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下了戏台,有那么多观众,好像是白事礼仪

中篇小说《这里曾经唱过戏》载《安徽文学》
李天悟当初学二胡其实是为了接近晓雪,接近晓雪是为了得到晓雪。20岁的小伙子,该想老婆、该想有个家了。吃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晚上睡觉有人搂,这是20岁男人都想过的日子。于是,冬天的一个夜晚,放下饭碗,李天悟去了广爷家。
广爷是湖桥镇剧团的头把弦,板胡二胡拉得都不错,外村人来湖桥看戏,一半冲着旦角晓雪,一半冲着拉板胡的广爷。也就是说,晓雪和广爷两个撑起了湖桥镇剧团。广爷原先在县城教高中,30岁不到升任副校长,是西山县教育界一颗耀眼的明星。可世事难料,广爷这颗明星刚刚升起一拃高,啪一声,重又摔回地面,拿工资吃皇粮的广爷被递解回乡,过起背负青天啃黄土的农民生活。广爷这人心宽,当副校长是过日子,当农民就不过日子了?过,而且要过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回到湖桥镇不久,在族长九爷的支持下成立了湖桥镇剧团。广爷好酒,板胡拉得最好的时候是喝过酒以后。演出之前,广爷坐在自家八仙桌前,一碟炒黄豆,一个小酒盅,啾的一口,啾的又一口,然后,扔进嘴里几颗黄豆,咯嘣嘣嚼了,这才把板胡夹在腋下,脚步踉跄,去了老戏台。别看广爷醉眼朦胧,琴弓碰琴弦,一板一眼,丝毫也是不会错的。
知道广爷好这一口,天悟找广爷时自然不会空手,在老套家小卖部买了两瓶烧酒,2斤酥饼。天悟说,广爷,我拜师来了,想让你教我拉二胡。广爷笑了,说,你小子肚里几条蛔虫,广爷看得一清二楚,是想勾人家晓雪吧?被说透心事,天悟不好意思一笑,把烧酒和酥饼放到桌上,广爷那双眼立马眯成一条线。广爷说,行啊,不过,乐由心生,艺在手熟,从今天起,你把晓雪先放到一边,杂念多了,二胡学不好。
晓雪是镇梢叶之问家的闺女。别家婴儿落地时是哭,晓雪却是笑,舞扎着小手,一声比一声响亮,那笑奶声奶气,却极是清亮净脆,带着铜音,张张扬扬翻出土坯院墙,飞到湖桥镇街上。六奶奶说,我接生几十年,没见过生下就笑的闺女,唱戏一样好听。
晓雪两岁半登台,清唱《程七奶奶》,不大个小人,唱泼旦维妙维肖,一下子把观众给震了。这谁家的小闺女呀?成精了都,唱得怪好听呢!13岁那年,镇上小学排演《朝阳沟》选场,晓雪饰演银环,小小年纪,把个下乡知青演得活灵活现。
自此,晓雪心思放到了戏上,读书给耽误了,读完初中,卷铺盖回了湖桥镇。叶之问长叹一声,说,闺女,戏把你害了,误了一辈子的前程!晓雪双手放在身侧,对叶之问深深一揖:爹爹呀——女儿认了——
末尾那个“了”字,晓雪拐了三个弯,先高后低,低了又高,甩出一股子悠远的韵味。
晓雪模样好,细溜溜的身条,瓜子脸,弯月眉,亮眸顾盼,到街上转一圈,回家抖抖衣服,落下一地男人眼珠子。往往,晓雪在台上一亮相,闹哄哄的观众霎时没了声息,人们张大嘴巴,两眼瞪直,傻了似地盯着晓雪看,直到乐队奏了过门,晓雪来声叫板,人们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噼里啪啦,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天悟看上晓雪也就不足为怪了。
到了春末,热闹了一冬的剧团暂时解散,乐手、演员、打杂、拉幕的,各回各家,他们是农民,农民的本分是种地,是喂猪养羊,是割麦子掰玉米,要不,来年吃什么?穿什么?
转眼到了又一年冬天,雪下了,地冻了,广爷在广播里一声沙哑的吆喝:排戏喽——
霎时,这些人脸上放光,撂下饭碗,一路干梆戏涌向老戏台。
天悟跟广爷学二胡,挑的正是夏秋天不排戏的空档,如果顺利,一入冬便能参加排戏,和晓雪腻在一块了。
天悟期待的就是这一天。
事实证明,天悟是个天才——拉二胡的天才。吃过晚饭,天悟搬张凳子,坐在院里梧桐树下,吱吱哇哇“锯”二胡。娘说,天悟啊,你着了魔了?憨了傻了?学拉弦子干啥呢?有那空,不如搂点树叶沤粪呢。天悟说,娘,你信不信?过上一年半载,这把二胡就能锯回来个媳妇。娘说,想你的吧,拉弦子能拉个媳妇回来?天悟点点头,神色庄重,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天悟一练就是大半夜,天边发白了,发亮了,这才懒懒收起二胡,打个哈欠,回房睡觉。眼刚闭上,鸡窝里那只红公鸡唔唔叫起来,睡眼惺忪起床,啃着馍下地去了。
天悟一点不觉得累,不觉得困,累什么呢?困什么呢?二胡学成了,和晓雪一起台下排戏,一起同台演出,刹戏了,厮跟着一起回家,多美,多惬意呀。
剧团排戏的地点在老戏台,那儿有三间蓝瓦房,原是生产队的仓库,三间通着,用来排戏最合适不过。天悟和晓雪都住在镇子北头,离老戏台有一里多地,拐过镇街往北,是一片20多亩的庄稼地,夏天种小麦,秋天种玉米,走在中间小道上,闻得见庄稼青绿的气息,黄土蒸腾的腥味,听到见青苗拔节时吱扭吱扭声。
……晚上散戏以后,天悟说,晓雪,走,咱回家去呀。晓雪莞尔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碎牙,挎上天悟的胳膊,走了。走在庄稼地中间的小道上,天悟四下看看没人,撮起嘴唇,在晓雪小脸上吧唧了一口。晓雪在他脸上拧了一把,说,你讨厌!天悟说,你不喜欢我亲?晓雪说,喜欢,可你得先把二胡学好呀。天悟说,我不早学好了嘛,伴着你唱戏了嘛。两人走进玉米地,搂着抱着倒在庄稼棵里……
这是天悟躺在床上臆想出来的情节,情节虽然俗不可耐,被小说、被电视剧反复使用过,但却代表了天悟急于勾上晓雪的一种心态。那一下“吧唧”,那一声“讨厌”,多刺激,多甜蜜,足以让小伙子兴奋好几天。是对未来的憧憬?是学好二胡的动力?都是。
经过一夏又一秋,天悟自觉二胡拉得很像样子了,夹着二胡,再次去找广爷。天悟说,广爷,我来了。广爷刚刚喝过酒,醉眼朦胧,说,拉段我听听。李天悟先是一阵快速抖弓,接着是舒展的送弓、揉弦,琴声悠悠扬扬响了起来。广爷说,你小子行啊,另找高人教了?天悟说,没有,是你老教得好。广爷说,少拍马屁,广爷不爱听这个!你给我听着,二胡是二把弦,和头把弦同样重要,说白了,乐队是侍候演员的,演员唱顺了,就放心大胆跟着拉,演员掉板了,起板不在点子上,你得给他抢回来,补上漏子。有时演员会忘词,唱过上句,不知下句唱什么,你得给他拾回来。怎么拾?你拉,让晓雪唱几段就明白了。
天悟这才发现,广爷家院子里早站了一群人,晓雪也在其中。广爷说,晓雪,你唱,给天悟掉几次板,忘几回词。
老戏台位于湖桥镇南头,离三清观不远,为乾隆年间李丙戌所建。李家良田百顷,骡马成群,高门楼,大厦屋,是方园百里有名的大户。老娘
80岁寿辰那年,李丙戌大兴土木,盖起了这座戏楼。楼高3丈有余,飞檐高挑,粗柱高梁,成为湖桥镇一大景观。民国初年一个中午,天晴得好好的,却突然飘来一块黑云,脸盆大一团火球直直殛向戏楼。倾刻间烈火熊熊,接连烧了两个时辰,戏楼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戏台。老戏台青砖包边,米汤灌浆,结实得铁打一般。镇上大型活动大多在老戏台举行,台子正中放几张课桌,铺上床单,领导们正襟危坐,讲话的讲话,喝水的喝水,不讲话不喝水的就抽烟,一团团白色的烟雾,飘悠着融入湖桥镇瓦蓝色天空。
到了冬天,老戏台是剧团的天下。戏台旁边有三间瓦房,原是戏楼的配套建筑,那把天火烧到半道,心慈了,手软了,把它留了下来,当作那个时代的见证,剧团的戏箱、锣鼓家伙、幕布啥的都放在瓦房里。
湖桥镇剧团每年都有新戏上演,今年唱《打金枝》、《香囊记》,明年改唱《穆柯寨》、《樊梨花》,到了后年,就唱《朝阳沟》、《小二黑结婚》。《断桥》是剧团的保留剧目,每年都唱,为啥?大家喜欢呗,说白了是喜欢晓雪饰演的白娘子。
一入“九”,瓦房里的铁炉子就生起来了,着得旺旺的,火苗冒出二尺来高。看排戏的人不少,寒冬腊月没什么事,呆在家里干什么?看演员们对戏词,看广爷教走台步,教甩水袖。看得多了,大家把戏词和动作就记到了心里,演员忘词了,台步走错了,立马有人出来纠正。说,二妮,你咋唱戏呢?那句是那样唱的吗?是“上前去叫一声婆母娘”。叫二妮的演员也不恼,嘻嘻一笑,说,你能,你来唱吧?那人忙躲到别人身后,嘟囔一声:真是的,自己错了还不让人说。从来没人指责晓雪,晓雪唱戏上心,从不出错,一招一式准确到位,一板一眼规矩认真,跟台上演戏一样上心。天到半夜,排戏的人乏了,看排戏的人也乏了,广爷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散了。临走不忘问声广爷:明天排不排戏?
