都是这种颜色,只是他的更为黝黑。男人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骂道:“报什么报!报个鸟啊!”男孩无端地吃了一顿喝斥,脸色就有些难过,头垂得低低的,话也不敢说,怏怏地骑着单车走了,也不见他再骑回来。男人拖着鞋子,踏踏踏地走过来,在小龙家外的长木椅子上坐下,从兜里刚要掏什么,小龙就从家里走出来,丢过去一声“海哥”,同时丢过去的还有一根香烟。七月流火。七月的时日已经很热了。小龙只穿了件中裤,上身光着,圆圆的肚子就十分凸显,裤腰带勒出了一圈的赘肉。他也坐在那张长木椅子上,只是和海哥保持着一点距离。他刚坐下,海哥就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的重量。小龙点上烟,吸了一口,才说:“海哥,怎么又拿孩子出气?”海哥也把烟点上,然而没怎么吸。他是吸不习惯这种香烟的,不是因为像别的老人一样恋旧,而是实在没什么闲钱去买这些香烟。香烟太贵了,不如烟丝来得实惠。嘴里省下点烟钱都去买了烟丝,抽习惯了,改不了口了。海哥像犯错的学生一样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说:“这什么屁幼儿园?以前从没听说过。我们念小学的时候,哪儿有什么幼儿园的啊?一去上学就直接读的是一年级。连学前班都没有!还不照样把书给念完了?”小龙笑着说:“海哥,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啊。我听说城里的孩子都要上幼儿园的。还分什么大班、中班、小班之类的,花样多了去了。还听说孩子不读幼儿园就不让升学前班呢。”海哥说:“人家城里人有的是钱。我们有的是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小龙咳了一下,从喉咙里咳出来一口痰,远远地吐到了一边,说:“是,城里人真他妈的是有钱。那上幼儿园的学费,海哥,你猜是多少?”小龙停了一下,看着海哥那张茫然的脸,伸出三根手指头,说:“卵,三千呐!三千!”三千?!海哥确实是被这个数字镇住了,倒吸了好几口凉气,他在心里暗骂:他妈的。手上的烟烫着了手他才回醒过来。小龙又说:“所以,海哥你也别老是拿孩子出气。这幼儿园算是很便宜了。我们家小荷昨天就吵着要去报名啦,不去就躺地上赖哭。”说着还把头扭向幼儿园的那个滑梯,很专注很美满地看着。我不认识他家的小荷。所以,根本看不出他到底看的是哪一个小孩。海哥说:“两百六还便宜啊?去年才两百呢!这涨得也太不靠谱了。”小龙说:“现在什么不涨价?猪肉都涨到十六块钱一斤了。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这村委会不是老宣传这个么?”眼睛还在幼儿园的滑梯上。海哥顿时无话,像是被鱼刺噎着了。他狠命地吸了一口香烟,因为吸得太猛,呛住了喉咙,一阵咳。他把烟头一扔,就咳咳地走了。他的背有些驼,远远地看去像一张正在飘零的落叶,那么暗黄。小龙也没什么话说。或许是太认真,没注意海哥已经走了。这时候,班车的喇叭声嘟嘟地响着。刺耳的声音使得苏醒了的村子更加清醒了。黄泥屋、小洋楼之间落下来的阳光在那一瞬间,如同一块透明的玻璃从天而降,落到地上时碎成无数块。许多声震响之后,西尾家的班车才缓缓地从一条窄路里驶出来。其实班车不是西尾家的。只是他承包的一辆车,每天都在八点的时候从村里开往县城。说白了,他只是一个司机。车停稳后,车门打开了。我以为是西尾出来了,谁想先出来的是一个小孩,长着一张长圆的脸,头上的毛发稀疏,说黑,也没有那么黑,带着点淡淡的黄。小胳膊跟刚挖出来的莲藕似的,一截连着一截。看上去很清瘦,可仔细瞧还是很健壮的,至少有健壮的潜质。他似乎昨晚没怎么睡好,或是起得太早,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跨步很小,所以,从车门出来时,感觉不是走下来的,而是跳下来的。一双黄色的小拖鞋,像一对小鱼在清水里来来回回地潜游。后面出来的才是西尾。我这才忽然想起,西尾是结婚了的,是有了孩子的。想必那个小孩就是了。小孩下车后没怎么理会西尾,小跑似的钻进了幼儿园里。几个相识的小孩立即围过来,拉着他的小手,一哄地去了滑梯那儿玩耍。我提着箱子走上车,西尾看见了我,“哎哟”了一声,说:“猫啃头,原来是你呀!”“猫啃头”是我的外号,小时候一次理头发落下的,这对我来说是个奇耻大辱。那时候家里很穷,没有钱去新宁他爷爷那儿理头发,他爷爷虽然腿有些歪,但是手上的推子是个艺术品,一推,该去的去了,该留的留下了,齐刷刷的感觉很好。我喜欢去他那儿理头发,理完头发了,还给发边打上一层肥皂水,清凉清凉的,带着清香。然后拿剃刀把多余的毛全剃干净。这才是清清爽爽、舒舒服服、干干净净的美。现在想起来总是能闻到那股肥皂水的清香。家里没钱了,头发却长了起来。我爸看不惯,每次见了我都瞪我一眼,骂一句:“你看你那个狗头!”然后对我妈说:“你也不理理?!”我妈没办法,几次去新宁他爷爷那儿站着,想让他免费给我理一回头发,或者先赊着也行,等日后有钱了再还上。可是我妈站了好久都不敢开口,但又不想走。新宁他爷爷看见了,停下手中的活,说:“你要理头发?”我妈听他这么一问,吓了一跳,讪讪地回了一句:“不是,不是。我看看。看看而已。”新宁他爷爷“哦”了一句,又继续给别人理头发了。我妈这才心惊肉跳地回来,刚一坐下,就站了起来。她站起来,我的头发就遭殃了。我当时不知道我妈心里已经想好了主意,我只是感觉到我的头发不住地颤抖,我还以为是风吹的呢。我事后才明白,我妈当时站起来,心里肯定这么想:哼,不就是理头发么?有什么难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她就匆匆地走回屋子里。我觉得奇怪,我妈怎么还没坐稳就又站起来,还匆匆忙忙地去屋子里,要干什么?接着我听到抽屉打开的声音,声音很刺耳,浑身上下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然后是抽屉被关上的声音,头发又颤抖了一回。我看见我妈背着手笑着朝我走来。在这世界上,我见过的最神秘的笑有两个:一个是我十八岁那年见到的蒙娜丽莎的微笑,一个是我妈当时的微笑。只是这两个笑有所不同,蒙娜丽莎的笑有点母性。我妈的笑更多的是诡异。那时候小,很听我妈的话。我妈让我坐在椅子上,坐好,我就坐在椅子上坐好。然后她的手才从背后抽回来,右手拿着一把生了锈的剪刀,左手拿着一张泛黄的报纸和一个木夹子。她先是用报纸将我的脖子围住,然后木夹子一夹,就开始给我理起头发来。因为剪刀是生锈的,头发理得艰难无比,仿佛理了几个世纪。她每理一下,我就龇牙咧嘴一下,她就心惊肉跳一下,怕理到了我的头,然后停下来仔细观摩,又重新开始。结果可想而知,那个头被她理得不成样子。我连镜子都不敢看,门也不敢出,躲在家里谁也不见。但是没办法,还得去上学,一出门,先碰见的就是西尾。他像看外星人ET一样看着我的头,愣住了,很久之后才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满嘴的唾沫横飞,说:“你的头怎么了?是被猫啃的吧?”一传十,十传百,“猫啃头”由此而来。整个学期,我都是在他们的嘲笑中度过的。苦不堪言,只能承受了。所以我说,这是我的奇耻大辱。