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以前在村子里的拉土坑里栽了一行柳树,十几年了,因为我家在新城和一个老城 有山有水之

我和我的村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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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村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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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见识过妇女间的撕打之后,我开始惊叹肥胖的母亲竟是个大力士。我爬在凉凉的野茶树腰吃嫩芽,一直可以看见母亲和几个妇女在一块发亮的水田里栽秧。母亲左手抓住一把秧,右手不停地分秧,扑哧扑哧地把翠绿的秧苗栽进泥里。她一直领先身旁的妇女,和她们不停地说笑着。我睁眼瞧见母亲被舅妈、表姐和一个老太婆围困在中间。他们开打时你推我搡,又是泥又是水。母亲分开粗壮的双腿站在中心,三个女的一进攻立刻被推得跌退几步。最后三个女的一挤把母亲按在泥里,我只看见三个泥屁股朝天,慌慌地跳下树要回家喊爹助阵。那时只听见母亲愤怒地嚎叫一声,哇哇的哭声传来时我十二岁的表姐已让母亲拎起脚扔在一旁的小河里,扑通一阵水花飞溅。母亲反手抓住的是同样粗壮的舅妈的那根长辫子,猛一甩,甩过一块水田,田里泥浆开花,舅妈已成了四脚朝天的泥蛤蟆。那个充当帮凶的老女人双手动弹不得,母亲硬把她的头直按到底说:“老娘让你吃蒿子!”老女人很有趣地说:“我不吃。”“那我让你吃蛐蛐。”母亲顺手抄起那只在泥浆里奔逃的蛐蛐塞进老女人的嘴。.哭喊声,求饶声,响遍了整个田野。河边栽秧的妇女全都张大嘴静静地围观。远处站立的我微笑着,内心充满胜利的喜悦。
母亲的勇猛无敌并未达到维护和平的目的,哭哭啼啼的舅妈一大早坐在我家的院子里,她手里提了一瓶臭烘烘的药,上面画着狰狞的死人头。她一会儿哭一会儿叫,威胁说要死在我家。那时的母亲干脆也握了一个画有死人头的瓶子,到他大哥面前去哭。母亲后来说那是一个装土霉素的茶色瓶子,她撕下敌敌畏瓶上的标签伪装着,装满红糖水就去了。难怪她多次拧开盖子在大舅面前做出一饮而尽的样子,吓得大舅从茅坑里抬来人粪准备催吐。母亲捂住鼻子说:“滚开,喂你婆娘去,她怕早就喝了。”大舅提了人粪直奔我家。
那时我见证了舅妈在父亲的威胁下停止哭泣的全部过程。“我一直请你喝你却不喝,我哪有那么好的耐性。”父亲说完扔了那只刚才还在嘴里清烟缕缕的香烟,揪住舅妈的衣领朝门口的青石板上撞了一下。父亲威胁说:“再哭就把你磕死!”舅妈果然不哭了。我能理解舅妈和舅舅在那些日子里是多么急切地盼望白色的小车载着穿制服的警察来到我们的村子。在他们的预测中,警察会把父亲踢打得吐黑血,再捉进牢房关个十年八载。舅妈每隔三天就要到村口的山坡上眺望一次。焦虑难眠的母亲就对父亲说:“进山躲躲吧,警察来了,我就说你已经死了好多天了,快长蛆了!”母亲果然到后山造了个假坟,还立了块石碑借人家的毛笔题了姓名。那个假坟现在还在那两棵粗壮的松树中间。母亲忙碌了整整一下下午,又是挖土又是拍土,松软的红土被被她那肥厚的手掌用铁锹拍成结实的土堆。她宰杀了一只公鸡让鸡血淋在沾满鸡毛的石碑上。母亲杀鸡时油油的手往鸡肚内一掏,掏出那小小的鸡肾扔给一脸鼻屎的我:“儿子,生吃掉,吃了可以生娃!”我一闻,闲腥味太重把它埋了。几年后我姑妈不会生小孩,我还在原地反复地挖,想挖给姑妈吃,可惜什么也没挖到。母亲好几次见父亲不在家就问我:“你爹呢?”我说:“让你埋了。”父亲发现我的大逆不道抡起铁锤砸碎了石碑。母亲为帮父亲避难,几乎贿赂了村子里除舅妈一家外的所有人。她那时指手划脚地说:“警察问,你们就说那人死了,埋在松树岭!”她那永远也没有兑现的空头支票是等父亲躲过这劫后一人给十个鸡蛋。日子一天天逝去,穿制服的人一直没有来到我们的山村。只到有一日,父亲遇到舅妈,劈头就问:“大嫂,穿制服的人来了吗?”梦想一天天的破灭令舅妈沮丧不已,但她会坚持呆若木鸡地在山坡上张望。后来我故意走过她的身旁问:“穿制服的人来了吗?我爹都准备逃跑了。”她对我的提问不屑一顾,忧郁的眼神依然望着远方。父亲在长期的自鸣得意和沾沾自喜中快活地生活着。这时他们接到了法庭的传票。一直很沉默的舅舅已把他的妹夫告上法庭。法庭上父亲又一次发挥了他诡辩的才能。“她大白天私闯民宅。”“她以喝敌敌畏威胁我。”“她扬言要烧我家的房子。”一腔废话后他还是乖乖赔偿了80元医药废。