剧团散伙后,镇上觉得这所瓦房空着可惜,老牛卖个猪价钱,300块钱出售。天悟爹是个有心人,儿子墙头一般高了,说话间就得结婚娶媳妇,没房子哪成?便倾其所有,把老戏台和三间瓦房买了下来。这是后话。
天悟和晓雪的爱情,就是在这三间瓦房里开始的。
农村男女的爱情十分简单明了,没有花前月下,没有风华雪月,双方看对眼了,心里舒畅了,我一个眼神甩过去,你接住,再一个眼神甩过来,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抱了,亲了,摸了,然后托媒人上门说合,领到饭店撮一顿,亲事就算定了。
天悟和晓雪也是农村男女,同样脱不了这个约定俗成的巢臼。
豫剧里,司鼓是乐队的灵魂,板胡则是整出戏的主宰,这种乐器音域宽广,音色纯正,高亢辽远,马尾琴弓一碰琴弦,便有一种热烈奔放的韵味飞扬出去,飘悠着钻进人们心里,让人亢奋,让人激动,让人热血沸腾。
一天,排戏结束,广爷要下天悟手里的二胡,同时把板胡递给他。广爷说,咱俩呀,真应了那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从明天起你拉头把弦。天悟推辞,说,广爷,你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嘛,我刚刚入门,咋敢拉头把弦呢?广爷把脸一顿,看看一边的晓雪,说,广爷看人从来不会走眼,你是吃这门艺饭的料,广爷老了,心劲和精力都跟不上了。拉吧,大胆拉。
天悟眼圈红了,广爷是在有意栽培他,广爷才40来岁,身子骨也挺硬朗,哪里就老了呢?天悟眼睛湿着,接过板胡,弓碰双弦,板胡便发出两声清脆的高音。
广爷说,板胡是领头乐器,必须一眼不眨盯住主角,观他的眼神,看他的动作,他想些啥,下面咋唱,要做到心中有数。
那年剧团排的是《穆桂英挂帅》,这出戏最早是马金凤唱红的,晓雪是当然的主角,饰演帅旦穆桂英。豫剧原本没有帅旦一说,马金凤晋京演出,周总理问马金凤,旦角分老旦、花旦、泼旦、闺门旦,你这个穆桂英是什么行当?情急之下,马金凤随口回答,算是帅旦吧。从此豫剧里有了帅旦。
晓雪饰演的穆桂英,单是扮相,就把戏赢了大半,端庄沉稳而又不失娇俏,忧国忧民却又活泼可爱,水袖一甩,飞出去2米远近,舒展大方,进退自如。腔口韵味,并不比马金凤逊色多少,吐字清晰,干脆纯净,有一种击之若罄的纯粹质感。
戏一般唱到晚上9点结束,大家散去以后,广爷把天悟和晓雪留下,说,晓雪那个唱段的起板有问题,时快时慢,老错半个节拍,你们俩再搁搁弦,纠正纠正。于是,天悟拉,晓雪唱。唱过三遍,天悟说,广爷,晓雪起板对呀,没啥问题呀。广爷卷起剧本,朝他头上敲了一下,说,你这个二百五呀!广爷丢下他俩走了,天悟还愣着,问晓雪,我哪儿错了?晓雪说,你没拉错,我也没唱错。天悟说,那,广爷还把咱留下开小灶?还说我是二百五,我咋二百五了?晓雪说,你就是二百五!你以为广爷真叫咱纠正唱段?广爷他是……是……晓雪扭头跑出了屋门。天悟这才醒过神,锁上房门追了出去。晓雪没走,在房山那儿站着等他。
走进庄稼地那条小道,天悟说,晓雪,我还是不明白,广爷为啥把咱俩留下?晓雪捏住天悟的耳朵扯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死榆木疙瘩!天悟顺势抓住晓雪的手,四目相对,啪一下火花四溅。晓雪说,现在,你明白了吧?天悟说,我要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二百五,是不是榆木疙瘩。说着,把晓雪抱住,在她脸上啃起来。天悟说,晓雪,我喜欢你。晓雪说,我也是。
地里的麦苗一尺多高,经了两场春雨,青青的,鲜鲜的,在生长的气息包围中,两个越抱越紧。天悟说,咱回老戏台吧?晓雪说,不,不敢回去,你那小九九我还看不出来?一回屋我就不是我了。天悟说,那你得让我摸摸。晓雪没说同意,却也没有阻拦。天悟冰凉的手伸进了晓雪衣服里,晓雪身子一紧,连着颤抖几下。
正月十七,县文化局举行业余戏曲大赛,担任评委的都是梨园泰斗,文化局著名编剧陈隅,剧团团长吴天顺,著名演员吴美玲,还有市群艺馆几个戏剧行家,在台子一侧坐了长长一溜。对湖桥镇剧团参赛的《断桥》,评委们给予很高评价,但在最后评比中,《断桥》却差点落选。服装道具,乐队配合,无可指摘,唱腔演技也没挑出什么毛病,问题出在饰演白素贞的晓雪身上。几个评委哪里肯信,一个乡村剧团,怎么可能有如此演技精绝、音色优美、扮相俊秀的演员?没有三五年的专业训练和舞台历练,很难达到这样的专业水平。
评委把领队广爷请到后台,吴团长问,你们那个唱白素贞的演员是从哪个剧团请来的?广爷颇为骄傲,说,她叫晓雪,不是请的,是我们湖桥镇土生土长的姑娘。吴团长哪里肯信,说,我们这次戏曲大赛的目的,是提高农村剧团的戏剧水平,大赛就要体现公平公正原则,按照比赛规定,发现外借演员,是要取消参评资格的,已经有几个队向评委提出了异议。广爷一听就火了,说,得不得奖无所谓,过年唱戏就是让大家图个乐和,可这样的名声湖桥镇背不起!乡村剧团就不配有个好演员?广爷让人叫来晓雪,推到吴团长跟前,说,吴团长,你给我看好了,她叫叶晓雪,是湖桥镇叶之问家的闺女。
隔天,吴团长骑车来到湖桥镇,问明晓雪家的住址,直接去了晓雪家。
此时,晓雪在老戏台天悟那里。那天夜里,两个人抱了亲了,就算正式谈起了恋爱,没事便腻在一起,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再也不愿分开。两家都是镇上老住户,知根知底,加上广爷从中撮合,两家老人十分赞成这门亲事,准备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把孩子的婚事办了。
戏曲大赛时吴团长和晓雪、天悟都见过,打过招呼,便坐下闲聊起来,问了晓雪家庭情况,父母身体,姐妹几个,啥时学的唱戏,都演过什么角色,等等等等。
天悟听出话味不对,你一个剧团团长,不在城里好好呆着,大老远跑到湖桥镇,定是另有所图了。
吴团长走后,天悟马上去找广爷,说了情况。广爷略一沉吟,说,看来剧团要挖走晓雪了。戏曲大赛结束那天,吴团长一直跟着晓雪,相面似地左看右看,我就觉着不对味,果真应了痒处有虱、怕处有鬼的老话,咱们恐怕留不下这姑娘了。天悟心闻言,心上压了块石头,几乎喘不过气来。广爷说,天悟,咱湖桥有句老话,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认命吧孩子,晓雪和你,是有缘无分啊。
当天晚上,晓雪来找天悟,天悟问她,你真想去县剧团?晓雪老老实实回答,想,做梦都想,那里天地大,名角多,对我今后发展有好处。天悟说,你要走了,咱俩的事咋办?这不要我的命嘛。晓雪说,这事我也想过,走之前咱先把婚结了,免得你我牵肠挂肚的。再说,县城离咱湖桥镇又不远,抬腿就到,想你了我回来,想我了你去县城,不照样可以在一起?天悟说,结了婚又咋了,结了还会离呢,城里花花绿绿,诱惑多,遇上比我好的男人,你还不一脚把我蹬了?晓雪把天悟的头抱在怀里,捂在两个奶子中间,说,你个小心眼,咋不相信你的晓雪呢?晓雪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吗?要不,今天晚上我不走了,住到你这儿,咱把生米给煮熟了?
