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风歌3d杀码定胆在那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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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怔了片刻,已现出皱纹的眼角微舒,露出可被称之为怀念的神色,他身后那一线幽深的峡谷,峰峦上遍布的罅隙,山壁上突出的怪石,霎时也变得没那么狰狞起来。
十几年的时间,还不够让沧海化作桑田,也不够让积淀于岁月中的沉重化为云烟,却足以令地貌变化树生草长,掩盖住残留过往的痕迹。现如今,也不过这里的草海,总生得比别处高些而已。
一声响亮的鹰鸣划破天际,苍狼抬起头,仍然锐利的视线在藏青色穹顶下捕捉到云间那个黑点,伸展开的羽翼乘风滑翔,几个盘旋渐趋渐低,随即他听见了草间响起的马蹄,轻快踏着风声靠近。
苍狼的视线随之而落,凝在自远方策马而来的身影。如铁山峦勾出苍茫背景,通体漆黑的骏马穿过草场如破浪越海,马背上的人在他面前翻身跃下,身手利落似从未被岁月影响。翱翔的猛禽一个俯冲,急停在他的肩膀,双翼敛起轻啄他已混上银丝的高马尾,又被他一指头弹在喙尖歪了脑袋。
那人转过头来,衣饰未变容颜亦已沧桑,唯有那双眼明亮如昔,暖融深棕仿佛噙着午后阳光,马儿不耐的打了个响鼻,他挽住缰绳打量了一下拥裘披紫的王者,爽朗扬起手打了个招呼,自然如邻居出门时不经意的邂逅,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分别过十数年的时光。
他笑道:“王上,来找我喝酒吗?”
苍狼怔住了片刻,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抬手整理下肩上的貂裘,刚好盖住紫缎长袍下摆一道不引人注意的裂口,穿过高及腰间的长草向那人走去。
“不,孤王原本有别的事找你。”他的视线先是落在那人斑白的发间,又饶有兴味的转向他肩上那只正梳理羽毛的海东青,同样笑了笑:“但见到你后,却发现只想找你喝酒。”
苍狼顿了一拍,唤出那个暌违已久的名字:“风逍遥,好久不见。”
海东青重飞上半空,风逍遥牵着马在前面领路,似乎走了没多久,草海里就出现了一片空地,中间一棵高大的野酸枣枝叶繁茂,青枣子在叶间调皮的探出头来,好奇的打量着这位衣着华贵的不速之客。
苍狼实在不像该出现在这地方的人,发辫上结坠着的白色豹尾是苗疆至高无上权柄的象征,华丽紫氅下掩着的是一双掌控万千子民生杀大权的手。苗疆之王孤身出现在辽远边垂的一座荒芜草场,一间破旧木屋前,还分毫不显尴尬的负手打量着这个地方,若让朝中那些古板的老先生看见,少不得第二天就洋洋洒洒写上万字谏言,批驳这位登基四十余年将苗疆带向前所未有富强的王者实在有失体统。
好在这里没有那些说话咬文嚼字,让人一听就头疼的饱学儒士,只有风逍遥。
这里的主人毫无面对王者该有的敬畏自觉,将马拴好就往屋里走,说着王上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竟然将苍狼晾在了屋子外面。苍狼也丝毫不以为忤,只在看见风逍遥往屋内走的背影时,眼神微变泛起波澜。
往常负在风逍遥身后的毛皮刀鞘不见了踪影,肩背少许佝偻,行动虽是利落,走路却有些跛,因为长草覆掩未曾看清的异常,这一刻清晰展露。
还没待他开口,一坛酒已呼啸着从敞开的门里飞出,酒坛回旋带着赫赫风声扑面而来,简直像是要取他性命的暗器。苍狼游刃有余的伸手一抄,那酒坛乖顺的在他掌中旋了半圈,如同劲矢遇上团棉花慢悠悠停了下来,屋内已传来某人带着笑意的声音:“看来王上的身手一点都没落下,值得再干一杯。”
“若孤王懈怠了身手,莫非此刻还要被你取笑不成?风逍遥。”苍狼对上这人就是十成十的无奈,只得摇了摇头,认命般拍开了泥封,眼见着屋外有条长青石权做石凳,撩起貂氅洒然落座,抬眼正好看见那人抱着个大上一号的酒坛子走过来,压根不管什么上下尊卑,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
