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天道 - 好文章阅读网
????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宛如一条细细的绳子，围着苍茫的大山绕了一圈又一圈。??山间小道有黑点蠕动着，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很小，女的也还。是母子俩，送去鸣翠寺，出家。??儿子名叫小松。母亲生他那天，还上山背柴，在一棵松树下生下了他，因此得名。??小松长得眉清目秀，却是罗锅。三岁的，得了脊柱结核，请了郎中，吃了不少草药，却没奏效，腰杆就再也挺不起来了。??觉得这了也没法干营生，不如送他出家，好歹寻个活路。母亲找了鸣翠寺的主持海空，海空说等小松满八岁了再送来。??小松今年刚满八岁。??小松还不出家是咋回事儿，像串亲戚一样兴奋。母亲说，小松，到了寺里，要听师父的话，好好学念经，不修今世修来生吧。小松说，寺里能吃饱饭吗？母亲说，那。小松说，那我就好好学念经。??正午时分，走到县城。县城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卖的也很多，店连着店，铺挨着铺。小松从没来过县城，不够使了，东瞧瞧，西，新奇。母亲拉他在凉粉摊前坐下，要了一碗凉粉，给小松吃。小松说，妈，你咋不吃哩？母亲摇摇头说，妈不饿。小松西里呼噜吃完，笑嘻嘻地说，要是天天能吃碗凉粉就好了。母亲没说话，背过身抹了把。??晚上，他们在鸣翠山脚下的一家车马店住下。房内一盘大通炕，一对母女坐在小炕桌前吃饭，见小松母子俩进屋，招呼他们一起吃。母亲说，不了，带了。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找店家讨了两碗开水，坐在炕上吃起来。??小，你们也是去寺里上香吗？小松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是那个小儿在问他。小松摇摇头说，不，我去寺里当和尚。小女孩的母亲惊讶地看了小松一眼，看到小松凸起的背，说话，不胜同情地了一声。小松的母亲也没有说话，木讷，表情也木讷。??小女孩儿话却很多。她问小松叫什么。小松说我叫小松。小女孩说，我叫杨梅，今年七岁了。你几岁？小松说，我八岁。杨梅说，我妈常带我到鸣翠寺上香呢。以后我再去，就找你玩儿。好不好？小松点点头。杨梅妈说，梅子，哪那么多话！早些睡了，明儿一大早，还要上山呢。??小松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捏他的鼻子，睁眼一看，是杨梅。杨梅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招招手，示意他跟她出去。小松便悄悄爬起来，随着杨梅走出车马店。??似水。隐隐传来马儿吃草的。不远处有条小河，能清晰听见水流的哗哗声。杨梅拉着小松的手，走到小河边。掉进小河里，被河水搅碎了，层层跳跃着银色光斑。??杨梅问，小松，你背上咋有个包？小松说，我也不知道。人家都叫我“小背锅”。杨梅说，不能让别人这么叫你！小松说，没事儿，想叫就叫呗。杨梅说，你家在哪里？小松说，张庄。杨梅说，很远吧？小松说，山里呢。杨梅说，我家在县城。我妈想生个小，带我去祈愿。小松羡慕地说，县城真好。杨梅掏出一块葱油饼递给小松说，吃吧。小松说，不吃。杨梅说，我你们吃的糠菜团子了，吃吧。小松便接过葱油饼，几口就吃完了，抹抹嘴说，真香。杨梅说，以后我去鸣翠寺，还给你带。小松说，我妈说，寺上能吃饱饭的。杨梅说，当和尚挺好的，我也想当和尚呢。小松认真地说，不能当和尚的，只能当尼姑。杨梅说，那我就当尼姑好了。小松说，你妈不会让你去的。杨梅说，唉，也是，我妈就我一个。小松说，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哦，我们回去吧。杨梅说，好吧。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观音玉坠，要送给小松。小松不接。杨梅说，拿着吧，我妈在寺上请的。我妈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小松便接了。他也想送杨梅一个礼物，却没有什么可送。忽然临出门的时候，给了他两个山核桃，已被父亲把玩的光滑圆润，掏出来送给杨梅。??小河的水不停地哗哗着。????鸣翠寺在鸣翠山的半山腰。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寺前一条小溪，流水潺潺，不断。红墙绿瓦的寺院，环绕着一圈绿柳。山门有一副笔力遒劲的对联：??皈投净土横超三界，一心向佛定生西方。??母亲带着小松跪在海空主持面前。海空认真端详了一番小松说，这孩子聪慧过人，与我佛有缘，将来必成大器。怕只怕凡心难定啊。没等母亲说话，小松抢着说，能定，能定。海空说，我佛慈悲，留下吧。??小松把母亲送出寺外，母亲叮咛道，要守寺里的规矩，不要想家，妈有空来看你。小松跪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鼻子忽然发酸，说，妈，一定要来看我啊。母亲眼眶发红，忍住泪说，一定。说完，急忙转头就走，再也没有。小松目送母亲一步步走下山去，直到被一片树林淹没。??小松自己也没有想到，母亲这一走，就再也无缘。后他曾回过一次家，山里已再无人家，全部搬到川区了，家人也不知所踪。从此，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出家人”了。??海空亲自开设戒坛，为小松受戒。给小松剃度了，在头上烫了九个香疤（海空小松，受优婆塞戒，要烫九个戒疤）。小松很疼，强忍着。海空对他说，受戒表示对佛的虔诚，作为终身之誓。??受完戒后，海空给小松起了一个法名：湛圆。??海空指定师弟海清做湛圆的师父。??海清半路出家，上过黄埔军校，在国军当过少校营长，参加过淞沪抗战。