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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上流云(《长江文艺》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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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上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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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的某个夏日,我娘家的小院突然刮来了一股妖风。刘丽萍倚在门口,不慌不忙地冲我们点头,眨眼,微笑。她长手长脚,长发长裙,呈丰满袅娜之态,大热天的把脸涂得煞白,脖子间缠条黑绸子,一直垂到脚后跟。我家的亲朋戚友都是些乡下人,不免大惊小怪起来,都说这妹子跑来干啥?穿得像个寡妇!
然而,刘丽萍不是寡妇,她年方十九,含苞欲放,是我复读班的同学,还即将是我的大学校友。
在当年,农村女子上大学实在了不得。录取通知书一到,我哥嫂的脸色就缓和下来,还张罗着大摆宴席。席要终人要散时,刘丽萍不请自到。众目睽睽之下,她说要献歌一首。她双手交叉按住胸膛,摇摆着身体唱了一首《高天上流云》。
高天上流云,有晴也有阴,地面上人群,有合也有分,南来北往,论什么远和近,一条道儿你和我 ,都是同路人.......。  
歌声行云流水,高亢华丽,简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种专业的美声唱法,只在电视里见过。大家齐声叫好时,她却扭头就走。我赶紧追上去,却发现她笑得浑身发抖。她说:这么大操大办的,太滑稽啦。
我不由得忿然作色。我说我幼年丧母,随兄嫂长大,我念书费钱,复读有罪,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不该告慰一下我的母亲吗?
她冷哼道:何必这么悲壮?死人真的泉下有知?不过是活人图面子罢了,俗!
我俗吗?自以为丑小鸭已经变成白天鹅的我,顿时张口结舌。刘丽萍确信自己占了上风,这才缓和了语气,问我为何不请她,是不是陈柏青又说了她的坏话,刚才她都看到他了,跷个二郎腿坐在那里抽烟,像个志满意得的新郎官。
我说,你俩咋就不能团结一下呢?我息事宁人的态度,让刘丽萍非常愤怒。她的腔调陡然提高:谁跟他团结?以为会写几句歪诗就了不起?恶心!
刘丽萍一阵恶心之后,情绪随即低落,泪眼婆娑,说出门时跟她弟弟狠打了一架。这使我哭笑不得。她弟弟比她小七岁,她看起来又那么成熟,怎么闹得起来?
她却就此打住,破涕为笑,与我在林荫路上追追打打。天色渐渐地晚了。太阳的余辉照进树林,大地呈现一条一条的金黄与阴暗。刘丽萍拖着她瘦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走到船码头。分别时,她跟我约好,报到那天一起去学校。我说你家里人会去送你吗?她说呸,他们也配?
&送走刘丽萍后,夜色就笼罩下来。河水拍打着堤岸,泛起黑暗的浪花。我在码头处站着,突然间愁绪满怀。这时有个声音从天而降:“张霞!”我猛一回头,看到一张泛着白光的三角脸。这就是陈柏青,也是我复读时的同学。
他与我一样爱瞎写,还自己组织过一个诗社。作为全校有名的三个文艺青年,我,刘丽萍,还有他,竟在复读班会合。我们于最后一排并肩而坐,一个满脸深刻,一个含悲忍愤,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班主任是个衣冠楚楚、啰唆教条的老家伙,却无奈我们目光如炬,恨不得要溜着墙根走。他几次扬言,说你们三个怪物要是考上了,我打赤膊到教室上课。然而他很快就为这句话后悔不迭。我与刘丽萍都被省师范大学录取,我在中文系,她在音乐系。好在陈柏青再次落榜,总算让班主任抓到了话柄,说看吧,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可耻下场。
但陈柏青不以为耻,他家境不错,准备去省财经学院读自费。财院挨着我们师大,他翻过一个山坡就可以找到我们。但他说,到时只来找我,至于刘丽萍,不见也罢。
此刻,陈柏青晃着两条瘦腿,从一棵老杨树后面转出来,呈思索状:“刘丽萍怎么没有谈过恋爱?”他俩历来互相藐视,话不投机。陈柏青挖苦起刘丽萍来,总是不留情面。但当时我还是听得一愣,是啊,满身妖气的刘丽萍,长相不错,发育超前,是个出尽风头的音乐特长生。如此一个早恋的好胚子,她怎么可以连一场恋爱都没谈过呢。
&刘丽萍不谈恋爱也就罢了,从大一时开始,基本独来独往。而我,也很少去找她。我自顾不暇,正绞尽脑汁地写一个长篇小说。我如此渴望成名,急于展示自己,在各种文学沙龙里出尽风头,相当的满腔热血,相当的高雅时髦,也相当地想找个对象爱得死去活来。
诗人陈柏青因此常来与我相会。每次见到我,他总要调侃地问一句,歌唱家在忙啥呢?
&我们的歌唱家刘丽萍经常去向不明。与她同宿舍的女生老说她坏话,说她每天深夜才回,跟社会上的男人勾勾搭搭。
我为此认真问过她,她面不改色,用她音乐生的腔调答得莺声燕语:“她们放臭屁!”。我便随即闭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大四,我的长篇总算呕心沥血而成。我开始到处投稿,但出版之难,让我始料不及。我与陈柏青交往几年,眼看就要毕业了,各种矛盾与尴尬都越来越毫无顾忌地浮出水面。比如吧,对我校那个中文系教授老M,陈柏青表现得过于毕恭毕敬,还老怂恿我往那里跑。老M在文坛中赫赫有名,颇有话语权。他长发长衫长指甲,袖子飘飘的像个道士,令人担心他生活中会有诸多不便。陈柏青便苦口婆心地启发我,你可以为他做饭,洗衣,抄稿什么的,多聆听他的教诲。我说至于这样吗?陈柏青讪笑:谦虚使人进步嘛。我嗤之以鼻。老M虽然言行怪异,却也肯提携后人,常夸我是天才少女。我对他是发自内心的敬仰,我觉得我既然是一个天才,就完全没必要摆出一副奴才相,更不应该有所图谋。
终于有一次,我与陈柏青在后山上起了争执,眼泪汪汪的独自回来,经过逸夫图书馆时,看到几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正在围殴一个单瘦女子,叫骂声频频传出:“臭婆娘,破鞋!破坏别人的家庭!”少年们气势汹汹,下手极狠。女子心虚力亏,勉强招架着。因头发太长,被人拽在手里,她被拖得在地上打滚。一声尖叫传入我的耳膜,惨烈而惊惧,高亢而动听。它穿越人群,穿越树林,也穿越时空,多少年以来让我心有余悸,头皮发麻,也使我至今下意识地不敢留长发。
我神色一凛,赶紧跑过去。打人者一哄而散,只剩下那单瘦女子瘫在地上浑身发抖。我蹲下去,拨开她的头发。她看着我,眼睛白多黑少,惊愕茫然。我把她抱住,泪水一下涌出:刘丽萍!