我游泳的本领是在一个污浊的小泥塘里学会的。每天放学后,我和其它孩子就会脱掉衣服滑溜溜地跳进那个终年死水不干的池塘。小狗起初学闷头澡(潜水)时双手抓泥,黑黑的屁股露在水面,向前做出一耸一耸的动作,头闷在水中。我们比赛闷头时,他能闷三分钟。起初我们还不知晓那是个下流的举动。直到有一天我们不约而同地在水里做出这个动作,岸上的老妇人才嘲笑道:“看,一群小狗发骚了。”小狗大我们四岁,率先在大人的嘲笑声中告别了两手抓地,耸动屁股的丑态,一眨眼消失在浮萍下面,等了好久还不见动静,那时我担心浮上来的是死尸。这时他从浮萍间钻出来,头顶一只湿漉漉的死耗子。我羡慕他的技术,但紧张使我惊慌失措地身体失去平衡,无法在水中游动。若不是那条一米长的水蛇在背后追赶我,我绝不可能奋力游向岸边,爬上岸时才发现已脱离了旱鸭子的行列。大坝箐一湾碧水微波荡漾,我天天在坝尾像小鱼一样快活地游动。事实上,倘若那个叫油瓜头的男孩不出现,他的血也不会流进如此碧绿的水域。油瓜跳进水坝时,我正快活地潜水,在水面上翻来覆去,悠然自得。嫉妒之心驱使他叫嚷:“高兴什么?瞎子的孙孙!”我的愤怒化成有力的一拳直击他的鼻梁,殷红的血染红了一块碧水,几条小青鱼围着血摆动身体,小嘴一张一合。
奶奶其实在我七岁的时候就不在人间了。数年后我经过她的坟,已经陷入深深的地底,坟头迎风颤动的苇草向我招了招手。地下沉睡的是我的奶奶——父亲的生母。姑奶奶回忆说奶奶年少时貌美如花,皮肤吹弹可破,身材高挑,只是不幸嫁给一个缺良心的负心汉,奶奶被他玩弄一番抛弃后,天天哭呀哭……我想奶奶的泪水一定不比孟姜女的少,只是孟姜女是为临死前前仍牵挂她的男人哭。我有时竟会勃然大怒,冲着奶奶的坟喊:“秦始皇为什么不抓你的男人去修长城?”奶奶不是孟姜女,她没有哭倒一砖半瓦,而是哭瞎了双眼。
父亲出生时遗传了瞎子奶奶白皙的皮肤。当父亲的养母从那修长的手指间抱走她难以割舍又无法养育的儿子前,她发抖的手指来回抚摸着父亲那才见阳光几个月的皮肤,像是要在儿子的脸上留下她那依依不舍的牵挂。她那干涸的瞎眼已挤不出半点泪水,嘶哑的声音直叫道:“我的老白……”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我知道她想奋力地睁开紧闭多年的双眼看看这心肝宝贝。父亲哇哇大哭像是感应到了即将发生的骨肉分离。父亲成长为一个英俊的少年时,瞎子奶奶的抚摸已令他陌生和不自在。那苍老无力的声音依然叫着:“我的老白!”她因失望而导致的生气已由愧疚压入了疼痛的心窝。父亲在养母呵护下奔走念书的岁月,衣襟破烂的大爹牵着瞎子娘的手走在荒芜的松林间捡细柴,瞎子娘无时无刻不在惦记她的老白是否有衣服穿,是否害病,是否有奶吃。而此时的父亲正在捉野鸡,在池塘里摸石蛙,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快意的笑。
我起初见到的瞎眼奶奶和姑奶奶描述的那个妙龄美女已然相去甚远。无情的岁月像一把雕刻刀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椿树皮那样粗糙的脸庞。她少女时俏丽迷人的红唇已向后萎缩。她天天戴着那顶黑毛丝织的圆帽,穿那件脏脏的黑毛衣,当她干枯的手摸上我的脸庞,她那虚弱的声音叫到:“我的小老白。”我慌忙地闭上眼迈开头,扑进母亲的怀抱。此时的奶奶已没有一丝精力去生气了。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形象和山林里一种毒菌异常相似,那毒菌深埋于地下,菌帽呈星星点点,正像她的毛线帽。我撕开菌子,水汪汪的中央有一颗黑色的圆核,我知道那是她紧闭在眼皮下的眼睛,它一直在黑暗之中注视着我和我的父亲。