抗战后，因对内战有抵触情绪，遭到上司训诫，一气之下开小差回了老家，还与青梅竹马的结了婚。婚后不久，原部队上司亲自找上门，劝他回部队。说目前正当用人之际，他是蒋校长的，要效忠校长，并让他干副团长。他厌倦了部队，连带对尘世也厌倦了，便出了家。??出家不久，新媳妇找上山来，他闭门不见。那天下着小雪，纷纷扬扬的。媳妇在寺外站着，一动也不动，整整站了一夜。连海空师兄也看不过去了，劝海清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就算勘破，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海清便走出寺院，媳妇已经成了雪人。海清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说，女施主，进寺暖和暖和，吧！媳妇说，跟我回家。海清说，我已出家，尘世不再有家。媳妇说，跟我回家，否则，我就站死在这里！海清说，跟你回家也，只要应我一个条件。新媳妇说，十个八个也应得。海清指着遥遥相对的两座山峰说，那两座山碰头????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宛如一条细细的绳子，围着苍茫的大山绕了一圈又一圈。??山间小道有两个黑点慢慢蠕动着，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很小，女的也还年轻。他们是母子俩，母亲送儿子去鸣翠寺，出家。??儿子名叫小松。母亲生他那天，还上山背柴，在一棵松树下生下了他，因此得名。??小松长得眉清目秀，却是罗锅。三岁的时候，得了脊柱结核，请了郎中，吃了不少草药，却没奏效，腰杆就再也挺不起来了。??父母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也没法干营生，不如送他出家，好歹寻个活路。母亲找了鸣翠寺的主持海空，海空说等小松满八岁了再送来。??小松今年刚满八岁。??小松还不知道出家是咋回事儿，像串亲戚一样兴奋。母亲说，小松，到了寺里，要听师父的话，好好学念经，不修今世修来生吧。小松说，寺里能吃饱饭吗？母亲说，那自然。小松说，那我就好好学念经。??正午时分，走到县城。县城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卖东西的也很多，店连着店，铺挨着铺。小松从没来过县城，眼睛不够使了，东瞧瞧，西望望，充满新奇。母亲拉他在一个凉粉摊前坐下，要了一碗凉粉，给小松吃。小松说，妈，你咋不吃哩？母亲摇摇头说，妈不饿。小松西里呼噜吃完，笑嘻嘻地说，要是天天能吃碗凉粉就好了。母亲没说话，背过身抹了把眼泪。??晚上，他们在鸣翠山脚下的一家车马店住下。房内一盘大通炕，一对母女坐在小炕桌前吃饭，见小松母子俩进屋，招呼他们一起吃。母亲说，不了，我们自己带了。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找店家讨了两碗开水，坐在炕上吃起来。??小哥哥，你们也是去寺里上香吗？小松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是那个小女孩儿在问他。小松摇摇头说，不，我去寺里当和尚。小女孩的母亲惊讶地看了小松一眼，看到小松凸起的背，没有说话，不胜同情地叹息了一声。小松的母亲也没有说话，眼神木讷，表情也木讷。??小女孩儿话却很多。她问小松叫什么名字。小松说我叫小松。小女孩说，我叫杨梅，今年七岁了。你几岁？小松说，我八岁。杨梅说，我妈常带我到鸣翠寺上香呢。以后我再去，就找你玩儿。好不好？小松点点头。杨梅妈说，梅子，哪那么多话！早些睡了，明儿一大早，还要上山呢。??小松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捏他的鼻子，睁眼一看，原来是杨梅。杨梅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招招手，示意他跟她出去。小松便悄悄爬起来，随着杨梅走出车马店。??月光似水。隐隐传来马儿吃草的声音。不远处有条小河，能清晰听见水流的哗哗声。杨梅拉着小松的手，走到小河边。月亮掉进小河里，被河水搅碎了，层层涟漪跳跃着银色光斑。??杨梅问，小松，你背上咋有个包？小松说，我也不知道。人家都叫我“小背锅”。杨梅说，不能让别人这么叫你！小松说，没事儿，想叫就叫呗。杨梅说，你家在哪里？小松说，张庄。杨梅说，很远吧？小松说，山里呢。杨梅说，我家在县城。我妈想生个小弟弟，带我去祈愿。小松羡慕地说，县城真好。杨梅掏出一块葱油饼递给小松说，吃吧。小松说，不吃。杨梅说，我看见你们吃的糠菜团子了，吃吧。小松便接过葱油饼，几口就吃完了，抹抹嘴说，真香。杨梅说，以后我去鸣翠寺，还给你带。小松说，我妈说，寺上能吃饱饭的。杨梅说，当和尚挺好的，我也想当和尚呢。小松认真地说，女人不能当和尚的，只能当尼姑。杨梅说，那我就当尼姑好了。小松说，你妈不会让你去的。杨梅说，唉，也是，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小松说，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哦，我们回去吧。杨梅说，好吧。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观音玉坠，要送给小松。小松不接。杨梅说，拿着吧，我妈在寺上请的。我妈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小松便接了。他也想送杨梅一个礼物，却没有什么可送。忽然想起临出门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两个山核桃，已被父亲把玩的光滑圆润，掏出来送给杨梅。??小河的水不停地哗哗流淌着。????鸣翠寺在鸣翠山的半山腰。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寺前一条小溪，流水潺潺，四季不断。