我们那晚没有回校,去了她在校外租的一间小平房。我往沙发上一坐,嘴一努:“说吧。”
刘丽萍就说开了。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她没有回过家,也没找父母要过钱。她在酒吧驻唱,足以养活自己,还见识过各色男人。这房子就是一个男人替她租下的。那人四十多岁,有钱,又算个社会精英,免不了到酒吧坐坐,便与她熟了。逢场作戏的事她不是没干过,却只对这男人上了心。男人话少,总来捧场,坐在角落里听她唱那首《高天上流云》。两人的交往水到渠成。男人起初不相信她是处女,后来相信了,就住到一块了。
四十出头的男人,在当时的我看来,已经老得不可药救。我说:“你这是出卖青春啊。”刘丽萍就笑了,伸出手拍拍我的脸:“傻孩子,青春献给谁都是一样的。你以为跟年纪相当的陈柏青上床就高尚些?”
我红了脸,打岔说:“不如唱首歌吧?”
刘丽萍说好的,张口就来,仍是那首最爱的《高天上流云》。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尖锐而痛楚,气若游丝,在狭小的空间里把我逼得无处藏身。后来我忍无可忍,打断她说,算了吧,不想听安魂曲。于是她像一只气球迅速瘪掉,僵在沙发上不动了。
沙发是橙色的,很柔软,很温暖,坐在上面,让我有种幸福感,还有点头晕目眩。我情不自禁地说,将来我买沙发,也要买这个颜色。刘丽萍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她说她从小的理想是,要呈S型地躺在这么一张沙发上,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嘴巴血红,一手拿画报,爱看不看;一手拿咖啡,爱喝不喝;怀里还躺着一只猫,眼睛像蓝宝石。此猫快乐地叫唤,身上散发着痱子粉的香味。操他妈的,总之,她决不要像刚才这样,哭得稀里哗啦,真是恶心透了。
我笑得呛住了,把她拉回现实:“那个老男人呢,你都被他儿子打成这样了,他出来应付一下会死吗?
刘丽萍告诉我,那男人正忙着职位升迁。男人必须有事业,像陈柏青那样的,写几句破诗,读个自费,将来走后门当个小职员,也算个男人?
陈柏青到底算不算男人?我举棋不定。夜深了。我说:“你好自为之吧!”站起来要走,却被她拉住。她哭了:“霞,我怎么办?”
刘丽萍穿着一件很宽大的男式T恤,光着两条腿,样子很色情。她仰脸看着我,一双眼睛毛茸茸的,却是显得非常无辜。她的眼睫毛可真长啊。听说睫毛长的女人滥情,可她却痴情得紧,又哭又笑地说,干脆退学算了,给那个大肚子男人生个孩子。
她需要安慰。
我只好留下来,陪她聊人生,聊爱情,并就陈柏青算不算个男人的问题展开了严肃探讨。
陈柏青写作很勤奋,几乎是不分昼夜不要性命。可老M说过,诗歌的境界岂是靠汗水就能炼就的?陈柏青不要性命也就罢了,他还故作深沉,其实他只是个幸福家庭成长起来的傻孩子,哪怕长发披肩,穿得像个乞丐,或悲愤或抑郁,却还是满脸单纯。可是单纯并不等于纯粹。生活如一张白纸的人,如果内心虚弱空洞,迟早会被环境熏染。这世上头脑简单,心灵卑污的人,比比皆是。种种迹象表明,陈柏青就有这个发展趋向。虽然他对我很好,可我常常心有不甘,我还嫌他吃相难看,嫌他举止轻浮,怀疑自己与他在一起纯粹是浪费青春。
在刘丽萍淳淳诱导之下,我与她终于达成共识:陈柏青的确不是男人,不但不是男人,连个成年人都算不得。刘丽萍就嗤嗤发笑,反复念叨:可你还是跟他上床了。
我汗颜,捂住胸口,突然觉得恶心要吐,我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刘丽萍却只顾自个儿说下去:陈柏青嘛,估计他这辈子就是个混吃等死。咱们女的混着就无所谓了,是吧。人生百年,能玩能混是福气啊。
她说得那么顺溜,不容置疑。我只好老实点头,承认她言之有理。我俩在黑夜里对着空气狂笑,什么事业啊,文学啊,高天上流云啊,滚他妈的蛋去吧。
一大清早,刘丽萍就爬起来了,把我推醒。我问:“你不去学校啊?”我半睁着眼睛,简直要视睡如归。她走到门口,突然叫一声:“亲爱的,让我亲一下你吧。”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很利落地回过头扑在床前,在我的额头上狠啄一下。我吓得朝床里滚。她笑得花枝乱颤,胸腔里发出女高音特有的雄浑激烈的轰鸣。她说声拜拜,就扔下我扬长而去。
一个星期之后,老M告诉我,他向某位大刊主编推荐了我的作品,我将是个前途无限的美女作家。为此,陈柏青相当激动,说这次一定要请老M喝咖啡,顺便把他的诗也给老M看看。
到了咖啡馆,找了个包厢坐下,他就塞给我一个本子,说请你代劳吧。我说你自己给他得了。陈柏青只好收回,却说,无论如何,你得替我说说,这本集子对我太重要了。
老M姗姗来迟,他一出现,陈柏青就拼命朝我使眼色,又在桌子底下踩我的脚。我故意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咖啡里加糖。咖啡还没喝完,陈柏青站起身来说他先走一步,学校有事呢。他把那个本子再次搁在我臂弯里,朝我挤挤眼睛,便匆匆告辞。他才一走,老M就笑了,说这个小赤佬。然后他为我叫了杯奶茶,说我们听音乐吧。沉默一会,音乐响起,是那首《高天上流云》。我跟着旋律轻哼了几句。老M听得眉毛直跳,说你对它很熟悉嘛。我说这是我一个朋友最喜欢的。老M说是吧,喉结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要他重复一遍,他就很正经地问我是否愿意跟他做爱。我大吃一惊,一把拂开他爬在我大腿上的手,正色道,您怎能这样?他双手抱胸地看着我,轻描淡写地答道,其实你并不纯洁。我说我他妈的为什么要纯洁呢?M扑哧笑道,你这乡下来的女学生,不纯洁也就罢了,还这么不斯文,其实你也写得并不怎么样。我气结,咆哮着说,你滚。M大笑,说你那个小男友老想对我使美人计,你劝他及时回头吧,就凭你俩,根本摸不到文学之门。
后来回到学校,陈柏青来找我,拉了我去僻静处,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无限悲悯地看着这个小男人,明白无误地告诉陈柏青,我们之间就算了吧,我只想静下心来好好写作证明我的实力。他瞬间就变得青面獠牙,伸手抱我,并撕扯我的衣服。而我推开他,打了他一记耳光,说你这个瘪三。