我在阴风呼啸的冬天看见一个苍黄的天,蛋黄般渺小的太阳已失去了夏天那种晒焦一切的气焰,层层浓雾环绕,像环绕一个遍体鳞伤的病人。那种半死不活的光线会一个山坡一个山坡地依次向前移走,留下一大片冷叟叟的阴影。我在这阴影里看见漫山遍野的枯草,疾风袭来,它们瑟瑟地抖动,似乎立刻就要连根带土飞舞而去。大爹病倒时恰逢这样一个倒霉的季节。大爹病倒以后憔悴的面容令人想起他昔日的精神抖擞。那个傍晚我在大桥边的井台上趴着,直盯住深不见底的井水发呆。层层的石块陈年浸泡,长满绿而长的青苔,像老人的胡须漂浮摇曳。我用一根十米长的竹竿奋力向下压,结果怎么也压不到底,巨大的浮力将竹竿反弹上来。那时的太阳在井面映出一个亮亮的光圈,我想一定有八只脚、遍体鳞片的老龙或乌黑的水蟒栖居在井底,事实上石缝中只有肥肥的青蛙抱住另一只肥肥的青蛙。我就在和蛙眼视线相碰的瞬间扑哧一声掉落在深井,冰冷的井水令我寒颤不已。我极力用练习已久的游泳本领拍打水面,双手不时地抽空去抓那些青苔,青苔不堪一抓地滑入井水,两只抱紧的青蛙蹭入水井不见踪迹,光滑的井壁根本无法攀爬。我在惊慌失措中觉得小腿一阵酥麻,巨龙和怪蟒的形象又掠过我的脑海。被拍打激起的水花飞入我哇哇嚎哭的嘴巴,呛得我咳个不停。我的头湿透了,剧烈地疼痛着,我总是沉下去吃几口水又浮上来。我的头发被揪住后,衣领也被揪住,我像一只湿湿的小蛤蟆给一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拎出深井,不停地吐水,我扒开遮住双眼的湿发见到一张瘦长而温暖的脸。我大爹救了我的小命。每当想起我曾在夕阳里骑在他脖胫去摘高挂在枝头的红柿子,我的辛酸和悲哀已经化成一道朦胧的视线。
我发现大爹养的猪像一只硕大的耗子,长嘴尖耳,它甚至像黑白电视机的少男少女那样扭动尖尖的屁股,跳起迪斯科。小猪在吃食的那会儿,大爹已举了一把大刀在院子里追赶它。“我剁了你的火腿!”瞎子奶奶敲敲柱子说:“猪才耗子大呢,你追它干嘛!”“不追,我侄儿吃啥?掉进井里,全身发抖!”这时猪从他的胯下一蹿,钻出狗洞溜掉了。他气哼哼地一刀劈断了身旁的小树。草窝里拼尽力气下蛋的母鸡扑腾着被他捡起,伸手一掏,从鸡屁股眼里掏出一个烫乎乎的蛋说:“等你下出来,我侄儿都快饿坏了!”那晚我喝下了鲜美异常的鸡蛋汤,大爹往汤里撒了一大把味精,还有几片野薄荷叶。
大爹病重的那个残冬我和父亲住进了稻场旁那间废弃已久的破庙。身在医院的大爹惦记他那些破旧不堪的家具和数量不多的大米,瞎眼奶奶无法充当的角色落到了父亲的肩上。我住庙内的厢房,漆黑的夜里不敢抬头去看庙正堂那尊肚皮破裂,蛛网缠绕的弥勒佛。它肚子破了还在笑,似乎在笑大爹病得活该,我立刻往它的破肚里扔干狗屎。夜间那张挡风的厚油布在风中刷刷地响,我深惧是佛的报复。那时我身上往往能抓到把一种红色的扁虫,用指甲一碾,红浆迸裂,父亲说它是专吸人血的。我于是在白天专门寻找它们,找到后就立即正法,边捏死它边说:“吸血虫,死勒死勒的!”父亲和母亲头顶各缠一圈白布见到我时,没有多少悲哀的神情。父亲后来在大爹坟前挖了一个洞,埋下一串锈铜钱,说五十年后会变成大把大把的钞票。大爹远离人的生活后的第三天,母亲割茅草那会儿瞧见一红一白两条蛇如漆似胶地缠绵在一堆,她记起外公说过这是灭顶之灾的厄运前兆。她一跌一爬地去见瞎子奶奶,老人的鼻孔早已阴凉许久。我的左肩缠上一块红布,怀念她的时候只有一堆黄土纹丝不动地横在那个遥远的小坡。
我幼年时极其厌恶到茅坑里去拉屎,村里的茅坑一律没顶,一个方形的土坑上搭了个糟柴堆积的棚。有一次我在茅坑边发现一条黑蛇,丑陋无比,像一条晒干的人粪,厌恶至极的我连打它都怕弄脏棍子。高级一点的茅坑会撒有一层剁碎的青蒿,懒人家的茅坑没有蒿子,拉屎时往往溅你一屁股屎渣。不过我喜欢吃茅坑边那株野果,酸甜酸甜的。小狗给我猜的一个谜是:四四方方,鸡蛋漂汤。说的就是茅坑。我渐渐发现到树杆里拉野屎的乐趣,拉完抓把蒿叶一擦了事。我后来发现许多乡下人都有这种习惯。那天我看见咕咕屎一身大粪进了大门,原来是茅坑蹲脚的木板糟断了,他跌了进去。邻家的一只老母猪去茅坑吃屎不小心掉进去淹死了,居然上门索赔,咕咕屎说:“它吃了我的屎,我还让它赔屎呢!”屋后那个池塘我养了几条鱼,我用米粉喂鱼,鱼的小嘴吸我涂了米粉的小手。那时咕咕屎到了池塘旁,说:“短命,你搞什么飞机?”我说:“长命长尾巴的,你又搞什么飞机?”咕咕屎马上抄起树枝追赶我,我跑向池塘对面不停地拍小屁股,他奋力一跃,想跃过池塘来抓我,可惜不会轻功,跌落池塘,一身的污泥;嘴仍乱七八糟地骂着,吼着。我奔跑向宽阔的牛路,一只咕咕屎怪叫着飞向高高的树梢。六十岁的咕咕屎依然可以健壮如牛地吃下五碗饭和几块黄腻腻的炒腊肉,然而那时的父亲日夜操劳后头发灰白,每日只能翻动难以下噎的饭菜。咕咕屎饭后会伸开脚卧在长椅上打饱嗝,终日耕田犁地的父亲自然郁郁不平。每次吃饭时咕咕屎哗啦哗啦喝菜汤的声音总流露出一种自鸣得意的骄傲:“小短命们,老子就是要活着,长命百岁,让你们不舒坦。”他声称又长出了雪亮的新牙,他从此再不留那副老太龙钟的胡须,而是拔光后以光下巴显示他的年轻力壮。他追赶我时总是夹带着呼呼的风声,他若在田埂上追赶,我事先结好的草圈会令他四脚朝天地压倒一片只有水牛才能压倒的秧田。发洪水时滔滔的水咆哮而来,淹没两岸的黄谷,又一声声呼啸着奔流而去。