红墙绿瓦的寺院，环绕着一圈绿柳。山门有一副笔力遒劲的对联：??皈投净土横超三界，一心向佛定生西方。??母亲带着小松跪在海空主持面前。海空认真端详了一番小松说，这孩子聪慧过人，与我佛有缘，将来必成大器。怕只怕凡心难定啊。没等母亲说话，小松抢着说，能定，能定。海空说，我佛慈悲，留下吧。??小松把母亲送出寺外，母亲叮咛道，要守寺里的规矩，不要想家，妈有空来看你。小松跪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鼻子忽然发酸，说，妈，一定要来看我啊。母亲眼眶发红，忍住泪说，一定。说完，急忙转头就走，再也没有回头。小松目送母亲一步步走下山去，直到身影被一片树林淹没。??小松自己也没有想到，母亲这一走，就再也无缘相见。多年后他曾回过一次家，山里已再无人家，全部搬到川区了，家人也不知所踪。从此，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出家人”了。??海空亲自开设戒坛，为小松受戒。给小松剃度了，在头上烫了九个香疤（海空告诉小松，受优婆塞戒，要烫九个戒疤）。小松很疼，强忍着。因为海空对他说，受戒表示对佛的虔诚，作为终身之誓。??受完戒后，海空给小松起了一个法名：湛圆。??海空指定师弟海清做湛圆的师父。??海清半路出家，上过黄埔军校，在国军当过少校营长，参加过淞沪抗战。抗战结束后，因对内战有抵触情绪，遭到上司训诫，一气之下开小差回了老家，还与青梅竹马的姑娘结了婚。婚后不久，原部队上司亲自找上门，劝他回部队。说目前正当用人之际，他是蒋校长的学生，要效忠校长，并承诺让他干副团长。他已经厌倦了部队生活，连带对尘世也厌倦了，便出了家。??出家不久，新媳妇找上山来，他闭门不见。那天下着小雪，纷纷扬扬的。媳妇在寺外站着，一动也不动，整整站了一夜。连海空师兄也看不过去了，劝海清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就算勘破红尘，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海清便走出寺院，媳妇已经成了雪人。海清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说，女施主，进寺暖和暖和，回家吧！媳妇说，跟我回家。海清说，我已出家，尘世不再有家。媳妇说，跟我回家，否则，我就站死在这里！海清说，跟你回家也可以，只要应我一个条件。新媳妇说，十个八个也应得。海清指着遥遥相对的两座山峰说，那两座山碰头了，我就与你再聚首。媳妇知道他的决心已不可动摇，很失望，抽抽泣泣回去了。不久，便改嫁了。??因在部队呆过，海清生活自理能力很强，袈裟穿的一丝不苟，直裰清清爽爽，连僧鞋也是一尘不染。海清念经不很用功，对国学颇有研究，经常捧着《论语》、《中庸》、《》、《周易》、《尚书》、《周礼》、《礼记》、《仪礼》、《诗经》、《尔雅》、《孟子》等著作诵读。写的一笔好字，山门那副对联出自他的手笔。寺里的和尚识字不多，却都夸他写得好，说这字写的，画儿似的。??海清并不十分遵守寺里的清规戒律，经常偷着吃肉喝酒。刚出家时，有次喝酒吃肉被海空法师撞见。海空法师喝道，阿弥陀佛。咄，佛门净地，岂容腌臜之物？海清讪讪收拾了酒肉，过后却故我。久了，次数多了，海空便不再管他，只当他虚无。其他僧人对此议论纷纷，海空法师置之一笑说，海清真性情也，由他去吧！僧私下不服气地说，好个偏心眼的主持。??收湛圆为徒后，海清喝酒吃肉也不避讳湛圆。海清教湛圆识字，不教经文，教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幼学琼林》等等。海清边喝酒边吃肉边讲，讲得神采飞扬。酒喝到一定程度，抓起笔写字，笔势雄奇，龙飞凤舞，姿态横生，铁划银钩，颇有颜筋柳骨之风。海空师兄说他，要教湛圆学念经呢。海清说，先学好文化，再学坐禅念经。海空点到为止，不再劝。??湛圆对师父喝酒吃肉很迷惑，海空法师说过，出家人忌酒肉。他对师父说，师父喝酒吃肉犯忌呢。海清说，酒乃粮食精华，算不得犯忌。至于吃肉嘛，虽说众生平等，但也是一个生物链，物种之间要靠互相蚕食才能保持平衡呢。湛圆不懂，也不好再问。海清口占一偈：“混沌乾坤一口包，也无皮血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在受一刀。”海清告诉湛圆，有人送了得心大师四十个鸡蛋，得心大师全都吃了。有人笑话他，出家人怎么能吃鸡蛋呢？吃一个鸡蛋，等于吃只整鸡呢。得心大师便做了此偈回答。湛圆不懂，不过，他觉得师父自有师父的道理。??湛圆灵心慧性，一点就通，不到一年时间，《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之类便能倒背如流了。海清见湛圆学得快，甚是欢喜，便悉心教授他国学经典。??海清有个师弟叫海明，很佩服海清，闲暇时常来坐坐，话不多，对湛圆很和蔼。他穿的很邋遢，不修边幅，总是胡子拉碴的。海明做过土匪头子，打家劫舍，杀了不少无辜。抗战时打日本人，颇有些名气，国民党的部队和共产党的部队都想收编他，他却那边也不去。全国解放后，解放军的部队进山剿匪，张宏远（海明的俗名）的很不好过，整天东躲西藏的，危如累卵。一日跑到鸣翠寺上香，海空法师对他说，你与我佛有缘。张宏远说，我杀了很多人，双手沾满了血，有啥佛缘？海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张宏远说，手上的血迹还洗得干净么？海空说，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就在这时，寺里的钟声响了，悠远而清澈，沉静而无我，慈悲而庄严，一声声叩击着张宏远的。他忽然了，跪下来给海空磕头，说，弟子皈依我佛。海空给他剃度了，取法名海明。海明跟着师兄海清学敲钟，他学得很用心，很快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海明有身好武艺，却从不外露。一个之夜，海清、海明、湛圆在一起聊天。