陈柏青就骂我装蒜,远不及刘丽萍坦诚,说着把我推倒在草地上,然后像一只破败的风筝,拖着翅膀摇摆而去。
我浑身颤抖地站起来,一股热流顺着我的裤管汩汩而下。我伸手一摸,摸到满手殷红。后来我独自去了一家私人诊所,用刚收到的一笔稿费做了人流。做完之后,我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阳光照耀,微风抚摸着我的脸,让我感到很妥帖,很温暖。我开始热泪盈眶,却好像并未感到所谓的锥心之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写稿,学习,四处奔忙着找毕业出路。等我空闲下来,才想起很久没见过刘丽萍了。于是跑到他们寝室去问。那些歌唱家们跟妖怪似的,用世上最动听的声音,齐声向我宣告一个处分消息,学校扣发了刘丽萍的毕业证。我一听,心脏突突地起跳,到处寻找刘丽萍。那间出租屋,空空如也。那个年代没有手机,电话也不方便。我只好翻过山去财院找陈柏青。陈柏青在宿舍里打扑克,额头上贴满了白纸条,笑嘻嘻地看着我:“你终于来啦?”他的声音单薄而透明,就像玻璃一样脆硬易碎。他的脸色慢慢泛红,就像秋霜里催熟的柿子,似乎转眼就要烂掉。我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了一会,然后转身出来,蹲在走廊里,不知怎么就嚎啕大哭。
陈柏青跟了出来。我把情况说了,然后叫他跟我走。我俩在省城的酒店歌厅到处游荡,探头探脑,像两条断尾之鱼。我们试图打听刘丽萍的去向,最终一无所获。
我与陈柏青回校之后,正式分道扬镳。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日子照样过着,有条不紊。只是刘丽萍就此消失,等她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已是十年之后。
毕业之后,我到贵州山区支教三年,然后又到了深圳,在一所私立学校任职。在需要打拼的时候我打拼了,需要结婚的时候我又结了婚。生活时有波折,总的来说还算顺利。我工作稳定,写作上小有所成,老公对我也还不错,只是对我的不育耿耿于怀。我曾经想过收养一个亲戚的小孩,他却坚决反对。他说会有办法的,咱们可以等,再等。就在这种等待中,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我毫无怀孕的迹象,皱纹却一天一天地爬上了脸,毛孔日复一日地粗大,眼皮耷拉着,呈现出根深蒂固的衰老来。我感到身体上毛病不断,开始抑郁失眠,疑心重重。让我自己都无法启齿的是,竟然迷上了跟踪。我无数次跟踪老公,像窃贼一样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神出鬼没。直到我看到他与另一个女人,合牵一个孩子过马路时,我才松了口气就此作罢。从此,我常躲在窗帘的背后,拿望远镜瞭望着目光所及的地方,有时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
后来某一天,我内心的矫情蠢蠢欲动,就独自跑到咖啡厅里坐着,百无聊赖地往咖啡里加糖,等着泪水溢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掉在青筋直爆的手背上。然而,让我懊恼的是,我连泪花子都没一个。水蒸气慢慢升起,把我的眼镜蒙上一层薄雾。我微笑,把眼镜取下,擦净,戴上。眼前慢慢恢复了清晰,这时我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蛇妖似的女人。她一屁股坐下,把椅子摇得吱呀作响,并且朝我伸出手来:“张霞吗?我是刘丽萍!”
我分辨了好一会儿,尖叫起来。
刘丽萍向服务员招招手,示意再来一杯咖啡。然后她向我谈起自己的经历。
她当年大学肄业之后,在省城混着,过得也算不赖,每天去歌舞厅赶夜场,常把嗓子都唱哑了。运气好时,一个晚上的收入够我干一个月。她还存了点钱在老家县城买了套房子,后来给她弟弟结婚用了。她娘家对她感激不尽,也并不知道她没有顺利毕业。只当她分配在省城坐办公室呢;而她自己,屡败屡战地恋爱、嫁人。她两次婚姻,都是闪婚闪离。第一次是常去歌厅的小混混,她以为人家有钱,结婚后才知道这人一贫如洗。令她厌恶的是,小混混干啥啥不成,穷得只剩下爱,常为此绞尽脑汁,肝肠寸断,寻死觅活。他常常玩自虐,拿刀子割手。她看不得他血痕累累,就说我们离婚吧。于是在生下女儿阿宝之后,两人很快离婚。女儿随父,由东北的爷爷奶奶带着,倒也吃穿不愁,只是受了挑拨,好长时间不肯认母。
第二次结婚,嫁了个中学老师。这个老师比她大十岁,离异过,有个女儿。本来相处还算融洽的。她没上班,每天打麻将,高超的牌技就是那会儿练出来的。当然也常输,但到底赢的时候多些。渐渐地,她开始乐此不疲了,把这当成了正事来做。老师很理解她,还给她端茶送饭来着。老师是个好人,就是他女儿太难缠了。那女孩貌如狐狸,颧骨高耸,下巴尖尖,自然不是什么善茬子,任性妄为,没大没小,有好几次来月经时,蹲在厕所里大呼小叫,让她爸给送卫生巾。老师遵命,屁颠屁颠地照办。她看不过,说你他妈的将她惯得太不像话了。老师的脸色就开始难看。后来嘛,讲到这里,她拍拍自己的胸口,说:唉,都怪自己太糊涂,把好好的一段婚姻给断送了。
她侧过脸,眼皮子撩起来打量一下我,神情有点戚然。我拍拍她的肩,觉得应该给她一点安慰。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朝我摇头叹息:“你老了,霞。”此话使我一愣,赶紧伸手摸脸,又跑到洗手间去照镜子。仔细端详一会,不得不承认刘丽萍所言极是。长期的伏案生活,已使我神经衰弱,面部松弛,成了个典型的中年妇女。我再回到她面前时,刘丽萍怜悯地看着我,断定我得了抑郁症。她劝我去看医生,找点药吃吃,再满世界转转。我答:“别这样心理暗示。我啥事没有。倒是你,现在打算干嘛呢?”刘丽萍回答得很利索:“我来投奔你呀!”我大吃一惊:“你真走投无路吗?”刘丽萍未置可否地扬扬眉,转头问服务员:“能抽烟吗?”
