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猫子_休闲阅读-牛bb文章网您的位置：&>&&>&水猫子水猫子（原作者：王永红）鄂西有条河叫清江河。清江河有条支流叫渔清河。渔清河有条支流叫郑家河。郑家河因流经郑家台村而得名。郑家河九曲十八弯，一弯有一潭，一潭有一滩。滩数长滩长，潭数长潭深。长滩长，长潭深，是郑家河之最。郑家河以前出鱼，滩上有，潭里有。河中间有，河岸边也有。涨水时，你在岸上，用筲箕，用撮箕，用筛子，用筛篮，能舀得到斤把重的鱼，据说有人舀到过三四斤重的鱼呢，足见郑家河里鱼多。鱼的种类也多，白甲、花千、拐子、乌鳞、乌板、洋鱼、土鱼、黄骨头……不下十多种。种类多，数量也多，个头儿也大，斤把重以上的，一个潭里少则几十、百把条，多则数百、上千条。此外还有筛子般大小的甲鱼，还有尺把长短的大鲵。郑家台的人管甲鱼叫团鱼，管大鲵叫娃娃鱼。顾名思义，娃娃鱼像娃娃。那手，那脚，甚至那叫的声音都像娃娃哭。真的好像，像极了。很多人不吃娃娃鱼，说娃娃鱼是娃娃变的。说吃娃娃鱼就是吃的娃娃，而且是吃的自己还没有出生的娃娃。还说吃了娃娃鱼就不生娃娃了――娃娃被自己吃了啊!说得好怕呀!可都这么说，都说这是真的，不由你不信，你还敢吃吗?然而。娃娃鱼好吃却是写进了书本的。然而，娃娃鱼好吃却不好捕捉。郑家台的人不说捕捉说逮。会逮娃娃鱼的人极少，住在郑家河边上的人，多半没有尝过娃娃鱼的味道哩。不过，郑家台却有一个会逮娃娃鱼、吃娃娃鱼吃腻了的人。此人名叫郑毛子。户口簿上写的是郑茂志，那是村里学堂的老师给写的。其实，毛子才是他的真名。毛子即猫子，郑家台取名叫猫子、狗子的极多。叫猫子的又分大猫子、小猫子、小小猫子。或者在猫子面前加上姓，比如曾猫子、贾猫子、何猫子、史猫子、黄猫子、白猫子等等。郑家台最出名的是郑猫子，但都不叫他郑猫子，而叫水猫子。水猫子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人壮实得很，精神得很。水猫子水性好，在郑家台找不出第二个人。他会泅水，泅水拉弓像箭离弦，泅水插花不带一点儿水星子，仰游可以不动四肢，踩水时水只漫起腰。他家门前有一个潭，叫长潭，四五十丈长。一二十丈宽，深不见底，黑沉沉，阴森森，好多会水的人都望而生畏，望而却步。水猫子他不怕，他扎下水去，可以绕长潭一圈。出得水来，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有人说他能在水里换气，这本来是恭奉他的，可他却不高不低一句话：你下去换给我看看。谁也不敢下去。他的泅水功夫是从他老子那里学来的。他七岁就敢下长潭。他看见他老子在水里来回自由游水如履平地，他也想跟他老子一样，他每天跟着老子下河去，或在沙滩上，或在潭边，手撑在石头上，仰着头，双腿乱弹，水花四溅，他觉得怪有趣的。老子喜欢儿子像他一样迷上了这郑家河。是老子的种，他竞当着儿子的面这样说。幸亏儿子还小，还没有意会到这话的那一层意思。盛夏的一天，天气怪热。天上的云都怕热，逃得无影无踪了。太阳凶猛地射出光，喷出热。使人喘不过气来。坐在屋里，汗牵线似地流。好多好多人都下郑家河去洗澡，水猫子去了，他老子、他老娘也去了，男人都去了，不少女人也去了，女人们坐在水边石头上，双腿浸在水里，瞧自个儿水里的人影儿。男人们则一丝不挂，赤条条在水里追逐嬉戏。还有的人仰浮在水面上比撒尿比看谁撒得高看谁撒得远，撒尿的那东西傲然挺立，喷射出细细的水柱，那东西一摆一摆的，在水面上进行着一场别开生面的、生机勃勃的比赛，女人们看见了还好笑呢。水猫子的老子又显手段了。他搂着儿子，下了长潭，踩着水，时不时把儿子举过头顶。他却半截身子在水面上，像跳舞一样，甩着膀子扭着腰，看得见他的肚脐眼，看得见他撒尿的那东西不停地摆动，岸上的人看呆了，女人们脸红了。他踩着踩着，突然他把儿子举过头顶旋转一圈，岸上的人齐声叫好。他兴奋异常，在水中打着旋子，转着圈圈，就像跳着节拍快捷的现代舞，水花飞溅，让人眼花缭乱，人们欢呼雀跃。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他用手掌托起儿子，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儿子惊喜欢呼。突然，他把儿子扔了出去，扔得好远好远。儿子一下沉入水底，一串气泡从水里冒出，岸上的人慌了，狂呼乱叫，儿子的娘在岸上大蹦大跳大哭大吵大骂大叫，你个狗目的，你个遭千刀万剐的，你个遭雷打火烧的，你个不得好死的，你还我的儿子来，你还我的儿子来呀!她哭着骂着朝水里冲，被人们使劲地拉住了。水猫子的老子却在水里哈哈大笑，接着一个猛子扎下去，把儿子托出水面，儿子想哭，但忍着没哭。有种，这才是我的儿子!他对儿子这样说。怕不?他问儿子，儿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一拍儿子的屁股，哈哈笑了。像老子的样儿是老子的种!他又对儿子这样说。说完，就一把抱住儿子，就对儿子一阵猛吻，吻得儿子快呼不出气来了。娘在岸上叫，快把儿子送上岸来。让他自己上来吧!他说完。又一下扎进水底，把儿子撂在河中间，儿子在水面上，手乱划，脚乱弹，居然浮在水面不沉了，居然往岸边游来了。娘笑了。岸上的人也都笑了。老子笑着游过来，把儿子送上岸，塞进娘怀里，儿子双手箍着娘的颈项说，我会泅水了!我会泅水了!说完，眼睛里滚出了晶莹的泪珠子。从此之后，水猫子就爱上了郑家河，迷上了郑家河。与郑家河结下了不解之缘，无论是盛夏酷暑，还是天寒地冻，他总是泡在郑家河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老子除了当爹，就是当他师傅，水上功夫，水下手段，他都一一学到手了。有一天，他老子拿着十个铜钱，那铜钱磨得金黄锃亮。老子对儿子说，我把这十个铜钱扔进长潭，我俩同时扎猛子下去捞，看谁捞的个数多，就算谁赢。儿子点头，没有半点犹豫。儿子同老子同时扎进长潭，同时浮出水面，儿子高举着手里的铜钱说，爹，我捞到了五个，爹你呢?老子说，我比你少一个，算你赢了。儿子说，不，潭里还有一个铜钱，我要去把它捞上来。