海清说，师弟，听说你功夫了得，给咱露一手呗。海明说，出家人，拳脚功夫没啥用场，算了吧。湛圆说，二师父，就咱三人，让我们开开眼嘛。海明不再推辞，站起身，随手操起一根木棍舞起来，舞得密不透风。舞到尽兴处，一棍落下，竟将一块青石板砸得四分五裂。海清和湛圆看得目瞪口呆。??湛圆渐渐了寺里的生活。在海清师父的教诲下，国学水平日益精进。海清说，以湛圆的水平，放在大清国考个不成问题。湛圆书法也有模有样了，很有海清的风骨。湛圆一丝不苟地做早晚功课，跟着众和尚一起念经，竟无师自通，了很多经文。他的嗓子好，清亮干净，念起经来像唱歌，大珠小珠落玉盘。海空夸海清教得好，说不亏是有文化的人，真会点拨。海清不说话，一笑置之。??在海清师父抑扬顿挫的国学经典朗读声中和二师父海明悠扬清远的钟声中，时间水一样地了。????五年之后的一天上午，湛圆跪坐在经案前闭目诵经，忽然觉得有人在拽他的衣襟。睁眼一瞧，原来是杨梅。杨梅说，小松哥哥，学会念经啦？湛圆悄声说，不许说话。杨梅说，咋不许说话？湛圆说，念经心要静。杨梅说，人家专门来看。湛圆说，等我做完功课。杨梅便退到一边等着。??念完经，湛圆笑着问杨梅，你说要来找我吗，怎么好几年都没来？杨梅说，人家这不是来了吗？湛圆打量着杨梅，出落得高挑了，胸前鼓出两个小包，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初步显露出少女的风韵。湛圆倏然感到有些飘，有些慌，有些乱，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飘、这慌、这乱从何而来？杨梅笑吟吟地说，我身上又没，总盯着看啥。湛圆正色说，施主，祈愿还是还愿？杨梅说，还愿。我妈给我生了个小弟弟。湛圆双手合十道，佛法无边，种善因定会结善果。杨梅说，我妈也来了，去了海清法师的禅房。湛圆说，海清法师是师父呢。杨梅说，小松哥哥，当和尚好玩么？小松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世上已经没了小松，我是湛圆。当和尚是修行，不是为了好玩儿。杨梅笑嘻嘻地说，我不管什么湛圆湛方的，在我眼里，你就是小松。??杨梅取出三张油饼递给湛圆，说，我专门让我妈给你烙的，好吃着呢。湛圆笑道，寺里能吃饱饭的。杨梅说，看你，还学会客气了。我妈要不回的话，我还想跟你去吃斋饭呢。湛圆说，那好啊，今儿中午做蘑菇面，喷香。湛圆领着杨梅，看了前殿后殿。杨梅看得索然无味，说早看过了，小松哥，到你的房间看看呗。湛圆说，房间有啥好看的？杨梅说，我。湛圆便将杨梅领进自己的房间。杨梅见案几上摆着纸墨笔砚，很高兴，说你也学写字呢。湛圆说，师父教的。师父的学问可大呢。杨梅说，写副字我看看呗。湛圆说，写的不好，污了你的法眼。杨梅说，写吧，求你了！湛圆铺开一张素纸，凝神静气，用蝇头小楷抄录了憨山大师的《醒世诗》：??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终身安分度。??休将自己心田昧，莫把他人过失扬；谨慎应酬无懊恼，耐烦作事好商量。??从来硬弩弦先断，每见钢刀口易伤；惹祸只因闲口舌，招愆多为狠心肠。??是非不必争人我，彼此何须论短长；世事由来多缺陷，幻躯焉得免无常。??吃些亏处原无碍，退让三分也不妨；春日才看杨柳绿，又见菊花黄。??荣华终是三更，富贵还同九月霜；老病死生谁替得，酸甜苦辣自承当。??人从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谗曲贪嗔堕地狱，公平正直即。??麝因香重身先死，蚕为丝多命早亡；一剂养神平胃散，两种和气二陈汤。??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留手一双；悲欢离合闹，寿夭穷通日日忙。??休得争强来斗胜，百年浑是戏文场；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湛圆写的很认真，一丝不苟，最后写了湛圆敬录几个字，还正儿八经地钤了印章。写完，僧衣已经湿透，脸上汗如雨下。杨梅说，小松哥，写得真好。湛圆说，我是湛圆，再叫小松我就不理你了。杨梅说，好好好，湛圆就湛圆。杨梅掏出手绢抹去湛圆脸上的汗水。杨梅的脸离湛圆的脸挨得很近，湛圆看杨梅眼睛上的睫毛清晰可数。杨梅呼出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湛圆的鼻孔，有股玉兰花的清香。湛圆面红耳赤，躲开杨梅的手。杨梅吃吃笑道，哟，还不好意思呢。湛圆不服气地说，谁不好意思了？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呢。杨梅说，看你小屁孩儿，还授受不亲呢。杨梅又问，我送你的玉坠儿呢，咋不见你戴呢？湛圆取出一个小木匣子，打开，里面用黄绫裹着玉观音。杨梅说，我妈说，玉坠经常戴着，才养得水润呢。湛圆憨厚地笑笑，没说话。杨梅把手绢随手撂在案几上，卷起湛圆抄录的《醒世诗》说，送我了。湛圆说，喜欢就拿去吧。??临近中午了，湛圆请杨梅到斋堂用斋。杨梅说，我妈还在你师父的禅房呢，我得去找她。湛圆说，你妈跟我师父很熟吗？杨梅说，听我妈说，你师父出家前就我妈。湛圆笑道，不浅呢？杨梅说，出家人，当心烂舌头。湛圆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他们到了海清的禅房门口，正海清送杨梅妈出来。杨梅看到母亲眼眶发红，说，妈，你咋哭啦？杨梅妈说，谁哭了？风迷了眼呢。湛圆笑了，心里说，没见刮风哦。再说，禅房里哪来的风呢。海清问杨梅手里拿的是什么？杨梅说，湛圆写的字。海清笑道，湛圆也给人写字了。湛圆说，拿不出手，是梅子逼我写的。杨梅妈接过字纸展开看了，评价说，诗好，湛圆小师傅写得也好，真是名师出高徒嗳。海清瞄了一眼说，不错，有长进。??湛圆羞赧地笑了。??海清要留杨梅母子吃斋饭。杨梅妈说孩子还小，赶回去喂奶呢。海清不再劝，返回禅房，取了一个包裹出来，递给杨梅说，我用过的笔砚，还有几本国学经典著作，回去好好研习吧。杨梅妈说，女孩子家家的，识几个字就成了，学什么国学呀。