我一把按住她的手。服务员也说不能,并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刘丽萍留意到了,大人大量地一笑,把烟盒放回手提包,继续谈投奔我的问题。她想找家酒吧唱歌,需要暂且在我家住上几天,等状况稳定了就搬出去。见我没吭声。刘丽萍穷追不舍地问我:“你不愿意?或者是担心你老公介意?”我能说什么呢?我是担心我老公太不介意了。这点小心眼很令我羞愧,老天啊,生活把我打磨成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了。刘丽萍把哈哈打得光明磊落,连连叫我放心,她桃花运极好,没兴趣勾搭良家男子。
刘丽萍名义上是住到我家,其实通常是夜不归宿。我老公那段时间恰好与我冷战,难得回家。等他跟我讲和时,才突然问起:“你那个同学呢?”我才想起要追查一下,这两个月来,刘丽萍到底在忙些什么?就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刘丽萍找我。她说她有点很重要的事,希望约我面谈。我老公赶紧找车钥匙,说要送我去。但刘丽萍得知,立即在电话中拒绝了。她大呼小叫:“有没有搞错,我要跟你密谈,你找个臭男人来凑和干啥?叫他该干嘛干嘛去!真是的!”我也觉得老公有点多事。况且依刘丽萍的行事风格,他去了也捞不到好。所以我就撇下他,独自出了门。
我依刘丽萍的安排,到附近的莲花山公园等她。但是我等了好久,却没见她的身影。我有些火了,拨通她的手机:“你神经病啊?”电话那头传出震耳欲聋的音响声,她气喘吁吁地吼叫:“别生气呀,亲爱的。你再往前走走!高天上流云,”我满腹狐疑地四处张望,只看到附近有一大群人围着。有人在这里卖唱,一个高亢沙哑的女声传出来:“高天上流云,”…….。
我不由一愣,挤进去一看,竟是刘丽萍在唱。
她戴着一个火红的假发,摇摆着身体,正唱得满脸陶醉:
高天上流云,落地化甘霖,催开花儿千万朵,人间处处春,千家万户敬老又扶幼,讲的是一片爱,家家享天伦,莫道风尘苦,独木难成林......。 
她手舞足蹈,声嘶力竭的,嗓子真是老了,唱功也大不如前,但仍然远远超过一般的街头卖唱者。停下来倾听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显得如醉如痴。旁边蹲着一个面目清秀的独臂青年,惊喜地微笑着,显然他就是那个真正的摊主。刘丽萍唱着唱着,看到了人群中的我,就停下来高喊:“朋友们,我也只是个路人甲,看这小伙子不容易,就跳出来替他吆喝一下。大家有钱的献点爱心,没带钱的也来唱一曲凑凑兴吧。”说着,竟拿着话筒朝我走来:“这位女士好面善,要不要表示一下心意啊?”我窘红了脸,只得赶紧掏钱包,却发现没有零钱。刘丽萍就把话筒递给我:“要不,您也来一首?”我哭笑不得,只好很心碎地拿了张50大钞放在纸盒里。刘丽萍一看,更来劲了,还要唱下去。我一把夺过麦克风递给那个独臂小伙,拉着她就跑。
跑到莲花山公园门口,刘丽萍还在自言自语:“小哑巴跟我配合得不错,这几天生意挺好。”
我顿脚道:“姑奶奶,你干嘛不正经找个工作,就这么混着能养活人吗?今天拉我出来就为着给你捧场?”刘丽萍却满脸惶惑,把声音压得老低:“我好像看到陈柏青了。”
我一愣,把手一摔,说这人与我无关,你何必告诉我?
刘丽萍就阴测测地笑起来:“你就不能念点旧情?”我说无情可念。刘丽萍把双手一摊:“我已经跟他约好了,在对面那家大树咖啡店见面的!”我一听,傻眼了。刘丽萍推着我:“你先去跟他打个招呼吧。我再唱一首过过瘾,待会就来。”说罢,朝我挥挥手,一溜烟地跑了。刘丽萍怎会按常理出牌呢?我只得吁了口气,独自前往老树咖啡店。
我走进店里,找到刘丽萍所说的那个包厢,里面却空无一人。我站在窗前,把眼睛凑到玻璃上,盯着窗外的风景出神。天近黄昏了,一群群的飞鸟扑腾着翅膀,在不远处飞翔。那些影子越来越暗,终于消失不见。
我正要转身离开时,却被一个人拦住了。他对我一笑:“是张霞吗?”我一转脸,看到一个大胖子站在面前。他戴着一根极粗的金项链,双下巴急剧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那种属于成功男人的嘎嘎声:“嘎嘎,我是陈柏青啊。”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伸手拍拍我的肩膀。那手厚实而有力度,让我一阵昏眩。
我们呆站了好一会,才想起风度翩翩地握手:多年未见!多年未见!
坐下后,他自我介绍说早就辞了公职,天南地北混了一段时间,当了小老板,发了点小财,出了几本小诗集,如今是小有名气的忧愤诗人,笔名余烬。我瞪大了眼睛,余烬这名字我早听说过,他常在一些聚会上发酒疯,还自比屈原,好多次扬言要为国跳楼。我甚至还在一次笔会中远远的看到过他,当时他身后还跟着个身材火辣的年轻女子,据说是他的小情人。
他跟我说,他这几年一直在寻找一个人。我吃吃发笑,心有所待地问:“你寻找谁呢?”他说他找刘丽萍。
我正喝咖啡,有点呛住了。
他解释说,有点小事想找刘丽萍合作。而且这么多年,他一直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对他动过凡心。陈柏青说罢,笑得脸都变形了,他说:“我当年其实同时爱你们两个,我以诗人的名义发誓!我绝对是真诚的。”如果时间倒退十五年,我会做出疯狂要吐的表情。但如今,我是修炼得道的中年妇女,宠辱不惊的女作家。我咳了好一阵,稳稳当当地一笑了之,说:“谢谢,你的确是个优质诗人。”
陈柏青点头,对我的眼光表示赞赏,突然问我是否还记得老M。老M早就弃文从商了,还是他生意上的领路人。男人有钱就贪色,后来恶有恶报,老M因经济问题蹲了五年大牢,出狱之后,妻离子散,身体也彻底垮了。他有严重的糖尿病,骨瘦如柴,不但可能要截肢,连眼睛都快瞎了。病入膏肓时,他想起了刘丽萍,希望临死之前见她一面。
我问为什么。
陈柏青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傻呀?”我噢了一声,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慢慢地喝着咖啡。一幕幕往事,在我脑子里重现,并慢慢清晰起来。咖啡喝完,我明白了。刘丽萍当年所说的已婚男人,竟然是老M?