但是外号叫多了,也变得亲切。听他那么一叫,我咧开嘴笑了。他过来帮我把箱子提上车,然后在一个靠窗能看见幼儿园的位子坐下。我则坐在他的对面。他有些消瘦了。这个感觉是和他刚开车当上司机不久肥头大耳的样子相比较而言的。可是,与他小时候的竹竿身材来说,他还是显得壮实多了。皮肤也是黝黑,跟他儿子一样,也是一张长圆的脸。眼光有些浑浊了,眼角的皱纹也显现出来。他的脸朝着幼儿园,左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神情很专注,大概是望着自己的儿子。我很惊讶,心里暗想:呵,西尾这小子,越来越像个父亲了。西尾说:“猫啃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笑了笑说:“前两天。”“怎么就又要走了?”“家里没人。我爸我妈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实在是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大半年了没人理会,门前的草都长得有半人高了。天井里的壁上全是绿绿的青苔。整个屋子都是腐气,没有人的味道的。不想呆了。”西尾一直都没把眼睛从幼儿园那儿转过来,他淡淡一说:“没人在家,家就会成这样的。那你这是上哪儿去?”我说:“我去找我爸。他在县城里。”“你打算在县城里找份工作?”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来,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很悠然地点上了。一阵淡蓝色的烟弥漫整个车厢。我“呵呵”地笑了,说:“我还不找工作呢。我还去读书。”他这才把眼睛转向我,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放出惊讶的光。但没一会儿,那光又黯淡下去了,像是抹上了一层灰。他说:“还读书?你想读到死去么?这么多年了,老是听说你在读书。这次是读什么?研究生吧?我儿子都有啦,你还在读书。”我也笑而不答,过一会儿他接着说:“我们这一届就剩你读书了吧?”我细想了一下,好像就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读书了。西尾说的“我们这一届”是说我们一起读小学的那帮人。他没什么话了。我自己也不太爱说话。车厢里就显得有些沉默。呛鼻的烟味弥漫着,颜色越来越蓝,很像晚饭时候家家屋顶上矗立的“牛尾巴”——炊烟。我就说:“你儿子叫什么来着?”他笑了,说:“节高。陆节高。”“什么节高?哪两个字啊怎么写?”他耐心地解释说:“很简单的。就是芝麻,芝麻你知道吧?上小学那会儿,语文课本上不是有一个歇后语是说芝麻的么?叫什么,芝麻开花——节节高。我那会儿对这个歇后语印象深刻。不知道你还记得么?有一年六月,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和你偷偷跑到社公庙前的那条长河里洗澡。一直洗到放晚学。周老师不让去,我们却去了,结果被罚了。周老师罚我的是抄新学的歇后语一百遍。‘芝麻开花节节高’我可是抄了一百遍啊,印象深刻极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哈哈大笑起来。事是真事。不过我倒是想不起周老师罚他的是抄写歇后语。大概是我那时候不在意,被老师罚了,心里很难过,只想完成自己的任务。我说:“你们家的名字不都得排辈分么?““排了。就是排到‘节’字。我当时都愁死了。想了一堆,都不怎么满意,口里念叨着‘节’,忽然想到了芝麻开花节节高,就叫节高了。大家都喜欢这个名字,说取得好。去算过命了,也说很合命。”我说:“把小孩放在这能学得了什么东西么?”我的嘴朝着幼儿园嘟了嘟。他语气倒是很淡定,说:“学得了什么啊?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再说这么点小孩能学什么啊?就是让他玩而已。家里也没人愿意整天带着他。就把他丢这算了。有人看管着。我每天早上开车,就送他来这里,中午也不管他,幼儿园有中饭可以吃。下午五点下班了,把车一停,就来接他回去,吃晚饭,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他也愿意,有人跟他玩啊,他就很开心。唉,开心就好了。才两百六,不算多的。”两百六,又是两百六!他把烟头外窗外一扔,爬到司机的位置上,说:“不说了,出发,去县城。”按了几声喇叭,车就嘟嘟地缓缓开走了。我回过头去看那个幼儿园,正好看见,陆节高抱着生锈的铁栅栏,眼神迷蒙地望着缓缓开行的班车。在车上我老是想跟西尾说说我看到的那双眼睛,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二这些年因为在北方念书,只有放暑假寒假才有时间回家。有一回暑假,天特别热,在家里根本坐不住,坐着坐着都能流一身的汗。天哐当一声黑下来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舒坦,但还是热。开着电风扇又费电,而且,蚊子多如牛毛,不得不用晒得半干的艾草熏,熏得满屋子一股涩涩的艾草味。坐在屋子里,就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熏的老鼠一样,呛。我只好出去走走。没别的地方去,就只能去村子中间篮球场的长椅上坐坐。篮球场是过了千禧之年才修建的,那时候大家都不再担心温饱问题了,都一股脑地想着如何奔小康。阿炳家门前有句标语很有意思:“致富奔小康,别忘了吃药打针保健康!”阿炳是开门诊的,我一直怀疑这是他在做的广告。不过这广告的意思却很丰富。一层是说,大家因为致富奔小康,把身体都搞垮了,弄坏了,是该吃药打针,修补修补一下的。另一层却是暗示性的,它暗示着大家兜里头钱鼓鼓的了。也是,没钱谁敢去门诊让别人在自己身上扎几个孔啊?就是有病了,忍着,忍忍就好起来的。有了钱,心里就痒痒的,不知道怎么去花。在村子里不比在城市,村里没什么可消费的,去一趟县城又浪费时间,还很累人。村委会就号召大家捐钱,做一个篮球场,说是“孩子可以打打球,锻炼锻炼身体,大人们也可以打打球,活络活络筋骨”。这么一说,大家都纷纷解囊相助。村委会总是喜欢那红纸写上捐款人的名字和款数,然后找来一块木板,贴出来。我喜欢去看,每次贴出来我都去看,我想看看,钱是怎么变成一串数字的。红字上最先的是“光荣榜”三个字,接着便是许多人和许多钱。先是一千的,然后是五百的。我在五百的那一堆里看见了“陆西尾”三个字。我忽然不怎么想看,就讪讪地走了。后来听说,有捐款人闹意见,说是自己捐了钱,怎么就是拿一张红字写个名而已?这就完了,这钱不等于打水漂了么?村委会的人本来想生气,想说:你才捐了五十写个名都不错了,还想怎么着啊?可脸上却是笑着,说有什么意见尽管提,我们这是按老办法做事的。那人却不管你什么老办法不老办法,说都什么年代了,老办法不中用了,该换换别的。我们这也是造福后代,是有功德的,我觉得该立几块石碑。话一出,村委书记差点就骂了出来,怎么?还要给你立一块贞节牌坊不成?可转念一想,觉得这好像是个好办法,既然这个人想不朽,那么很多人也是想不朽的。到时候捐的钱就会多一些。