海清说，国学博大精深呢。世道变了，女孩子再也不能围着锅台转磨磨了。杨梅妈说，她在新文化呢。海清说，光学新文化不成呢，国学也要传承呢。杨梅妈说，行啊，让她学吧，看能学个女状元出来！海清说，那可不一定，蔡文姬、李清照、秋瑾不都是吗，才学不让须眉呢。??海清和杨梅妈前面走，湛圆和杨梅跟在后面，离他们有五十步开外。杨梅悄声说，你师父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么？我看，我妈对你师父可亲呢。湛圆厉声说，住口！我师父心静如水，你别腌臜了他！看湛圆变了脸，杨梅委屈的眼睛红了，说，人家就是随便说说嘛，咋就腌臜了你师父？再说，那还是我妈呢。不理你了！湛圆见杨梅真的生气了，不知所措地说，我……我也没说啥么。杨梅说，还要说啥哩？人家好心来看你，你还骂人。湛圆说，好好，算我错了，我冤枉你了。杨梅得理不饶人地说，什么叫“算”你错了。湛圆深深作了一个揖说，我错了，再说让我的舌头长毒疮。杨梅急忙捂住湛圆的嘴，气恼地说，哪个让你发毒誓了！湛圆说，你不生气了？杨梅幽幽地说，唉，生啥气哟，也不知道今儿了，啥时候才能面呢。湛圆说，你家离寺上又不太远，想来抬腿就来了。杨梅说，我妈说过，这是她的之地，这次还完愿，就再也不来了。湛圆不解地说，你妈祈愿得愿，怎么就成了伤心之地？杨梅说，我也不知道。湛圆，你送我的字，我会好好保存的。湛圆说，有缘自会再见。??说话间，海明师父匆匆越过他们，往钟亭走去。海清山门外停住，双手合十送杨梅母女俩下山。??钟声响了，庄严、平和、慈悲，一波一波在山谷间回荡，余音深长……????送走杨梅母女，湛圆回到房间，看见案几上杨梅留下的手绢，细心漂洗晾干了，收进小木匣子里，与玉坠放在一起。??当晚，月明风清，湛圆去了海清的禅房。海清正在喝酒，手里一只鸡腿，啃一口鸡腿喝一口酒。海明师父陪在一旁，也不说话，看海清酒喝完了，便续上一杯。海清说，师弟，要不，你也来一杯？海明摆摆手说，酒能乱性。海清说，自性不摇，酒岂能乱？海明说，我自性不坚。海清撕下一片肉给海明，海明避开，说，我在尘世罪孽深重，不敢再沾荤腥。海清说，我在战场上也杀过人，也罪孽深重。嗨，只要真心向佛，修一颗佛心，酒肉不过浮云罢了。随口占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湛圆的心忽然被这首偈子深深触动了，好像一下打开了一扇门，月白风清，山明水秀，心境澄明。可是，他又并不真的这首偈子的意境。??海明说，师兄，你对本性悟得透彻。海清说，哪里是我悟得透彻，这里有个典故呢。海清边喝酒吃肉，边给他们讲了这个典故。??慧能少年时没了父母，靠卖柴为生。他听到一位客人念诵《金刚经》，心有所悟，便跑到五祖禅师处学法，被分到碓坊舂米。??一天，五祖召来众弟子说，各做一首偈子，要见自本性，送给我看，若悟大意，我便传他衣钵，做六代祖。??神秀是五祖最喜爱的大弟子，众人只等神秀作偈。神秀偷偷在墙上书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五祖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但是他当面告诉神秀说，你作的此偈，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慧能虽不识字，一闻此偈，便知未见本性。托人给五祖带来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众弟子见了此偈都很吃惊。五祖却说，也未见性。??傍晚，五祖悄悄来到碓坊，用禅杖敲了碓坊门三下便离开了。慧能心领神会，三更鼓时分进了五祖的禅室，五祖亲自为慧能讲解《金刚经》。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便对五祖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五祖听后很高兴，便将袈裟和衣钵传给了慧能。这件事众僧都不知道，后来被神秀知道了，就迫害慧能，迫使他逃到了南方，开创了禅宗一派。??湛圆听得一头雾水，说，师父，什么是自性、本性啊？海明道，一切，皆是虚妄罢了。湛圆摇摇头说，怎么可能呢，我们看到的难道都是虚妄的吗？海清指着禅房外摇动的树梢问，树梢在动吗？湛圆答，在动。海清又指着旗杆上的旗子说，旗子在动吗？湛圆答，在动。海清接着问，它们为什么在动呢？湛圆说，风吹的它们在动。海清说，树未动，旗未动，风也未动，是你的心在动，万事万物在于心啊。湛圆还是不明所以，明明是风吹的树在动，旗在动，怎么成了心在动呢。海明拍拍湛圆的肩膀说，自性还要自悟。你会顿悟的。??湛圆突兀地说，师父，我听杨梅说，她妈跟你可亲了，像一样，还说这里是她的伤心之地，再也不来了。你的心就没有动过吗？海清平静如水，凝神望着，皓月当空，明净似水。海明说，湛圆啊，以后莫在你师父面前提及此事了。我送你一首无门慧开禅师的偈子“云门糊饼赵州茶，信手拈来奉作家，细嚼清风还有味，饱餐却无渣。”你师父遁入佛门，心如止水，可尘世上的事难了啊。清风还有味，明月却无渣。??湛圆似乎心有所悟。????湛圆渐渐迷上了海明师父的钟声。海明撞钟的时刻，他就静静坐在钟亭谛听清越悦耳的钟声。他听得很用心，他觉得海明师父的钟声是天籁之音，世界上没有比海明师父的钟声更动听的声音了。海明问他，听出什么来了？湛圆说，你的钟声中有光，照透人的；有水，洗刷人的杂念；有风，自在任逍遥。海明笑了，你开悟了。??一次，海清师父撞钟完了，湛圆仍然坐着不动。海清说，想什么呢？湛圆说，我在想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海清说，虚空幻影，想什么？便径自离开了。??湛圆看见影走上山来，走到近前，原来是杨梅。湛圆迎上前说，你不是说再也不来了吗？打诳语了吧。杨梅说，你不喜欢我来，我走就是了。扭头做出下山之势。湛圆说，谁说不喜欢你来了，佛门对着红尘中所有善男信女而开呀。杨梅说，那就是喜欢我来了？湛圆说，当然喜欢。杨梅笑了。湛圆说，来上香吗？杨梅说，不，拜师来了。湛圆说，拜谁为师？杨梅说，你呀。