穿一条裤衩光了膀子的咕咕屎常立在石桥上,洪水漫过他的膝盖,用那个铁三尖叉刺洪水卷来的大南瓜。每刺必中。洪水退后泥塘里堆了黄灿一大堆南瓜,他冲我喊:“野狗吃剩的,背回去填你的屎肚子吧!”我总默默地诅咒他在暴雨里刺南瓜时脚下的石拱突然断裂。他叉完瓜披上棕衣,一边吸旱烟一边走来走去,妨碍我欣赏河边美丽的翠鸟。我愤然骂道:“咕咕屎!”他的回答令我惊讶不已:“咕咕屎在墙上呢,小短命!”他每次张牙舞爪破口大骂时,我也会淡淡地说一声:“咕咕屎。”他又说:“咕咕屎在墙上呢,小短命!”原来他一直不理解我的话。我一直相信他是不会死的,他已经成精了。只要墙头上的怪鸟还在,他就会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们的生活,他一手按住公牛头一手用木棍打牛时我还误以为西班牙斗牛士来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山村。然而棍子断裂的那刻尖尖的牛角早顶向他的肋骨。他一下摔进牛圈染了一身的牛粪。父亲把哎呀大叫的他毫不费力地抱上楼时,我不由生出一丝的怜悯。得胜的公牛一甩尾巴,扫死了一只吸血的大苍蝇。母亲撒白菜种那天他躺下,白菜刚冒芽他骂骂咧咧地康复了。那只又肥又壮的小公牛受到他一篮青草的引诱,脖子给一根铁链捆住,根深叶茂的大梨树在公牛的挣扎下纹丝不动。傍晚时分的梨树下聚了一群围观的小孩。咕咕屎一声不吭返回堂屋,咕噜咕噜饮干一杯苦茶,他搓了搓青筋暴起的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大斧头。他一步步走近时显得十分沉稳老练,不慌不忙,小公牛一步步往后退,铁链死死地缠住了它的脖子。他靠近牛后分开双脚,斧头一挥那个尖尖的牛角已被他连根砍除,掉进猪槽。小公牛的最后一次挣扎撼动了梨树,叮叮咚咚落下的梨敲打着咕咕屎那带鸭舌帽的脑袋。小公牛狠狠地一脚使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左脚只剩四个脚趾。那时他尖叫声中的一斧已经砍向了小公牛的嗓管。那种稠稠的血一下子全流在地上,一直流向门外的阴沟。小公牛哞的一声跪倒在梨树前。我们张大嘴巴看着,在牛倒下时已惊恐地四散。好象那把沾满鲜血的斧头会砍死我们。我再次回来时,咕咕屎和他的兄弟们熟练地支解着牛,一块块散发着浓烈腥味的牛肉堆了一大锅,一张牛皮挂在梨树上。咕咕屎翻动被大解八块的牛尸说:“我的头,我的心,我的腿,我的牛鸡巴。”我那时拉住门环冲他喊:“你的牛鸡巴。”喊罢拉上门环,锁住大门等他来追我。他却没追上前,嘴里嘟哝道:“当然是我的牛鸡巴。”
我放的牛群失去公牛后,母牛们无精打采,没有一丝活力。李老倌的牛群也一样垂头丧气。李老倌放牛时喜欢蹲在树下,眯着双眼,嘴巴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他的旱烟有一股浓浓的香味,这烟还救过他的老命。太阳晒干小河那年他和张老倌在山坡上放牛。他们斜靠树根,呼呼大睡,闷热的天气使他们张大嘴巴,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一丝风也没有,牛铃叮当叮当单调地摇晃。这时一条秤杆蛇缓缓地爬上李老倌的胸脯。那股浓浓的烟味熏退了花蛇。不甘失败的花蛇又爬上了张老倌的身体。不抽旱烟,一口白牙,口气清新的张老倌怪叫一声那条花蛇已经把他的嘴误以为耗子洞爬了进去。毒液直截了当、一步到位地攻入他的内脏。刚才还和李老倌笑谈今古的人一会儿脸色发青,瞪大双眼见祖宗去了。李老倌捡回一条命,依然张大嘴巴睡觉,但眼睛一直圆睁不闭。那种名为老倌好过的鸟时常出现在他身边。他下田割草,小鸟在电线杆上叫:“老倌好过!”他上山砍柴,小鸟又在树梢叫:“老倌好过!”他有四个儿子:万有、万宝、万高、万平。万平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夜晚爬进三嫂的被窝,小木床吱吱响了许久,乐极呻吟的男女在小木床啪一声断裂后仍不肯停歇。刚提上裤子的万平在门口遇见了手举火把外出归来的三哥。万平若无其事地说:“我睡了你婆娘。”三哥僵尸般冷冷地说:“我听见了床断裂的声音。”万平抽出一把杀猪刀拱手献上说:“你宰了我,要不然你就是没有那根。”三哥绕开他进屋关上门才说:“我有那根,我去年就开始睡你婆娘了。”三哥吊起婆娘抽断三根柳条,边抽边问:“他那根比我的强吗?”一身血痕的婆娘最后冒出一句:“当然了,你不见床都捣垮了!”