“我本以为你会不愿再见到孤王,毕竟,那时是孤王让军长失望了。”苍狼喝了口品不出是何滋味的酒,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风逍遥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晃着酒坛子,一口接一口饮得开怀:“没差了,反正现在我过得挺好,见到王上你将苗疆治理的很好,老大仔也会欣慰。”
“哈,那时孤王听见传言,说边境出现了一名擅使快刀的游侠,于一线峡这里行侠仗义,做下善事无数,孤王就知道,那人一定是你。”苍狼看着风逍遥晃着酒坛子的惫懒样子,不禁又是摇头一笑。
风逍遥连忙摆手,赶忙撇清:“嗳,麦将我说得那么好,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可做,虽然身手不比以前了,随手帮他们清几批盗匪,打几条狼还能做得到。”
苍狼视线就移到风逍遥腿上,抿了抿嘴,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声音虽然低,但风逍遥还是听见了,他随着苍狼的目光看过去,依旧笑了笑:“王上不必担心,除了阴天下雨会疼上一阵,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王上的错。”
突然就陷入了沉默,两人无言相对喝着酒,天穹的藏青逐渐褪去,云层边缘染上了一点点赤如胭脂的霞,为远方黑沉如镔铁的峰,披上了件绛色戎衣。直至一声鹰鸣重又打破寂静,那只纯白中夹杂褐羽的海东青第二次落在风逍遥肩膀上,尖爪子在皮衣黑羽上不耐烦抓了两下,似有催促之意。风逍遥放下酒坛,抚着鹰背上的翎羽跟苍狼打了个招呼,带着它回了木屋。
再出来时,他拿着个黑色的陶盏,捉起酒坛往里倒了半碗新酿,放到青石板的一头,那海东青扑棱着翅膀飞过去,低头脑袋扎进碗里,居然当真喝了起来。
“这鹰叫什么名字?”苍狼好奇端详着这头神骏非常的海东青,苗疆尚武,不说权贵,就是普通牧民也鲜有不爱猛禽骏马的,苍狼也曾养过一头金眼的猎鹰,却被先王见到后斥以玩物丧志,将刚学会停在他手臂上啄食肉条的幼鹰拧断脖子扔了出去。
再后来王权剧变,几经颠沛,他重夺王位后政务繁忙无暇分心,及至年纪再长稍有空闲,却发现已失了这份缚禽于笼的心思。
现今看见风逍遥居然养了头鹰,苍狼不由好奇发问,却见他一脸尴尬的摸了鼻子,举起酒坛几口灌下,半响才吞吞吐吐开口:“王上你听了别笑就是,这鹰叫……白日。”
苍狼眨了眨眼,转头看向屋旁拴着的骏马,黑鬃白蹄是少见的乌云踏雪,语气里带了些犹豫,然而又藏着几分笃定:“那马……不会叫铁骕吧。”
风逍遥扭了头,整张脸埋在酸枣树的阴影下,只有从肩膀上鹰羽微不可查的颤动,才能看出他方才点了点头,一阵沉默以后,苍狼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虽然孤王知道你有给身边物件起名字纪念过去的习惯,但白日和铁骕……哈哈哈,军长若是知道,定会说你又在胡闹。”
这是苍狼见到风逍遥以来首次畅怀大笑,笑到最后,却不免带上一丝苦涩,风逍遥拍上他的肩膀,将酒坛递过去:“现在他肯定已经知道了,每天晚上我都耳根痒得睡不着觉好吗?这种阴魂不散念叨人的事,也就只有老大仔做得出来。”
一阵风吹过,木屋檐下铁马叮铃铃响起,风逍遥提着酒坛肘搁膝上,依旧一副悠闲惫懒漫不经心的模样,眸子里映出地平线尽头的铁山烈云:“以他的为人,就算……也会守在这片土地上,我看我真是要被他念到死才对了。”
中间有几个字被他含糊带了过去,苍狼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那时你自动请辞,孤王原本想要留你……”
话没说完,就被风逍遥从中截断,云淡风轻却毫无转圜的拒绝:“王上还是麦再提了,我和老大仔不一样,若不是他,我不会留在铁军卫几十年,再说那一战后王上也该明白,我已经不适合带兵打仗了,留下只会害人,不如像现在这样当个游侠,更加潇洒自在。”
风声拂过耳畔,暮色漫上眼底,苍狼定视了他片刻,终于笑笑:“也是,现在你这副样子,让孤王看了都心生羡慕。”
“王者之途称孤道寡,孤王初登基时不觉,直至后来身边人一个个离去,才发现原来王权在肩,真有如此沉重。”已然年迈的王者低头饮了口酒,垂落的紫发中同样掺杂了霜雪的颜色,流露出少许疲态,“当年军长还会问孤王为何仍想依靠别人的帮助,现今孤王想要依靠的时候,却连能倚靠的人都不在了。”
“王上说笑了,朝廷里那么多文武重臣,军政臂助,王上要什么支持找不到。”
“但他们都不是孤王的朋友。”苍狼抬起头,凝视着风逍遥的眼,说得极为认真,尚有半句他未曾出口,也不敢出口。
而你,还能将孤王当成朋友吗?