湛圆说，学念经吗？杨梅说，不，学写字，学国学。看了你写的字，说你有慧根，有灵气，又跟我说得来，让我拜你为师呢。湛圆说，阿弥陀佛，我可不敢当，拜海清师父吧？杨梅说，不，就认定你了！湛圆说，你不是在城里的学堂念书吗？杨梅说，我爸说，我女孩子家家的，没个定性，让我假期来学，省的在外面疯跑。湛圆说，你妈不是不让你来吗？杨梅得意地说，我爸在后面支撑着呢。??从此，杨梅每个假期都上寺里找湛圆。湛圆从喜欢杨梅，给他讲《三字经》、《道德经》、《女儿经》、《幼学琼林》等等，还教她写字。杨梅有上学堂的底子，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学得极快，字也写得很娟秀。海清师父也很喜欢杨梅，闲暇时常常来湛圆的房间，亲自教授杨梅诗词曲赋之类。海清看杨梅的眼神，流淌着深深的慈爱，不免让湛圆心里生出有些许嫉妒。??不知何时，他们忽然对彼此的依像雨后的春笋一样，湿漉漉地悄然生长起来，难以遏制。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一天，海空主持指派湛圆下山采购寺院的一些生活必需品，杨梅自告奋勇陪湛圆一同前往。??杨梅把湛圆带回了自己家。杨梅的家在县城称得上鹤立鸡群，院落很大，水磨青砖到顶，门前两座石狮子，“狮”视眈眈盯着湛圆，院子很整洁，一尘不染，种着两棵玉兰树，的花朵美得动人心魄，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杨梅妈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只有父亲在家。??杨梅的父亲白白净净的，很文弱的样子，像是满腹经纶的书生，与湛圆想象的大腹便便的商人形象相去甚远。他正坐在桌前看书，见杨梅带着湛圆进来，放下手中的书本，双手合拢放在胸前，念了句阿弥陀佛。湛圆双手合十，深深鞠一个躬，念句阿弥陀佛。宾主坐定，杨梅父亲给湛圆斟了一杯茶。湛圆注意到，桌上放着他当年送给杨梅的山核桃，把玩的愈加油光圆润了。杨梅父亲说，梅子诗词曲赋大有长进，字也写的有模有样，都是湛圆小师傅的有方。湛圆说，小僧何德何能，敢称“教导”二字？是杨梅兰质蕙心，锦心绣肠。杨梅父亲说，湛圆小师傅何必过谦，你抄录的憨山大师的《醒世诗》，与《红楼梦》的《好了歌》有异曲同工之妙呢。你写的字字里行间内藏禅心。难得你这么小的年纪，却有如此慧心慧性。湛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无嗔无喜，无欲无求。小僧愚昧，修炼的还很不够。杨梅父亲说，纪晓岚有句对联，“事能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可惜啊，世人怎能领悟其中的奥妙。湛圆看了杨梅父亲一眼，他没想到，一个商人，却有如此一个素净之心。湛圆说，伯父说的极是，世人若能知足无求，便无纷争，风平浪静。两人谈得甚是投机，话题不断，倒把杨梅冷落在一边。??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杨梅不耐烦了，打断他俩的话说，湛圆师傅不是来和你谈禅论道的，他还有事要办呢。杨梅父亲说，何事要办？杨梅便将湛圆采买物品的单子递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说，放我这儿吧，置办齐备了我送上寺去。杨梅笑吟吟地说，那就交给你了，我跟湛圆出去玩儿了。杨梅父亲挥挥手，笑着对湛圆说，这孩子，让我给惯坏了，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杨梅笑着做了个鬼脸，拉着湛圆走了。??杨梅带着湛圆来到一个湖边。??湖面很阔大，烟波浩渺。湖里长着芦苇，一簇簇一丛丛的，沐露凝碧，青翠欲滴，像漂浮在湖面上的绿色群岛，给湖面平地添了几许生动，几许妩媚。几只红脚鹬优哉游哉地在湖面上凫水，却无波纹留下；一只黑颈鹤擦着芦苇尖掠过，渐渐飞远了。??湖边有一大片草地，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微风吹过，荡漾起浅浅的波浪。杨梅仰面躺在草地上，让湛圆也躺在她的身边，湛圆不肯，盘坐在草地上。杨梅十六岁了，已经发育的很了，身材高挑，亭亭玉立；肤色白皙，秀丽；眼睛像一汪秋水，顾盼生辉；高耸的乳房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湛圆剑眉星目，方额广颐，鼻直口方，眉目间有股英气，面目却沉静安详，虽然背着罗锅，却遮掩不住飘逸秀雅的气质。??湛圆没有出家，他俩倒也十分般配。??杨梅嘴角衔着一根芦苇叶，望着天上悠悠飘过的白云出神。湛圆说，想什么呢？杨梅说，做和尚有意思么？湛圆说，要什么意思呢？杨梅说，男耕女织，男欢女爱，多有意思啊。湛圆说，阿弥陀佛，湛圆已遁入佛门，不再想尘世的俗事。杨梅说，我听说，僧人也可以娶妻生子的，是吗？湛圆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僧人必须遵守僧戒，决不允许娶妻生子的。还俗的僧人另当别论，但已经不是僧人了。杨梅说，寺院的清规戒律，你受得了吗？湛圆说，修得六根清净，便是无上菩提。??杨梅忽地翻身坐起，指着湖面一对天鹅说，鸟儿尚知成双成对，人怎能无欲无求。湛圆说，鸟儿是鸟儿，僧人是僧人。僧人活在红尘中，跳出五行外。杨梅跪在湛圆身边，趴在湛圆的耳朵旁边说，我做你的媳妇儿，好不好？白天陪你说话儿，晚上给你暖被窝儿。湛圆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杨梅说，好，还是不好，说句话呀。湛圆说，阿弥陀佛，湛圆是出家人，万不可妄言尘世污秽之事，罪过，罪过！??杨梅站起来，捡起一块土坷垃，恨恨地朝那对天鹅扔过去。天鹅受到惊吓，扑棱着分开了。??不久，杨梅托香客带话给湛圆，说家里发生了变故，她不再跟湛圆学习了。湛圆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放佛被抽空了，觉得缺失了许多。????