三哥灰溜溜地斜歪在墙角,喝光一斤烧酒说:“我给你削一根木棒。”李老倌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开始眉飞色舞地谈论儿媳们的胸部:“大媳妇,核桃大;二媳妇,茶杯大;三媳妇,蟠桃大;老四的有大碗大,嘿嘿,够一个生产队的人吃了,便宜了那小子!”李老倌干咳一滩黑血后奄奄一息了,他使尽吃奶的力气说:“儿啊,你们谁来帮我揉揉手,我的手快断了。”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哀求万有上前一步。万有一副恶心的表情将那张李老倌一时冲动亲手制造的脸侧向一边,心不在焉地搓揉着说:“阎王叫你了,你生前缺德事做多了手才会痛。”事实上李老倌这一生唯一做过的缺德事就是制造了四个牛高马大的儿子。李老倌咽气前三兄弟正为丧葬费的分摊不均而合伙在李老倌的床前揍大哥万有。他手瑟瑟发抖,颤声说:“别打了,等我死了再打。”说罢两眼一瞪,双腿直伸,呜呼哀哉上路了。四兄弟遵循父亲的遗嘱,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李老倌的丧事没有哭喊和眼泪。儿媳们头上缠了长长的孝布,她们冷漠地在院子中央摆出懒洋洋的姿势,像极了四个无趣的服装模特。我赶到山坡,咕咕屎和他兄弟已为李老倌挖好了墓穴,我跳进去玩得正爽,咕咕屎说:“短命,出来,要埋棺材了。”我爬出墓穴说:“长命,我出来,你进去玩,祝你老寿比南山不老松。”咕咕屎那时没兴趣和我争吵。李老倌装尽棺材前已有四十年没洗澡,尸体上的尘垢污染了一盆又一盆山泉水。咕咕屎替他洗身时我正忙着捡鞭炮,来不及观察他的表情。
李老倌入土成尸后我的放牛生涯乐趣锐减。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个浑身只穿一条红短裤挖谷沟的李天霸身上,李天霸赤裸的身体被阳光涂了一层黑油,大腿和胸脯一簇黑毛随那鼓起的肌肉微微抖动,一支烟的功夫,一条整齐的谷沟就挖成了。大块大块的汗泥在他宽大的锄尖,像一片风干的柳叶一样微不足道。路旁的妇女总会红着脸斜瞟他那条红短裤。“他是本村的健美冠军!”我的老师经过稻田时我无比自豪地向他介绍李天霸。老师小声说:“那是动物。”蝗虫飞溅中我发现李天霸的耳朵微颤一下。他放下锄头指着老师说:“你,过来。”他像一块磁铁一样把我头发微白的老师吸至跟前。他将锄头横放在深深的水渠中间,伸开蒲扇大的手掌一劈,一截手腕粗的柳木桩已断成两截。我那逃跑的老师遭受了我刺耳的嘲笑。李霸天拖着他的独子朝山顶狂奔的那个下午,几乎所有的小孩都在一阵阵的灰尘里追赶。他的儿子像要被杀的猪一般嚎叫,在高高的土屋上,他扔下儿子,抽出斜插在腰间的铁铲。我只见一阵黄土乱飞,一个土坑已形成。他跳出土坑,一脚踢中被结实捆绑的小狗。小狗挨了两脚后滚入土坑。接下来一铲又一铲的黄土洒向土坑,小狗的哭喊平息了。他在埋好的坑上狠狠的拍了两铲,一铲子插在坑前的平地上,像个公骡子一样扬长而去。我们挖出小狗那刻很庆幸他还有呼吸。“我要生吃了他!”小狗一边吐出土一边指天发誓。后来小狗说他爹就躲在远处的大树上目睹了我们的行为,其实他打算埋几分钟就把小狗挖出土坑。
十岁那年我深深地热衷于破坏。那种毁坏事物的力量至今仍未使我成为罪犯常常令村里的老人感到迷惑不解。“人看从小,马看蹄爪”的古训在我身上完全失灵。我放学回家舔动嘴巴狂噎口水的动作是由一株嫣红的李子引发的。我在那以前从未尝过红李子的滋味。我爬过高高的墙头上树摘李子获得的是一个身穿羊皮的老人一顿树枝痛打。他愤愤不平地睡了一夜之后起床看到的是一株被砍倒的李子树。别人家枝头熟透的柿子也引发了一场风波。我在那个雨夜砍回家插入泥土的柿子树,满心期待他会生根成长,结出甜甜的柿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破坏行动使我声名狼籍。我在孤立无援的时候还打碎了一个碗,结果挨了咕咕屎的一顿好打。我突发奇想地想离开这个村子。我带上那把小洋锄怀着憧憬出发了。那个中午阳光灿烂,路旁的牛屎上堆了一层细细的土,我挖开土后在洞里抓到了一只黑色的大虫,额头有尖角。我撕掉它的翅膀,杂乱无章的情绪下我又拧掉了他的头。这时天空响起一声闷雷,我心里掠过一丝恐惧。路旁哭泣的小平惨兮兮的,我说:“小平,你哭什么?”小平说:“我爹不要我们,他说我不是他生的。”我说:“我爹也那么说,他说我不像他,他小时候从不偷窃。我摔碎一个碗,咕咕屎还揍我一顿。”小平听了我的话停止了抽泣。“走!”我极力怂恿他,“我们流浪去!”
