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份狗狗下崽隔狗狗几个月开始训练会来事

我家狗狗来事了
能不能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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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狗狗来事了
能不能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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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狗狗才九个月来事了正常么,
最近一个星期没给它洗澡,
它太脏了我想给它洗洗澡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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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不要洗 脏了拿湿毛巾擦擦
如果不准备交配,可以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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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兴趣而生,贴吧更懂你。或还想重新再写一次的中篇小说&&一片片雪色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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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找哥泪花流
&在这些粗疏的文字里,如果你看出被月亮放大的迷梦,被太阳吞噬的惊魂,铁做的人面,肉做的人心,情若粪土,爱比金坚,还有奢糜背后比蛆屎生厌的东西。你或许会想到,重新衡量何为身外之物?人性的边界有多宽多长?
文字的缝隙同样藏匿着我的苦涩微笑,羞却的内心。
爷爷端着烟袋杆儿,出神地看着马银环坐在过堂屋里啃猪蹄。小板凳嘎吱一声突然断裂,把浑身贼肉有一百六十斤的马银环摔了个屁股堆儿,爷孙俩乐得前仰后合。马爷爷看着孙女哪都顺溜,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孙女看上了村西头兵营那个大长脸,瘦高个儿小伙子金海。
吃完饭,马银环拿出一把深蓝毛线套在爷爷手上,俩人一起倒线团,爷爷说,别看金海身板儿像秫秸杆儿,那后生面相不错,长个马脸,是宰相脸,能有出息。你二十二了,也上下了中专,只要是你欢喜,爷爷给你俩做主,同意!
一片红晕从马银环的脸上飘过,她扔下手里的毛线,撒腿就往连队跑,这样的好消息得赶紧告诉金海。
朦胧银辉映照着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妹,一个电线杆子似的瘦哥,他们相拥的背影被月光浸染得遍体通明,渐行渐远,像一幅颇有意境的抽象画,因不和谐的夸张而精彩。
其实,金海在老家早有了未婚妻,叫红妹,是他们村出名的“花仙”。这些日子,他心知肚明,胖闺女看上了自己,马银环家几年前出了恶性交通事故,她爹,她娘和她弟弟还有叔叔开着新买的拖拉机回家,被大货车撞死在城乡交界处那条血染的公路上,马银环成了唯一的财产继承人。这一带要划进市区,地价翻着番儿地往上升,胖丫头的身价自然跟着长,她大脸盘儿像弥勒佛,一看是张“旺夫脸”,金海要是娶上个马银环,这辈子准保像天津人说的,知了猴变知了——一步登天啦!
金海经过一宿痛苦的琢磨,终于下狠心蹬掉未婚妻红妹,认准胖子当老婆。红妹的脸好只能当画儿看,胖闺女浑身上下都贴着钱,如果不是个膀大腰圆的肥姐儿,金海给人家提鞋跟儿都轮不上。男人女人炕头儿上那点事儿,一顿饭功夫就办了,模样丑俊倒好将就,生出孩子来可不同,好比母鸡下蛋,有贵贱之分,银环是下金蛋的媳妇。
红妹儿风尘仆仆地找到了部队,她头发上绑着根脏兮兮的鞋带,破军大衣穿身上逛逛当当,远看像傻大姐,近处才看清,挺好看的模样哭成了花脸儿。她一手拽着背篓绳,一手揪着金海的衣裳去找连首长,她从军大衣补丁里拆出金海寄出的绝交信,‘噗嗵’跪在地上。背篓里的红桔儿哗啦啦滚落一地,通讯员把她扶上椅子,她就声泪俱下地控诉说,金海把她骗到川江的破船上,解她怀,扒她裤子……现在却说,脾气合不来,用红钢笔水写字儿不要她了。
连长一听,臊了个大红脸,他没见过长这么标致的乡下妹子,小脸甜嫩得就像他儿子吃的“喜之郎”果冻。他想,金海这大的艳福儿还蹬人家,该整治。他掏出“大前门”香烟点上,冲小女子说,断情信上总共二三十个大字,强词夺理。照实说,他还对你咋样?红妹瞥见旁边的金海抱着脑袋假装低头,眼睛却凶恶地瞪她,还是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问题主要出在脱裤子以后,是不是?”连长拍着桌子问。红妹哆哆嗦嗦,带着哭腔儿答道:“啥,啥也没干,真的,又把裤子给我提上了。”
连长叹了口气,他看不得这柔弱姑娘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窝囊样儿,想站起来就走,他到门口,又转身回到座位上问道,亲嘴没?