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好久好久不见儿子冒出头来，老子慌了，急忙往潭里扑，正在这时，儿子浮出了水面，手里高举着那个金光闪闪的铜钱，脸上堆满了笑，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老子飞跑过去，一把拥抱住儿子，大声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你比老子更英雄!又一年冬天，寒风刺骨，冰雪沁凉，漫天飞舞着鹅毛大雪，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烤着熊熊燃烧着的柴火，不敢跨出大门一步。儿子心血来潮，突发奇想，居然要同老子下长潭比游泳，这可真是一奇招一绝招啊!老子又不是那种软角色，哪能不应战呢?就一同跑到长潭，扯去身上的棉衣棉裤，飞身跃进长潭里，一同绕长潭游了八圈。老子受不住了，上了岸。儿子又畅游了八圈。上岸时，背脊上已落满了厚厚一层雪。远看就像他穿着洁白洁白的衣衫。两个人对决勇者胜，儿子凯旋。儿子问老子，怎么样?老子打着寒颤说，我输了!儿子长大了。（原作者：王永红）老子却老了。老子教儿子学会了逮鱼。儿子居然比老子更厉害。儿子居然要同老子再比高低：俩人同时下水看谁先逮到鱼。初生牛犊真的不怕虎呀!说比就比，老子还真怕儿子不成。他们俩同时下水了，同时看到一条白甲钻进了一个岩洞。他们面对面同时把手伸进洞里，老子抓住了鱼头，儿子抓住了鱼尾。老子要儿子松手，儿子要老子松手。儿子老子都不松手，俩人同时一用力，活生生的鱼扯成了两截，老子拿着鱼头，儿子拿着鱼尾。两个人拿上岸用秤一称，老子半斤不足，儿子八两有余，老子输了!老子嘿嘿对儿子笑着说，有种!老子真的认输了!郑家河再没有你的上手了!儿子功夫到家了。老子乘鹤西去了。娘老了。老娘眼瞎了。水猫子靠逮鱼为生，靠逮鱼养活老娘，他卖鱼买盐，卖鱼买粮，卖鱼买布。他还卖鱼攒钱娶进了媳妇，郑家台人不叫娶媳妇叫弄堂客。堂客弄进屋了，老娘寿终正寝了。他和堂客撑起了一个家。水猫子的钱库在郑家河里。水猫子的菜园子也在郑家河里。他家里来了客，不论稀客，常客，也不论近客，远客。鱼可以任你吃，吃好吃饱，而且是活鱼，鲜鱼。客来了，他叫堂客把灶里火架起，锅里水烧起，油盐花椒备齐，吩咐完，他就下河去了。锅里汤还没煮开，他就把大条大条的活鱼提了回来，他拿起刀往鱼肚子上一划，三两下把肠肚取出在清水里几摆，就往锅里丢。鱼下锅时，还张嘴眨眼摇头摆尾。鱼在锅里打几个翻身，捞上来，端上桌子，那鱼嫩生生，鱼鲜味美，满屋香气弥漫，使人食欲大振，过路人都会停住脚步流下馋涎。后来，郑家河的下游，也就是渔清河，筑起了拦河大坝，建起了水电站，长江、清江的鱼上不来了。而且，鱼少了，逮鱼的人却多了。逮鱼的工具和方法也现代化了：网、毒、炸、电。郑家河里的鱼在劫难逃，家毁族灭断子绝孙了。郑家台的人着急。着急也没用，不吃鱼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呀!水猫子不着急，他发现团鱼、娃娃鱼的命特别长，它们躲在岩穴洞中，很安全。它们不轻易出来，除非饿了。即使是饿了，也多在半夜三更才出来觅食。神不知鬼不觉的。水猫子比神鬼还精灵，他发觉了奥妙。他趁夜深人静时悄悄地放下鱼钩。娃娃鱼原先是吃各种小鱼生活的。现在没鱼可吃了，常处于饥饿之中。饥不择食，那鱼钩上的鱼饵，一砣一砣，那么鲜、那么香、那么甜，它们张开大口，肉包裹着的铁钩一下子吞进了肚里，成了水猫子嘴里的食。水猫子不知吃了多少娃娃鱼。水猫子也不知给亲戚朋友送了多少娃娃鱼。水猫子成了娃娃鱼的克星。他逮娃娃鱼的手段不知怎的传到了县里。县招待所所长慕名而来，相见恨晚，一拍即合。很快就签了一纸合同，县招待所所需娃娃鱼，水猫子一人专利供给，双方立下君子协定：招待所在价格上给水猫子优惠，水猫子的娃娃鱼不给第二家，而且保证按需供应。双方一定恪守信用，谁违约重罚谁。从此，娃娃鱼走俏了。从此，娃娃鱼的价格飞涨。从此，水猫子屋里的钱票子骤增。水猫子卖娃娃鱼发了财，变成万元户，几万元户，没人知道，没人调查。县里也不好调查。上面有明文规定，娃娃鱼是国家保护的珍稀动物，任何人不准捕捉不准贩卖不准食用。而且有报纸刊登了省里干部都不吃娃娃鱼的事，他们不吃，还有谁敢吃呢?敢吃的人多着呢，山高皇帝远。水猫子深知，他逮一条娃娃鱼送到县里，就给县里增加一笔财富。他看出了这里面的名堂和其中的奥妙，上面来的人，只要有钱的，有权的，县招待所都离不开水猫子的娃娃鱼。外面的人不迷信，根本不管娃娃鱼是不是娃娃变的，只要好吃，管什么娃娃不娃娃。他们一尝，嗨，味道是不错，比山珍，比海味都好，那些东西他们已经吃腻了。娃娃鱼这东西才吃过，才尝到新，尝新三年不老。据说吃娃娃鱼可延年益寿，还据说吃娃娃鱼可以防治癌症。既然有如此妙用，何乐而不吃呢?当然，他们不会白吃，嘴一张，笔一划，大把大把的钞票就进了县里的账。水猫子功劳还算小吗?然而没有人给他唱赞歌，没有人敢给他唱赞歌。他没上过广播，没上过报纸，没上过电视，似乎连黑板报都没上过。当然，他在经济上不会吃亏，名上损失利上补，只要经济效益好，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只认钱，没什么东西比钱好，钱是真的，其他什么都是假的。只要有钱，他心甘情愿默默无闻充当无名英雄。这不，县里招待所又给郑家台挂了电话，要水猫子逮一条又大又肥的娃娃鱼，而且一再强调要活的，明天上午送县招待所。事关重大，不得有误，按时送到，加价百分之二十。县招待所领导知道郑家河里的娃娃鱼已经被水猫子逮得所剩无几了，县内其他河里又没有娃娃鱼，可以说是水猫子独家经营，加之市场上样样提价，不给娃娃鱼提价也是说不过去。况且，加百分之十的价，就有百分之百的保险，何况加了百分之二十的价呢?这样就可保万无一失了。水猫子也知道，县里既然来了电话，而且是加急电话，那是没有价钱讲得了。当初签订的那合同，可不是闹着好玩的呀!再说，他也不愿意失信于人，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录。他不能丢这个脸面，他把这个脸面看得很重很重。他说一个人丢了脸面，就一钱不值，就狗屁不如。他只有一条路，去闯棺材石，只有那里还有娃娃鱼，只有那里才有大娃娃鱼。棺材石是一个大且深的潭。因潭中有个天然生成像棺材的巨石，故名棺材石潭。棺材石潭叫起来不顺口，就简而称之棺材石了，棺材石在长潭之上游约三里远近。