在那一战之后,在这么多年的疏离之后。
现在这个时候,他怕听见这个答案。
然而风逍遥却凑上来,兄弟般拍向他的肩膀,苍狼肩头一动,刚好举起酒坛,仰首饮了一口,他手便落在空处,风逍遥恍若未觉,收了手提起酒坛与他凌空一撞,举酒相陪:“谁说的,饮一坛酒,共一场醉,不管在哪过了多久,只要酒在人在,风逍遥永远是王上的朋友。”
“哈,你这句话,让孤王想起和你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来了。”
那时一场烽烟方消弭于无形,铁骕求衣终肯宣誓为墨之一国奉献终生,苍狼面上威严不显,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未曾想半夜里居然有风敲窗,偷偷摸摸翻进苍狼书房的人手里提了两坛酒,虽然蒙着面但衣服压根没换,闻得到沙场上未褪的尘土和血腥气味,那双醉里透着清醒的眸子只有一个人才有。见着苍狼忍俊不禁的笑容后他干脆一把摘了蒙面巾,潇洒在桌前坐下,拿过酒碗倒了两碗风月无边,其中一碗直递到苍狼面前。
那是百胜战营里才有的上品佳酿,微醺旖旎的滋味有如关山月边塞风,饮下去便让人心胸霍然开朗。
偷溜进来的贼猫儿说这是老大仔酿的酒,虽然可能并不需要,但他觉得还是应该来找苍狼说一声多谢。
又说饮一坛酒共一场醉,今日之后就算和他成了朋友,有什么烦恼的为难的都可以来找他,只是记得来时务必带上坛好酒。
“若孤王忘记带酒,你要如何?”
“那,就只好风逍遥备酒,请王上饮一杯了。”
那样的惫懒语气,压根听不出眼前人有丝毫敬畏王权的意思,却莫名的让苍狼轻松舒服,仿佛这肩上的沉重责任真能片刻卸下,在他面前不必再刻意保持威严,不是君臣而是朋友。
“你为何不留下照顾军长?”
“老大仔那个人爱好硬撑,我不在他身边,反而能让他好好休息。”说这话的时候风逍遥已经喝了不少,棕眸中烛火跳跃,映得极为明亮,“而且我想,这个时候王上大概更需要找个人喝上一杯,所以我就来了。”
他好似常年沉醉酒海糊涂未醒,有时又像能看破人心通透明澈,做事说话只凭本真随性无羁,那时苍狼就想,这浊世里难得独邀一杯清醒的人,或许能真与他做一辈子朋友。
不是君臣,只是朋友。
“孤王没想到,曾经享誉苗疆的刀界惊鸿竟然就在孤王麾下的铁军卫中,而且还是个酒鬼。”苍狼看着喝得醉醺醺的风逍遥,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你真让孤王少年时憧憬的大侠形象一夕破灭了。”
“我也没想到应该高高在上不怒自威,脸板得跟老大仔差不多得王上也会有这么平易近人的一面啊。”
风逍遥眨了眨眼,和苍狼对视了片刻,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举起酒坛桌前相撞:“干杯。”
彼时相对尚是青年,而今重逢年逾花甲,草场上夕阳斜下,暮色迟滞着脚步依旧追了上来,苍狼看着面前人同样不再年轻的脸,打趣道:“你这酒鬼喝了一辈子酒,现在这么大岁数了还是放不下,小心将来有一天真的死在酒上。”
风逍遥一笑,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带着些自嘲:“以前是酒鬼,现在当然应该叫老酒鬼,好歹多喝了十几年的酒,早就够本了,不像老大仔……”
笑声戛然而止,铁马又叮铃铃响了起来,海东青扬了翅膀,扑棱棱飞上天空,一点黑影如穿云之矢,霎时消失在远方。
那根骨鲠在喉的利刺,终究还是刺破了那层自苍狼来时起,两人就心有默契共同回避着的窗户纸,草原刮来的风里多了些铁锈腥气。
那里曾经骨肉成泥,血沃百里,所以现在连草,都长得比别处高茂些。