“流浪?”他对这个陌生的词毫不理解。“就是有多远走多远,想干啥就干啥。”我们出发了。眼睛望向连绵起伏的群山,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冷清的山村。
&&我们翻过两座山后,眼前是一座波浪翻滚的坝。坝埂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其中一个大汉脱光衣服猛地沉入水底,过了许久他冒出水面呼呼地喘气。岸上的人很焦急地问他:“捞到了没有?”他摇摇头又沉下水底。他第三次浮出水面时他似乎很吃力地拖着什么游向岸边。他上岸时我才看清那是一个头发乌黑的大姑娘,山凹里哭哭啼啼地奔来一个老妇人,扑向水淋淋的尸体哭喊:“小红缨、小红缨,你死得好惨呀。”坝边的人群像一棵棵墨涂的树,黑压压的,寂静无声,一阵悲哀的感觉涌在我的胸口。几年后,我还看见小红缨的坟,在那个连草也生不了根的红纱坡上孤零零地存在着,一片白布做的招魂幡随冷风飘荡,悠长的鸦鸣声中浮肿的小红缨像是要从坟里走向我。目睹女尸后的小平已有了返回村庄的念头,我那时竟然会说:“呸,瞧你那熊样,还算个男人。”我为了流浪的伴侣不离我而去,威胁他说:“你敢回去小红缨的魂就把你拖进深坝。”我的肚子唱空城计的时候小平意外地发现一丛肥绿的红薯,周围只有茅草的山岭居然有红薯生长令我们欣喜若狂。小平用树根扒开土,里面是一根肥胖的红薯,他拔起红薯一片灰灰的头盖骨埋葬多年后也露出沙层,红薯上面紧咬着两枚人牙。我们在莫名的惊慌中奔跑,当我们在山脚喘气时裤子上的泥巴粘满密密麻麻的野苍耳籽。朦胧的夜色中一群山蚊子不停地追赶我们。饥饿的我们见到山脚的桃林不约而同地一跃而入,一只只熟透的桃子在猎狗和主人的追赶中从我们的衣兜里纷纷落地。那个沉重的脚步声来临时我们正朝陡峭的箐坡下狂奔,两侧和头顶是呼啸而来的石头。一块块石头从我的发尖擦过。急速奔逃向朝下的低谷有一种快要眩晕和起飞的欢快,我们的饥肠轰鸣那时已停止。我们在山崖边双脚离地后跃入箐底的藤子丛。粗大的山藤纵横交错结成牢固的藤网。我们小小的身体扑上去时被一股力量弹向天空,然后又重新落在网上,山藤青翠的叶片一阵清新。我们翻过身体平躺下,荒山野岭,一片寂静无声,只有月亮从山腰偷窥我们的天然弹簧床。我开始哈哈大笑,小平也哈哈大笑,我们齐声放开嗓子怒气冲冲地高唱那着歌:“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打得子魂飞魄散!”除了山藤弹簧床外,小平的脸还触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用手一捏,那东西却烂了,染了他一手的液体,他用嘴一舔,一股甜味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棵粗壮的山桃就在我们侧面。我们激动不已,一边擦毛一边饱餐这酸甜鲜美的山桃,然后摸着圆圆的肚皮打起了呼噜。
&我的眼皮无法承受强烈的光线才撑开眼屎露出眼珠。小平用藤叶遮眼还在睡,我推醒他后环视四周,这是一个山藤缠绕的山箐,一只只发现两个不速之客后的黄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我们顺着那棵山桃爬下箐底,在日光斑驳的藤叶下穿过一个又一个小水塘。一路上我们遇见许多水蛇,一晃晃地游动或从水塘边的草丛间爬出来,小平持木棍在前面一路打杀,直击七寸,一圈圈的死蛇泡在身后的水塘里。我捉住一条小蛇,它张开嘴朝我咕信子,像要咬我,我用藤叶缠满藤的手撕裂它的嘴,一甩手扔掉,它黄黄的肚皮浮在水里。打杀水蛇让我们的双手恶臭难嗅。幸亏我们发现了野簿荷,用它涂遍全身。那个早晨我们似乎永远无法走出那个阳光斑驳的山箐,而我又渴望在这山箐中永远地走下去。那条一米多长的大蛇也在我们的通力合作下遇害了。小平一石头宰断它的头,然后在那血糊糊的头上浇上一泡黄色的童子尿。直到我们剥下蛇皮,红通通的蛇身依旧不肯停止扭动。我在蛇身的缝隙中掏出一串蛇胆和跳动的心脏,在清水里洗得干干净净,小平则手绕蛇尸。当班驳的光线消失后我们走出了山箐。淙淙的山泉消失了。我偶尔会忆起母亲慈祥的笑脸,她也想拿一个小竹篮让我背上,说:“不昌盛的,去捡一篮柴去。”父亲见我往茶壶里添水而水却淋到地上,他竟也应和着咕咕屎的咒骂命令我去离家半公里的井里取半桶水。我幼小的身躯拖着那些水进门,手指间已被铁桶链勒下深深的印记。逃离、流浪。我默念着这两个词,走过松软的青苔,走过深深浅浅的水塘,嘴里衔一根野草,张开喉咙纵声歌唱:“我是一只小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我们离家出走的第二天中午沾沾自喜地侦察到一尾尾筷子长的鱼,它们在我们的视线里拥挤不堪地互相摩擦身体,不断腾空跃起的鱼身一直无法跳出一圈铁丝网。远处的小楼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欢笑,那快活的声音是男女声的混合体,我们弯着腰各自抓起一条大鱼狂奔而去时才明白这完全是自以为聪明的掩耳盗铃。身后传来"有人偷鱼、有人偷鱼”的怒吼。小平在我身后就给按倒了,我跑过一块水稻田,见旁边有个巨大的洞,我来不及多想就钻了进去。那是个废弃已久的砖窑,高高的窑顶上一晃一晃的亮光来自窑底阳光照射下的一滩雨水。