我把杯子一顿,冷笑:“这不是扯蛋吗?老东西未必还想死而无憾?”
陈柏青说,是啊,这样的人,就该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可是,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是宽容!不但你没资格说三道四,就连刘丽萍,她也应该既往不咎!当年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这年头,谁不知道谁?装什么烈性呢是吧?他说到你情我愿时,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反复摩挲着。他的手,可真肥厚啊,就像一层猪油,裹得人闷热无比。我一愣,笑了,很坚决地把手抽出来。他也笑了,吐出一句话:“你老了!手上好多茧子。”
这话简直是挑衅了。但是得允许人家实话实说,本人的确已经青春不再。他又说:“刘丽萍想必也老了吧?我们都老了。”陈柏青又笑,几乎见牙不见眼。他的发福,掩盖了他的皱纹,并使他显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正值盛年的他,雄心万丈,此次来深圳,是想参加一个商业性聚会,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了我。
他问我过得怎样,现在写些什么文章?用的是什么笔名。等我一一回答之后,他连连搓手,说:“人生啊,人生”,然后掏出一本最新出版的诗集《六个半恋人》,说要请我雅正。作为诗人,难免多情。我这所谓的初恋,不过是这六个半之一。我低头翻看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卷首一句话写着:初恋时不懂爱情。我不由扑哧一笑,嗅了嗅它淡雅的墨香。陈柏青问,你觉得怎么样啊。我却告诉他,刘丽萍成了个麻将精,比谁都潇洒快活呢。陈柏青顿了一下,笑嘻嘻地问:“她怎么没来?怕见老同学不成?哈哈,我记得当年替她写过情诗的嘛。”他耸耸肩,说:“往事如烟嘛,无所谓呀无所谓。”
确实无所谓啊,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寻。我扭头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把周围的一切漂成了苍黄色。那些来去匆匆的人啊,因这夜色的暗淡,个个显得寂寞无奈,就像在潮水中单打独斗的水草,自生自灭。某种冰凉深入我的脑际,又传遍全身,使我觉得有点累了。
我们坐等了好久,也不见刘丽萍出现。打她的电话,发现她关机了。我俩哈哈笑着,东拉西扯地乱侃。陈柏青还把手机里他老婆的玉照给我看,得意地说,老婆比他小十岁,还挺崇拜他的,挺爱他的,老劝他去打高尔夫球,每天早上必须喝一杯进口牛奶。我听着,听着,觉得越发犯困,就说不好意思,我得回家去,一大堆作业要批改呢。哪知陈柏青比我还先起身:“好啊,改天我请你吃饭!”
我含糊地答应着,像逃跑似地快步走出咖啡店。我决心回去好好睡一觉。
连着好几天,刘丽萍都没有出现,也联系不上。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拨通了刘丽萍的电话,才得知她早已回到老家。此时天已大亮,但刘丽萍显然是刚刚结束牌局。她连连打哈欠,说:“哪个杂种找我?懒得理他!”我说是陈柏青。她就失声尖叫起来:“你傻呀,老子一直躲着这瘟神!”
我冷笑着说:“是啊,就你聪明,把我耍得团团转!”
电话那头没声了。我气得立即关机,心想:她不辞而别就不辞而别吧。我以后绝不管她的事了。
但是两个月之后,她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不由分说,冲上来就一把将我搂住,“叭”地亲了一口。她连连道歉,一再解释。她说,她当时其实在窗外站了一会。陈柏青那副腔调,那副德行,让她看着不舒服,于是突然间归心似箭,买了张车票上了火车。我气急,说你神经啊?刘丽萍说,亲爱的,你俩毕竟是老相好嘛,万一想重温旧梦呢?我在一旁岂不尴尬?我冷笑,说你老人家不会是嫉恨吧。
刘丽萍哈哈一笑,不答,只说她一个人挺好的,唱歌为辅,打牌为主,赢得多输得少,如今在布吉关外的一大片出租屋里很有些名气了。她仍是咋咋呼呼的,忙着给我洗脑,说人生嘛,何必太认真?最终都是混吃等死呢。分别时,她忽然郑重其事地说,要请我帮个忙。只有我答应了,她才好开口。我说我尽我所能。结果,她向我借了五万元,加上她自己的一点积蓄,到布吉开了一家茶楼,名字有点意思,唤作流云。曾经曲不离口的她,早就修炼成牌不离手。唱歌没唱出名堂,开个流云茶楼也算是发挥长处了。
从此我与她各有所忙,也很少来往。
刘丽萍就像流云一朵逐风而去也就罢了,可我那五万块钱却不能打了水漂呀。三年之后,我终于按耐不住,专程到她的流云茶楼讨债。
茶楼位置不错,算得闹中取静,只是屋前屋后过于狭窄,让人进退之间颇有一番踌躇。我沿着墙角遛跶了一会,才避难似地仓惶上楼。我一上楼,便看到刘丽萍坐在高高的吧台后抽烟。音乐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唱的仍是那首《高天上流云》。几缕阳光从窗外晃进来,在刘丽萍脸上游移着,或明或暗,要死不活。此刻,她正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俯视着我,也俯视着大厅内的各位众生。
大堂里静如死水。散落在麻将桌边的中年男女,就像被遗弃的陀螺,姿态各异,听天由命。见了我,刘丽萍毫不惊讶,吐了个烟圈之后,指点着那些牌客由衷感叹:打牌真好啊,既可以预防老年痴呆,还可以顺便偷情养汉,和谐深圳,国泰民安呢。
我忍不住嗤之以鼻:“醉生梦死罢了。”刘丽萍一听,就冲口说道:“张霞,瞧你这作家当得,整天神经绷那么紧,来深圳十多年,穿着上还土得掉渣,一张脸没点血色。”
刘丽萍说这话时,我不由得瞥她一眼。刘丽萍就嘿嘿直笑。她朝我摊摊戴满戒指的手,表示一言难尽。我明白了,刘丽萍女士一切安好,就是钱不够。
要钱的话说不出口,我却敢反唇相讥:你倒是气色不错,都是涂脂抹粉的效果,你的大眼睛是画出来的,尖下巴是削出来的,好身材是饿出来的。刘丽萍招架不住,捂着胃部,做万分痛苦状,说亲爱的作家,你千万别跟我比。这茶馆的事把我折腾坏了,还挣不到几个钱。不信,你来掌柜!
我哭笑不得,说我来掌柜,那你干啥呢?
她回答得挺利索:“我啥也不干!茶楼里从早坐到晚,吃香喝辣穿名牌,还要把男人支使得团团转!”