棺材石出娃娃鱼，而且出大娃娃鱼。有一年涨大水，棺材石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娃娃鱼，那些娃娃鱼时而在棺材石上横冲直撞，时而在棺材石潭中追逐嬉戏，人们吆喝呼叫，它们毫无感觉似的，不理不睬，悠闲自在，像在向人们示威、挑战一般。但没有人敢到那里去逮，那地方太险。潭的两边峭壁跟刀削斧劈的一般。潭的出口好比一个坛子口。把水拦住流不出去，潭里黑沉沉、阴森森，整日的阴风刮着。有人危言耸听说，棺材石出活鬼!棺材石潭上潭下滩陡水急，流水像打雷，让人惊心动魄!使人心惊肉跳!据老辈人说，棺材石下有大洞，其大无比，其深无比，一直延伸到潭边峭壁之下大山之下。又据说，棺材石潭的洞里有红娃娃鱼，还有很多很多宝物，在外面可以卖大价钱。还据说，很多很多年以前，来了两个探险寻宝的外地人，他们大言说，曾漂过洋过过海，还怕什么这小小的棺材石!结果呢，阴沟里翻了船，他们下了棺材石再没上来。水猫子的老子也曾去闯过棺材石。他老子也是差点没躲过那道咒语。那是那两个外地人在棺材石潭里失踪之后不久，他老子竟然决定去闯棺材石，他说，那两个外地人为什么都没转回来?为什么就无影无踪了呢?淹死了也该露尸呀!鱼吃了肉也该有骨头呀!未必这潭里真有什么秘密!他要弄个水落石出，对世人有个交代，对（原作者：王永红）那两个外地人的家属也有个交代!人家是在我们这里失踪的，不搞个水落石出，我们就有申辩不清的嫌疑，就有洗刷不清的罪名!他对家人说，我要去闯棺材石!他家人一听，就齐声反对，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斩钉截铁两个字：不行!他娘和老子骂他发疯了，说他得了精神病，说他是自寻死路。他妻子更是大吵大闹，呼天喊地，拼死不让他去。可他硬是铁了心，不为所动。他妻子，他家人都明白，他决定了的事，九条黄牛也拉不回，八抬大轿抬不走。妻子只好哭泣着做了一桌酒菜，全家人在一起为他饯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千万不可勉强，早去早回，我们这一家子的心都系在你身上了呀!他一口气喝了八大杯酒，告别父母，告别妻子，告别全家人。他走了，雄赳赳，气昂昂，一路朝前走，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他的妻子，他的家人把他送到棺材石潭边，他吻了吻妻子，然后跪在父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来，抹了抹额头上磕出的鲜血，头也不回走向潭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只见一串水泡冒出，就不见人影了。他扎下潭底，果然看见一个洞口，像道石门，他憋着气，进了石门。进石门后，果真别有洞天，从石门透进的微弱亮光里，他感觉到石门内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地下洞穴，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地下湖，有水，有陆地。他爬上陆地，手脚在水里泡着，他感觉到成群结队的鱼群撞击他。用嘴啃他的手脚，他一下知道了耶两个外地人失踪了的答案!他连忙从水里收回手脚，坐在陆地上，什么也看不见，分不清东西南北，听得到水里鱼群游动的声音，他再也不敢下水了，他再下水，鱼群不要生吞活剥了他!他没了退路，他有点后悔了，后悔没听妻子的话，后悔没听家人的劝阻。然而，他知道后悔已经迟了，后悔没什么用!后悔什么?为什么后悔呢?他狠狠骂了一句自己，混蛋!开弓没有回头箭，堂堂男子汉吃什么后悔药!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攀岩爬行。也真巧，那崖壁上居然有条人行道，他突然想到，只看是哪朝哪代，一定有人来过，说这里藏宝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恐怕不仅仅是传说。但他无灯无火，这洞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到底有没有宝物，他看不清楚，终究无法定论。他手脚着地，慢慢爬行，不知爬行了多久，也不知爬行了多少路程，他无法辨别日夜，也无法断定时间长短，他隐隐觉得绝非一日两日了。他只觉得肚子饿了，感觉到有好多天没有进食了，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真正精疲力尽了。他真想停止前进，真想好好睡一觉，但他知道，不能停止前进，不能丧失信心，不能睡觉，睡过去了也许就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他仍然艰难地爬行着，爬行着。他也真是福大命大，他看见了远处透过来一丝亮光。看见了亮光，他就看见了希望。这也许是天意吧，他自言自语道：我阳寿未尽，命不该绝呀!他朝着亮光，一步一步地爬过去，他爬到了透进亮光的地方，他爬出透着亮光的洞口，放眼一看，那是棺材石潭边一座山上后半山腰的一个岩洞。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只是他原来不曾进过这个石洞。此洞藏宝绝非虚，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打算再约上几个人，从这个洞口进去，再探一次险。他爬出岩洞，走下山来，终于回到了家!他一走进家门，全家人一齐拥向他，抱住他，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生离死别、生死重逢呀!他妻子抹着眼泪说，已经三天三夜了呀!三天三夜，我们没进口一粒米，没闭过一会儿眼啊!他出洞的第三天，那洞里轰轰隆隆响了三天三夜，人们成群结队络绎不绝来看稀奇。第四天早上，人们再到这里时，棺材石潭边那座山坍塌陷下去了。从大山崩陷的裂缝里弥漫出来的腐臭气体整整延续了大半年。好端端的一座山为什么会崩塌陷落呢?有人说是河神发怒，有人说是龙王发威，他们不能容忍世人发现这洞中的秘密，不能让世人把洞中的宝物弄了出去，因而就毁了它!