静得能听见酒自喉中汩汩吞落腹内的声音,风逍遥停顿了一瞬,再开口时照旧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只有嗓音有一点哑意:“老大仔战死在这,等将来我要是死了,也用不着葬。”
他提着酒坛子,指了指那边不安刨着蹄子打着响鼻的黑马:“我记得苗疆牧民有个风俗,只需要有一匹快马,让他带着我随便跑,跑到哪跌下来就留在那,正好应了名字里这个风字,生得潇洒走得自在。”
苍狼目光直视着前方草原,怕冷似的紧了紧貂氅,一缕白发随风飘扬,几多唏嘘感慨:“这时孤王就更羡慕你了,王者重任在肩,孤王就算想死,都不能死得自由。”
那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陈旧得没人想再提起,也沉重得没人能够忘记。
苗疆推行墨风政策以来举贤纳士,百姓得以安居,国力日益恢复,中原这方墨乱初平,俏如来本非好战之人,两国的和平协约自也维系了下去。然而总有人见不得天下安定,南方浑邪部纠集了几个实力较强的部族,打着割境而治的念头共同举兵进犯,数路兵马分道进袭,其中一路攻的就是这一线峡。
一线峡那时还不叫一线峡,山脉中也没有这被非人之力硬生生震开的幽深狭道,浑邪部要进犯就只能绕过山脉,决战之地必然就在这片平原上。
铁骕求衣带兵出征平叛,临行前特地提醒苍狼,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绝不能出兵救援。
现在想想,他或许在那时就看破了浑邪部的战略,只可惜苍狼那时还太年轻了,收到铁军卫危急的消息后,他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带着剩余的铁军卫三成兵马,一头扎进了浑邪部设下的陷阱。
这世界里总是有着层出不穷的奇能异术,变故突然得让人根本无法加以防备,浑邪部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异人,竟然召下天雷,硬是在一天之内以雷火混合炸药之力,于苍莽山脉中辟开了一条幽深峡谷。
虽然道狭路窄,但足够将两万骑兵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送到铁军卫身后,原本必胜的战事陷入胶着,然而这不是浑邪部的全部算计,送到苍狼桌上的情报只改动了两个字,胶着变成倾危,就令得尚不能称得上老练狠辣的苗王心急如焚。
那是铁军卫,苗疆最强的护国之军,那是铁骕求衣,他最倚重的国之基石,苍狼怎么可能真如铁骕求衣提醒那般,眼看着前线将士浴血拼杀,他却在后方按兵不动?
于是浑邪部的最后一万伏兵派上了用场,围点打援的战术称不上经典,但战场之上只需要有效,突如其来的攻势打乱了援军阵型,再接下来乱军之中只剩绞杀,只要苍狼死,无论另一方战事结果如何,这场战争也是浑邪部胜了。
是铁骕求衣发觉包围的敌人攻势减弱,压上来的敌军较之往日松散不少,事态丕变只有一种可能。即便百胜战营同在苦苦支撑,铁骕求衣仍是咬牙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让他最信任的风逍遥带队,不惜一切代价突破战线救援苍狼。
那支轻骑像一柄锋锐钢刀突入敌军阵线,又像一条不惜断尾求生的蛇,跟不上的伤兵拼死纠缠住衔尾追击的敌军,即便一路不断有人受伤掉队,冲锋的速度却不曾有丝毫减缓,百里奔袭冲破所有阻碍,直冲入苍狼率领的乱军之中,还未歇下一口气,又回转护着苍狼杀出重围。