晓雪要走了,吴团长已经为她办好了一应手续,户口迁移、招工、粮食关系等。吴团长办理这一切,并未征求晓雪的意见,在他看来,农民变成商品粮,是梦寐以求了,是进天堂了,征求什么意见?吴团长对晓雪说,从今天起,你是城里人了,是县剧团的正式演员了,高兴不?晓雪那张好看的小脸,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有点苦,也有无可奈何,淡淡说了声谢谢。
走前那天晚上,晓雪先去广爷家,和广爷告别,然后才去老戏台。屋里灯亮着,天悟显然没睡。晓雪没有惊动他,围着老戏台转了一圈又一圈。晓雪在这里唱了多年戏,饰演过的角色不下10个,娇俏的穆桂英、手持银枪征西的樊梨花、敢恨敢爱的白素贞,还有银环、铁梅……晓雪最是牵挂不舍的,是那三间瓦房,以及屋子里住着的天悟。
晓雪终于拍响了房门,天悟闷声闷气地问,谁?晓雪说,我,晓雪。屋里好长时间没有声音,过了好久,天悟说,你走吧,我睡了。晓雪说,我知道你没睡,就在窗前坐着,我明天要走了,向你道个别。天悟说,我听说了,道别就省了吧。晓雪说,天悟哥,你把门开开。天悟说,不开,我睡了。晓雪恼了,说,李天悟你个混蛋,恨我是吧?不想见我是吧?天悟说,我谁也不恨,恨啥呢?到了剧团要好好唱戏,和同事搞好关系,晚上别出去,城里乱。
晓雪来前已经做好准备,今天晚上不走了,和天悟睡在一起,不枉两个人好了一场。晓雪把身子靠在门上,拿头抵着门板,说,天悟哥,我求你了,把门开开吧。
天悟何尝不明白晓雪的心思,可他没放晓雪进屋,晓雪以后是城里人了,真要“那个”了,不就把晓雪坑了?他说,晓雪,说到天边我也不会开门,有话咱隔着门缝说。晓雪一脚踢到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接下来,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对着门缝说了两个小时。晓雪说,天悟哥,你的衣服要勤洗勤换,男人家别穿得邋里邋遢的,让人瞧不起。晓雪又说,咱这里气候干燥,要多喝开水,晚饭别老吃咸饭,容易上火。晓雪还说,天悟哥,前天我见你叨了根烟,千万别学吸烟,吸烟划不来,花钱还伤身子。晓雪最后说,天悟哥,你把心放到肚里吧,我虽然进了城,可晓雪还是你的,谁也抢不走,等我在那边安置好了,过个一年半载,咱俩去扯证结婚……
天悟说,晓雪,说实话,我不想让你走,你一走,我的魂就没了。可我不能拦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是往高处奔呢,去吃商品粮呢,我咋能拦着你呢?天悟又说,晓雪,城里人多杂乱,要保护好自己,别乱交往人,小心吃亏。天悟最后说,碰到对你好的男人就嫁了,女人一生,嫁个疼你的男人就算烧高香了。
晓雪又踢了一下门板,骂了一声,李天悟,我告诉你,除了你,我谁也不嫁!你也是,除了我,你谁也不准娶!
这次天悟没有出声,啪一声拉灭了电灯。晓雪摇摇头,一步一挪离开了老戏台。当晓雪走出100米远,那扇门哗一下开了,天悟扶着门框,看着黑暗中渐渐小下去的背影,一屁股墩到门槛上,一股酸涩涌上来,冲进眼里,又落到面前地下。
那天晚上,天悟拉了一夜板胡,怕声音大了影响别人,他在板胡外面包一件棉衣,声音沉闷、暗哑,有种如泣如诉的味道。拉到天亮,天悟头上落了一层白霜,像一位苍发霜染的老头。
天悟的婚事是在晓雪走后那年春末办的,突然,快速,决绝,义无返顾。
那天,天悟在街上碰上广爷,把广爷拉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两个小菜,一瓶二锅头。吃着喝着,天悟说,广爷,咱知根知底的,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晓雪走时说,让我等她,那边安置好了就扯证结婚。我相信她是真心,可广爷,我能娶晓雪吗?她好不容易吃上商品粮,拿了工资,我娶她就是坑人家了,嫁个城里人,才是晓雪该过的日子。
广爷说,要说也是,可那姑娘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她说到就会做到。天悟说,晓雪年龄不小了,我不能耽误她了,我先把婚结了,断了念想,她才会踏踏实实嫁人。
广爷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前天孩子她姨来串亲戚,说她侄女张改凤还没寻下婆家,让我碰到合适的给说呢。这姑娘我见过,模样一般,和晓雪不能比,可也不难看,属于大堆上的人,和你能过到一起。天悟说,我现在还挑啥呢,早点把婚结了算了。
于是,天悟娶了张改凤。
在天悟看来,他这样的农家孩子不配谈爱情,只配谈婚姻,爱情于他过于奢侈,爱情是加了蜂蜜的饮品,好看,也好喝。婚姻不同,婚姻是一杯开水,说甜不甜,说淡不淡,能过日子就行。
结婚没几天,晓雪从外地演出回来,家没回,先去了老戏台。可到那儿一看,天悟门上贴着双喜字,张改凤蹲在老戏台上洗衣服。晓雪一下子傻了。
每次回湖桥,晓雪都腻在天悟那儿,说些城里的见闻,剧团的新鲜事。晓雪说,一进剧团,吴团长就让她上戏,而且还是主角,头次上场,就弄了个碰头彩。她说,司鼓张红旗老往她宿舍跑,说些有盐没油的闲话,把人烦死了。天悟就问,那个司鼓多大了?人长得啥样?个子高不高?家里弟兄几个?喝不喝酒?抽不抽烟?晓雪一一答了,然后说,查户口啊你,和他又不沾亲带故,问那么仔细干啥?天悟说,他是想和你谈恋爱吧?晓雪拿湿衣服朝他头上打,说,你个没良心的,人家家都没回,赶过来看你,还不明白我啥态度?
李天悟啊李天悟,你这个没良心的!咋这样薄情寡义,不吭不哈把婚给结了呢?一股火蹿上晓雪脑门,扯起嗓子喊道,李天悟,你给我出来!天悟耷拉着脑袋走出屋子,问她有啥事?晓雪把一条新买的背心扔到他头上,质问说,你是不是男人?为啥说话不算数?天悟说,我不是说过嘛,碰上合适的就找,谁也别耽误谁。晓雪说,可我也说过,除了你我谁也不嫁。这才几天,你就忘得一干二净?然后指着张改凤,说,她有什么好?我哪一点比不上她?
天悟的脸马上黑了,说,叶晓雪,你以为你是谁?当上演员就了不起了?能到天上了?张改凤就是比你强,下地锄玉米,担粪浇庄稼,你比得上她?说着,一把搂过张改凤,说,你走吧,以后别来烦我!
当年夏天,晓雪出嫁了,嫁给了剧团的司鼓张红旗。张红旗是个瘦高个儿,人像竹竿一样。按说,剧团的待遇不错,除了工资,每次演出都发有数目不等的补助,十块八块,加起来和工资不相上下。这点钱,在那时是笔不小的收入,鸡蛋2毛钱一个,猪肉两块钱一斤。单身时,这点钱张红旗用来补身子,鸡鱼肉蛋、麦乳精、芝麻糊,一早一晚沏着喝,身上就是不长肉。结婚当晚脱光衣服,瘦骨鳞峋的有些惨不忍睹。晓雪说,平时你没有少吃呀,咋就这么瘦呢?饿了几辈子似的。张红旗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人家喝口凉水都上膘,我是吃肉不长肉。晓雪问,你不会有啥病吧?张红旗说,我没病,我怎么会有病呢?我像是有病的样子吗?
可一上台,张红旗满身是劲,长发一甩,鼓棰扬起落下,吧哒哒一阵边鼓响,雨点般绵密有致。司鼓是乐队的灵魂,乐队的所有动作,都看着那两根鼓棰,看着张红旗的手势。张红旗手腕一抖,往上一举鼓棰,霎时间弦动笙鸣,板胡二胡小提琴一齐响起。鼓棰在边鼓上敲出细密的鼓花,乐队嘎然而止,剧院里便是一派静寂。
小师妹胡艳特迷张红旗这个潇洒劲。胡艳也是唱旦角的,名气没A角秀兰大,却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断桥》里秀兰是白素贞,胡艳就是小青,《破洪州》里秀兰是穆桂英,胡艳就是杨排凤,《朝阳沟》里秀兰唱银环,胡艳就是快嘴利舌的巧枝。这些角色没多少戏,可少了胡艳这个配角,舞台似乎要沉闷许多,戏也没有多少看头。胡艳没戏的时候,常站在台口幕布一侧,偷看张红旗掌鼓,看张红旗甩头发,看张红旗舞动鼓棰。她觉得张红旗特帅,特来劲,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打梆子的刘师傅眼尖,扛了一下张红旗,说,红旗,有人看上你了。张红旗就问,谁?刘师傅朝台口呶呶嘴,说,小师妹胡艳。
如果不是晓雪进剧团,胡艳极有可能成为张红旗的妻子。晓雪一来,情势急转直下,马上接下年龄偏大的秀兰上了A角,接着又和张红旗谈起了恋爱。再演配角,胡艳就有了情绪,招式拖泥带水,不时耍个小脾气。吴团长明白咋回事,找胡艳谈过几次,讲些强扭的瓜不甜、人各有志之类的道理。胡艳听不进去,说,凭啥呀,她一个农村丫头,一进团就抢主角的风头,她老几呀!吴团长知道这丫头信命,就说,世上好多事都可以说准,唯独婚姻难以预料,谁和谁是两口,月姥早把红线系好了,改不了了。你是聪明人,这点道理应该懂,张红旗的心根本没在你身上。
很快,晓雪在剧团站稳了脚跟,不论哪出戏,晓雪都是主角,当家花旦,剧团的台柱子。吴团长作过一个统计,凡是晓雪上主角,这出戏保准能唱响,观众就多,钱流水一样往剧团淌。那年夏天晓雪生孩子,按规定可休半年产假,剧团的戏便少有人看,剧院门可罗雀,三分之一的票也卖不出去,吴团长急出一嘴燎泡。晓雪月子刚坐完,吴团长一头火闯进晓雪家里。晓雪正奶着孩子,忙问出了啥事,咋跟火上房似的?吴团长说,还真让你说对了,真是火上房了,你知道这个月咱赔了多少?工资都发不下来了!晓雪说,咋会这样呢,戏不天天演着嘛。吴团长说,是天天演,可没你这个当家花旦,谁掏钱买票?剩下的假不要休了,孩子请个保姆带,钱剧团出。张红旗不愿意,说,团长,独生子女的产假可是半年,这是国家规定,剧团也得执行吧?吴团长说,我给晓雪双倍工资行不行?