这虽不可信，这山到底为什么会陷落，自然有它的道理和原因，不便臆断。只是水猫子的老子。想起来就后怕，他说那是神灵的警告呀!你只想那潭里棺材石不就是神灵设置的吗?活人遇到了棺材还能不怯步吗?那可是神灵的良苦用心!可我是鬼迷心窍，硬是到阎王殿里去了一回，鬼门关上走了一程!他再也不敢朝棺材石潭正眼相望了，还有谁敢去闯棺材石呀!水猫子他却不信这个邪。他决心去闯了。他说，棺材石真是鬼门关，也要去闯一下，他说，哪有活人怕死鬼呀!他说到做到。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一人来到棺材石，他在峭壁上拴了一根棕绳子。他带着鱼钩从棕绳上滑了下去，然后游到棺材石上。然后把鱼钩下到棺材石潭里。然后就回家了。棺材石没有什么可怕的。等着大娃娃鱼上我的钩吧!他对堂客夸口说。他是多么自信哪!也不怪他自信，他逮鱼还没失手过，他只要下河去，就一定逮得到鱼，想逮什么鱼就逮什么鱼，想逮多少鱼就逮多少鱼。他是真正的水猫子，他自己觉得当之无愧名符其实。还有的说得更奇更神，说他听得懂鱼的话，他同鱼讲话，引诱呼叫鱼上钩，郑家河里的鱼都听他的呼叫昕他的调遣，所以，鱼最容易上他的钩，岂止鱼上他的钩，连机灵的大活人也上过他的钩呢――那是不多年前的事，那一天，郑家台的郑会计到乡里开会回来，天气太热，郑会计热得受不住了，下河去洗冷水澡。郑会计不大会水，就到一个不很深的潭里泡泡，他慢慢走到水里，水不深，只淹起他的腰身，他站在水里，不大敢游，就低头往水里看，这一看，他差点惊呆了，好多好多好大好大的鱼呀!他一数，二十一条。大的有七八斤，小的也有两三斤。他急忙上岸，一口气跑到水猫子家里，把他见到的奇迹告诉了水猫子。水猫子等郑会计把话说完，眉一皱手一摆说，你见到鬼了!这郑家河里连泥鳅都没得一条了，哪会来这么多这么大的鱼呀!你不知道那潭叫什么潭吧?叫死人子潭!死人子潭里已淹死了二十一个人。这不，二十一条鱼，不多一条，不少一条。算你命大，没变成第二十二条鱼呀!郑会计出了一身冷汗，打着寒颤回家去了。郑会计一走，水猫子把堂客一叫，拿了一个炸鱼的洋药弹径直往死人子潭跑去。他一看，差一点喜得跳起来。他把洋药弹绑在竹竿上。用力朝潭里一个石头上杵去，轰的一声，只见潭里一片银闪闪的。他把鱼摸起来，他们两口子一人背了一背篓。原来，那鱼是潭边一个鱼塘里涨水时漫出来的。后来，鱼塘的主人来找他要账，他头一歪眼一鼓说，你说这鱼是你的，你有什么痕迹有什么记号有什么证据?说出了我还你!后来郑会计知道了这事，也来找他扯皮，他头不抬眼不睁，只有淡而又淡的一句话，谁叫你信鬼的呢?还当干部哩!想到这里，他好得意呀!棺材石没什么了不起!他充满自信充满欣喜地自言自语。他是成竹在胸胜利在望了。他想，这回闯棺材石成功了，他就是郑家河上真正的英雄。这河上河下沿河两岸，有谁敢同他争高低比输赢决雌雄呢?看到的鱼，别人逮不到，他逮得到，别人不敢去的地方，他敢去，而且成功了!还有谁不服气（原作者：王永红）呢?他要从棺材石逮回大娃娃鱼，让人眼红，让人忌妒，让人说三道四，让人无可奈何。他的自信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手上有绝招，他那鱼饵，有种引诱娃娃鱼上钩的特殊气味。那东西是什么制成的，任你呼、哄、诱、诈，他都守口如瓶，不吐一字。有人在他放鱼钩的地方放下同样鱼饵，娃娃鱼就只上他的钩，你说生气不生气。可以放心大胆地睡觉了，他想，说不定钩上一条几十斤上百斤的大娃娃鱼，送到县里，无疑又是一大功劳，无疑又可拿到一大把钱票子。他好兴奋，一上床就一把搂住了堂客，双手揪住了堂客的两只大乳房，说，这东西哪这么柔柔软软，滑滑溜溜的，像两砣娃娃肉呀!看上一眼，就感觉到香，感觉到甜，就让人流口水!堂客推开他的手骂，什么东西在你眼里就变成了鱼!你眼里就只有鱼吗?我的奶子你都要说成是娃娃鱼，是鱼，那你就吃了它呀!他嘿嘿一笑说，是你叫我吃的呀，那我就当真吃了!说着就把嘴巴贴了上去，一口含住了一个奶子。他堂客推开他，骂道，那是你儿子吃过的东西，是你儿子的，当老子的同儿子争啦!儿子的东西你也想吃。没门!没门?好哇，那我就来找门啦!他一个鲤鱼打挺，就压在了堂客身上，说，我找着门了。我找着门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说没门!他的激情陡然间如火山般爆发，一下把堂客送入到翻江倒海销魂的狂浪之中……事过之后，他就滚到一边睡着了，霎那间鼾声大震，震得床架子都响。不多时，他一阵哈哈大笑，把堂客惊醒了，他身上的被子早被蹬下了床，堂客推醒他，问他梦见了什么，像疯子一样大笑，他却说堂客是疯子，疯走了他的好梦，好大一条娃娃鱼呀，眼看就要逮住了，你他妈的鬼嚎什么，把娃娃鱼吓跑了，唉，太可惜了呀!说罢，一个翻身又睡着了，续他的好梦去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急忙披衣起床，拉开门一看，哎呀，不好，天变了。他连忙找一个斗笠戴上，直奔棺材石。他跑了起来。一个炸雷在他头顶上空炸响，他不敢动步了。然而，他想到了县里来的电话，想到了那张合同。不能停步，没有退路。不能让人看笑话，水猫子不是让人看笑话的角色。他放开脚步跑起来。闪电像要把天击破，惊雷像要把天轰塌。瓢泼大雨，像是天河决了堤。郑家河里涨水了。他跑。他飞跑，他没命地飞跑。跑到棺材石边，他已没有一点儿力气了。他想歇会儿，但却没时间歇了，耽误一秒，水涨一分，危险就增加一分。他紧紧抓住棕绳滑下去，游到了棺材石上，他一屁股坐到棺材石上面，喘着气听任雨淋。雨抽打在身上疼。他喘了口气，急急走到棺材石边，看到河里水往上涨，他慌忙抓起拴鱼钩的线麻绳往上提。哎呀，好重!沉甸甸的。用力提，还是没提动。到底钩到了一个大家伙!他心里一喜。鱼上钩了，他来劲了，用双手抓紧线麻绳，猛地用力一提，钩着的娃娃鱼一下子冒出了水面，哎呀!是一条红娃娃鱼呀!他差一点喊出声来，笑出声来，好大的一条红娃娃鱼，怕有一人多长。他一阵狂喜，逮了一生的鱼，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娃娃鱼，而且还是一条红色娃娃鱼。运气来了，财喜到了，活该我发财!