然而兵力不足之下,另一方战事的胶着真正变成了倾危,一线峡前方的草场化作巨大磨盘,碾压收缴着生命血肉,每一刻都有人哀嚎倒下,战刀砍进骨缝崩卷了刃,随手丢掉抄起敌人的刀继续砍杀,同袍的血飞溅在身边,眼里却只有敌人的刀枪剑芒。战况以惨烈两字形容尚嫌轻淡,只知纵然生死顷刻,却无一人松刀投降,亦无一人弃战而逃。
最终河川皆赤,血肉融泥,雷击火焚之下只余一片焦野,连往常聚集的鸦雀狼群,这一次也皆远避他乡,不敢侵扰。
那一役的结果,风逍遥是后来才知晓的,乱军之中还要护着苍狼安危,他的小碎刀步发挥不出优势,有些致命危机只能拿身体去抗,以伤换命下来破碎衣甲上鲜血污成黑褐,几乎找不出一处完好。直至将苍狼送进后方营地,他才支撑不住晕了过去,若不是还有微弱的脉搏,赶来的医官几乎要将他当成一个死人。
苍狼惨白着脸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救回风逍遥,那半个月里金贵药材流水似的送进药房,熬成一碗碗吊命用的苦涩汤汁毫不吝惜的给他灌了下去,饶是如此,风逍遥也整整昏迷了半个月,才呻吟一声动了动手指头。
风逍遥睁开眼时,正好看见紫裘王者全无风度可言急冲入内,他干裂的嘴唇翕动,无声吐出几个字,居然还勉强露出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笑,苍狼却如遭雷击般定在当场,视线移转不肯与他相触,指间貂裘攥出重重褶皱。
风逍遥说的是:“老大仔呢。”
厚重药香缭绕室内,沉积出难言的苦涩,风逍遥只觉四肢百骸都脱了力,缓缓闭上眼,听着苍狼用低沉暗哑的声音,描绘出一幅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鬼蜮景象。
处于劣势的百胜战营怎样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凭着死战不退的顽强意志一点点扭转战机,直杀得敌军战意尽丧胆骇魂飞,从存着必胜信心的围剿转为几近崩溃的败退,逼得那召雷异士亲自出手引下天火撼动地脉,风雷暴乱似天劫降临。
有人说曾见到那天崩地坼般的浩劫中有金龙冲天而起,浑身紫电激烁仍是一头扎入云霄,随后十二道紫雷惊爆洪荒俱寂,龙啸远逝长空不复,山石崩塌战场中心凹陷成谷地,又被巨石填平而成新丘。
嵯峨嶻嶭似一座孤峭之坟,铁岩坚厚又如一面不毁之壁,巍巍矗立在草野之南,傲瞰边塞河山。
之后再没听到过那召雷异士的消息,浑邪部俯首称臣,历年纳贡不敢再兴犯边之心,百胜战营仍然未有败绩,但一线峡前抗敌的二万多名将士,全部战死殉国,尸骨无存。
风逍遥难得安分了下来,听话的吃药包扎连酒都没吵着要饮,苍狼纵然担心,但战事方歇,纳降抚民慰军祭魂重整边防……亟待处理之事委实多如天上繁星,只得叮嘱医官侍女照顾好风逍遥,回返书房以国事为先。
三天后苍狼正为浑邪部纳降忙得焦头烂额,突然接到禀报,风副军长打晕了侍卫,抢了匹马冲出王府,一骑绝尘向南而去,苍狼一惊之下将浑邪送来的降表扔给文丞,要他全权处理,自己二话不说带人直奔一线峡。
风逍遥要去的,只可能是那里。
日夜兼程仍是慢了一步,距离峡口十里处倒毙了匹良驹,正是风逍遥从王府马厩里抢的那匹,口鼻泛出白沫是活生生累死的。苍狼斥退了随从孤身前行,勒缰时只见雄浑铁山下方一条身影浑身血泥,补风疯了般回旋削切,撼动山石粉碎崩坼,尖锐刀风撕破天地,鸣啸出无穷悲慨郁愤,无尽生死憾恨。
然而他不是共工,这山也非不周,纵然刀痕累累,山仍是山不动不摇。苍狼一掌击在风逍遥后颈,硬攥着他的手一根根指头掰开夺下刀,这才见他双手连同刀上满是鲜血,浑身伤口尽数崩裂。