晓雪记着吴团长的好处,没要双倍工资。人得讲良心,不是吴团长,哪有晓雪的今天,恐怕还窝在湖桥镇割麦子、挑猪粪、顶着火鏊子锄地呢。晓雪说,算了算了,别难为团长了,我明天就登台。
其时,天悟的日子却像在刀刃上过,张改凤32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浑身没劲,别说下地干活、洗衣做饭,抬脚动手要人侍候。张改凤晚上睡下,天悟把所有存款集中到一块,一张张数了,有700多块。天悟家没别的收入,平常卖头猪,卖只羊,卖几斤鸡蛋,攒下点钱,放到空鞋盒里,孩子一天天大了,花钱的地方多了,这钱是为儿子存的。天悟让镇卫生院为张改凤作了一次全面检查,
X光,验血,心、脑电图,没查出所以然。天悟以为,卫生院的水平不行,明明有病嘛,咋就查不出来呢?从卫生院出来,直接拉着张改凤去了县医院。彩超,CT,一套做下来,把天悟身上的钱花得一干二净。结果出来了,县医院竟也查不出病因。医生说,要不,你们到省人民医院查查?
从县医院出来,在照相馆那儿迎头碰上晓雪。10年时间,两人的反差太大了,天悟老了,头发灰白,36岁的人像个垂暮之年的老头。晓雪呢,除了身材丰满一些,好像没什么变化,反而多出一些岁月的锦绣,眉眼间透着生活的舒心惬意。见了天悟,晓雪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由轻轻一声叹息,说,天悟哥,来县城办事呢?天悟不想说张改凤生病的事,把装胶片的纸袋背到身后,说,没事,随便转转。晓雪不信,要过纸袋翻翻,什么都明白了。
晓雪要天悟跟她回家,天悟不想去,说家里病人需要照顾,抬脚动手离不开人。晓雪说,天悟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恨着我?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去就显得过于小气了。往家走的路上,晓雪说,天悟哥,那时我年轻,错怪了你,把嫂子捎带着骂了,过后我才明白,你全是为了我好,你咋那么傻呢。天悟说,晓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不提好不好?
张红旗那天也在家,让晓雪在客厅陪着天悟说话,他下厨房,做了六个菜,还拿来一瓶剑南春。吃着喝着,各自说了些陈年旧事,张红旗说,他和晓雪准备在县城买套房子,前几天去看了,在东关苹果园那儿,临着植物园,一早一晚到那里散散步,吸呼呼吸新鲜空气。定金已经交了,年底就可以住上房。晓雪连忙摇手制止丈夫,不让再说下去。农村人本来就自卑,加上日子艰难,说这些,不是显摆嘛,不是给人心里添堵嘛。
自始至终,天悟没说几句话,有什么好说的?说张改凤的病?说养猪养鸡?说塌了一屁股债?有意思吗?临走,晓雪一直把他送到汽车站。上车时,晓雪把一个布包从车窗递给天悟,说,天悟哥,这点钱你先用着,过几天,我再给你送,给嫂子治病要紧。天悟说,晓雪,你两口的心我领了,可钱不能要,你家要买房子呢。晓雪说,你咋回事,哪头轻哪头重都分不清了?看病重要还是买房重要?我有固定收入,房钱可以再凑。车开的时候,天悟把装钱的布包扔了下来,朝晓雪摆摆手。走了。
周末,张红旗对晓雪说,咱到楼盘那儿看看?听说已经开始内部粉刷了,配套设施质量不知怎么样。晓雪说,她要洗衣服,洗完衣服到副食品商店割肉买菜,儿子下午放学回家,得给儿子做点好吃的,学校伙食不好,趁星期天给孩子补补。张红旗看出来,晓雪最近对买房子不太上心,可有可无似的。张红旗问晓雪,怎么了你,以前你急得啥似的,恨不得马上搬进去。晓雪这才说,红旗,和你商量个事。张红旗说,咱家的事一向是你作主,商量什么呀。晓雪问,真的不用商量?张红旗说,当然是真的,结婚这么多年了,哪次不是你说了算?晓雪说,这次的事和往日不同,是大事。张红旗问,什么大事,这么郑重其事?晓雪说,天悟嫂子不是病了吗?治病不是要用钱吗?在湖桥镇的时候,天悟哥处处照顾我,如今他日子过得艰难,真不忍心看着他过不去这个坎。我想,把咱买房的钱借一半给他,先让嫂子把病治好。
张红旗一听就火了,说,什么事都好商量,唯独买房这事不行,你想想,咱攒这点钱容易吗?买套房子容易吗?孩子慢慢大了,还和咱挤在一间屋里,办夫妻间的事都得偷偷摸摸,做贼一样,不敢由着性子来。再说,儿子眼看该上高中了,考大学全靠这三年冲刺,不给孩子创造个好的学习环境咋行!
他们现在住的是剧团的筒子楼,又脏,又乱,为给家里省些空间,做饭炉子、破纸箱、自行车全都堆在楼道上,用水要到楼下提,解手要上公用厕所,夏天还可以凑和,冬天就难受了,一家三口,哪年冬天感冒几次?剧团的人大多买了房子,搬出了筒子楼,剩下没有几家。按晓雪和张红旗的收入,本应在搬走之列,但前些年娘家盖房子,晓雪拿了不少。接着母亲下世,也是晓雪和张红旗一手操办,加上孩子上学,日常开销,哪有多余的钱买房子?好不容易把房钱凑齐,却凭空出了张改凤这档事!如果是晓雪家的事,张红旗不会说什么。可这是李天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是张红旗的情敌!
晓雪和天悟的事张红旗知道不少,是晓雪主动说的。晓雪是个坦荡人,既然两个人要做夫妻,就应该让他知道过去,知道一切,瞒瞒哄哄,哪里还是贴心贴肺的夫妻?晓雪说,我和天悟哥好过,你在不在意?张红旗说,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你长得这么好看,说没谈过恋爱,那才不正常呢。晓雪说,我们抱过,亲过,还……张红旗紧张起来,你们没……没……那个吧?晓雪就问,“那个”是什么意思?张红旗把笑雪抱起来,撕撕拽拽脱了衣服。完事后,张红旗说,“那个”就是这个,懂了吧,你们有没有?晓雪摇摇头,说,人家天悟哥可是本分人,哪像你这么流氓。
一块心病还是在张红旗心里扎了根,对晓雪的话,张红旗是半信半疑,疑信参半。他们第一次“那个”是在索河边的柳树林里,不远处有人坐着乘凉,生怕被人发现,黑灯瞎火,急就而成,完事后提上裤子就走,谁知道晓雪是不是处女。进而又想,也许,晓雪心里有鬼,特意选择了一个不露痕迹的地点,一个难辩真伪的时间,你想想,两人谈了三年恋爱,一千多个日夜,耳鬓厮磨,难免生情,做出那种事在所难免,只不过晓雪瞒得严实罢了。
想到这里,张红旗面目变得有些狰狞,以前的怀疑,似乎得到了验证,结婚这么长时间,竟还想着你的情人!想想也就罢了,还要大把大把给情人送钱!
张红旗说,不行!
晓雪洗着衣服,没看张红旗的脸色,慢悠悠说,你说过大事小事让我作主,怎么说话不算话?张红旗说,这个事你不能作主,因为他是李天悟,是你的情人!晓雪这才发现,张红旗脸色不对,目瞪眦裂,阴得能下一场暴雨。她说,我和天悟的事告诉过你,一清二白,纤尘不染。张红旗冷冷笑了,说,那是你的一面之辞,没谁会说她和情人上过床!晓雪气得面色通红,把湿衣服摔进盆子,清水带着肥皂泡,流得满地都是。她颤着嘴唇说,张红旗,你给我说清楚,谁有情人?我和谁上过床?端着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不怕坏了良心!嫌我你早说呀,干吗死追滥打要娶我?张红旗又是一声冷笑,说,算我瞎了眼行不行?算你瞒得结实行不行?我还是那句话,钱一分也不许借给李天悟!晓雪也冷笑一声,说,那钱不是你张红旗一个人的,也有我一半,你那一半可以不借,我那一半你管不着!明天我就取出来,送回湖桥镇,看你能把我生吞活咽了!
胡艳家也没搬,住在晓雪家对门。胡艳没搬不是缺钱,丈夫孟子修在县供销社当副主任,工资比胡艳高多了。供销社系统早在县城最好地段盖了楼房,分到一套126平米的大套,进行了装修。去年孟子修催着胡艳搬家,胡艳说什么也不搬,她说搬什么搬?离剧团那么远,遇上刮风下雨,来去多不方便。再说,眼看剧团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马上就要改革分流,不在剧团守着,咔喳一下,饭碗就没影了。
其实,胡艳是恋着张红旗,不想搬。团里分配住房,她专门挑了和张红旗对门,出来进去,常能碰上,看一眼,说句话,虽不解饥解渴,总比见不上面强吧。胡艳不能想像,见不上张红旗,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张红旗两口子吵架,胡艳听得一清二楚。第二天,晓雪取出银行所有存款,一半自己拿了,另一半办个存折,写上张红旗的名字,扔给张红旗。她说,保管好啊,这可是你的钱!她把“你”字咬得特别重、特别清。又说,我回湖桥镇了,给情人送钱去了!
为这事,双方沤了一个月气,谁也不理谁。晓雪觉得张红旗这人太自私,人家病成那样,借钱给人看病理所应当,别说是李天悟,就是一般同事张嘴,晓雪也不会让人空手而归。张红旗想的却是,你晓雪太不像话,和李天悟好过也就算了,一听说他家有事,火烧屁股似的,房子也不买了,钱像飘树叶一样往外扔,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张红旗以为,晓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三五天,也许就会回心转意。谁知,晓雪玩真的,果真取了钱,果真送回了湖桥镇,还把张红旗放在眼里吗?