书记说好就按你的意思办了,分成几等:三千到一万的单独立一块碑,其他的都按相等数合一起立碑。五十以下就不立碑了,写个光荣榜就可以。此话一出,果然不出所料。原本不想捐款的都来捐款了。不就是五十嘛,有的是钱。有的人捐了钱,却想让人刻自己儿子的名字,有的人是全家型的,提出的要求是必须刻在一块。还有的人先前已经捐款了,还来,说上次捐得太少,是因为兜里头紧,现在周转过来了,想这是造福千秋万代的功德无量的事情,才捐了那一点点,过意不去,晚上老是梦见不知道是几代之后几代重重重重孙指着自己的鼻子开骂,说他们生活得这么苦都是因为他才捐了五百,让他第二天再来捐五百。所以,就来了。书记听了哭笑不得。篮球场建成了,果然,在球场外赫赫地立着几块石碑,远远看过去像是荒郊野外上被人遗弃的墓碑,尤其是在黑漆漆的夜里,更是阴森恐怖。篮球场也不是经常用得着的,闲置的时候是允许别人在里面摆摊做生意的。那些长椅就是他们搁下的。带回去嫌沉,反正放着也没人会拿的,一张破长椅谁要?我就是朝着最中间的长椅上走去的时候,碰见了西尾的。夜太黑我没看清他,他却看清了我,叫了我一声:“猫啃头。”我吓了一跳,四处望望。他才笑呵呵地从长椅上坐起来,原来他是躺在长椅上的!我惊魂未定,他却朝我走来,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生拉硬拽地把我扯到了他家里去。确切地说,是他的旧家,我印象中记忆里他的身影总是和这座房子有关。这两年他家又发了,你也没办法,有些人就是踩了狗屎运了,怎么踩踩着的都是狗屎,不是路。陆西尾他家就是这样。风风火火,热热闹闹,没几年就在别的地方做起了一栋三层的骑楼。骑楼光鲜亮丽,坚硬的现代风格,立在那些破旧的老房之间,犹如一头俊美的千里马跑在众猪之前。我不喜欢他的新家。我这种人可以说比较保守,也可以说比较怀旧,是所谓的“性情中人”。我发现这个词这些年来被染指了很多次,谁都可以说自己是“性情中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会没有感情呢?可见这个词适用范围之广,简直可以和呼吸相媲美。如果说他的新家是一位穿着高跟鞋走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摩登女郎的话,他的旧家就是一位勤勤恳恳日夜在河边浣洗的妇人,虽然面容早已憔悴,但更显得温和与雍容。如果是白天,你会看到一座才两层高的小楼,夹在几座小楼之间,不仅不独特,不突出,还有些害羞的意思,故意似的把自己隐藏起来。青黄色的瓷砖,两条“红鲤鱼”悬挂在两旁,因为风吹雨打日晒,瓷砖上留着一道道的雨迹,就像妇人的暗黄的脸,在终日的浣洗中,默默地流下泪来,日子一长,泪痕满面。我们一走进去,西尾就从他家的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来,牙齿轻轻一咬,瓶盖哐当落地,递给我,就在我的对面坐下,说:“这几年还在外面读书?(他喝了一口酒)读书好啊,想起小时候我们俩一起读书,就觉得有意思。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上学前班那会(前面不是说那时候没有学前班只有一年级吗),在小学校。现在看看,简直是个破烂到没法再破烂的地方,有窗户,却没有窗棂。空洞洞的一个口子,像是没做好的房子。小学校也穷,连个板凳桌椅都没有。只能从自己家里拿去,小板凳坐的,长板凳当桌子。一开学,我和你就两人抬着长凳子,手里提着自己的小板凳,风风火火,一路狂奔。也不知道兴奋什么,就是高兴,就是有趣。(他又仰头喝了一口)那时候跟打日本鬼子一样,你冲我跑,全都不甘心,长长的一条上学路,都是一群六七岁的小孩,扛着凳子,想想都觉得壮观。”西尾停了一下,眼里好像有些泪水。我也不敢怎么说话,怯懦地看着他。他吸溜着鼻子,说:“我们是同年生,却比你大几个月。我也想好好读书啊。只是没那个天分。上学前班那会,你每次都拿第一名,周老师就给你奖了十本作业本。看得我心里痒痒的,也努力过,可就是学不好。也是天生的不是那块料,升一年级的那次期末考,就写错了一个字,周老师让我留级了。现在才知道留级也是有指标的。”说完哀叹一声。然后站起来,走进厨房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两个瓷碗,一个是空的,一个盛了一小半的花生油,把碗放在凳子上,嘿嘿地说:“这两年不知怎么了,身子老是觉得累,困,乏,软软的,提不起精神。人家说是中了痧了,得刮痧了。不刮痧人就受不了。”他转过身去,将后背上的衣服撩起。我只得做了下半部动作:将那只空碗拿起来,手里蘸了蘸花生油,涂抹在他白净且肥膘的后背上,然后拼命地刮。说实话,我怕刮痧,我只要听到瓷碗刮过肉时发出的闷闷的声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感觉自己刮的不是别人的背,而是自己的肉。我说:“你怎么就着了痧?”他瓮声瓮气地说:“这些年太累了,也跟年纪有关系。想太多了。”我忽然想起了他之前喜欢的那个女孩。他们这一伙人都叫她“荔枝”。我也只是耳闻,从未目睹过,虽然西尾说我曾经见过她一面,但是我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所以,荔枝长什么样,我只能从真实的荔枝去想象了。她大概是有着一张浑圆的脸蛋,白白净净的,水分充足,因此,很是鲜美。我问:“荔枝呢?”他应该听明白我的问话的。可是,他却沉默下来,沉默了好久好久,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悠长那么久远。他的呼吸水一样的平静,我只能看见他那块被我刮得通红的后背,别的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不知道他是否睡着,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沉浸在思念里。那一夜的印记仿佛就到这里了,我现在想来,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发生的事情。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我连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走出他家的都想不起来了。寒假回来后,才听人说西尾结婚了。新娘是古塔村人,离这里有好几个村子那么远呢。在看得见的那片山后面的那片望不见的山脚下。西尾他妈觉得儿子这么大了,也没个女朋友,就张罗着给他相亲的事情。当然是背着他的。张罗了一个多月,没有如愿的,近邻的女孩子西尾他妈是认识的,都不满意,不是嫌这个长相不好,就是嫌那个脾气硬,一看就没有帮夫相。只好托媒婆走远些去找。又找了半个月才找到古塔村。媒婆乐滋滋地走到西尾他妈跟前,拍了她一下,把她吓得够呛。媒婆说:“三婶,这回你准钟意了。”西尾他妈说:“找下了?”媒婆掩着嘴笑,不说话,手指头来回搓动,西尾他妈立即明白,从兜里掏出一张“红太阳”,媒婆这才说了:“这个姑娘是古塔村主任的女儿,三女儿。说来也好笑,他家一共有七个女儿,活活一组七仙女啊。为这他不少挨罚款,超生啊。