时间在暮鼓晨钟中悄然划过。??海空主持圆寂了。??海空圆寂之前，召集众僧在释迦摩尼佛像前，把袈裟和衣钵传给了湛圆，对湛圆说，你慧根深厚，凡心未定，尘缘未了，自是天数。阿弥陀佛，好生修行吧，广种福田，获无量胜果，成无上佛道。??寺院既然建在尘世之中，就免不了红尘的烦扰。文革兴起后，寺院香火日渐凋敝，寺院的地产也被县政府收回。众僧生活无着，很多和尚便还俗了。鸣翠寺显露出破败之象。??一天，一群穿着绿军装、扎着武装带、戴着红袖标的人闯入寺院，吵吵嚷嚷地说要“破四旧”。这群人不容分说，捣毁了释迦摩尼佛像。海明豹眼圆睁，大吼一声道，住手！佛门清静之地，岂容你们胡来！说着就要动手。湛圆制止说，罪孽，罪孽。这是本寺的劫数，劫数难逃啊，由他们去吧。海明恨恨地扫了这群人一眼，跺跺脚，，地上的方砖已被跺裂几块。领头的看见，大惊失色，带着人灰溜溜地撤了。??湛圆决定重塑佛像金身。重塑金身需要钱，只能靠化缘而来，湛圆决定亲自下山化缘。??湛圆逶迤而行，不知不觉来到县城。满墙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在风中战栗。一辆载满人的卡车从街上驶过，车上挂着纸牌的“走资派”被“造反派”按着脑袋，扭着胳膊游街，高音喇叭传出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湛圆站定脚步，目视着大卡车隆隆驶过，悲悯之心油然而起。??湛圆跑了很多路，见了很多人，化得钱却不多。他心里忽然一动，想去杨梅的家看一看。找到那个深宅大院，门庭已经破落许多。叩响门环，出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问他找谁？湛圆说找杨梅。小姑娘说没这个人。“嘭”地一声关上了门。说话间，湛圆已往院子里扫了一眼，两棵玉兰树上栓着晾衣绳，挂满了床单、衣裤，院落摆满煤球炉、纸箱、煤球等杂七杂八的物品，毫无当年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湛圆叹口气，决定先回寺院。??湛圆返回寺院的途中，天下起雨来，越下越大，便躲进一座桥洞避雨。不远处有条小河，雨水滴在里面，荡起一个一个小漩涡。??湛圆忽然想起来，他八岁入寺为僧那个，杨梅带他来过这条小河边，送他一个玉坠。还有他们从湖边，看到小河上倒躺一株垂柳，像座独木桥。垂柳成年累月浸泡着河水里，布满了滑腻腻的苔藓。杨梅颤巍巍走上这座“独木桥”，湛圆制止已经来不及，大喊一声“梅子，小心！”随着这声大喊，杨梅身子一歪，掉进河水里。湛圆山里长大，不会凫水，骑在“独木桥”上，伸手去抓杨梅，却被杨梅一把拽进河里，呲着牙咯咯大笑……后来杨梅告诉湛圆，她的水性非常好，是故意掉进河里的，目的就是把他也“拖下水”。??转眼之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可在过去的一幕一幕，仍然历历在目，杨梅的笑声还在耳边回响。湛圆心里对自己说，俗尘，还想它作甚！??蒙蒙中，一个女人头顶化肥袋，径直走进桥洞。湛圆定睛一瞧，心中一下慌乱起来，原来是杨梅。??杨梅同时也认出了湛圆，一把拉住他，叫道，我的天，是湛圆啊。湛圆定定神，挣开杨梅的手，双手合十，微微一笑道，女施主别来无恙。杨梅说，又不是在寺院，什么施主施主的。湛圆说，梅子姑娘，从何而来？杨梅说，我瞒着我妈去鸣翠寺找你，却扑了空。海清法师说你做了鸣翠寺的主持，下山化缘了，没想到在此相见。??杨梅更加丰满成熟了，像只含满水分的水蜜桃，只要轻轻一碰，蜜汁就会破皮而出。眼睛依然清澈，只是少了一些少女的童真，多了几丝。油黑的头发上闪着晶莹的小水珠，衣服紧紧贴在身子上，曲线毕露。湛圆不敢再看，却发现杨梅黑亮的眼光在定定地盯着他，心中又慌乱起来，把目光移向它处。??一阵风夹裹着雨，鞭子一样抽过来，湛圆站在洞口，挡住。杨梅看着湛圆高高凸起的后背，心中万分酸楚。??湛圆背对着杨梅，听她说话。杨梅告诉湛圆，父亲那年得了一场暴病死了，弟弟让叔叔接走了，就她和母亲在一起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清苦。父亲死后，她便辍学在家了。母亲不许她再去鸣翠寺找他，说孤男寡女的，不要坏了她和寺院的名声。母亲还告诉她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父亲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的亲生父亲是海清法师，出家前娶了母亲，海清并不知道母亲怀上了她。前到鸣翠寺还愿，母亲才告诉了海清真相。母亲是养父的填房，养父虽然知道杨梅不是他的，依然视如己出，她很自己的养父。杨梅说，文革开始后，县革委会没收了她家的房产，说是养父剥削劳动人民的财产，理应归还劳动人民。杨梅感叹道，幸亏父亲死得早，否则，在这次文革中也会受尽凌辱，终究难逃一死，这也是父亲的行善积德的。养父临终前，吩咐家人把山核桃放进棺材里陪葬，说山核桃里有禅。杨梅还告诉湛圆，她已经订了亲，男方是县城一家机械厂的工人，人很老实本分，家境也还可以，关键是出身好。虽然比她大了十多岁，但是像她出身的女人，还能贪图什么呢？??湛圆静静地听着杨梅的诉说，一直没有插话，心里却翻江倒海，怜惜之情源源不断涌上心来。他默念了摩利菩萨的一句偈语“翻江倒海寻常事,富贵平安任东西。”阿弥陀佛！??杨梅说，小松哥，往里面挪挪，洞口风雨大。湛圆说，我早说过，世上已没有了小松，只有湛圆。杨梅说，湛圆，不要堵在洞口，我心疼呢。湛圆便向洞口深处挪了一挪。桥洞很小，两面都是风雨，往里一挪，俩人便耳鬓厮磨了。杨梅一下扑在湛圆，凄楚地说，小松哥，我不喜欢那个，就喜欢你。你还俗吧，我嫁给你！杨梅高耸坚挺的乳房紧紧贴在湛圆的胸脯上，呼气如兰。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湛圆脑子“轰”地一声，炸成无数碎片。杨梅娇喘吁吁地说，小松，抱紧我，抱紧我……湛圆什么也不顾了，紧紧抱住杨梅。