晕了的人被苍狼安置在边城军营,这次他派了整整一队侍卫看守,没想到五天后那人刚醒过来又溜的没影了,侍卫回禀说连风逍遥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只有酒窖里同时丢了两坛风月无边。
风月无边,苍狼咂摸着这四个字,摇头轻叹一声没苛责侍卫失职,自行策马又去了一趟一线峡。
月白明澈,风烟俱寂。
铁山苍阔雄浑的背景下衬着个瘦削的影子,风逍遥独个坐在黑褐色的沙土上,面前摆了两只酒坛,自己喝一碗,酹地一碗,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不小心惊了什么人。
或者,什么魂。
苍狼就一直没走过去,隔着远远的看他平静无比的一碗碗饮尽再无人会酿的无边风月,看山石重峦在月光下迷离成绰乱的影,森离鬼魅般围聚在那人身边,个个身携烈血掌握戾锋,却只有肃穆苍凉并不狰狞可怖。
还有山峦无言,陪酒一斛。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第二天,你就向孤王递了辞呈,扬长而去走得洒脱。”苍狼摇了摇头,一口酒灌得又急又快,仿佛这样就能冲淡舌根里泛上来的苦涩。
“因为我答应过王上,即使要走,也会提前知会王上一声,绝对不会不辞而别。”风逍遥答得分外严肃,“那一役,我本也该在这里。”
所以十几年来,他都在这里。
他很快的看了眼远方铁山,说得郑重而真挚:“我听说了,王上在皇陵旁建了慰灵碑,凡战死将士皆镌名其上,二万六千四百八十三人,一个不少,同享国礼吊唁。”
“此后为国捐躯的将士,同样镌名碑上,家属依律抚恤,三代以内衣食无忧。”苍狼轻叹一声:“是孤王无能,护不了子民安康,这是孤王唯一能做的补偿。”
金石雕镂碑文篆刻,香火长存英灵永飨,哪怕历史终被湮没,牺牲只存数字,然而孤王记得,百姓记得,天下记得,草木山川皆当记得,有一群人边塞沥血,魂化山峦,依然坚守着这片土地。
“抱歉,若非孤王当时判断失误,军长就不至牺牲,是孤王让军长失望了。”
&“那不是王上的错,若王上不是这样的心性,老大仔也未必会全心支持王上,军人马革裹尸是必然宿命,死在战场上,是死得其所。”迟了十几年来不及出口的一句抱歉,却被风逍遥轻描淡写的挥手作罢。
“老大仔说过,铁军卫所守的从来不是一人基业,而是要让苗疆的万千百姓远离战火烽烟。”夜风拂过长草,铁马叮铃作响,仿佛虚空里有人点头应和,夜幕彻底垂覆了下来,风逍遥又饮了口酒,指节轻敲着坛侧,眸子闪亮如星:“这些,王上不是都已经做到了吗?”
苍狼不由失笑,看了眼天边露出的一弯月牙,放下酒坛拂落风吹沾衣的几茎草叶:“多谢你,风逍遥,孤王该走了。”
一刻重逢,不过午后至日暮如许短暂,却像是重历了数十年交游过往,起伏跌宕皆付一笑,情谊珍贵如酒发酵,沉淀出回味无穷的醇香。
风逍遥并未留他,只起身解下铁骕的缰绳交到苍狼手里,说你好歹也是苗王,怎么出来连匹马都不骑,正好老大仔给你守国守了一辈子,现在再让这匹同名的马送你一程。
粗糙的皮缰滑过苍狼掌心,他翻身上马握紧了缰绳,闭了闭眼说了句多谢,背着月光他面上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风逍遥倒是看起来毫无伤感的意思,洒脱笑着挥手道别,说到了王府解开缰绳,铁骕自己会认路回来,随后一掌拍在马臀上将人送了出去。
马是好马,奔得既平稳又快,酸枣树的叶子刚消失在背后,苍狼身形猛然一晃,一口鲜血溅在草上。压抑了许久的伤势终于爆发,他紧握着缰绳伏在马背上,粗重喘息里带出血的甜腥。
他其实并不是去找风逍遥喝酒的。