不过人家是村主任,也不是好惹的,得罪不起。他也说了,就是想生个儿子。可是,老天好像是不长眼怎么的,一连生了七个女儿,七个之后,想再生也生不出来了。他家在村里还开了个小卖部,生意红火着呢。他家三女儿比西尾小一岁,模样也很俊俏。”西尾他妈说:“那就找个日子吧。”日子定在八月二十六号,恰似七月初七,乞巧节。西尾他妈算算日子,觉得这日子不是很好,但这是女方提出的要求,也不怎么拂逆,就同意了。女方家长带着三女儿来到他家屋檐下时,西尾才知道传言说他妈妈给他相下一个女孩的事是真的,并非传言。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婚期定在国庆那天。人们说,那天天很好,天蓝得没有一片白云。各地的亲朋好友都来,聚集在西尾家的新楼门前,街坊邻居都被宴请去了。那时,我妈妈还在家里,也被西尾他妈叫去帮忙了。帮什么忙?洗喜碗。我妈妈那时候正吃粥,忽然一个黑影就进来了,然后,我妈妈就跟着黑影出去了。我觉得有些可笑,不管红事还是白事,喜事还是丧事,都会有人来“请”我妈妈去帮忙,而且一律是洗碗。难道我妈妈长着一副天生的洗碗的手?人们说,那天烧了不知道多少封鞭炮。全是一卷一卷的像太阳一样大的鞭炮。排满了一地,起码有二十几卷,二十几个小孩拿着二十几根香,一手捂着耳朵,一手小心翼翼地把香头递上去,递到鞭炮的引线上。忽然齐刷刷地一阵噼里啪啦响,二十几个小孩像小马驹一样,一哄而散。那鞭炮真是烧得烟雾缭绕,整个村子都响着鞭炮的回声。还有人放大炮的。炮很大,有一个男人的胳膊那么粗,引线很长,放在很远的地方,“轰”、“轰”、“轰”……隔一阵,响一阵,像雷声,把人心都震得一颤一颤的,眼皮也跟着一跳一跳。满地的炮屑,过后扫成一堆,烧了,足足烧了一个小时。人们还说,那天掌厨的是猫公。猫公只是个外号,村里人对他的尊称,传说他的手艺,方圆几百里无人能敌。猫公最拿手的就是白斩鸭。说猫公那天兴致很高,展示白斩鸭的全过程:只见他将煮好的鸭子放在案板上,横一刀,竖一刀,鸭子已被切成三份,接着便只是听到“咄咄咄”的斩肉声,刀法不仅娴熟,而且还很神速,最妙的是将切好的鸭肉放到瓷盘上,还是一只整鸭!说那天新娘子很俊俏,像是从水里长出来的草一样,有一股子清新、鲜嫩的味道。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领子很高,快要把整个脖颈都遮住了。新娘子脸上涂了一抹红,但眼里却包着一包丰满的泪。说西尾那天喝高了,喝得很高很高,有三四层楼那么高。走起路来像走在颠簸的船上,摇摇晃晃的。嘴里胡噜胡噜地说些什么听不清,偶尔有一个词倒是很听得很真切,就是“荔枝”。我忽然听不下去,头扭向一边,看着那棵光秃秃的苦楝树,发呆。我猜想,我开始想象之后的情节:西尾摇摇晃晃地走进洞房时,新娘子应该就坐在红色的帷帐下面,一张大红色的床。新娘子羞羞答答地默不作声。她听到了他嘴里喊的“荔枝”,就起身给他剥了一只鲜美的荔枝,白皙的手就递到他的嘴边。西尾许是愣了一下,又或许没有愣住,很自然地就接住了递过来的荔枝,口微微张开,荔枝就送进了嘴里,一咬,还是那个味,却已不是那个人了。那个新娘子,我是后来才见过几回的。说俊俏还真是有点俊俏。脸庞很白,眉毛淡且稀,嘴巴是小的,嘴唇却很红,不像是涂的,倒像是发狠咬出来的。最传神的就是眼睛了,一副小孩子的眼,亮汪汪的,真是仿佛从水中长出一样。但毕竟不是小孩子的眼,因此,多了几分犀利,看人虽是平视,却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三不知怎么我总是念念不忘荔枝。七月初,又是荔枝上市的时节。各家的水果摊上都摆满了圆溜溜、肥嘟嘟的荔枝。琳琅满目的荔枝堆里时而夹杂着几片荔枝叶子,衬着褐红色的荔枝,更显得深沉的墨绿了,像一张俊俏的脸蛋上无端地生出一颗黑痣,美人痣,黑痣晶莹剔透,使脸蛋越发光彩照人。吃荔枝的时候,就是这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吐出来的核儿,我总是在家门前刨开一个小坑,将它们埋起来。过了十几天的样子,才从那堆新土中长出一棵棵细小的荔枝苗。荔枝苗挤在悠悠的草丛里,不注意看是看不见的。微风过处,它总是颤颤地发抖。也许正因为这样,这些荔枝苗没有一棵能够成活的。我相信在西尾的这短短的前半生中,不止是遇到荔枝这个女人。就像唐璜说的,一个优秀的画家总是在画了一千张画之后才能画出一幅杰作,而男人也一样。在历尽沧桑之后,男人才会深沉地怀念某个女人,但也仅仅剩下怀念而已了,然后和现在的女人厮守终生。其实,这时的西尾不过二十五岁。从他认识荔枝那时候开始,才不过十年的光景。然而,正如张爱玲所说,对于年轻的男女,三五年就可以是一辈子。十年就是两辈子了。其中的沧桑可见。十年前,西尾还在读初中,和我是在同一所学校的。学校就在村的南边,在一座小土丘之上。这所中学接纳着来自附近几十个村庄的十五六岁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虽然才十五六岁,却已经是一个大人的样子了。因此,在这所学校里初中毕业就结婚的比比皆是。他们很多都是在初中的时候好上的。西尾读初中的时候,就和荔枝好上了。我敢说西尾是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因为西尾说当时我在场。那时,我和西尾在校园里的那片桉树林里闲坐着,他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我嘴里也叼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那时的阳光很好,是晚霞的时候了。西尾正和我说着什么呢,忽然就不说话了。我疑惑地望着他,才看见他的眼神专注地移动着。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一个女孩低着头一步三跳地走过去,脸上还挂着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荔枝,也是西尾说的我见过荔枝一面。可是我当时应该没怎么注意,也或许是她的头发把脸遮住了,我看不见脸。我看不见脸的人我都记不住。后来我就再没见过她。荔枝没在我脑里留下什么浮萍或者涟漪,却在西尾心里种下了一颗圆实的种子。一连几天都看不见西尾的影子。我有些不习惯的。我们平常都是在一起吃饭,洗澡,打闹。他忽然间地搞失踪,我吃饭都没心劲。有一天大中午,我在那片桉树林里吃饭。那是我和西尾吃饭的地方,正忧郁呢,西尾突然从我后背跳出来,吓了我一跳。他涎着脸皮对我笑。眼里放出无限的春光,像久旱逢甘霖。他一这样我就知道定是有求于我了。我却漫不经心地说:“神龙终于现身了?”他嘿嘿一笑,摸着自己的肘子。他一紧张就摸着自己的肘子,也不说话。很久才说:“这两天去打听了。她原来是隔壁班的女生!我竟然都没见过。隔壁班我是常去的。一下课就去隔壁班闲转。可就是从来没见过她。她这么出众,怎么就是无人问津呢?也怪不得我的,她是这个学期才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他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我说:“谁啊?你去打听谁了?”