我听得直咂舌。
她就掐灭了烟头,说老娘杂事太多,没心思打理这狗屁玩意。
最近她烦得很。女儿阿宝作为一个资深留守儿童,性格乖张,成绩堪忧,初中还没毕业就辍了学。刘丽萍只好把她弄到眼皮子底下看着,烦都烦死了。我说有孩子还烦?我要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笑都要笑醒了。刘丽萍就吭吭直笑,说把她送给你吧,到时你就不会找我逼债了。
好家伙,终于谈到钱了,我咳了一声,说亲兄弟明算账不是。
她却唉声叹气地又扯开了话题,说反正她是越来越看透了,这年头啊,还得自己心疼自己,该吃吃,该玩玩,该打牌就打牌。到时眼一闭,腿一蹬,还管得了洪水滔天?辛苦一生能图个什么呢?说到底,都是些混吃等死的闲人罢了。张霞你说是吧?
我插不上嘴,只好点头,承认她言之有理。刘丽萍本身就是闲人帮中的常客,职业牌客里的精英嘛。
中午过去,茶楼开始爆满,刘丽萍咧着一张血滴滴的嘴,花蝴蝶似地在茶座间穿梭。我又想起我那五万块钱来,便搭讪道:“丽萍,生意不错嘛!”哪知刘丽萍把我往吧台后面一拉,指点着靠窗的几桌客人,恨恨地说:“看到没有?那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只靠着一杯茶就好意思坐四五个钟!他们天天来,霸着桌子不说,还吆三喝四的抖着架子呢。这点茶钱,应付空调费都不够呀。”
我放眼望去,果然有几个男女歪在那里,他们一边打情骂俏一边打麻将,时不时地喝令服务员添茶倒水。刘丽萍暗骂一句不要脸,就扬声唤道:阿宝,阿宝!阿宝正埋头用手机聊QQ,不情不愿地提了茶壶过去,手一抖,那热茶就泼到一个大脸女人的手背上了。那女人尖叫一声,连珠炮似地叫囔:“小婆娘,你要杀人啊?”
大厅里的顾客纷纷看过去。阿宝没事人似的,袖手旁观,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刘丽萍只好笑容可掬:“对不住啊,对不住啊。”又让人摆酒摆菜,说不打不相识,大家有话好好说吧,今天的饭钱免单了。那些人也不客气,趁势狠狠地点了一桌子菜。安顿好客人,刘丽萍猛地转过头来,脸色铁青地瞥了阿宝一眼。阿宝却把脚一顿,冲出了茶馆。刘丽萍急嚷道:阿宝!便跟着追了出去。
下了楼,不见阿宝的影子。刘丽萍蹬着三寸高跟鞋乱走一气,咬着牙说:找网友去了,八成是找网友去了。我跌跌撞撞地随她一路小跑,说你老人家歇怒吧,人家是青春叛逆。刘丽萍就停住,蹲下,仰脸一笑:那是,人不轻狂枉少年嘛。随即又忿忿然地叹了口气:还记得从前的我不?我也算个正经文艺青年呢。瞧你如今混得人模狗样的。想当年,我哪点比你差?
&我笑,说茶楼生意还算不错,你就知足吧,不要总是瞎琢磨。可是刘丽萍却连连摇头,说没意思,这个店我真不想开了。你不觉得我老了很多吗?
说罢,刘丽萍嘴一撅,眯眼看我。我知道,等我夸她嫩相呢。40岁的刘丽萍,保养得当,皮肤好,身材棒,还算得上一条美女蛇。美女蛇围着我转了一圈,裙子飘起来,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她停下来,那喇叭花就随之凋谢。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铃声很好听,还是那首《高天上流云》:高天上流云  落地化甘霖  催开花儿千万朵
&人间处处春 ...... 莫怨人情老  将心来比心 一人添上一根柴 顽石也能炼成金
等一首歌唱完了,刘丽萍才把手机漫不经心地贴在耳边上,娇滴滴喂一声。那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她听着听着,叫唤起来:“哎呀,老公啊,待会往我包里塞点钱,你养老婆是天经地义的嘛。过去干嘛,斗牛啊?太低智商了,老公……。”四十岁的女人撒起娇来真是妖气逼人,磨刀霍霍。我听得寒毛直竖,说你这温柔真要人命。
她打完电话,冲我挤眉弄眼地一笑,说这个老公做点小生意,牌桌上认识的,很佩服她的牌艺。我心怀叵测地道:“他挣钱也不少吧。”哪知刘丽萍滴水不漏,赶紧摆手:“哪里呀,这年头,哪行都难做呢。好在他为人不错,也算听话。”
我疑惑地看看她,说你这个女人吧,好吃懒做,言行无状,决不是什么贤妻良母,你怎会如此好命,无论嫁给谁都能作威作福?
刘丽萍嘿嘿笑,却问我觉得她的手机铃声如何。我说不错。她说这是她自己唱的,专门找人灌的一张黑胶唱片。我瞪着眼看她。她就撅嘴了:“就兴你出书,不兴我灌唱片?别忘了我学的本行!文艺是相通的,你可不能瞧不起我!”
我沉默一会,支支吾吾地再次提起那五万块钱的事。没等我说完,她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张霞呀,你是不晓得我的难呀。”我说,你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她一听,满脸哭笑不得,说你要不信,去我家看看?我爹妈如今全在我这里吃住呢。两个老不死的,他们当初不把我当人看,现在倒要赖着我了,还硬说儿女中我混得最好,吃我穿我最应当呢。我那弟弟结婚时霸了我的房子,到现在都不肯让出来。这年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呀,你说是吧。
刘丽萍连珠炮似地说着,突然住口,拿双手捂脸,泪水就一串一串地沿着满手的戒指流淌出来。我还能说什么呢?刘丽萍难得露怯的,别看她珠光宝气。她若要哭,必定是真着难了。再提钱的事,我简直就没人性了。
然而,就在一个星期之后,刘丽萍突然决定,要把茶楼贱价转让。理由如下:一,她无心经营这个,赚钱太慢,而且耽误她自己打牌,让她的牌技每况愈下;二,她爸得了癌症,需要花钱,虽然这人让她憎恨,却不能见死不救;三,她想还钱给我,她不是个欠钱不还的人;四,因为把精力好在茶楼里,倒把夫妻间的那点事耽误了,老公眼看越来越老不正经呢。
我说:“这茶楼的生意其实蛮不错的,你总不能再做个无业游民吧?”刘丽萍瞪大了眼睛:“干嘛一定要上班?混吃等死不行吗?”这话把我呛住。是啊,世人熙熙攘攘,眼睛睁那么大,手伸得那么长,起早摸黑,绞尽脑汁的,最后都不过是奔向同一个地方。混吃等死有什么不行呢,真的。
这几天,我一直呆在茶楼,知道流云茶楼的生意还算过得去。刚巧我嫂子想找个活计来做,我便穿针引线,让嫂子接手了茶楼。把这个包袱卸了之后,刘丽萍痛快地把钱还给了我,又恢复了她优哉游哉的麻将生涯。
我拿着严重贬值的五万元现金,庆幸它没有打水漂,更感激刘丽萍肯老实还钱。这年头,诚信已经弥足珍贵了,我的同学刘丽萍真是品行高洁。刘丽萍说,如果借给别人,你这要债的岂不就成了个孙子?她拍着我的肩把我送上汽车,一再告诫:“大作家,以后千万别轻易借钱给人啊,救急不救穷呢,知道吧?”我哭笑不得地连连点头。
我回家之后,继续写我的大部头小说。
可我还没写上两千字,就接到一个电话。笑声嘎嘎的,是陈柏青。他说人之将死,其言亦善,M念着要见刘丽萍呢。老东西走投无路,就向陈柏青求救,并屡次上门赖着不走。陈柏青对我说,你一定要劝劝刘丽萍啊,这个时候,只有她出面,老头子才不会死在我家里。
我不由得笑了:“你想让刘丽萍替他养老送终?”