我屏息而立,手里仍抓着那条嘴巴一张一合的大青鱼,这时一个光着上身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洞口,他手捏一块砖头恶狠狠地说:“小贼,我砸死你。”咕咕屎数年的打骂已让我淡忘了面临威胁的恐惧。他推搡着我的肩头时我反而威胁他:“你砸呀,砸呀,老秃驴!”我被推搡着走到楼房前,小平已经哭声震天。我翻白眼瞅在场的三男一女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花花的衣服上有一个蝴蝶结,她可怜兮兮地盯着我。光着上身的男人揪住我的头发,我一口咬下去,他的手腕上留下一排红牙印。他哇地怪叫又朝我举起那块砖头,砖头停在半空中抖动没落下,我那时恶狠狠地说:“你砸吧,要不然,十年后我把你们统统砸死。”我后来忆起这句话是受到父亲的启示,那年咕咕屎高举铁锅砸向父亲的头时父亲也说:“你砸吧,要不然,十年后我把你砸死。”然而那块砖头没落向我的头颅,而是狠狠地砸烂了树下的一个大南瓜。当南瓜中的瓜子撒了一地时,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似乎脑浆已经涂了一地。我一把牵住哭哭啼啼的小平离开了小楼,大步大步地迈开脚步。大人们没有制止这一行为的发生,因为那个穿花衬衣的小女孩说:“爹,让他们去吧,不然,他们的爹会当心的。”几年后我才知晓那天举砖头的男人是段家志,那婆娘喂敌敌畏死的当晚我第一时间和小平分享了这个消息。偷鱼失败后的那天夜晚我们只啃了只青包谷,相依在一个石洞里入睡。
我们真正尝尽了饥饿的滋味,吞下肚的山桃和青包谷像水一样在肠胃里流来流去。我们很快就需要排泄,一股粪水涌出体外后,从前拉野屎的快感已成为遥远的记忆,酥软的腿无法支撑沉重的上身,晕乎乎的脑袋了无生气地低垂着。我们钻进荆棘丛中采摘到一串黄中带红的马西瓜,这种和干枣一样大小的野果有一种浓烈的香甜,吃完后我们再挖几个山土瓜充饥,精力倍增的我们向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前进,公路旁的松树林遮天蔽日,阴凉畅快。那时一股奇臭无比的怪味随山风飘来,令人作呕,我们急步追逐,一片杂草从生的荒地中央,堆放了一个巨大的山头,它像一泡巨大的彩色粪便,起起落落的苍蝇成千上万地被它吸引。强烈的好奇心吸引着我们的注意。这堆城市的排泄物在两个十岁小男孩面前成了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我们张开手掌像狗仔一样扒开一团乱麻般的塑料、皮鞋、花草、蜂窝煤和破衣服,浓烈的恶臭钻进了我们的身体,一件一件的杂物被我们扔在身后,这些新鲜的事物令我们的翻挖行动充满剌激。那个早晨我们收获颇丰,小平找到一盒笔,我们从未见过这种红、黄、蓝、绿兼有的笔,我们用这些粗大的笔在石壁上绘出张牙舞爪的狗和一大丛喇叭花。我还画了一只灰色的大鸟,黄冠子、长尾巴、尖嘴巴。我用最难看的土黄色在旁边写下“咕咕屎”三个大字,遭人打扰的蝇群集体驱赶我们,有好几只撞到我们的嘴唇上,我们恶心地吐着口水,我们在一个竹筐间翻到一个波萝,丝豪不曾腐烂,小平用石头敲烂它们,我们吃得一嘴的臭黄色。吃下这四个波萝,充足的力气又回来了,我们卧在树下边吃挖出的瓜子边说话,小平说:“这些东西是谁家的,会不会挨骂?”我说:“谁的也不是,我去年去舅舅家,在城里的街边见到很多。”“你想家么?”“不想。”让这些只知道打骂娃娃的大人急,我们又饿不死,下午时分小平从一件跛棉衣口袋里摸到5块钱。我们的热情更加高涨,仿佛这堆山下有无穷无尽的钱财,然而我的手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时这个念头就消失了。那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腐烂的双眼盯了好几只绿头巨蝇。我们连画笔都顾不上拿,失魂落魄地逃走,小平一连摔倒好几次。我们上路时天快黑了,小平的膝盖在跌倒时破了,血淋淋的,他的泪直打转却没有哭喊。我的内心恐惧异常,仿佛那毛茸茸的头发还我的指间捏着,来往的车辆成了唯一的陪伴,我们开始强烈地想回家,向车辆招手,司机们一见两个脏兮兮的家伙猛踩油门留下一阵浓烟,绝望的我们坐在路边玩蚂蚁。这时一个男人问:“小孩,你们干嘛?”我们抬头见到他的拖拉机停在路边。“我们迷路了,我们要回家,我们有5块钱。”小平说着递上黑乎乎的5块钱。司机一招手,我们爬进车厢,缓缓前进的拖拉机像一只笨蜗牛,它实在太慢,向后退去的树木染上夜色后像一个个腐烂的婴儿。我一直吹着口哨,怕口哨一停婴儿就会出现,司机按约定在柳树湾那棵青松树下停了车。我们见到了那熟悉的瓦屋。
母亲在哭泣和惊喜中让流浪归来的我紧紧地抱着她,她那依旧温暖的身体像一件厚厚的棉衣裹住虚弱不堪的我。父亲的冷漠令我耿耿于怀,我把头埋进母亲柔软的乳房中间,这时咕咕屎说:“野狗吃剩的,一身臭哄哄,长蛆了吧?”临走时他又炸雷似地补充一句:“不昌盛的,耗子养的会打洞。”做为亲密的伙伴,我和小平捡到一枚椭圆的白色大蛋,有两个鸡蛋大小,我悄悄地放进母鸡的怀里让正孵化小鸡的她代劳催生。母鸡蛋壳裂开后一脚踢死了这个比小鸡大一倍的怪胎,破裂的肚皮透明无比。我们在寻找到大蛋的山顶捕获一只猫头鹰,我像饲养母鸡一样将它罩入竹篮,下午放学捉蝌蚪喂它。后来它狠心地趁我领它晒太阳那天飞离我而去,完全不记得养它的主人。我们也会捕到冬天半死不活的翠鸟,它身体一温暖,也飞向天际,舍我们而去。