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似的,说:“荔枝啊。我去打听荔枝了啊。就是那天从我们眼前跳过去的那个女孩。”我承认这个“跳”字,很形象很生动,是西尾有生以来用词用的最为准确的一次。但正如他说的“跳”,这个女孩是跳过了我的眼圈,跳进了他的心里,我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了。他去打听荔枝,我着实吓了一跳。更吓我一跳的是他接下来说的,他幽幽地转向我,说:“有件事求你。”我“嗯”了一声,这是重点中的重点了。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就是,就是帮我写封情书。”我吓得大跳起来,蹬着眼睛看他,他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说:“反正我不会写。你文采好,读的书多,你帮我写吧。”我无奈地说:“我也不会写啊。没写过。”西尾踌躇满志地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我口授,你写。写得有文采一点就可以了。”然后就可想而知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都在合谋着那封情书。光是称呼就是一个大问题,我们在到底是“亲爱的荔枝”好,还是“可爱的荔枝”好之间产生了分歧:西尾觉得“亲爱的荔枝”好,显得两个人的关系在还没有关系前,先通过语言达到了某种期待的关系。这话是我现在的理解,当然不是他说的,他说不出这种文绉绉、酸溜溜的话。他只是说“亲爱的”更亲近,只有关系亲近的人才说“亲爱的”。我立即反驳,说你们俩说过话了么?西尾摇头。你们俩关系亲近么?西尾又摇头。你们俩什么关系都没有,用“亲爱的”这个词是不是有点轻佻?他迷惑地望着我,说什么叫轻佻?就是用这个词的话她会不会反感?我当然不敢说“轻佻”是什么意思。所以,还是“可爱的荔枝”好。他无话了,但是不认可我的提议,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用什么“亲爱的”、“可爱的”这类词,直接用“荔枝”两个字。于是,我在那两张粉红色的信笺上定格写下:荔枝,然后冒号。西尾就开始口授了,说他那天见她是什么时候,什么感觉,之后如何辗转反侧,如何想着她,一连打听了好几天才打听到她的。写完后,落款的署名又成问题了。西尾倒是想着用全名,但又不敢,怕被拒绝后面子难堪,以后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说:“那你取个笔名吧。很多人都有笔名的。什么周树人的笔名叫鲁迅,谢婉莹的笔名叫冰心,等等。”他白了我一眼说,我又不是什么作家,不用笔名。我又说:“写上西尾,或者小西,或者小尾?这样既含糊又有点明确。”他说:“就写上小西吧。我喜欢这个。”那封情书到底写了些什么我都不敢回头去看,有没有错别字都无从知晓。我觉得心里既害怕又难受,如同失贞的少女一般忐忑不安,我的第一封情书竟然无偿地捐献给了西尾。情书的内容我是后来,几天后,我才在教室的走廊上听到的。几天后我才听到,可以看出来,这封情书在西尾手里是多么的棘手,多么的难以下定狠心。我想他也是后怕啊,没做过这种事情。我说“听到”,绝不是危言耸听,也不是夸大其词。是确有其事。那时,西尾又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我吃完晚饭就到教室去了,站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落日的残相,整个校园一片绯红。教室在三楼,我忽然想起来西尾说的“隔壁班”。西尾的隔壁班就应该在我们教室的下面了。我无意地往下看了一眼,两三个女生也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叽叽喳喳地说话。不知道是那时候校园里十分安静,还是她们的声音比较大,她们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女生说:“今天我收到了一封情书,特有意思。”另外两个女生附和说:“怎么有意思啦?念来听听。”那个女生我觉得她是被“念来听听”这四个字逼的,只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情书。我觉得无聊,不应该听人家的隐私,就很想走开。还未走开,她就笑着念了起来,念道:“荔枝:你一定很奇怪,怎么会收到这封信。也很想知道我是谁。你或许忘记了,但我却深深地记住了你。那天,在那片明媚的桉树林里,你从我眼前一跳一跳地走过去,我看得目瞪口呆。你就像一只可爱的小鸟,不是飞进了我的眼里,而是这么一跳一跳地跳进了我的心里。那天天不好,可我却觉得那片桉树林明媚,是因为你的笑,它就像一朵太阳,照耀着渴望的心田。……”我的脑袋轰轰炸响,她刚开始念的时候我就轰轰炸响了。脸红得像是被火山烧一样。耳朵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却还总是接收到她们念一句笑一阵的信号。我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我想立即跑下楼去,抢过她们手中的情书,或者撕毁,或者吞食,不让她们再肆无忌惮地践踏了。她们又嘻嘻哈哈哈笑起来,笑得我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看着地上的鸡皮疙瘩,它们也在笑!还是一跳一跳的!我愤怒地跑去找西尾,把事情一说,他也愣住了,闷闷地不说话,然后一个人走开了。我们就这样闷闷地不说话,很久很久。或许只是我一个人闷闷地不说话很久吧。因为后来我听说,西尾夜里去荔枝她们村里找她了。再后来就听说他们两个在一起了。有一回我质问过西尾,说她都这样对你写的情书,你怎么还喜欢她?西尾笑着说:“那天你来跟我说之后,我就走开了。本来想去散散心。却不知道怎么走到她们班去了。就像你说的,她们正在念那封情书。我当时脑袋像是被人在后面猛敲了一下,嗡嗡地响。但是我还是硬着头皮,走到她们面前,对荔枝说,我就是小西。她们都尴尬地止住了笑,那两个女生默默地走了,就剩下荔枝和我。荔枝也止住了笑,却忽然哭了出来。我们就这样好上了。后来我问她怎么哭了,她说开始自己看那封情书时,觉得无聊,搞笑,当着别人的面念出来了,心里却只有感动,只是碍着别人,只得笑着。”这样的事情很像言情小说里的故事。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后来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了,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关于荔枝的事情也就这些。别人也有传闻,我听了很多,但总是串连不起来,有些一听就是假的。荔枝后来去了哪里,是否婚嫁,也许只有西尾他自己知道。他自己也或许不知道吧。这么多年没联系了。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西尾记得否?