他暗自庆幸，眼里冒出兴奋的火焰，皱巴巴的脸上顿时舒展开来，泛出红光，双拳紧握，就像卡住了娃娃鱼的脖子一样在使劲在用力，他鼻子嘴巴不住地蠕动着，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别人无法感受到的娃娃鱼的气息。浑身涌流着极为惬意极为开心的快感。然而，那娃娃鱼冒了一下头，猛地一挣扎。水猫子手一松，娃娃鱼又一下子沉入潭里去了。水飞快地上涨。他急了，把娃娃鱼使劲往上一提，提不动，往右拉，拉不动，往左拉，也拉不动。这可怎么办呢?水继续飞快上涨着。棺材石成了一个孤岛。浪往岛上涌，一浪高过一浪，汹涌的洪水中，一棵棵大树连根带枝从水猫子身边一晃而过，数不清的老南瓜、嫩苞谷、死猪子、活羊子在水中漂流着，相互碰撞着。撞击声、破裂声、洪水咆哮声、牲畜哀嚎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水猫子临危不惧，挺立在棺材石上。突然，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从上游飘来，转眼间就流到了他面前，一看，是一口黑漆棺材，不偏不倚，直冲棺材石，横在棺材石边，他心中一惊，马上又镇静下来，奋力将棺材推入洪水中，让洪水卷走，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哼，这也吓得住我?他又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漂得老远的黑棺材，骂一声：妈的，见鬼去吧!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那条红娃娃鱼，决心要逮住那条大红娃娃鱼。然而，那条大红娃娃鱼不肯束手就擒不肯坐以待毙，钻进洞里去了，水猫子也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不能让到手的财神跑掉，他不能容许自己创造失败的记录。怎么办呢?那条红娃娃鱼肯定沉下水底钻进洞里去了，扎猛子下水把它拉出洞来，那太危险太冒险了，这滔滔洪水中，怎么辨别清东西南北?在这样的洪水中，下棺材石，无疑是进一次鬼门关!一想到那庞然大物，想到那两个下棺材石没有生还的外地人。他心有些虚了。妈的，又来了个什么人物!什么东西不好吃，偏偏要吃屁的娃娃鱼?不吃难道会死呀!娃娃鱼未必是长生不老药呀?棺材石在漫水了。拼了命了!他把身上的衣裳扯了个精光，扔进洪水中，他像一尊古铜铸成的雕像，伟岸挺拔，迎风搏雨，他浑身上下的肌肉在剧烈抖动。他眼红了，脸黑了。扑通，他像一尊铜像坠入水中，沉入水底，浑浊的河水呛得他鼻子难受，他闭着眼睛顺着线麻绳往下摸。好大的洞呀，他爬进去了，好不容易摸到了那滑滑溜溜的东西。他从头摸到尾，又从尾摸到头，那东西一动也不动。哼，你想赖在洞里不出去呀，你就打错了主意，就由不得你了!我是谁，你不知道吗?水猫子，既然撞到我手里了，就乖乖等死吧!他要把娃娃鱼赶出洞来。娃娃鱼犟在洞里不出来。水猫子在水里憋急了。一下子揪住锁在线麻绳上的铁钩。拼命往外拉，娃娃鱼暴怒了，猛的一口咬着了水猫子的手，冲出了洞。水猫子只觉得他的手像被绞进了正在旋转的圆盘锯中，顿如乱箭钻心，他强忍着痛，用左手紧握铁钩，使尽力气在娃娃鱼口中旋转一周，娃娃鱼护疼，终于松开了口。水猫子一下子窜出水面，抬起受伤的手一看，妈呀，那是一只什么手呀!五个手指白骨烂肉、血肉模糊!他感到钻心似的疼痛，十指连心哪!他挣扎着爬上棺材石，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瘫软在棺材石上，洪水漫上了他的身，他一动也不动。他不想动了，他没有力气动了，他想就这样泡在水里。突然，他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水猫子输了!水猫子没逮到娃娃鱼!水猫子再也逮不到娃娃鱼了!他听到有人在讥笑他嘲讽他蔑视他。什么?我输了，谁说的?屁话!我水猫子什么时候输过?没有，从来没有!我水猫子没有输的时候!他用力支撑身子抬起头睁开眼，真是万幸。线麻绳还套在手腕上。决不能让那条大红娃娃鱼逃走了!不逮住它，我（原作者：王永红）就枉叫水猫子了!一定要逮住大红娃娃鱼!他从心里发出呼喊，他脑子这么想了一下，就又躺在了棺材石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哗……哗……郑家河上游的洪峰狂奔而下，铺天盖地，惊天动地，棺材石一下没了踪影，水猫子被浪峰高高举起，扔进波谷之中，当他再次从浪峰中冒出来时，眼见一条红娃娃鱼在浪峰波谷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他闭上眼睛，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水猫子命大，他没有死。水猫子真要淹死了，那又算什么水猫子呢?那就不如他的老子了。他老子一次被山洪冲进郑家河冲下渔清河冲到清江河冲走了上百里，也没把他淹死。他家里以为他淹死了，请了上百人河上河下河两岸寻找他的尸体没寻找到，家里就请了道士，招引阴魂上路，超度亡灵上天。那时水猫子还不到十岁，要他当孝子，被人拉着揪着扯着按着给人磕头，一人三磕，一天三磕，见人就磕，鲜血淋漓，还要不住地磕。水猫子的娘更是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呼天喊地，哭哑了嗓子，哭成了泪人儿。正当八大金刚抬着空棺材上了山，水猫子的老子却回到家了，那是何等的英雄壮举!何等的英雄气概!何等的英雄传奇!有其父。必有其子，水猫子得到老子的言传身教，加上自我刻苦修炼，水里功夫炉火纯青，郑家河里没有他的上手了。他怎么会被洪水淹死呢?不过，那百年未遇的洪水，水猫子也无能为力且力不从心了。当他在波谷浪峰中几起几落后，就已不辨东西不识南北不知生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来。当时，他只觉得脑子发胀快要炸裂，心里像有无数把刀子在里面绞动，骨头像散了架，遍体是伤，伤口里像抹了盐，刀子剐一样疼。他想动，可都动不了。我这是躺在那里呀?