陈柏青说,那倒不用,我养个老头是没问题的,再说他也不穷。关键是这老头不是一般的老头,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急需精神食粮。人都有一死嘛,若能让人死于安乐,胜造七级浮屠,有何不可?
我说M对你还有多少剩余价值?他笑嘻嘻地答道:毕竟人家余威尚在,你要是想在文学上更进一步,不妨再走走他的路子,他对你印象还不错。我说你真无耻。陈柏青不温不火地说:“算了吧,这年头,谁能洁身自好?张霞,你敢说,你就很纯洁吗?”
我顿时哑口无言。
我纯洁吗?多年来我笑不露齿,话不高声;我察言观色,夜不能寐。只要有空,我就混在网络中做千面女郎,在虚幻与现实中来回穿梭而无法突围。我费尽心思,总算活得安全巧妙,端庄体面。我从不犯错,却不敢说自己纯洁。
犹豫了几天,我终于发了条短信给刘丽萍,把这事说了,劝她考虑考虑。
刘丽萍很快回复我:“我最痛苦最厌恶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啊?”
我笑笑,回了一条:“我是不想知道。一切已是过眼烟云,原谅吧。”然后,我就把手机关了。过了一天,我把手机打开一看,竟有几十条短信跳出,全是刘丽萍的激愤之词。总的概括起来只有一点:男人都是王八蛋。
别看刘丽萍如此咬牙切齿,却是牌照打,舞照跳,也不耽误与各色男人打情骂俏。我嫂子常打电话来报告,说起刘丽萍的现状来,笑话一箩筐。陈柏青后来确实去流云茶楼找过她,却被一个卷发男人挡住,很是威吓了一顿。我嫂子说那个是刘丽萍的新男友。
但刘丽萍却说,那是她的弟弟,在西乡开出租车,也替几家舞厅看场子。我开她的玩笑:“你没闹婚外恋?谁信呀?”刘丽萍也不生气,笑嘻嘻地答:“偶尔会偷点人,但绝大多时候,我是贤妻良母呢。”
过了几天,我嫂子把我叫到茶楼,说无论如何得替她帮帮忙。我说我能帮你啥忙呢?嫂子回答得斩钉截铁:“你呀,替我盯紧刘丽萍就行了。”嫂子是个厉害角色,却对我有养育之恩,这辈子我注定要受她差遣。所以我唯有遵命。
自我嫂子接手吉祥茶楼之后,刘丽萍很是仗义,把她大部分的宝贵时间都耗在这里。作为一个资深牌客,刘丽萍颇具号召力。只要她一到,茶楼就立马生机勃勃。她若不到场,气氛就暖不起来。但这几天,刘丽萍却没有来,任这边怎么打电话去催,她都不接。我嫂子一皱眉,说奇怪啊,这情况不正常啊。
我说是不是生病呢?说罢就拿起伞,赶紧下楼,要找刘丽萍去。
因为要迎接大运会,深圳到处大搞建设。哪怕是这个最偏僻的边角地带,它的街道,也被弄得平整悠长。两边的路灯呈白玫瑰状,很突兀地朵朵绽放。我打着伞,踏着红色的地砖,数着玫瑰往前走。
这条所谓的幸福大道,有三三两两的人与车辆来往,无聊中透着安乐,寂寞里透着认命。
这地方,偏僻、狭小,懒洋洋,滋养着无数刘丽萍这样的闲人。这些人今日不管明日,整天啥事不干,就泡在牌桌上,赌注越玩越大,经常是万把块钱的输赢,眼都不眨一下。打牌时抽出来的钱一张一张的都懒得数了,他们干脆把每二十张百元钞票钉成一叠,你进我出的,风水轮流转。这段时间,刘丽萍就这样混着,赢了钱就泡脚按摩,输了就回家蒙头大睡,真是好耍得很。
我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你们怎会这么有钱?”刘丽萍都不屑跟我解释了,点着我的头说:“你呀,写文章越写越傻。要不,你也来赌上几次,不就一目了然啦?”
我忙说:“你可别害我!”刘丽萍嘴角一翘,两颊浮现出细细的皱纹,就像水波荡漾在神秘的湖面上,久久不散。
可这几天,她是怎么回事?离开麻将,她怎么活?
当我来到刘丽萍楼下时,听到她那高亢的嗓门从四楼的阳台上传出:“你没有儿子吗?怎么啥事都来麻烦我?我从小多余,受你虐待,几次被你送人了的,你都忘了?我现在自顾不暇,你晓得吧?我花了几十年来努力,就是要把自己变成你们的陌生人,你晓得吧?”紧接着,传出老年妇女的嚎哭声,边哭边骂:“砍脑壳的背时鬼!你好歹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呀,家里有点难处,不找你找谁呀?你弟弟为了你,被打折过一条腿。你咋就光记得仇,不记得恩哪!”刘丽萍大声喊冤:“我的恩你记不记得?他现在还霸着我的房子!老头子做化疗的钱全是我出的!”