我是记忆犹新,印象深刻,刻骨铭心的。这个女人如今是女人了,那时候却还是一个小女孩。她家就在西尾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隔着三家这样子,叫黎岚。也就是五六岁的光景吧,我们都还很小,尤其是我。在我的印记里,我整个孩提时代都是以一副干巴巴、瘦唧唧的模样出现在村子里的黄白路面上的,黝黑而又窝囊。因此,我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虽然荒唐,但也只是一种小孩子的“过家家”,算不得什么严重的问题。那时候是夏天。是不是这种事情都发生在燥热的年代?那年夏天夜里极其燥热,小飞家的电影院还在播放着电影,是那种像车轮子一样的播放机。一束白白的强光射到荧幕上,就看见许多人头攒动。电影似乎正在放着枪战片,不一会就是哒哒哒的枪声四起。我在屋檐下的石板上听得真真的,它“哒哒哒”地响着,我的心就跟着“突突突”地跳着。电影院门前的白灯特别明亮,只是被一栋屋子遮住了,只看见冲天的白光,似乎要把整个村子照亮了。却心有力而气不足,被屋子这么一遮,光就弱了许多,有气无力的样子,还带着夜色的朦胧。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这样的光和这样的夜色是很撩人的,充满了鬼魅的色彩。如同路过一片树林子看见的那朵蓝幽幽的鬼火一般,阴森而又诱人。西尾就是在这时候从我眼皮子走过的。他后面还跟着一个黑影。我一看就知道是黎岚,只有她才有这么高挑的身材。很多事情,我们都是被引诱的,这个世界诱惑太多,这次也不例外。黎岚是我们这一帮子小孩中长得最为出众的一个,天生的瓜子脸,下巴处还有一颗小小的黑子,标标准准的美人痣。单眼皮,眼睛很明亮,忽闪忽闪着,像萤火虫的眼。黎岚喜欢玩过家家,领着一群神志不清(就是还不怎么有意识)的小女孩,就在她家门前的石板上玩耍,玩得热火朝天,有模有样。黎岚喜欢当“妈妈”,每次都是她持家,指派这个人去干这个,指派那个人去做那个。也奇怪,小女孩们都贼听她的指派,毫无怨言,一副你不指派我我就跟你急的样子。小男孩们只能在一旁傻站着,一脸羡慕地看着她们过家家。西尾垂涎欲滴地走过去,指着黎岚眼前的一叠绿叶,说这是什么啊?黎岚立即护着那叠绿叶,白了他一眼,说这是钱,钱都不认识?西尾又说,你们这不是过家家,少点东西。黎岚又白了他一眼,说少什么?西尾一本正经地说,过家家不能只有“妈妈”,还得有“爸爸”,哪个家里没有“爸爸”呢?黎岚明显被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西尾又说,我来当“爸爸”吧。他们当什么“哥哥”、“弟弟”之类的。西尾后面那句话是对在一旁傻站的我们说的。还没等黎岚回答,西尾就坐在黎岚的旁边,俨然一副“爸爸”的模样。西尾一坐下,黎岚脸就红了。我们这帮傻鸟才不管什么脸红脸不红呢,一个个屁颠屁颠地听令于西尾。叫我们去取点钱,我们一个比一个跑得飞快,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一株白叶草的叶子全捋干净,只剩一根光杆。叫我们去摘点菜,其实是去揪几个草意思意思而已,可是,我们却突发奇想,想把虚幻变真实,朝着附近的一块菜地飞奔而去,将人家的菜地一“揽”无遗。结果第二天,就听到有人在那块菜地上拿着把镰刀,气咻咻地骂。我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看见西尾我一脸兴奋。我们都喜欢和西尾玩,比较有玩头。我远远地叫了他一声,他在明我在暗,他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我跳到他跟前,他先是吓一跳,然后就把我拉过去,嘘嘘几声,才说你这么大声想干什么啊?我疑惑地说,我没多大声啊。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啊?西尾诡异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去过家家啊。我说这么晚了还过?西尾更笑得甜蜜了,说有些家家是得晚上过的。这么一说,黎岚也跟着笑起来。我自己懵懵懂懂的,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咽了一口水,心就怦怦直跳,脑门也是突突突的。神情恍惚地跟着他们来到一个小角落里。当然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事情,至多不过是亲亲黎岚的小嘴。西尾亲了,我没亲。我历来就怕她的嘴,红艳艳的,两片小嘴唇,像两把红刀。我只是亲了她的脖子,觉得很咸,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我一直耿耿于怀。我奇怪,难道这真的是在过家家?我总是念念不忘那个夜晚。很多次,见到西尾我都想提起,问他是否记得,我眼里尽是期待的目光,希望他自己说出来。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说。见到黎岚也是这样,我不好意思跟她说话。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欺负了她。可她依旧和我谈笑风生。两个人都不记得那件事了,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其实,那件事不是什么事,只是一次过家家。四西尾家这个村子里有名的富庶之家。很小的时候,他家就做起了小卖部的生意了。一张折型的玻璃柜台,柜里面什么都有,家用电器的零件,铁钉,螺丝,等等,等等。我最记得的就是玻璃柜台上的玻璃圆缸。缸很小,不是一般的水缸,只有一只水桶那么大。里面却装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有的是白如雪的冰糖,有的是红似血的软糖,还有散发着香味的小饼干。我每次去他家就都望着那些圆缸发愣,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西尾也总是每回都掀开那暗红色的缸盖,从里面抽出一两颗软糖来,分给我食。小孩子是很容易被糖衣炮弹所袭击的,也是有奶便是娘。因此,我总是对西尾惟命是从,叫我上树我绝不下河的。我记得那时候忽然兴起了一阵打耳洞的热潮。小女孩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的都是有关耳洞的事情。或是询问打耳洞了没,或是互相看看谁的耳洞打得好,或是说说哪儿打的耳洞不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孩子就更有爱美之心了,甚至是臭美了。那些打了耳洞的小女孩,都没有让耳洞空着,纷纷挂上了稀奇古怪的耳环。这正是我觉得这个世界稀奇古怪的开始。有圆形的,有菱形的,有框形的,有半弯的月牙儿形的,有垂下来的柳叶形的……还有一种只有一丁点那么小,白亮白亮的,看上去似有似无。现在才知道,这叫耳钉。我对耳洞天生地感到恐惧。一块好好的耳郭忽然被打了一个洞,等于在身上剜去了一块肉,能不疼?我怕疼,就算是针眼插在我屁股上我都觉得疼痛万分。