晓雪刚刚离家,胡艳就敲开了张红旗的房门,她说,红旗哥,你们昨天吵什么呢,吵得那样凶?张红旗一股恶气没出来,巴不得找人倾诉一番,就把晓雪放弃买房、借钱给李天悟的事说了一遍。他说,晓雪也老大不小了,说话间40岁了,咋这么不懂事呢!胡艳说,要说是你的不是,咋这么不理解人呢,看着老家的人日子不好过,心疼呢,乡里乡亲的,互相关照也应该呀。张红旗不好说出晓雪和天悟的关系,支支唔唔说,她……她……胡艳说,不好说是吧?我替你说吧,李天悟和晓雪的事全团人谁不知道,只瞒着你一个罢了。那年吴团长不是去招晓雪进团吗?文化局的老陈一起去了,湖桥镇的人说,晓雪这姑娘啥都好,就是不注意男女这档事,和那个李天悟明铺夜盖,热得像烘炉里的铁块。到剧团后,她不是一星期回去一趟吗?你以为她是回家?是会情人去了。唉,要说晓雪这人不错,念旧,不忘旧情,哪像你,没情没义的!
世上事就这样,夺爱之恨,老在心里埋着,就像土层下一粒种子,没墒没肥,它躺着不动,一场春雨,马上澎涨起来,破土发芽,长成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树,结出一枚酸涩的果实。
胡艳见家里锅清灶冷,张红旗大约没吃早饭,胡艳当即挽起袖子,擀了一杖面条。胡艳穿的是短衫,擀面条时,腰一弓一弓,腰部那节亮白便落进张红旗眼里,刺得他身子澎涨起来。胡艳有几年不演戏了,在办公室坐班,身材保养得不错,30好几的人了,仍然风摆杨柳一般。张红旗看呆了。一个月了,他和晓雪没“那个”,虽在一张床上躺着,却是谁不挨谁,有几次,张红旗想“那个”了,手搭上晓雪身子,被她一把攉开,说,理我干啥,我是不正经的女人!
张红旗觉得,胡艳其实不错,长相、性子很合自己胃口,当初真是鬼迷心窍,只图晓雪模样俊俏可人,反把一块金子土圪垃一般撂在一边,回头想想,张红旗肠子都悔青了!你晓雪不是心疼情人,给情人送钱去了吗?你既然不仁,我也用不着有义!
张红旗从后面环住胡艳,把手上沾满面粉的胡艳抱到睡床上。
一来二去,张红旗和胡艳的风流韵事在剧团传得沸反盈天,人尽皆知,唯独瞒着晓雪。这种事都这样,外面早已满城风雨了,沸沸扬扬了,妻子(或者丈夫)仍然蒙在鼓里,直到鼓破皮烂,再也包不住了,真像才会一览无遗。其实,刘师傅提醒过晓雪,刘师傅不好明说,以玩笑的形式暗示晓雪。刘师傅说,晓雪呀,你和胡艳家对门,不会吵架吧?晓雪说,吵什么架呀,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不定哪天谁用着谁呢。刘师傅说,要说也是,几米远的路,红旗一抬腿就可以进入胡艳家,胡艳一抬腿就可以走进你家。晓雪说,咱筒子楼不都这样,你什么意思?刘师傅意味深长一笑,说,没意思,没意思。
直到有一天,胡艳丈夫孟子修一次成功的捉奸,晓雪才如梦初醒。孟子修对胡艳拒不搬家早有怀疑,孟子修是领导,领导考虑问题的方式和常人不一样,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对妻子也一样。胡艳宁肯住在筒子楼受烟熏火燎,也不肯去住126平米、双汽齐全的新楼,孟子修着实想不通,想不通就要问个为什么。事情有因就有果,有果必然有因,困果相连,万事都难脱开这个规律。
孟子修是极有城府的人,经过两个月艰苦卓绝的内访外查,终于水落石出,清沏见底。在探知张红旗又一次钻进他家,孟子修大手毅然一挥,对早已候在剧团附近的六个亲属发出进攻命令,在他和胡艳睡过的那张床上,把两个赤裸男女逮个正着。自始至终,孟子修没让动张红旗一指头,打人不好,那是蠢人行为,是傻子做法,孟子修才不做这种蠢事傻事,万一失手,弄出个三长两短,一屁股屎就难擦净了。
他让惊魂未定的张红旗坐在桌前椅子上,他站在旁边,一双软乎乎的大手在张红旗肩上按了按,让这对男女交待交往经过、私通次数、谁先主动翘尾巴,以及时间、地点、年月日,然后拿出一本印有西山县剧团的稿纸,一宗宗写在上面,让两人分别按上指印,并和张红旗敲定了赔偿协议。这3页按有男女双方鲜红指印的稿纸,成为孟子修与胡艳离婚的证据,也为24岁的小情人“转正”扫清了障碍。
但是,事情远没结束,胡艳讲义气,在叙述两人交往过程中,她声称过错在于自己,是她勾引了张红旗,与张红旗无关,要杀要剐,她一人担了。于是,胡艳被开除公职,送回老家,10天后上吊自杀。张红旗在剧团内写了六页检讨,发配到后勤组管理戏箱,清扫剧院卫生。
胡艳自杀的第三天,剧团门口常有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转悠,看到有人从剧团出来,便打听谁是张红旗?住在哪里?有人发现,小伙子腰里鼓鼓囊囊的,像是一把尺半长的刀子。有人认识小伙子,是胡艳的二弟胡忠。胡忠认为,是张红旗毁了他姐姐,如果没有这档事,姐姐哪会被开除公职,不开除公职,哪会自杀寻短见?这个仇,胡忠是一定要报的,起码,得卸掉狗日的张红旗一条大腿。
这天晚上,晓雪和张红旗谈了一次,晓雪说,眼看着你在剧团没法呆了,不如先出躲躲风头,胡忠是个楞头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看来晓雪早有准备,家里仅有2400元现金,全部交给张红旗,各种生活用品,也装在蓝色挎包里。张红旗哭了,说,我有负于你,有负这个家……
晓雪没有任何表情,挥挥手,示意他快走。当张红旗走出筒子楼的那一刻,晓雪伏到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自此,没人再见过张红旗,这个风流倜傥的司鼓,仿佛从地球上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过些时日,人们就把张红旗忘了,似乎,世界上原本就没这个人。
张红旗出走恰逢其时,即便是没有和胡艳的风流韵事,剧团也不再需要他这个司鼓了,也不需要头把弦二把弦捧笙的,不需要敲梆子打锣的,统统不需要了。
这些年,人们商量好了似的,说不看戏都不看戏了,县剧团硬着头皮演上几场,台下观众寥寥无几,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一边看戏,一边聊天,话题大多与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有关。儿子做生意赚了多少,儿媳不是东西,把孩子撂给老人,整天趴在麻将桌上,呼呼啦啦搓得天昏地暗。统计局50多岁的寡妇,看上了交通局退休的老头,两人去民政局登记结婚,在大门口被双方儿女截下,棒打鸳鸯,拆散了一对暮年姻缘。
观众不多,声音却不小,乱哄哄一片,剧院成了公众聊天场所。吴团长不得不让暂时中断演出,拿话筒在台角上维持秩序。那些老头老太太这才恍然大悟,相互自嘲一笑,说,咱来这里干啥呢?是看戏呢,怎么聊起天来了?
月底会计把账目一结,大家傻眼了:演出的全部收入,交了电业公司电费,扣除自来水公司水费,竟是分文没有剩下!吴团长像只霜打的茄子,有气无力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还要剧团干什么?大家干脆散了,各自找饭碗去吧。
剧团是事业编制,不是吴团长可以解散的,敲梆子的刘师傅给吴团长出了个主意,说,解散肯定是不行的,文化局不答应,政府也不会答应,咱们不如放长假,卖菜,开小店,做早餐,打烧饼,都行,也好挣点活命钱,比泡在剧团等死强得多。
刘师傅说这番话时是农历八月十二,距中秋节还有三天。八月十五晚上,吴团长通知剧团所有人员,晚上到又一村吃饭。剧团杂七杂八的人加起来有40多个,正好开5桌,每桌两瓶二锅头,一瓶长城干红,还为不喝酒的人准备了大瓶装果汁。晓雪问吴团长:团长,不就过中秋嘛,搞得这么郑重其事?吴团长苦苦一笑,没有答话。人坐齐以后,吴团长率先端起杯子,朝大家照了一圈,然后一口干了,呛得他眼里起泪,伸手擦了一把。可泪水不断往外涌,咋也擦不干净。
吴团长说,.大家都知道,中秋节是月亮最圆的时候,也是家人团圆的日子,可我不得不告诉大家,今天却是剧团散伙的日子。吃过这顿饭,大家各奔东西,自找生活门路……我这个团长没本事,没把剧团领好,工资发不下去……我……有愧呀……
明白了这顿饭的意义,大家顿时鸦雀无声,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不知谁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家也跟着哭起来。头把弦说,团长,来,我敬你一杯。吴团长说,这酒我没脸喝。头把弦说,要喝,一定要喝,这不是你的错,要说错,只能说我们这些人生不逢时,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咋能怪到你头上?
捧笙的老齐说,我就是不明白,剧团不还是这个剧团?演员不还是这些演员?戏咋就没人看了呢?现在的人都咋了?