他用力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就像阴历三十的夜晚一样，一片漆黑，是眼睛瞎了吗?他不禁暗自悲伤起来，眼睛瞎了，今后怎么逮鱼呀!水猫子不就变成旱鸭子啦!他不死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瞎了，他费力地扭动脑袋，前后左右看，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眼睛真瞎了吗?他的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老天爷呀，你也瞎了眼吗?他有些怨天尤人了。他只好听天由命。他躺着一动也不动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想，我为什么躺在这里呀?这是哪里呀?这是什么地方呀?我还是在人世间吗?他拼力回想，想找出答案，但脑袋里像塞满了乱麻，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儿头绪。他还听见洪水在轰响在咆哮在奔腾。脑袋里像洪水在涌进在奔流在冲刷，整个身子像在洪水中漂流着翻滚着撞击着。他甚至觉得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洪水是泥浆。五脏六腑都灌满了洪水和泥浆，要不，脑袋怎么这样胀这样痛?身子也怎么这样重这样疼呢?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了，只想静静地躺着，永远永远地躺着。真见鬼!你越不愿意去想，大脑却偏偏要去想，偏偏要去想那丧魂失魄的那一幕：洪峰来时，套在手腕上的线麻绳什么东西带动，把他一下子扯进洪水之中，顷刻间，他感到自己已经进了鬼门关，进了昏天黑地的冥府世界，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啊!他越想越后怕。他极力控制自己，努力去想别的事情，他想到了那条娃娃鱼，那条大红娃娃鱼，那条被他钩住了的大红娃娃鱼。那条大红娃娃鱼好大哟!那么大的家伙怎么还是叫娃娃鱼呢!就不能叫大人鱼呀!他不禁为自己的奇思怪想苦笑了一下。我逮了一生的鱼，还没逮到过这么大的娃娃鱼，简直是娃娃鱼中之王!可老天爷不凑趣儿，不凑合。下那么大的雨，迟不下，早不下，偏偏在我需要娃娃鱼的时候下，偏偏在我钩住了娃娃鱼的时候下。而且，雨一下就那么大，百年不遇，老子的老子都没见过!老天爷呀，未必你也眼红我忌妒我呀!什么?娃娃鱼不能逮?屁话，人家吃得，我逮不得?有人吃，有人逮，有人卖，有人买，有求有供，两全其美，这有什么不好呢?哎呀，这手怎么啦?他抬起右手一看，妈呀，我这是什么手呀?我的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想呀。想呀，终于又想到了那条娃娃鱼，是娃娃鱼咬了的。该死的娃娃鱼呀，你敢对我下毒手，你胆子也真大呀!你不晓得水猫子的厉害吗?你的家族都败在我水猫子手里了。你也死到临头了，还敢咬我一口，你这一口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你等着瞧吧，只要你不逃出郑家河，你就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水猫子离不开鱼腥味，没有了鱼腥味就没有了我水猫子。他想坐起来，他吃力地伸出左手，想用左手支撑起身子。他用了很大力气，没能支撑起身子来，他失望了，无可奈何地缩回了手。就在他缩回手的时候，触摸到了一个柔软滑腻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软绵绵粘糊糊滑溜溜!是娃娃鱼!只有娃娃鱼才这么软绵绵粘糊糊滑溜溜!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突然，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看清了，一条红色的大娃娃鱼就僵卧在身边。娃娃鱼的嘴张得大大的，张开的嘴里流着血。血水泡住了娃娃鱼的身子，也泡住了水猫子的身子，这不就是我钩住了的那条娃娃鱼吗?也是这么大，也是这么红。一看到那条娃娃鱼，他眼里就冒火，心里就冒烟。真恨不得一口活吞了它。哼，你还没逃走呀?你到底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吗?看我怎么收拾你吧!他恨恨地在心里说。身子却动弹不得。他想伸手去抓那条娃娃鱼，一次次努力都失败了，手没能伸出去。他实实在在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只好那么躺着。他感到痛苦极了，他不甘心。大滴大滴的泪水成串成串地涌了出来。他就那么躺着，看到云散了，看到天蓝了，看到太阳从头顶走到了西边天上，太阳的万道金光洒在他和娃娃鱼身上，洒遍了他和娃娃鱼的全身。血红得耀眼，他和娃娃鱼全身红得耀眼，天地间一片通红，世界一片金光灿烂。他也因而清醒了许多。他忽然想到，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呢?躺在这河岸边上了呢?我不是被洪水卷走了吞没了吗?那么大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惊天动地而过，洪水轰隆声呼啸声犹如雷霆万钧山崩地裂天塌地陷，我水猫子再厉害，也身不由己，只有当淹死鬼了，早就到龙王爷那里报到了。可是我却九死一生大难不死，仍然活着，他不能不问自己，我为什么还活着?他再一次艰难地抬起头，仔细一看，自己躺在一块柳树林中的乱石堆里。上天保佑!上天保佑?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上天。上天给过我什么好处吗?我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劳动，靠自己的勤劳，靠自己的血汗挣来的换来的。也是，他老子在世时，每年都要祭祀河神，虔诚至极，上天可鉴!水猫子只觉得好笑。笑他老子一边虔诚地祭祀河神，一边又凶狠地捕捉它的水族同胞，这不有些滑稽可笑吗?