我在佩服小女孩们的胆量之余,还是心惊肉跳的。西尾的妹妹陆云就是这样,既让我佩服,又心惊肉跳。佩服的不是她打了耳洞这么简单,而是她的标新立异:只打了左边的耳洞。这在那帮小姐妹中间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连我都觉得惊愕了。恰好那时候正在热播动画片《黑猫警长》,我们私下就叫她“一只耳”,本来应该是“一只耳洞”的,太长,太拗口,就简称了,省略去了“洞”字,也是怕言传起来,被人听了去,伤了她的自尊。女孩子嘛,总是要面子的,被人叫做“一只耳”不知她是什么感想。我们惊愕了没几天,她又让我们更惊愕了。在那儿一只耳的地方,挂着一片银亮的柳叶。她走起路来是沉静的,舒缓的,像流水一样一节一节地往前推进,因此,那片柳叶随着她的走动,也是一节一节地晃着。这么一晃,就有点公然挑衅的意思了。挑衅什么?挑衅大家的认可度。打一只耳洞,原本大家都觉得是标新立异,还是不怎么能习惯。可因为是耳洞而已,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只打了一个耳洞的。现在却明晃晃地只挂着一个耳环,不是在向人宣示只打了一个耳洞么?只打一个耳洞是什么意思?于是,不仅我们小哥们儿之间觉得搞笑,就连她的小姐妹也觉得滑稽了。我倒觉得挺美的。是一种很怪异的美。心里面很是佩服。让我心惊肉跳的是后面。我们小哥们儿之间常常拿她来开玩笑,甚至当着西尾的面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可是笑归笑,我们从来没有当真,只是觉得蛮有趣的。他们谁都没看见西尾的脸色由红变白,最后有点挂不住了,全黑了,我看见了。我以为他会朝他们发火,暴风雨来临前,天空就是这种颜色,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狠狠地捡起地上的石子,朝前面砸过去,也不见他对着什么砸。我还看见,只要小哥们儿间说到“一只耳”,他就沉默不语,然后悻悻而回。回去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暴风雨的颜色了。这反倒让我眼皮子跳跳。果然,西尾就和他妹吵了起来。那时,西尾站在柜台里。陆云从外面兴高采烈地玩回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她的笑真是好看,像一面澄澈的湖水泛着微微的波澜。马尾发在脑后一跳一跳地乱甩,如同春风里的垂柳,摇曳多姿。我余光里看见西尾黑沉着脸,眼见恶狠狠地盯着他妹看,事后我才明白他并非是在看他妹,而是在看她耳垂上挂着的那个柳叶环。陆云走到他跟前时,我觉得他忽然很像一只肥硕的青蛙,蛰伏在许多片嫩绿色的叶子背后,静待着小飞虫的降临,然后忽然伸出一条长长的白舌,将小飞虫卷入腹中。西尾就是这样。他先是蛰伏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候她的降临,接着便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个柳叶环,一卷,柳叶环已在手中。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他妹的一声凄厉的惨叫,很像每天清晨从屠宰场里传来的杀猪声。陆云疼痛地捂着自己的耳朵,蹲在地上嚎叫,细弱的身子一边叫还一边颤抖。血就从她的手缝间渗透出来了,看得我一眼的腥红。现在想起,眼里还是那一片腥红,非但没有淡去,反而越来越汪洋成海了。因此,总是心有余悸。西尾因为这事被毒打了一天,一根牛绳子拴着手,绑在了楼梯的扶手上,他爸狠狠地抽着,嘴里不断地怒骂。可是,整个抽打环节,西尾都不哭一声,疼得实在没办法,就咬咬牙,虽然不哭,眼泪却掉了下来。我们在屋外只听见西尾他爸的抽打声和咒骂声。谁都不知为什么西尾会这样,但都想到了一个词,就是残忍。我后来想,觉得我们西尾这样,其实主谋是我们。虽然我们只是开“一只耳”了玩笑,可西尾却感到是在嘲笑他。因为陆云是他的妹妹。多年之后,陆云还是他妹妹。兄妹之间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出现芥蒂,相反却很情深。我发现他们怎么都这么健忘,我自己却总是印象深刻。难道这一切都是小说都是虚构都是我杜撰的?现在陆云在市电视台里工作,我时常听到她的片言消息,想去探望她却一直都没有去。我害怕她那只曾经流血的耳朵,我害怕自己眼前腥红一片。昨天夜里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夜的梦,正梦得迷迷糊糊,一阵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把我惊醒了。莱城是一个小城,没有多少的禁忌。因此,我也就不奇怪怎么青天白日地燃起鞭炮了。这些天,莱城一直有雨。是夏日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还看见满城的乌云,接着是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没一会儿就下完了。留下一地的清新与舒爽。我在书店里看书,到了傍晚四下里全都燃起鞭炮来,有一阵没一阵的。我才猛醒来,原来是鬼节了。我想起了孩提时代那些个阴森恐怖的鬼节。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到鬼节,就算是白白的青天,我都觉得害怕万分。那些原本青翠欲滴的树丛忽然生出许多蓝色的鬼魂来。西尾说他有一回走过落马岭的那片小树林时,曾经见过一片蓝幽幽的鬼火。那鬼火就像一只忧郁的眼睛一样,你跑它也跑,你停下来它也停下来,总是盯着你不放。我一直心有余悸地想到那或许是鬼的眼睛。大人们训斥说不许到河里游水,水里有水怪,专门吃小孩的,在你游着游着的时候,忽然就把你拖下水,一口一口地吃了。这水怪是什么,就众说纷纭了,有说是水猴子,一种只在水里生活的猴子,有说是水獭,都没见过影儿的。鬼节的阴森恐怖还于在那时候的一件离奇古怪的事。案发的当天我不在场,我是后来听西尾说的。西尾说,当然不只是对我说,还对了凤秋的爸爸说。西尾吸着鼻涕,说:我也没想到是这样的。早上九点多那会儿,我去石粉站的那个公厕屙屎,屙了好久,两腿都蹲得发麻了,出来的时候都是颤悠悠地抖,就像是被狂风刮着一样。凤秋爸爸不耐烦地说:你挑重点说。西尾“哦”了一下,还是接着说:我出来后就看见凤秋了。她一个人走着,我叫了一声:“凤秋。”她没有答应我,我觉得奇怪,她怎么就不答应我呢?我又没有惹她,前两天我还给过一颗软糖给她吃呢。因为她帮我写了一个我不懂怎么写的字。我想可能是我的声音太小,她可能听不到,我就又叫了一声:“凤秋!”声音有点大了,像是喊出来一样,喊得我的耳朵嗡嗡地响。可是她还是不理我,还是那么一直往前走。说到这里,凤秋爸爸说:“那么一直往前走”是怎么“那么”的?什么样的?西尾想了想说:傻傻的,呆呆的,直直的。说完西尾自己模仿了一下,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谁都看得出来西尾这动作就是被“鬼带”了。说到这里我才知道,原来凤秋失踪了。