红妹儿使劲地点点头。连长逮理不饶人:“狗日的,亲了嘴咋还赖?星期六晚上成亲。”
凭着亲嘴儿定终身,金海不服,宁肯脱军装,也得打发红妹回老家。可是,他忘不了那个金风玉露的春夜啊,闭上眼睛,红妹的倩影总在晃动摇曳,像抓痒挠子蹭着他的心。还有红妹印在他军装棉袄上的血迹,他舍不得洗,至今还留在棉袄里儿的后背上,只是当年艳若桃花的处女红已经变成了黑紫的烙印。再说,他更感激红妹儿当着部队人的面儿,瞒下了他俩在船上的那些猫腻。
指导员派文书布置会场,明晚上给金海办喜事儿。金海没吱声,他悄悄买好了一张去四川的火车票,吃过晚饭,提前三个钟头就把红妹骗出军营。
寂静的小树林笼罩在如血残阳里。红妹一屁股坐在地上苦巴巴地哀求他,金海倏地跪下,狠命抽着自己的嘴巴,红妹扑过去,撞进他怀里,拿他的双手摁住自己起伏的胸口,她顺势躺倒在冷裂的地上,迅速解开自己破军大衣扣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海哥,那个眼神说,再要我一回吧!金海凑过来,把脸埋在红妹的两个乳房中间,坚硬的胡茬儿蘸满他眼泪蹭着她细白的身子,就在红妹要解裤带的刹那间,金海出奇地理智起来,他推开红妹,用大衣把她裹紧,抱起来,哭着说:“我经不住村长闺女勾引,把她弄大肚子,不娶人家就会关大牢啊。”
“我肚子没大,身子是你的,谁还要我?你良心喂狗啦?”
“谁敢说你身子是我的?往脸上抹屎?妹儿跟我穷死好,还是想法儿脱贫?”
“穷死好!”红妹大声嚷,呜呜地哭。
金海摸着她头发,耳语道:“咱山里人穷怕了,现成的金蛋滚到手里不要,扔下砸脚面啊!”
红妹扬起下巴:“有金蛋,就拿我当屎蛋?”。
金海沉默良久才说:“我拿你当我亲妹子,送上门来的村长闺女,才他妈的真叫屎蛋,不吃她这个屎蛋就没金蛋吃。”
红妹闭着眼睛躺在金海的怀里打了个寒颤,她听见金海又说:“我七岁那年,四奶奶家来了两个省城小兄弟,我们在河里摸鱼,上岸穿衣服时看见他们兜里花花绿绿的糖块儿掉出来,我看得眼睛发直,真想尝尝啥味儿。那个上了岸的男孩刚拉完屎,看出我馋,指指草地上拉完的那堆冒着热气的屎砄子跟我说,吃了那屎尖儿,给我一块大白兔奶糖。我怕错过这机会,不知哪年哪月才碰到,闭上眼睛憋住气,真的扒过去想咬一口,等到跟前,我还是转过了身,不是怕臭,是不甘心,城里臭小子趁块儿糖就这么耍弄人,早晚我得让他们吃屎。”金海咽了口唾沫,用舌头舔着上下嘴唇说,我那天偷偷捡起了他们丢下的糖纸,闻不够。
红妹哪有心思听吃屎的故事,她伤心欲绝打断金海:“不听,我就是想跟着你。”
“现在不行!等混出人样来,拿我这条命报答妹子,记住,到哪你都是我的女人。”金海扳着红妹的肩膀,像是要把十个手指头插进她的肉里。他看见手表的时针离开车还有一个钟头,拉起地上的红妹就走。每走一步,红妹都觉得是践踏着她无数次遥望北方时编织的美梦。她脑袋像充了气,耳朵嗡嗡叫,像个法场的死刑犯人,瘫软地被金海拖上公共汽车,她只觉得金海一张一合的嘴巴在动,听不见他说什么。
火车上的人像没开包烟盒里的香烟密密匝匝,挤得能让人站着睡一觉,做个美梦。金海奋力拼抢,在厕所对面的暖气箱上占了个屁股大的地方,让红妹坐稳,他往她手里塞了二百块钱,掰开她手攥住,听见火车即将开动的铃声,溜下车去。
汽笛长鸣的余音刚落,一阵发疯似的尖叫从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响起。
远去的列车像一头悲号逃窜的猛兽,钻进无尽的暮色里。红妹的那声尖叫如钢叉般扎进金海的心赃,他咬着牙,将一口苦咸、粘腥的东西连同这些码密事儿一并吞到了肚里。
连长、指导员见金海打发走了红妹,也就毫不客气地打发走了金海。
马银环成了金海的媳妇,金海明白当下花马家钱还不是时候,为省钱,俩人不声不响地去了北京,天安门前照张合影儿,在大栅栏用十五块钱吃顿饭,花四十块钱找下旅馆,算是入了洞房。
转天结账,服务员又找他们索赔四十,金海认罚,乖乖捻出八张“大团结”拍在服务台,怕人笑话呀!昨夜,他们不仅幸福地染红了白床单,还把人家的弹簧床奋斗出一个如同砸过夯的大坑。
一百七十斤的胖姐像个鼓绷绷充足了气的橡皮船,被身量精瘦的细麻杆儿金海在床上颠来倒去,怎么摆都不得劲儿,看见银环厚实的肥膘颤微微像过了电的绸缎,松软地波动,金海不禁想起红妹那个柔软灵秀,水蛇一般的眮体,他终于知道红妹的女儿身不可多得啊!