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他觉得真的好笑，老子怎么会这样的呢?其实，他也晓得老子原先不是这样的。郑家河上下，郑家河两岸，甚至在这个公社，在这个区，在这个县，很多很多人，都晓得他老子的水里功夫，敬佩他仰慕他赞扬他。他虽名震遐迩，威名远扬，却有着菩萨般心肠。他虽喜欢游泳、潜水、搏风斗浪，却（原作者：王永红）从不逮鱼，也不吃鱼。人们也因此更相信他是水族同类投胎转世的传言了。就是在三年大灾难之后饥馑难熬的日子里，人们都悄悄地偷偷地从河里逮鱼回家，无盐无油，将鱼清水煮了充饥。他家里也做过多回清水鱼，他却没尝一口鱼肉，没喝过一口鱼汤。家人硬要他尝尝，他尝了一口，这一口，就让他翻胃，就呕吐，就搜肠刮肚地吐，真是天生的吃鱼过敏症!谁知清水煮鱼的事让大队的领导们知道了，把这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大会小会批，高音喇叭批，说这是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是损公肥私，挖社会主义的墙脚，说河是集体的河，鱼是集体鱼，社员个人无权去逮，只能由集体去逮，由大队去逮。于是，大队成立了渔业队，渔业队也就是逮鱼队。逮的鱼，一律交给大队，一律卖给国家，卖的钱，一律归大队所有。大队的领导还说，谁私自下河逮鱼，谁就是破坏集体经济。那时人胆小，鸡蛋绝不敢碰石头，所以身在河边不吃鱼!渔业队成立，谁当队长呢?大队书记、大队长都是旱鸭子，大队会计是个老头，大队出纳又是女流之辈，大队部里选不出这样的人才。最后大队领导在一起开会，讨论研究，决定任命水猫子的老子担任渔业队队长，系大队直属单位，归大队垂直领导。他本不想干，不愿干。大队领导们非要他干不可，说是为人民服务，为发展社会主义集体经济，不允许讨价还价，不想干也得干，不愿干也得干，而且只能干好，不能干坏，卖鱼的钱一分一文都要交给大队。渔业队的人报酬年终按大队干部挂靠工分参加分配。他只好硬着头皮走马上任了。所谓渔业队，其实就几个人，三张格网，一部撒网。他带领他的队员们，在郑家河里展开了对鱼的围剿，哪里有鱼就在哪里逮，哪里鱼多就在哪里逮。他们逮鱼是逮大的，大的也只逮公的，小的一律不逮。半年来，他和他的战友们艰苦奋斗，并肩战斗，全都熟练掌握了逮鱼的技巧技术，琢磨透了鱼的生活规律。他本人经过半年的磨练。在鱼堆里摸爬滚打，终于治愈了吃鱼过敏症。然而，大队的领导们却极不满意他们的战果，批他们保守，批他们右倾，批他们没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去逮鱼!大队书记说，只要是鱼就要逮，公鸡母鸡都是鸡，鳝鱼泥鳅都是鱼，我们要的是产量，不是大小公母!大队领导们把他们集中起来学习讨论，挖潜力，订措施，鼓干劲，争上游，讨论来，讨论去，大队书记最后一锤定音拍板决定：开展大决战。他还强调指出，要大闹，特闹，下猛药，一次战斗解诀大问题!他安排渔业队分开行动，把附近几个大队卫生室的泻药都搞来，要搞到四十斤!四十斤?有人说，那太猛了些，我们这郑家河用二十斤泻药足够了。四十斤，那螃蟹和虾都会绝种的哪!大队书记说，闹绝就闹绝，我们这里闹绝了，上游有下来的，下游有上来的，怕什么!不能心慈手软，不能前怕狼后怕虎，不能婆婆妈妈像小脚女人，为了发展集体经济，为了我们大队增加收入，就稳准狠地闹一下!大队书记是地方的最高长官，他的话，是命令。是政策，是决定，谁敢不听?谁敢不从?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渔业队不敢违令，兵分五路，雷厉风行，把周边卫生室的泻药收了个干干净净!大队领导组织了全大队社员准备参战。太阳刚刚出山，郑家河两岸就布满了几百号人，拿鱼网的，拿舀子的，拿筲箕撮箕的，拿背篓的，全都严阵以待。渔业队的队员们挑着几大担泻药浆水奔向郑家河上游，倒入郑家河中，不大一会儿，满河的鱼都在翻白，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公的母的都在垂死地挣扎，河面上浮起了厚厚一层，死团鱼、娃娃鱼满河都是。半天时间，大队部大会议室里就堆成了一座山，那真像是一座银山哪!那一天，郑家河到底闹死了多少鱼，谁也不敢说出一个实数来。大队领导们望着那座银色的鱼山，人人都乐了。他们一个个接连不断地打电话，通知公社和镇上单位到郑家台大队买鱼。不曾想到，电话都是同一句话：今天卖鱼的特多!这无疑胜过一声炸雷响在大队部，大队的领导们一个个都被炸得晕头转向昏天黑地。没有办法，大队书记拧响大队广播室的高音喇叭，通知社员们来买鱼，高音喇叭响了一夜，没有一个人来买鱼。大队的领导们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蔫脑了，他们全都束手无策了。盛夏时节，鱼本来就放不了多长时间，何况又是闹死的鱼，更何况闹死的鱼又堆积在一起。鱼放了一夜，就开始腐烂了，那鱼腥气、腐臭气，让人们恶心，反胃，呕吐，不可遏止。大队领导们不得不作出决定，发动群众，把闹的鱼全都倒回郑家河里去。郑家河上上下下一片白，郑家河一下变成了白色的河，让人惨不忍睹!很长时间里，没有人敢朝郑家河里望一眼也没有人敢面对郑家河呼吸一口气!幸亏只过了十天，一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一场大洪水才把郑家河给冲洗干净了。不久，公社里派来了人，把郑家台大队这一届的大队干部全给免了，渔业队也给撤了。水猫子的老子总觉得自己犯了大罪，而且是罪魁祸首，忏悔不已。那年腊月三十，他端着煮熟的猪脑壳和一大壶酒，走下郑家河，走到长潭边，放在一块大岩板上，自己跪在乱石上，虔诚地祭祀河神，请求河神宽恕他的罪过，然后把猪脑壳和一壶酒扔进了长潭，说是让河神享用。从那以后，每年腊月三十，他都要祭祀河神，他一死，河神就断了香火、祭品。水猫子不像他老子，他觉得鱼这种东西生就是人们的口中食，想吃就去逮，有人吃就有人逮，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光明正大的事，无可厚非的事，这关河神屁事，敬它干啥?祭它干啥?