被鬼带到岭上去了。凤秋爸爸说:你看见她往哪儿走了?西尾说:往乞丐谷那边去了。于是,大人们四下散开,纷纷往乞丐谷寻去。这时,我看见西尾的双腿真是颤悠悠的像是被狂风刮着。他瘫软地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忽然就从地上站起来,急匆匆地走开了。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应。后来我问起来的时候,西尾说他应了的,他说他应的是他要去落马岭走一下,还问我要不要去。我说我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他说可能那时候风很大,我的话被风偷走了,你就听不到了。我又说:那天根本没有风,万里无云。他反驳说:怎么没有?我都听见了,“呼呼”的,在我耳边响着。这是后话了,因为是后话我就不怎么敢确定那天有没有风,有没有呼呼的风。总之,那时西尾朝着落马岭去的时候(我其实不知道他是去落马岭),我是真一点都没想到,他后来也失踪了。我觉得事情发生得有点飘渺,这一切都在我不在意的时候全部发生了。夜里,灯火昏黄的时候,大人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一副沮丧的脸,疲惫不堪。我就知道凤秋肯定还没找到。大人们坐下来询问猜疑揣测的时候,西尾妈妈一声惊叫:西尾呢?西尾哪儿去?于是,大家又站起来寻找,确定西尾是真的不在的时候,我害怕了。西尾怎么也不见了?大人们开始责问我:那时候你不是跟西尾一起么?我说是的。后来呢?后来你们走了,他就坐在地上,然后就起来了,然后就走了,走得很快。走哪儿去了?往西边去了。然后又是许多人来来回回的脚,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高矮胖瘦,各有各的特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脚。凌乱,但有好像很错落有致。我也看到了自己的脚。我看见我的脚就像西尾的脚一样,颤悠悠的,如同被狂风刮着。在我们方言中,脚就是腿。这些脚在我眼前晃了三天之后终于停歇下来了。因为三天后的那天早晨,凤秋和西尾都踏着飘洒的日光走回来了。不同的是,凤秋从东边走过来,背对着暖暖的日头,她的影子印在地面上,很长很长。而西尾则是从西边回来,面对着日头,看不见他的影子,仿佛他没有影子。他们的走法让我印象深刻,许多年后看到电影上两个男女彼此走向对方,我就想起西尾和凤秋他们。他们回来后,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责问过他们了,但是得到的口径竟然是一样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记不得了。大人们只能相信他们是被鬼带了。然后给他们做了一场驱鬼的法事。做法事的就是西尾的妈妈。西尾妈妈深谙此道,常常是在每月初一十五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对着一块红布喃喃自语,红布跟前是一个盛了一大半米的竹筒子,竹筒子里插上几支黄香。西尾妈妈做法事的时候都是半闭半睁着眼的,神情严肃而又冷漠,接着便是一阵且唱且歌的祷祝声。虽是驱鬼,但听着有些像请神。这里十村八寨都是这么做的。西尾妈妈做完之后给凤秋和西尾的肩膀上都绑上了一根细长的红绳。那根细长的红绳在风中颤颤地摇曳,我们总是向它投去羡慕的眼神。西尾妈妈初来这个村子时,并不热衷于这样的道法。这一切都在她临盆那天悄然改变了。那时正是“正月溜溜”。这是新近流行的村言俚语,意思是冷飕飕的正月。四处是有一声没一声的鞭炮声。凛冽的寒风刮着屋顶上的瓦片,像一口破锣嘶哑着呼呼的声音。西尾家都在耐心地等待着。请来的接生婆是村里有名的哑婆,就是做道法的。在她们这一行里,得道的人就称“哑婆”。生西尾的时候,痛苦万分。西尾妈妈拼命地抓着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却无济于事,西尾就像一段曲里拐弯的柳木,卡住了,怎么使劲,都不出来。就在这时候,哑婆凑近了西尾妈妈的耳朵,喃喃自语了几句,一脸的慈祥和安逸,像一阵和煦的春风吹过一片刚刚冒尖的小草。西尾就这样出来了。是个儿子,西尾家都欢庆,而且听我妈妈说西尾生下来的时候就有八斤多了,是一个肥嘟嘟的小婴儿。做满一个月,才是二月,天还有些料峭的寒,尤其是在夜里。白如细丝的寒气游荡在整个小村子里,那时是十五了,一轮涂着白霜的月亮挂在乞丐谷的上头,有些冷清,有些素雅。西尾妈妈把西尾放下后,就悄悄地走出了家门,她脑子里全是哑婆那几句且歌且唱的喃喃声。她从来没去过哑婆家,也没有向谁打听过,她后来说,她出门后就听见静谧的小村子里总是有一股悠悠的喃喃声传来,她就是跟着这些声音走进了哑婆家的。那时候是十五,哑婆按例做哑。西尾妈妈又听到了久违的喃喃声,而且这一回比上一回更加醍醐灌顶,如沐春风。其实,哑婆就像一位看见了前世,通晓了今生的歌者在宁静地吟诵,譬如荷马,那朝向她的幽黑的背,就是这一切历史的见证。只是西尾妈妈不知道荷马是谁,她只是感觉到了。从那儿以后,西尾妈妈开始且歌且唱。拾遗西尾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又觉得那句话哲理深刻。有一年暑假,我和西尾坐在他家的屋檐下的长椅上。那时候他已经结婚,明显有些深邃了。我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三四岁的光景,从黎岚家那边走来。那时阳光很好,正是最热烈的时候,知了叫了几声就沉寂了。天蓝得像假的一样,几朵团云忽而像马,忽而似狗。两个小孩走到西尾家门前时,小男孩就停下来了,说我要尿尿。小女孩也停下来,看着小男孩拉下裤子,掏出小鸡鸡在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小女孩痴痴地说,真有意思。小男孩白了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束好裤子就走了。小女孩笑嘻嘻地跟上去。我和西尾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脸红心跳的。我说小孩子真不懂事,真不怕羞的。西尾这时候不以为然了,说:“鸟还没长毛的时候,什么都是一样的;长了毛之后,就什么都变了。”&2011年8月莱城
有不一样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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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笑Smiling
沈笑,并非嘲笑、嬉笑之类。仅仅是微笑。孔子曾哂笑过,之后几千年,无一人再有情怀。我自当不敢。高山仰止,心向往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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