浑邪部蛰伏十数年后又开始蠢蠢欲动,为防烽烟再起,苍狼不惜兵行险招,只携数名侍卫亲赴南疆,与浑邪勒图郡王签订和平协约,承诺待他登上族长之位,两国启通邦之好,开放边塞贸易,止攻绝杀。
勒图郡王并非浑邪部最强的族长竞争者,却是其中最富仁心不好征伐的,扶弱制强,这是良策,孤身赴险,这是莽撞,然而在和平面前,一切代价都显得微不足道。
自然也有人不愿见和平出现,那一纸协约若落在有心人手中,足可让勒图郡王永世不得翻身,协约自该由王者贴身保管,若能同时将苍狼袭杀在境内,更是一箭双雕。
然而苍狼命人绕路将协约送回苗疆,自己做了引开追兵的鱼饵,好在三部宝典武学功底始终不曾懈怠,追兵缀得虽紧也没能真要了他的命去,穿出一线峡他才恍然记起,这里还隐居着一柄磨得风快的刀。
没见到风逍遥以前,他原本打算借刀一用,见到风逍遥之后,苍狼又突然不想再将他牵扯进来了。
苍狼知道,只要他开口,哪怕露出一丝为难,风逍遥都绝不会放他一个人走,甚至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这柄刀仍然会忠实的交到他手里,为他洒血舍命不作他想。
但那是王的责任,不是风逍遥的。
治国,卫国,殉国,都是他自己的事,这缕他永远抓不住的风,还是一辈子都逍遥自在的好。
苗疆的王怎可能死在这种地方,就算背后追兵将及,生死一线,也不碍他与老朋友见上一面,和风逍遥最后再饮一碗酒。苍狼握紧缰绳两腿一夹,铁骕知意疾奔更速,百里外即是兵营,虽在峡谷中耽搁了时间,但有马代步可说是意外之喜,或许能有一线希望在追兵赶上之前,先入营中。
又奔出二十几里,背后根本没见着追兵的影子,前方却马蹄嚣乱震得苍狼心头一惊,远远一片骑兵漫若黑潮威压而至,蹄声擂如战鼓地面隆隆作响,月光下旗帜翻卷,隐约见得一个沉稳坚实的铁字。
他心神顿松勒马停步,见得潮水中央锋突一骑,为首将领疾驰当先,来到面前忙不迭翻下马背,抚臂当胸下跪行礼。
“免礼,此地不属铁军卫辖区,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苍狼喜色中掺了疑虑,追兵迟迟未至,铁军卫却离营至此,他骋目望去数千铁骑甲胄俱全,背上锋镝映月生寒,分明已是战备状态,绝非临时出营巡逻可比。
“是一头海东青飞入营内,爪上缚着纸条画了方位,还写着苗王二字。”那将领不敢欺瞒,立即据实禀报。
苍狼骤然惊骇,回首望向来时方向,却只见得苍茫夜色,风拂草低,他猛然勒缰后扯,铁骕昂首长嘶,马头拨转疾冲而回,后面军士不知发生何事,纷纷跟在身后,纷沓马蹄急如星火,苍狼却只恨铁骕不曾背插双翼,不能再快半分。
大约半个时辰前,一线峡幽深谷道中遥遥行来队黑巾杀手,脚步迅速而无声,将将穿出黑遂狭道时,却突闻一声亢亮刀鸣振风而啸,寒锐似惊电破空,惊得他们心头一凛步伐顿停。
再抬头,先映入眼的是一轮锋银锐芒的下弦月,像一柄亟待染血的刀高悬在黑海似的天幕。冰魄明弓之下,一方突出青岩之上坐着个苍发鹤衣的老人,腰背稍显佝偻,高竖长发被夜风吹得飞扬而起,月辉披落更添银发一层霜雪意,却绝无垂暮老态。
骕骦邀风听激鸣,青芦夤夜荡甲兵。
那老者又屈指一弹,掌中寒光乍起凛夺月华,刀鸣再起啸若风歌,其音清越若金石裂帛,刹那鸿鹄挟风扶摇起,浩瀚沧海激浪生,再一叩,山壑回荡八方应,摐金伐鼓奏峥嵘,恍惚有影纷至飒沓,共执戎旌赴鏖锋。
杀手神一恍,魅影骤逝,仍是一天一月一人一刀,守着这一山一峡一野一疆,身后天风浩荡席卷云苍。
有胆子大的杀手扬声喝问。
“什么人!”
风歌骤停,那老者扬眉一笑,刹那间寒芒迸现,眸光清锐若刀振锋而出,山岩上的影子倏忽不见,再出现时已在杀手背后,问话的士卒尚未及反应,喉间已鲜血迸射仰面而倒。
剩下的人才听见潇洒一声随风而至。
“你捉得住风中的刀吗?”