管后台的魏师傅显然喝高了,把酒杯往桌上使劲一墩,说,我也不懂这个理,单单因为有电视?可有多少人守在家看电视?年轻的去歌厅K歌,扯着嗓子吼,能把水泥屋顶掀翻。老年人呢,泡在麻将桌上,白皮红中绿发,一筒二条三万,疯了似的。不正常啊这,你说,这算啥世道?吴团长摆摆手,老……老魏……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好多人都不明白。那天我在市里碰上新真县的黄团长,他们比咱还惨,他说,他不相信戏没人看,费力巴劲排了一出《牡丹亭》,算是一出名剧吧,你猜演出那天啥样?除了请去的报社、电视台和领导,观众席上有多少人?我说了你也不信,6个人,6个人哪——让人寒心不?寒心哪——
那天晚上,除了晓雪,剧团的人都喝高了,唏里哗啦醉倒一片。晓雪平时不沾酒,喝水,她说,大家别生离死别似的,弄得惨惨凄凄的,就是哭到天明,没人会送一分钱过来。我爸说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咱们还不如一只瞎家雀?怨天忧人不是出路,想想咋去挣钱才是正理。
散伙宴结束,晓雪扶着吴团长回家,路上,她向吴团长提了一个问题,她说,吴团长,我有一事不明白,你说戏没人看吧,可省台的《梨园》每次爆满,一票难求,说明什么?说明戏还是有人看,只是咱的戏不对路,不对老百姓的口味。吴团长醉眼朦胧,瞄了晓雪一眼,说,你说,咋演才算对路?晓雪说,我也不知道。吴团长说,那你慢慢想,慢慢想吧……
天悟还住在老戏台边三间瓦房里。前年,老伴下世,死得十分蹊跷。那天晚上,老两口在老戏台上乘凉。10点钟多点儿,天渐渐凉了,张改凤说,咱回屋睡吧?天悟说,好,回屋睡觉,你先回去,我去解个手。
天悟解手,前后也就10来分钟,回到屋里,却见老伴躺在床前地下,面色青紫,口吐白沫,已经没了气息。活活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天悟连忙叫来镇上医生,翻开眼皮看看,说,可能是大面积心肌梗死,这是老天爷也治不了的病。
张改凤死时48岁,当年晓雪送给天悟的8万块钱,全部扔到妻子身上。他带着张改凤在省城大医院治疗一段时间,省城大医院照样查不出张改凤到底得的什么病,每天吊水,吃药,以消炎为主要治疗手段。一个月后,丝毫没有起色,张改凤说,天悟,算了吧,别把钱往医院扔了,那是吃肉不吐骨头的黑窟窿。明摆着,是老天爷叫我走呢,叫咱俩分开呢。嫁了你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我这辈子值了。只可惜了晓雪妹子一片好意,为了咱,把家给拆散了,到现在男人也没个踪影,啥时想起来我都不好受。天悟说,知道就好,知道了就好好治病,治好了才算对得起晓雪妹子。
负责张改凤治疗的医生姓马,是医学博士,在英国呆过四年,说话做事也常带欧洲人的习惯,老爱笑眯眯地直视病人,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坦荡,医术也没人能比。可对张改凤的病却束手无策,他不止一次耸耸双肩,两只手掌外翻,做出无可奈何的西式手势。天悟特烦博士这个手势,那其实是一种宣判,是一种挤迫,让天悟呼吸困难,头脑发晕。他对博士说,马主任,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不耸肩?不摊手?博士说,能,可你老伴的病——马博士情不自禁重复了他的西式动作。当医学博士再次在天悟面前耸起肩膀,手还没有摊开,天悟转身回了病房,收拾好东西,把账给结了。
天悟盘算一下手里的钱,毅然北上,进了北京同仁医院。当他手里只剩下最后400块钱时,一天早晨,张改凤突然跳下床,抱着天悟又捶又打,喊道,我好了,我好了!
张改凤在这个世界上又整整活了12年,按她的话说,这12年的生命是晓雪给的,是晓雪用分崩离析的家换来的。每当和天悟说起此事,张改凤都要落下一摊泪水。
现在,老戏台那所瓦房,只剩下天悟一个人。这天,天悟在老戏台扯上两根铁丝,把戏箱戏衣翻出来,一件件搭出来晾晒。这些演戏物件,一春一秋,天悟都要拉出来晒晒,成为湖桥镇一景,戏衣五颜六色,行头金碧辉煌。大家围着看,一边看一边回忆过去唱戏的日子,那时,多热闹,多风光,那个叫晓雪的姑娘,唱得多好!接着叹一口气,戏咋没人看了呢,那个唱得最好的晓雪,现在给人哭灵呢。
做这些时,天悟有种神圣感,一件件抖开,理顺,郑重其事搭到铁丝上,挨着看上一遍,是否有霉点,有脏污,像在检阅排列整齐的仪仗队。广爷也会不请自到。广爷81了,胡子白了,头发白了,可身子骨仍很硬朗。前些年落实政策,广爷按退休处理,单位让他回城,说是给他分了一套三居室。广爷说,我不走,我就住在湖桥镇。
两人默默看着一件件戏衣在风中飘来荡去,都不说话,只是看,看。太阳偏西了,广爷说,该收起来了。天悟就收,一件件折起,放回木箱里。广爷问,天悟,你说这些东西日后还用得着吗?天悟茫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吃过晚饭,儿子来催天悟搬家,儿子做煤炭生意发了,在镇街正中买了块地皮,盖了座三层小楼,上下15间。儿子让天悟搬过去,一来那里水电齐全,楼下楼下都有卫生间,住着方便;二来可以帮着照看孙子。天悟说,你爸在老戏台住了几十年,搬什么搬,你那儿我住不惯。再说,我还得守着这些戏箱戏衣,锣鼓家伙,潮了霉了,以后咋用?儿子说,这些破玩艺还有用吗?除了你,谁稀罕这个?哦,我知道了,爸,还想着晓雪姨吧?听说雪姨的日子不好过,带着一帮人四处赶场,给人哭灵呢。
儿子走后,天悟搬把椅子,在老戏台一侧坐下,还是头把弦那个位置,一如当年一样,拉起了板胡。天悟拉的是《断桥》,从第一场雨中送伞,一直拉到状元祭塔,三十多个唱段,依顺序全部拉了一遍。中间,天悟休息了两次,仰着头,痴痴地、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尔后是一声浩叹,叹过,便是高区间急促抖弓,板胡发出一种金戈铁马的轰鸣,短促,激烈,率性。天悟眼睛湿润,心绪难平。
晓雪离开湖桥镇的最后一场演出就是《断桥》,那天的场面很大,本镇外村,方园几十里,观众人山人海。演到白素贞被法海押进雷锋塔、与许仙洒泪相别,晓雪几番哽咽,数度失声,台上台下,嘘唏一片,那一声“相公啊——”喊得撕心裂肺,甩袖转身一刹那,一条亮线甩出去,落到天悟脸上,凉浸浸的。
天悟知道,晓雪是为他而哭。
天悟晾晒戏衣时,晓雪正在西坡乡演出。
剧团散伙的当年冬天,晓雪就组建了这个演唱班,大多是剧团的老班底,头把弦何文进,二把弦樊家智,捧笙的韩师傅,唢呐手梅三,以及剧团的几个主要演员,还有张红旗的徒弟于建超。张红旗出走后,司鼓换成了于建超,小伙子跟张红旗多年,对晓雪这个师娘一直不错,买粮买油换罐液化汽罐,这些下力活儿都是于建超做。演唱班成立那天,在剧团排练厅开会,晓雪老见窗户那儿有人影晃动,仔细一看,是吴团长。吴团长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和媳妇所在的化肥厂不景气,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没个发满工资的时候。女儿去年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家里花销全靠吴团长那点退休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晓雪记着吴团长的好,当即把吴团长拉进排练厅,对大家说,让吴团长也参加咱们演唱班吧。其他人不吭声。不吭声便是态度,便是不同意。晓雪明白大家的意思,吴团长搞了一辈子行政,生旦净末丑,板胡二胡唢呐没一样拿得起来,多个闲人意味着什么?演出一场千把块,10个人分,一人100,11个人分则是90块,就要少分10块,对于收入本就微薄的演唱班来说,无疑于碗里争食。
晓雪笑笑说,我明白大家的意思,可咱拍着胸口想想,这些年,吴团长为咱们没少出力,吃喝拉撒,跑前跑后,处处想着大家。咱不能过河拆桥,咱过去了,桥还得留着。吴团长的情况大家知道,一家几口全吃他那点退休金,那天我去串门,一家人熬了一锅大白菜,肉也不放。我问过吴团长老伴,他家三个月不知肉味了。
晓雪有些哽咽,光想哭。大家说,晓雪,别说了,让吴团长进咱演唱班吧,不就一场少分10块钱嘛,多大的事!咱不正缺个搞管理的人吗?联系演出,收拾道具不都得有人做?