我逮鱼是我自己的事，就如猎手用枪对准野兽，屠户用尖刀对准牲畜的脖子一样，正常不过，大可不必想吃鱼又怕腥!有人诅咒我，咒我杀心太重杀生太多，咒我心太毒辣太缺德，咒我不得好死!我不在乎不计较，只当没昕到的。未必真被人咒死了不成!要真咒得人死，那世界上早就没有人了。在这世界上，谁不被人骂呀?谁不骂人呀?他感到手腕被什么牵动了一下。他又想起来了，是那根线麻绳，那根锁鱼钩挂鱼饵钩住了那条红娃娃鱼的线麻绳。他的眼睛证实了他的判断，那根线麻绳一头套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头在娃娃鱼嘴里，这根线麻绳紧紧拴住了水猫子，也紧紧连住了那条娃娃鱼，生生死死缠在一起，大有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的壮烈气势。这么说，是那条娃娃鱼把我带上了岸带进了回龙套带进了柳林坝。也就是说，是那条娃娃鱼救了我的命!他不能不这么想，不能不想到这是事实，事实终归是事实。他又朝那娃娃鱼望去，这时，他眼里少了仇焰。多了疑惑。娃娃鱼躺在那里，躺在那高高低低凸凸凹凹的乱石堆里，样子很难受。有几块石头的锋梭利角刺进了娃娃鱼的身子里，石头上浸满了血。娃娃鱼金身不住地颤抖着抽搐着。它似乎已经耗尽了精力，似乎已经快要死去了，似乎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绝望了。此时，水猫子心里不由颤栗了一下，他又想到了那滔滔洪水……真是娃娃鱼救了我，水猫子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原作者：王永红）他朝娃娃鱼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他又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线麻绳，又看到了线麻绳的那一头，娃娃鱼口中的那一头，被血染红了的那一头。血，那从娃娃鱼口中流出来的血，从娃娃鱼身体内流出来的血，鲜红鲜红，使水猫子眼发花头晕眩心惊悸。娃娃鱼流出的血，水猫子身上流出来的血，生命的血，原是一样的鲜红啊!血，鲜红的血，生命的血，不应该无谓地流啊!可现在水猫子在流血，娃娃鱼在流血。为什么会流这血呀?为什么要流呀?水猫子思前想后。我不去逮娃娃鱼，娃娃鱼不会流血，娃娃鱼也不会咬我一口，我也不会流血。然而，这是我自讨的，娃娃鱼却是无辜的呀!可洪峰来时，娃娃鱼为什么不报仇雪恨，让我在洪水中闷死撞死淹死呢?他想着，思索着。他似乎明白了。他已经明白了。是的，一定是的，当娃娃鱼牵动我在波谷浪峰中翻滚的时候，被钩住了的娃娃鱼一定也疼的死去活来，拼命地往岸边游，拼命地游到了岸边，我也就被带到了岸边。当洪水消退时，我和娃娃鱼就都落在了岸上，就都躺在这回龙套里柳林坝中这乱石堆里了。真是娃娃鱼救了我的命，水猫子再一次认定了事实。娃娃鱼救了我的命，我却千方百计处心积虑想要它的命，我他妈连娃娃鱼都不如呀!我他妈的算什么人哪!他的心灵被震动了，他从心里感到懊悔了，内疚了，成百上千的娃娃鱼在我手里丧了生丢了命，变成了人们的盘中餐口中食美味佳肴。是我把郑家河变成了死河!是……是我，他不敢往下想了。娃娃鱼救了我的命，我要救娃娃鱼的命。不救活娃娃鱼，我还是个人吗?他艰难地转过身去。艰难地爬到娃娃鱼身边，把手慢慢地轻轻地伸进娃娃鱼口中。要救活娃娃鱼，必须取出娃娃鱼口中的铁钩，只要取出了铁钩，让娃娃鱼回到水中，娃娃鱼就有救了。他把手伸进娃娃鱼口中，他已不怕娃娃鱼咬了。他反而觉得娃娃鱼应该咬他。一股负罪感油然而生，他恨自己心太狠毒太残忍，怪自己以杀生为乐趣，大鱼小鱼泥鳅和虾都不放过!郑家河里的鱼遭到杀身之祸灭族之灾，自己是罪魁祸首!而遭到杀身之祸、灭族之灾的幸存者却以德报怨，从阎王爷那里把他拉了回来，水猫子顿生感激之情报恩之心。咬吧，咬吧，他从内心里呼喊着等待着。然而，娃娃鱼一动也不动，反而把嘴张得更大，是娃娃鱼怕咬着他呢，还是想让水猫子给取出口中铁钩呢?水猫子心想，管不了这么多了，取出娃娃鱼口中的铁钩要紧。他轻轻地取出了娃娃鱼口中的铁钩。他把铁钩插进岩缝里，把它竖直，放在身边石头上。用左手拿起一个坚硬的石头，艰难地举起来，狠劲地砸下去，狠狠地砸，拼命地砸，砸得手发麻，砸得铁丝发烫，砸得火星四射，砸得铁屑乱飞，铁钩被砸得稀烂，扔进滔滔洪水之中，他还不解恨，又举起那个当榔头用过的石头扔进河中间……他累了，喘着气，两眼望着娃娃鱼。娃娃鱼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水猫子扑过身子，用一只手，用手掌心舀起水往娃娃鱼身上淋，一滴一滴，一下一下，淋着淋着，娃娃鱼的尾巴慢慢蠕动起来，淋着淋着，娃娃鱼全身蠕动起来。它挣扎着，企图爬动，企图游回水中。但他身子太笨重，伤太重，一次又一次失败了。娃娃鱼已经感到绝望了，整个身子颤动起来，小眼睛里滚出了大泪珠。水猫子心里感到难受。他爬过去，用手，用头，用肩膀，用双脚，用整个身体，用全身力气，把娃娃鱼朝水中推，朝水中顶，朝水中拱，朝水中蹬，推呀，顶呀，拱呀，蹬呀……终于帮娃娃鱼回到了水中。娃娃鱼在水中停了一会儿，慢慢朝水里游去，游到了水中间，它又掉转头来，朝岸上的水猫子望了一眼，然后，就沉入了水底。水猫子顿时觉得一团红光在服前消失，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静静地躺在乱石堆里，脸上很平静很坦然，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堂客找到他，把他背回了家。进屋之后，他从堂客背上挣扎着滑下去，踉踉跄跄歪歪倒倒地走进里屋，走到床头，打开床头木箱，翻出那张合同书，他看都没看一眼，塞进嘴里，用牙齿咬着，用那一只没有受伤但却无力的手，把合同书撕碎，揉烂，又找来火柴燃着，一串火苗，一缕青烟，一堆灰烬。他对堂客说，你把箱子的钱都拿出来，去叫辆车来，明天我们去鱼场买鱼苗，买回来放到郑家河里。今晚上，我们也祭祀一下河神吧!说完，他一下子瘫倒在床上。他哭了。[责任编辑　辛杰]欢迎您转载分享：热门休闲阅读好评休闲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