那单调乏味折磨着我们的傍晚,空气是牛屎和青草的气息合成的。我坐住一株被砍下的槐枝,小平奋力地顺坡朝下拖,槐叶扫起灰尘,我有一种坐人力槐枝车的畅快,引起我们注意事项的那个乞丐进了村。他那长长的头发,遮住眼睛直垂到胸前,这是个留长发的乞丐,他有气无力的脚步缓慢地踏进我们的村庄。我们放下槐枝远远地跟着他。接近村子中央时他身后已跟上来了十来个小孩。他对我们的跟踪显得局促不安,我们开始大喊大叫。小猪宝的加入使我们的队伍更加声势浩大。他朝乞丐的屁股上扔牛粪、石子,然后我们的手中撒出去的石子和牛屎像雨一样飞向他的后背。他不时地回头怒目而视,愤怒地跺脚,恶狠狠的眼睛象疯狗那样可怕,他挥舞着瘦长的手臂,做出要把我们捏死的动作。我们四散躲避,但他一回头走路,我们又开始咒骂:“有个老疯子!有个老疯子!”明白威胁无用的他开始一跳一跳地跑动,我们一路奋起直追,一直把他逼到大槐树下。他喘着粗气坐在槐树根旁的一堆石头上。他的沉默不语终于让我们识破他是个哑巴。小猪宝这时更加猖狂。他发现哑巴乞丐的裤裆开了一个缝,露出一根毛茸茸的黑东西。小猪宝检一根槐树枝直刺乞丐的裤裆,每刺一下乞丐就愤怒地比划出要打他的样子。小猪宝的槐枝准确而有力地刺中目标的那刻,乞丐扔起的一块石头已从天而降,接下来我们哭叫着看到一股黑血在大槐树下流动,弄湿了一大片灰尘。小猪宝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过。后来小猪宝的父亲以扁担横宰哑巴的时候,全村的大人小孩全聚齐了。他们的惊叹声、咒骂声、嚎叫声此起彼伏。父亲那时象个勇士,拿钢绳捆住了哑巴的手和脚。哑巴并没有求饶,没有流泪,他嘴边挂着的一直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微笑。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警察和警车。他们在询问案情经过时,一场由由愤怒和疼痛引发的杀人事件从小猪宝父亲的口中转述出来已经面目全非:“昨天傍晚我儿子正在玩,这个疯子拿石头把他砸死了,各位警察,你们要让他给我儿子偿命啊!”我们这群目击案件全程的小孩接受调查后一律按照父母的吩咐回答:“不知道。”被拖进警车后,车窗里的哑巴嘴角扔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小猪宝的尸体旁,是他那指天骂地和号啕大哭的父母。小猪宝装进木板拼成的小棺材,埋进了深深的土地。咕咕屎自从那以后常对我说:“你再不听话,就让你和小猪宝做伴。”
&&那年大人们捆了一头胖乎乎的黑猪放在八仙桌上,它那临死前的哀号响彻晴朗的天空,他的眼珠看到一排白森森的人牙。我一直围观到咕咕屎拍拍猪耳举起尖刀那一刻才飞一般地溜出门外。我轻快的脚步声中黑猪长长地嚎叫着,叫声的停止也就是生命的终结。我对草灰烧熟的猪脑没有食欲。我张大了嘴长久地等待着一个猪尿泡。往羊皮上蹭掉猪油的猪尿泡五分钟后已被我吹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皮球。我们的脚一碰到这软软的球,天空中就出现来回飞舞的猪尿泡。那个傍晚小平飞奔向菜花飘香的白菜地,他的手中多了一个乳白色的小气球。我吹过3角钱一个的气球,超过小碗大肯定啪地一声碎掉。小平的气球水壶般大小超出了所有小孩的想象空间。他用气球拍打金黄的菜花。我扔下猪尿泡就让他示范制作气球的过程。他得意地回家后从他那个生锈的小铁箱内取出一个薄薄的橡胶制品,放进沸腾的水中泡了许久,然后鼓起气重新制造另一个大气球。“我在公路边捡到一大盒。”他一边说一边提出一个粉红色的纸盒,纸盒上写着三个字:避孕套。小平天天用那张吹过避孕套的嘴喝水吃饭。小平的父亲去下地时,正玩大气球的小平对他说:“你等我嘛,不然我把大气球套在你头上。”一天小平和我在井边玩,一个老寡妇张开干瘪的嘴说:“小平,小平,和奶奶睡觉要不要?”小平干脆地回答:“不想,你晚上会摸我。”老寡妇色眯眯地说:“我让你摸我还不成么?”小平低头挖蚯蚓不理他,老寡妇说:“小平,小平你和奶奶睡一觉,奶奶把赵家那个姑娘说给你做婆娘。”小平红着脸说:“不要,太大了,”老寡妇说:“太大,上面大还是下面大?”老寡妇见他不回答又问:“夜里你爹妈晚上干什么?”小平想一想说:“一夜一夜在床上打架,吱吱吱吱地。”老寡妇满意地挑着水走了。婶婶朝她远去的背影吐一滩口水说:“老妖怪,睡了两代人,还要睡第三代人。”
这时候雨噼叭噼叭地敲打着我头顶的芭蕉叶,狂风凶悍地摇动那棵古老的大槐树,我们静静地聆听风声雨声。电闪雷鸣的那一刻我们一齐冲进风雨,让雨点肆意落向我们黝黑的皮肤。一切的枯枝败叶被龙卷风卷入半空,雨越下越大,路上形成了一股一股的小溪,我们跺着双脚一蹦一跳,嘴里吐出雨水,高声喊着那句话:“大雨大雨快快下,放牛娃娃不害怕!”
此中篇写于2007年夏天,取材于童年时几位彝族伙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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