杨梅温热的嘴唇紧贴在湛圆的嘴唇上，舌头伸进湛圆的嘴里，俩人深深的吻着，吻着，陶醉其中。世间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了，只有红尘中存在的两个充满饥渴的，只有深陷在浮尘中两个迷乱的灵魂。湛圆深深沉迷于杨梅如兰花般盛开的身体里，彻底了自我……??湛圆清醒过来时候，不该发生的一切已经发生了。看着衣衫不整、面色娇羞的杨梅，湛圆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如同五雷轰顶，倍感羞耻，倍受良心煎熬。他颓然跪倒在杨梅脚下，深深忏悔说，梅子，，对不起，我妄为佛门弟子，造下这等滔天罪孽，天地难容啊。杨梅吓了一跳，急忙扶起湛圆说，你情我愿，有啥对不起的？你还俗了，就不是佛门弟子了，我们做一对神仙伴侣，不好吗？湛圆轻轻地摇摇头，坚决地说，不，我不能！??杨梅哭了，轻声啜泣着，比嚎啕大哭更让湛圆欲裂。??天晴了，出来了。杨梅收起眼泪说，小松哥，你送我的《醒世诗》我一直保管着，经常拿出来诵读。我就是个俗人，沉迷尘世醒不过来呀。湛圆说，心静自安。若是真正做到心静，不迷失自性、本性，就成佛了。杨梅说，缘分不可强求，小松哥，我会记住今天的，可是我绝不会再纠缠你。湛圆说，我自己犯下的罪孽，我自己消弭。梅子，忘了我吧，这个世上没有小松，从此也没有了湛圆。??俩人出了桥洞，来到那条小河边。平日里舒缓平静的小河，今天激流滚滚，浊浪排空，河面陡然宽阔了许多。湛圆脱去鞋袜，蹲下身来，扭过脸说，梅子，我背你过河。杨梅不理。湛圆又催促说，趴我背上。杨梅说，你背上有罗锅，不要你背。湛圆说，河水深，你渡不过去。杨梅说，你抱我。湛圆没再说话，抱起杨梅过河。杨梅紧紧搂住湛圆的脖颈，脸贴在湛圆的脸上，呼出的兰气传入湛圆的鼻孔。湛圆已经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过了河，两人就此别过。??杨梅望着湛圆高耸的脊背渐渐远去，心里异常清醒地知道，她和湛圆的缘分到尽头了。????海清师父在山门外等着湛圆。看到高耸着脊背的湛圆来，便迎上前去。海清关切地说，湛圆，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出什么事儿了吗？湛圆说，没事儿，有点儿累。海清说，那就早些安歇了吧。??湛圆回到自己禅房，沐浴干净了，做完晚功课。起身取出小木匣，拿出杨梅的手绢，点火焚化了。烧了一盆沸水，取出干净白布在水里煮了，预备在一边；取出一柄剃度刀，在上仔细烧过。一切准备妥当，便褪去下衣，抓起下身就要动刀。??门猛然被撞开，海清、海明闯了进来。海明飞起一脚，踢在湛圆的手腕上，剃度刀笔直地飞起来，落在桌上，刀刃几乎全部嵌进桌面里，刀柄还在微微颤动。??海清说，看你的神色，就知道有事，我们在窗外看你很久了。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海明说，还用问吗？肯定是犯了色戒。湛圆神色冷峻地说，海明师父说的没错，我是犯了色戒，我要割去这个惹祸的根苗。海清说，惹祸的是你的心，不是它！湛圆说，那我就剖心赎罪。海明说，胡说，你的心是颗佛心，色心只是罢了。好了，说说如何犯了色戒吧。??湛圆向两位师父讲了与杨梅的经过。他对海清师父尤其愧疚，他是自己的师父，又是杨梅的亲生父亲，自己怎么能做出如此猪狗不如的事来呢？??听完湛圆的叙述，海清低头想了想，对湛圆说，你抱梅子过的河？湛圆说，是。海清说，过完河就放下了？湛圆说，放下了。海清说，再无挂碍？湛圆说，是。海清说，给你讲个吧。老和尚带着小和尚云游。一天，一条湍急的河流，河边有位的姑娘请他们帮助她过河，老和尚抱起姑娘趟过河去。过河后，他们便分别了。又走了很远的路，小和尚忍不住问老和尚，出家人不近女色，你怎么能抱着她过河呢？老和尚看了小和尚一眼说，过完河我就把她放下了。怎么，你到还没有放下？??湛圆说，您说我也能放下？海清说，放下，放下吧。海明说，你还海清师兄讲的慧能的故事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虽说你犯了色戒，只要从今往后真心侍佛，一心向善，佛祖会原谅的。海清说，海空法师曾经说过，你凡心未定，尚有一段尘缘未了。如今犯了色戒，也是注定的孽缘。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岂非人力可及？??湛圆知道，从此自己就真的跳出三界外，不在红尘中了。但是，心债将会沉重压在自己身上，终生都要背负起沉重的救赎。????一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海明夜里做梦，梦见很多枉死在他的刀下之鬼，有的血流满面，有的脑浆迸裂，还有的用手擎着头颅，纷纷拥到他的身边，要听他敲钟。说就是他的钟声，使得他们的灵魂找到了归宿，得到安息，他们已经原谅了他在尘世犯下的罪孽。一觉醒来，浑身大汗淋漓。海明情知是时候了。第二天早晨，叫来海清和湛圆，说了自己的梦境。海清说，师弟放心归天吧，这是你修来的善果。??海明焚香沐浴，换了一身新僧衣僧鞋，披上了很少披的袈裟，全跏跌打坐在禅床上，诵读着《大悲咒》，越读声音越小，两个时辰后，便了息了。??海明圆寂后，海清仿照《水浒传》鲁智深圆寂的一首偈子送给海明：曾经杀人放火，佛门修得善果。晨钟撞开慧门，暮鼓敲开智锁。杵击世心自开悟，今日方知我非我。??湛圆决定亲自击钟为海明师父送行。焚香沐浴之后，神色庄严地走向钟亭。他的心中异常空寂干净，一尘不染，天宽地阔，无物无我，甚至连钟的本身也不复存在了。??钟声响起来了，撞到绵绵不断的青山，越过清澈的小河，飞向碧蓝的。世间的一切烦恼，被钟声撞击的了无。钟声醇厚绵长，清越悠扬，端庄安详，庄重肃穆，充满禅意，充满慈悲，涤荡着，至纯至净，至高至远，山谷回应，松涛回应，天地回应，灵魂也在回应，声声不灭，连绵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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