演唱班什么活儿都接,婚丧嫁娶,老人祝寿,生日满月,都做。这次晓雪他们接的是白事,一户姓康的人家老人过世,定下晓雪演唱班的演出。移灵当天晚上演一场,第二天上午一场,然后祭灵,抬棺出门,唢呐小锣捧笙跟到墓地,亡人下葬完毕,演唱班的活儿才算最后结束。
其实,头天晚上和第二天上午的演出不过是一个铺垫,重头戏却是起灵前的祭灵。祭灵的主角是晓雪,在西山县,能请到晓雪祭灵,是主家天大的荣光。一来,晓雪原是剧团红角,台柱子,名气大;二来呢,晓雪祭灵扎实认真,当成自家爹娘哭。事先,晓雪和主家管事进行沟通,问明下世的是爹是娘,家里子女几个,做的什么职业,担任什么职务,老人生前有哪些功德等。回到家里,根据情况编成唱词,尽量做到真实、贴切、融情于景、情真意切,确似故去老人的儿女在灵前祭拜。
起灵前,孝子依辈分在灵前跪好,晓雪缓步上前,主事把六尺白布斜披到晓雪身上,焚起一盆烧纸,熊熊火光中,晓雪长长一声,娘(或是爹)啊——这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霎时把人心揪得紧紧的。接下来,晓雪使用《秦雪梅》祭奠亡灵的声腔语气,缓缓叙述老人一生,养育儿女的不易,儿女大了,该好好侍奉老人了,老人却撒手西去,让儿女怎不痛断肝肠?怎不悲声大放?痛哭失声?娘啊(爹啊)——此一去便是阴阳两隔,永难再见,娘啊(爹啊)——你咋这样狠心,这么无情,丢下你的儿女走了呢,把我们撇在世上……
晓雪抒发的确是真情实感,哭声也是发自内心,珠泪涟涟,涕泗横流,孝子们长跪不起,如临其景,如见娘亲,无法弥补的内心愧疚倏忽间撞向心头,手里哀杖拍向棺木,在场所有人无不伤感垂泪。
其实,晓雪在哭自己。当年众星捧月般一个红角,耀眼放光的台柱子,竟混到这个地步,祭灵时痛哭失声,祝寿时强颜欢笑,怎不悲从中来?有时晓雪也会想起她生活中的两个男人:至今杳无音信的张红旗,住在湖桥镇的李天悟。张红旗不说了,他把晓雪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出了风流韵事,拍屁股走人,溜得无影无踪,至今不知道是死是活。可毕竟一个房檐下厮缠多年,感情还是有些的,每每想起张红旗,晓雪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他留给晓雪的,是五味杂陈,是难以下咽的伤痛。晓雪不免哀叹一声,这个男人哪——
而想起天悟,晓雪的心情也不轻松,那是一种揪心的牵挂,是无尽的思念,阴差阳错,难以走到一起……
每次祭完灵,晓雪双眼都要红上两天。
祭灵项目不在演出费用之内,主家另外加钱,加多少,全看主家对祭灵的满意度,哭得好,又碰上富裕人家,一大把百元大票子,哗一声就甩了过来。灵是晓雪祭的,钱是哭别人爹娘挣来的,晓雪自己拿了,别人自然不会说啥。晓雪需要钱。儿子读大四,马上就要毕业,正为工作的事四处奔波,自荐书寄出去一沓又一沓。跑工作得花钱,那个“跑”字,左边是腿,右边是包,包不能空,得有实实在在的内容。内容就是钱。还有,儿子结婚成家,得有房子,谁家姑娘愿意嫁进又黑又脏的筒子楼?现在的房价像地里野草,得点阳光雨水,唿唿往上蹿,一平米少说四千了。担子全在晓雪肩上压着,肩膀不能软,软了挺不起来。可别人也需要钱,甚至比自己还需要,就说头把弦何文进,87岁的老娘和他一起住,老人患有哮喘,冬天喘得上不来气,吃药打针挂水,哪一次不得一千多?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都不行,还要再掰,掰成四牙儿。捧笙的韩师傅,夫妻双双下岗,带着个身有残疾的女儿,身上那身衣服还是10年前的中山装。还有……
晓雪看不得这个,自己不好过,心里难受,别人不好过,她心里更难受。主家把祭灵的钱给她,她转手交给管钱的吴团长,让和当天的收入合到一起,分给大家。吴团长眼睛湿着,说,这姑娘,仁义!晓雪调侃了一句戏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一边的于超脸刷一下红了。于超脸红有原因,去年夏天在米村给姓原的人家贺寿,两个戏剧小品,16段豫剧清唱,为了照顾青年人的喜好,另加6首流行歌曲。演到晚上11点,原家提出,能不能来点带色的?原家二儿子做建材生意,手里有几个闲钱,想显摆一下。晓雪就问什么意思?他说,跳两段脱衣舞怎么样?演唱班新召了三个戏校毕业的小姑娘,戏剧歌曲舞蹈都能来。可人家把孩子交给自己,咱得为人家孩子负责不是,就婉言拒绝了原家要求。谁知原家二少不依不饶,说,你们演唱班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奔钱来的?我加钱还不行?跳一段500块。说着随便在口袋里抓出一把百元大钞,在灯影里晃来晃去。晓雪看也不看,把脸扭到一边。于建超走近晓雪,低声劝道,雪姐,要不,让小姑娘来两段?只要不越过底线就行。晓雪的脸一下子寒成生铁,她说,建超,你就那点成色?你给我想清楚,女孩子的名声比那点破钱重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咱要的钱,少一分也不行,那是咱下力气挣的,不该要的钱,扔到路边也别看一眼!
天悟的命运,正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句俗话。张改凤没病没灾时,家里日子勉强过得去,夫妻俩种着一亩二分地,一亩地种小麦玉米谷子,用来糊口,剩下的二分用来种蔬菜。夏天种茄子辣椒西红柿,进了菜地,就像走进姹紫嫣红的花园,东一蔟西一行,红黄绿白,果是果,花是花,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夏末,夏菜罢秧,白菜苗早已育好,一棵棵栽上,一抹眼工夫,白菜长成了,在菜畦里列队排好,等待夫妻俩检阅。地边上种了两畦韭菜,青乎乎的,人未走近,先有一股辣中带甜的味道窜进鼻子,很响地打声喷嚏,把人舒服得半死。吃不完的菜蔬,张改凤装进荆篮,提溜到街上卖,一年的花销也就基本够了。
张改凤一病,情势急转直下,天悟分身无术,没时间料理菜地,没时间耕耘锄草,把金钱,把时间,把精力全都扔到铁路线上了,扔到医院了。那次在县城碰上晓雪时,天悟身上只有一毛二分钱,车都搭不起,走着回了湖桥镇。
这就是天悟的“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是儿子怀成做了生意以后。儿子像他,脑袋瓜子好使,大学毕业后没有东奔西跑找工作,也不参加公务员招考,抱着膀子在镇上转。天悟心里急,对儿子说,怀成啊,整天这么瞎转是办法?二流子似的,赖好也到城里走走,找个工作,不枉读了十几年书。怀成说,爹,我的事你不用操心,管好你自己的身子就行了,给我养得棒棒的,吃得胖胖的,情等着享福了。
一天早上,老戏台瓦房门口挂起一个牌子,用黑色硬塑制成,金灿灿的铜字,上书煤炭经销公司几个大字。儿子把一挂万头鞭炮挂到榆树枝上,噼里啪啦,炸出一地花花绿绿纸屑。说是经销,一星煤炭也不见,那边联系好用户,钱打进来,这边赶到煤矿发货,一买一卖,赚取中间差价。没上三年儿子发了,县城、省城都有他的分公司。
其间,晓雪随演唱班回过湖桥镇两次,一次是南头遂旺儿子结婚,在离遂旺家不远的麦场演出。天悟站在灯影里,远远地看晓雪演出。晓雪只有两段豫剧清唱,一段是《抬花轿》里调皮娇俏的周凤莲,演绎出嫁前的喜悦与焦躁;一段是《朝阳沟》中银环上山,城市姑娘初到山村,好奇新鲜,错把荆棘当成芝麻,闹出五谷不分的笑话。在天悟眼里,晓雪还是那个20来岁的小姑娘,身段有些发福,却也丰腴耐看,唱腔却是越发圆润清亮。两段唱完,台下观众不答应,又是鼓掌又是呐喊,不让下台,连着加唱4段才算罢休。
晓雪唱完,天悟就回了老戏台,他只看晓雪的戏。
还有一次,是建设家父亲去世,请的也是晓雪的演唱班。天悟没看祭灵就走了,不忍心看。他觉得,晓雪混到祭灵份上十分可悲,也十分可怜,是对晓雪人格的作贱,天悟受不了这个。天悟憋了一肚子气,却又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第二天一早,广爷来找天悟,问他昨晚睡得啥样,打没打呼噜,听没听到啥响动。天悟说,睡着了不知道打没打呼噜,除了风声和附近饭店的鼓风机声,没听到啥。广爷剜了他一眼,说,你就睡得那么死?昨晚11点多,我睡不着出来溜达,见老戏台上有个人影晃动,我以为见鬼了。我80多了,离变鬼的日子不远了,我怕什么?就悄悄摸过去,你猜咋了?竟是晓雪,在戏台边上坐着,望着你的窗子垂泪。
天悟大吃一惊,说,广爷,你眼花了吧,半夜三更,她来老戏台干啥?广爷说,这你不明白,旧情难忘呗,一往情深呗。不过,这次晓雪来湖桥演出,也给了我个启示,你发没发现?昨天晚上看戏的人少说也有千把。戏唱好了,对大家口味了,就有人看。广爷又说,我思谋着,把咱的剧团重新办起来?这不秋天了吗?和镇上文化站商量一下,过年演上几场。
行吗?天悟问。
广爷说,你看看咱湖桥镇冷清成啥样了,镇上几千口人,要么窝在家里看电视,要么黏在麻将桌上,文化站那群兔崽子不知都干些啥,时间一长,还不把人窝出病来?天悟说,广爷,你给我说这些干啥?我又不是镇长、书记,村民小组长也不是,能管得了镇上的事?广爷说,我真后悔教你拉二胡了,晓雪一被剧团招走,你人就塌了,垮了,直不起腰了。天悟说,广爷,你老坐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各忙各的,谁还热心唱戏的事。广爷说,行不行,得试试才知道,乐队不是大问题,有咱俩挑头,捧笙的人也现成,找个鼓板,挑几个演员啥都有了。天悟说,那就试试吧。
广爷说,咱俩分分工,从明天起,你联系演员,我联系乐队,没准能成。
湖桥镇会唱戏的人不少,老人闺女小子,锄地,出粪,刨红薯,掰玉米,割麦子,突然的,地头上便有唱段冒出来:“我这走过了一洼又一洼,洼洼地里头好庄稼,咱社里要把电线架,架了高压架低压……”是《李双双》里孙喜旺的唱段。再不,就是“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这是《穆桂英挂帅》里那段名唱。还有,“清凌凌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街上卖菜的小贩,给人称过菜,嗓子一扯,来了段“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姑娘脸皮薄,想唱了,先前后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声音压得低低的,来段《杜鹃山》、《朝阳沟》,也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你说,这么多人爱唱,喜欢唱,找几个演员还不是小菜一碟?戏在心里憋着呢,肚里存着呢。
天悟挑了个艳阳高照的好天,去找修文。天气好,人的心情就好,事情也容易办成。修文是镇上的老户,房子临街,开了间烟酒杂货铺。早年也在镇剧团呆过,打小锣,人手不够时也让他上台串角,打旗跑龙套。上一次场,修文就乐上好几天,嘴唇本来就厚,乐起来像在啃蒸馍。你说,让他登台唱戏还不乐疯了?