她妈就噤声了。我敲开刘丽萍的家门时,正遇上她妈朝外走,那背驼得厉害,两手划拉着,摇摇摆摆地像一只母鸭子。老太婆看见我,一把拉住我的手,老泪纵横,一番话让我大吃一惊:“你劝劝她呀,千万莫叫她弟弟腾房子!她可别忘了,第一个男人做亲子鉴定闹离婚,阿宝就一直由我带大;第二个男人喝农药死时,婆家要找麻烦,还是这个弟弟舍命保她逃出来呢......。”
我听得发愣,好一会儿才说,啊,是这样,毕竟是一家人,家和万事兴嘛。
那个令刘丽萍深恶痛绝的弟弟,倒颇有几分少妇风韵,白皮肤,水蛇腰,兰花指,披头散发,耳钉、手镯一个不少。他靠在楼梯口抽烟,态度倨傲地看我一眼,扶着老母就要下楼去。这时,我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煤气味,赶紧嗅嗅,发现是刘丽萍的屋里传出来的。我大惊失色:糟了,刘丽萍要自杀!
没想那母子俩稳稳当当一笑,齐声对我说:“放心吧,死不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捂着鼻子闯进门,看到煤气罐子被搬到客厅,管子被割开了,正对着大门喷气。而刘丽萍,却把头伸出阳台,一边咒骂一边安全自由地呼吸着。&&&&&&&&&
一个枕头摔过来,正砸在我的头上。刘丽萍的吆喝传过来:“滚!”待看清楚是我,她就嘿嘿直笑,摆手说:“这几天没空,焦头烂额呢!”说罢,就把煤气拧紧了。我俩合力把煤气罐子移回厨房,然后把所有的门窗打开,让煤气散尽。刘丽萍面露愧色,说:“本来是吓唬他们的,没想吓到你了。以前也玩过几次这样的,现在不灵验了。娘家人不信倒也罢了,连我老公也说不信,我电话里喊救命,他也不理,连阿宝都咒我早死呢。”
我嗤嗤笑,说你应该死在麻将桌上,那才算死得其所。
刘丽萍拍拍胸口保证:“你放心,等我这儿消停了,一定去茶楼支援你们。”
我赶紧说,我来看看你,并不一定是要拉你去充角打牌嘛。刘丽萍翻翻眼:“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装优雅几十年,一不小心就跑公关了。说话直接一点会死吗?”我就不好意思了,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慢慢喝,劝她道:“何必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就算了吧。你住这么大的屋,干嘛还逼着你弟弟腾老家的房子呢?那能值几个钱?”
刘丽萍苦笑:“这屋很快就不归我啦。”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她回答得轻轻巧巧:“我要离婚呢。”我瞪大了眼睛:“遭虐待了?”刘丽萍答:“没。”我又问:“阿宝惹你生气了?”刘丽萍答:“没。”我再问:“你又玩出轨了?”刘丽萍就不吭声了。
我简直倒吸一口凉气,说你呀,真是没得救了。
刘丽萍猛地抬头,愣愣地看住我,轻轻吐出两个字:“你凉薄。”
我说我怎么凉薄了?
刘丽萍提高了声音:当年陈柏青追你时,其实也追过我,你一直心知肚明的,对不对?霞啊,你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你不爱他,却由着他围着你转,让我无路可走!
我说现在你的日子好过了,何必再纠缠这个问题呢?吃回头草有什么好处?他情人无数,第三任老婆年轻漂亮又性感。
刘丽萍猛地打断我,说:为了阿宝。
刘丽萍自说自话:阿宝太叛逆了,总要去找亲爸。亲爸找不到,就跟着网友瞎逛,经常夜不归宿。为了这死妮子,她与老公彻底闹翻了,眼看就要离婚。阿宝却不管不顾,还骂她活该。
我苦笑:陈柏青有这么个女儿冒出来,也算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刘丽萍大腿一拍,嚷道:“谁说阿宝是他的女儿了?你这话说得,要误我大事的!阿宝的亲爸是老M,千万记住了,是老M。”
我再次愣住,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这会儿,只要遂了阿宝的心,去应付一下M也没什么,老东西活一天算一天。阿宝说不定还能分得一点儿家当,也算是修得善缘善果嘛。
& 说罢,刘丽萍就冲进卧室开始翻箱倒柜,说手头太紧,也不知道老公把存折藏到哪里去了。
一件件五彩缤纷的衣服,像美女蛇褪下来的皮,被无情地抛弃在客厅的角落。刘丽萍的搜索毫无结果。她走到沙发上躺下,掏烟,点烟,夹在纤长的手指间,轻吸一口,再徐徐地吐出一个烟圈来。烟圈散尽,刘丽萍的声音袅袅地传过来,尖细尖细,像撕裂的绸缎,“嗤”的一声,艳丽而疼痛:“抽烟吗?”我摇头。刘丽萍不屑地撇撇嘴:“好一个贤德女人!”说着就把烟头给掐灭了。她伸了个懒腰,仰面八叉地躺下,自言自语地说,作为一个离婚经验派,这次必须要离得漂亮些才好。
我站起来,感到腿脚有些发麻发抖。我勉强朝她笑笑,转身要走。但是却被她紧紧拉住,她朝我一笑,女高音在空气里跌撞着,爆炸着:“一副文艺肠子就把你害抑郁了?你看我这样过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不也挺好吗?强大一点行不行啊,在这个社会,宁愿撒泼,也不要撒娇!”
说罢,她随即撒手,身体慢慢蜷缩,呈S型卧在那张橙色的沙发上,然后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我:“你走吧,让我静一静。”
我摇晃着走下楼梯,看到阿宝在下面遛跶着,脸涂得煞白,嘴巴血红,眼睛白多黑少地瞪着我。我靠着楼梯伫立了一会,朝她伸出手来。我的笑容如此慈祥,高尚,宽厚,充满道德感。但是她毫不客气地说:“阿姨,你来干啥?我妈整天说你不是个好人呢。”我不由得摸摸脸,问她怎么看。她答得很轻松,跟吐瓜子皮似的:我看啊,你俩都是神经病。
我笑笑,说有些事情,你小孩子不会懂的。她一甩头发,说我都谈过四五个男朋友了,还算小孩吗?说罢,她撇下我,转身就走。我问,你去哪里,她倨傲地说,有个最新认识的网友,是个诗人,我俩聊得来,决定今天见面呢。
说罢,她像一头小兽,灵活地避开了我,蹦跳着迅速地穿过马路。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停在一辆乳白色的帕萨特跟前。那车窗缓缓摇起,探出一个戴着条金项链的胖头大脸来。我张大了嘴,心里有片羽毛腾空而起,拂着我的心脏,又痒着我的喉咙。就在车子发动的那一刹那,我从楼梯上急速冲下,大叫一声:“等一等!”但是有只手猛地拉住我,我转头一看,是刘丽萍。我说你疯了?她却稳稳当当地朝我微笑,再一次教导我:高天上流云,有晴也有阴,有些事,你不需要太明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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