他虽身陷重围却仍从容不迫,短刀轻铮一声反送归鞘,袍袖披风在夜风中漫卷如旗,带出一身凛冽杀风,杀手迫于气势一时不敢妄动,由得他扶着刀柄,轻声感慨了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风中的刀不会为王效命,但风逍遥怎可能放朋友独自赴险,老大仔要是知道,又该说王上天真了。”
但为这份天真,值得举酒相敬,再干一杯。
蓦然巽风激射碎壁留痕,刀宗绝学再现破开自封,借酒狂,催刀意,醉中生,梦中死,万千刀意霎时随风四散,迫得迎面杀手连连后退,风若刀割碎草断魂,刀者乍一抬眼,狂扬衣发中现暗赤之眸,如刀透血流转无情森寒,是仅剩杀戮本能,最冷静的疯狂。
杀手方在惊骇,已见对手屈膝踏步,身若惊鸿翔空而起,刀芒回旋如月勾坠地,小碎刀步化作鬼魅穿梭人群之间,锐利刀意乘风造杀,直如修罗杀神激起腥风血雨,哀嚎声声不绝于耳。
生死一斛,正可拿来佐酒,醉生梦死,不过几度春秋。
风逍遥怎可能看不出苍狼身带的暗伤,放出海东青向军营示警,再送铁骕助苍狼脱险,那青石板下埋的就是多年不曾出鞘的补风,甫见天日刃如新磨,正等着一试敌寇头颅,可当得起风中一刀。
然而如风脚步总有慢下一刻,有细心杀手看出那阵杀风一侧步伐迟滞,身带破绽,袖箭射出正中风逍遥左腿,他步伐一个颠簸,风中便飞散出更多鲜血,杀手瞧出便宜,如闻到血腥的鬣狗般蜂拥而上,刀芒一挫匆掠,似白驹过隙电光飞驰,空中再回旋数颗头颅,随即又被涌上的杀手湮没。
刀芒忽现忽隐,却始终未退一步,鲜血空中飞洒,峡口始终无人可越,激昂风歌再起,振奋山野同啸,是易水萧萧,是大风豪烈……
蓦然风停,月移当空,远方如铁山峦的影子覆了下来,将峡口笼在一片沉稳安然的黑暗之中。
马蹄声终于响起,苍狼终于领兵赶到,当先一马纵入峡内,却只见到尸横遍地,血泼峻岩洇成黑褐,中央一条身影浑身皆赤兀自傲立,掌中一点寒芒月映凛辉,是补风仍在,紧握未松。
苍狼慌忙下马上前,手刚扶上风逍遥肩头,就见一道刀芒迎面而来,千钧一发之际苍狼身子猛然一侧,刀风擦鬓而过带下发丝一缕,再见眼前人似完成什么使命般,身子一松仰面而倒,落入苍狼臂弯,在观其双眸紧闭气息全无,竟已身亡多时。
天上传来一声凄厉长鸣,那头名唤白日的海东青俯冲而下,收翼落在风逍遥肩上,伸喙去啄他被鲜血染成苍赤的长发,一下,两下,风逍遥毫无反应,海东青仍不肯停,依然连着去啄,频率却越来越慢。铁骕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低头用鼻子拱了拱苍狼怀里冰冷的躯体,睫毛一眨居然流下泪来。
苍狼同样眼角湿润,却无法纵情失声,因为王者要维持威严,喜怒哀乐皆不得形之于色,因为他是苗疆至高无上,唯一的王,所以决不能任性失仪。
王者称孤道寡,纵然权掌天下,却也被王权枷锁,不得一日自由,身负只有沉重。
原本他还有一个能够轻松谈笑,把酒一醉的朋友。
而现在,他连这个朋友都失去了。
“军长送苗疆四十年和平岁月,你送孤王一场生死交陪,但孤王此刻却无酒,可以送你一程。”
他喃喃轻声,无人可以听见,而后五指收紧木然抱着风逍遥起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身后将士哗然,想要上前却被苍狼拂袖制止,只得眼看着苍狼将风逍遥的躯体送上马背,海东青扑扇着羽翼停在马头。
白日铁骕同时回过头来,看了苍狼一眼,披裘绶紫的华服王者发间,竟霎时多了不少银丝,现出一种疲惫已极的神情,喉头轻颤良久方轻轻颌首。
铁军卫秩序井然的退出了峡谷,无需将领下令,自发排成两列,中间留下一条宽阔的道路,直通向远方黑峻如铁的山峦。
铁骕开始奔跑,初时是闲庭信步般的慢踱,月华为他的鬃毛覆上一层银霜,出了峡谷之后马蹄声逐渐加快,是春寒料峭时冰河炸裂的一连串轻声。不知是谁第一个抽刀出鞘,锵然刀鸣激荡风啸,苍狼并未阻止,于是就有十柄,百柄,千柄战刀铿锵而出,在这曾埋葬过无数同袍的荒野上,奏响慷慨不绝的风歌。
铁骕就踏着这风歌飞驰,飒沓蹄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终化作一阵飞扬飚风,没入远方铁山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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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补一句,所有关于战争和计策的描述,权作一笑就好,千万别……纠结逻辑……(我都快被自己逻辑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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