谁知,天悟却在修文那儿碰了钉子。修文说,你老哥没病吧,我这铺子能离开人?天悟说,不是还有你老婆嘛,让她替你守铺子。修文嗤一声笑了,说,快别提那娘们了,糊涂蛋一个,顾客买了4块五毛钱的货,人家付她5块,她反而找了人家五块五,幸亏对方实在,把钱还了。你说我能脱开身?修文说的是实情,天悟也不好再说什么。
告别修文,天悟到镇梢去找魏紫雨。魏紫雨是魏家选的二闺女,声腔高,嗓子甜,初中高中都是文艺骨干,唱歌跳舞,样样拿手。一次,天悟去县城,捎近走小路,出镇不远就是庄稼地。正走着,听到玉米地里有人唱戏,唱的是《香魂女》里环环那段“香魂塘月朦胧”,吐字清晰,腔口甜润。天悟走进玉米地一看,是魏紫雨。小姑娘一见天悟,脸刷地红了,说,是大伯呀。天悟说,你唱得怪不赖呢,来,给大伯再唱一段。魏紫雨说,我那是瞎玩呢,哪会唱戏呀。
魏紫雨有点像年轻时的晓雪,好好调教调教,一定是个不错的旦角。魏紫雨说,她也很想唱戏,穿上戏衣,戴上头饰,好看死了,就是不知道俺爸让不让唱。天悟就问为啥。魏紫雨说,俺爸这人脑子守旧,见不得女孩子抛头露面,他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特烦这个。去年有个同学过生日,一起到歌厅K歌,10点多了还没散。我爸找到歌厅,砸了人家三个茶杯,让我好没面子。你说他会同意我去唱戏?
走了两家,天悟有些心灰意懒了。事先,他知道找演员难,可没想到会这么难。这个有铺子脱不开身,那个家里不让唱。可晓雪的演唱班来唱戏,你们别看呀,挤破头似的往台前蹿,真是的!
天悟有点恼,却又无可奈何,嗓子长在人家身上,想唱了唱,不想唱,你有啥办法?天悟决定,再去找二顺试试,如果这孩子也和前两位一个腔调,天悟就劝广爷打消办剧团的念头,不唱这个破戏了!
二顺是天悟堂弟的儿子,一表人才,怀里常揣着收音机,呜哩哇啦的,要么放歌曲,要么放戏剧,听得津津有味。
天悟进去时,二顺正忙乎,面前放了一堆衣服,正往帆布包里装,长裤,衬衫,袜子,还有牙膏牙刷洗脸毛巾,明摆着是要出门。天悟问,二顺,你这是要出门?二顺说,前天我一个同学从佛山打来电话,说是在那儿工作好找,让我立马过去。有事大伯?天悟叹了口气,说,没事,随便来坐坐。接着又说,走吧,走吧。这话便有些含义不明,有些无可奈何。天悟还不死心,说,二顺,是这样,广爷我们想把剧团再办起来,正物色演员,你能不能不去佛山,留下来唱戏?二顺说,俺叔说了还能不行?唱戏就唱戏,不过,我娶媳妇的钱叔得包了。你知道,佛山那边工资高,一个月少说也开2500,既然是咱镇上剧团要人,我就不多要了,每月发我1000吧。天悟说,你这孩子,咋说话呢?唱戏是让大伙高兴呢,过年热闹呢,剧团啥时候发过钱?二顺说,叔,这都啥年代了,现在是商品经济,出力不发钱的事傻子才干。叔,我也劝你一句,没事了散散步,要不,到棋摊上看看热闹,干啥都行,就是别干傻事。
接二连三碰壁,天悟对组建湖桥镇剧团心灰意懒,大失所望,对广爷说,广爷,咱还是算了吧,过咱无所事事的日子吧,这个有生意脱不开身,那个爸妈不让抛头露面,二顺那小子更气人,竟让每月发他1000块钱,这剧团还办得起来?
广爷抽着烟没说话,他想,现在的人咋跟过去不一样了呢?过去人穷,没钱花,吃不饱肚子,可锣鼓家伙一响,啃着红薯馍就跳到戏台上,拍拍手上的馍屑,脖子一伸,唱得欢虎一样。难道真应了穷则思乐、富则安逸那句话?
不过广爷还是相信,湖桥镇的剧团一定能办起来,只不过早晚而已,广爷的根据是,有那么多人喜欢看戏,便说明大家有这种愿望,有这种需要,有这种要求,晓雪的演唱班还不照样唱得红红火火?需要提前预约吗?
广爷说,天悟,别灰心,这个剧团说啥也得办起来,偌大个湖桥镇,几千口人,还能找不出几个唱戏的?
腊月说来就来了,脚步轻悄,悠悠哒哒就到了湖桥镇。镇街上摆摊的多了起来,萝卜白菜,土豆番茄,还有衣服鞋袜,家具农具,猪羊鸡鸭,从湖桥镇北头摆起,一直摆出去2里地远。几个卖油条糊辣汤的来得晚,没占着地方,见老戏台空着,就和天悟商量,借用几天。天悟一口回绝,说,你想都别想,这是啥地方?是戏台,戏台是干啥的?用来唱戏的,不是拿来卖油条糊辣汤的。那人说,老兄,你弄清楚了,这都啥年代了,谁看戏呀。还是借我几天吧。天悟的脸阴了,黑了,比下雨天云彩还黑,直直地盯住那人。他说,你要有胆量,就再给我说一遍!那人吓了一跳,说,不让占就不占呗,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呀,何况我又不白使你的老戏台,一天50块行吗?天悟扭头走了,开始整治老戏台,把边上几块松动的青砖拆去,和了水泥大砂,重新砌好。前几天下了点雨,东南角塌了两个小坑,他挑来一筐新土,垫好,拿脚踩踩,感觉结实了,实在了,这才拍拍手上泥土,抡起竹扫帚,把戏台仔细地扫了一遍。
天悟没心做饭,在小饭馆买了一碗戗锅面,吃过,便躺下睡了。躺下了却又睡不着,老想过去的事。老年人都这样,越是年代久远的事记得越清楚,越是近前的事反倒模糊不清。比如现在,天悟想的就是过去的事,每件事都离不开晓雪,从记事起,到上小学,上中学,后来跟着广爷学二胡,瓦房里排戏,再到登台演出,都像是昨天的事,清清楚楚,纤毫毕现。尤其在庄稼地中间的小道上亲晓雪、摸晓雪,老觉得脸上有股子香香甜甜的味道。
外边白了,隔着窗户看去,才知道下雪了。雪不大,细细的、柔柔地飘着,在老戏台上铺了薄薄一层。那是什么?黑更半夜的,咋会有人在戏台上呢?天悟以为眼花了,揉揉眼再看,真的有个人在台上扭来扭去,时尔前后挪动,时尔左右搓步,时尔甩一下水袖——是晓雪!
晓雪开始浅吟低唱,声音极轻,如泣如诉,窗子里的天悟刚能听到。是《断桥》!天悟再也坐不住了,从墙上取下板胡,拉开房门,在乐队位置上坐下,伴着晓雪的唱段拉了起来。此时,晓雪完全进入了忘我状态,拉的只管拉,唱的只管唱,却又配合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断桥》一出戏唱完,天已渐渐亮了,东边泛着金色的太阳慢慢从山背后升起,把晓雪,把天悟,把戏台上铺着的白雪映成了金红色。台下突然响起一阵掌声,不知何时,竟有五六十个观众站着听戏,有镇上居民,也有做生意的小贩,站在寸把厚的积雪中。
晓雪累坏了,马上就要瘫倒,天悟抢前几步扶住她,说,晓雪,词还记得这样熟啊。晓雪依在天悟臂弯里,仰脸看着他,说,你不也一样,拉得还是那样好,一个音都没错。天悟说,回来吧晓雪,咱和广爷一起唱戏。晓雪笑笑,没说回来,也没说不回来,只那么定定地看着天悟,问了一句话:我的戏衣还在不在?天悟说,在,在,咋会不在呢,每年都要晒两次,那上面还有你当年的味呢。
晓雪点点头,说,在就好,在就好。天悟哥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天悟懵了一下,那,演唱班解散了?晓雪说,没有,交给我徒弟建超了。钱有多少是够?孩子前天来电话,在北京安顿下来了,我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在外边这么多年,哪儿都没有咱湖桥镇好。
广爷说,那是咱湖桥有天悟,挂着你小妮子的心呢。
晓雪的泪刷地下来了,面上却笑着。广爷对天悟说,喜欢傻了?也不说让晓雪进屋?还有,今天就把咱原班人马招呼来,咱还在老戏台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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