折腾到后半宿,金海总算找着了舒服的摆式,好在他那天没白卖力气,让银环当月就怀上了金蛋,一年后她抱出个瘦长儿子,跟他爸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马爷爷没等抱上重外孙,就在一个飘洒着小雨的凌晨安详地寿中正寝了。
村子划进了市区,马银环继承三份家业,是村里最富的女财主。
马银环拿出一部份钱给金海做生意,她看出金海不仅深藏农人智慧,更是与生俱来的买卖人。他把成堆的花椒,大料,白糖,花菜,木耳,干果等运到院里,缺斤短两,重新包装,批发出去,钱就大把地赚到了手。不到两年,金海列人了社会经济转型期产生的“大款”阶层。又过几年,他跻身于暴富新贵行列,成了拥有千万资产的企业家。
金海在马家原址盖起了气宇轩昂的三层楼别墅,送给老婆。门扁上写着“马宅”。
站在三楼窗口望去,墨绿色的爬山虎自上而下笼罩着高墙,拖着长长的枝叶藤蔓,像盘在宅院的一条巨蟒。金海把长满苔藓的大石块运回家,堆成起伏有致的假山,挖一条蜿蜒的小水沟环绕在山石之间,有点像三峡的缩影。他把家里装修得不中不洋,不伦不类。这个川江里泡大的男人,还是不愿意让自己彻底融入大城市新贵的行列,或许,他总想留点自己的胎记和年少生活里抹不去的遗痕,那是难以名状的城市乡愁。
金海愿意让他儿子金玉龙脱胎换骨,他寻思,儿子降生就摊上了金贵命,该是金家祖坟上冒紫烟儿的香火。他把十二岁的儿子送到了英国念书,托养在学校指定的英国人家,花钱嘛,他金海有的是。
儿子一走,马银环被摘了心头肉,蒙大棉被哭一个礼拜。金海为哄老婆高兴,给她买辆富康,让她学会开车,马银环有了事干,整天拉着她相好的姐妹儿徐美出去兜风。
中午一点的太阳轰轰烈烈地撒播在马家大院,银环从二楼看见,金海“大奔”后面跟着辆“黄大发”出租开进院子,从车里下来个民工,带着泥瓦匠工具。前天,金海牵来一只名贵的德国看家狗,找民工为的是在院子里盖间狗棚。
民工的脸被太阳光晒得揪成个大疙瘩,见到女主人轻轻点头,没一点笑模样。金海打趣儿说,别看这光棍爷们儿三杠子敲不出屁来,干活是把好手儿。马银环一听,眼珠一转,决定留下这西北人做长工,干杂活。
有了花不完的钱,金海觉得他摸着了人间天堂的大门,许多恶习在他身上不断滋长,膨胀,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他有了自己都数不过来的女人,五湖四海到处泛情。有一次,他出远门回来,进家就直奔洗澡间。银环一眼看见了潜伏在他裤衩上亮晶晶的微生物,再看他正抓挠的下身已经一片红肿。银环本不该懂得性病什么样,但她的风流同学徐美确实被传染过这种叫阴虱的毛病。她背过身去没吱声,眼泪流到唇边舔进嘴里,她想啐他,臭骂他,赶他走,有用吗?打那起,银环再也不许金海碰她。金海乐不得,早对她那身胖肉没了想法,当然,没马银环就没他金海的荣华富贵,老婆这杆大旗还得高高儿地挂着。好多次他从女人身上下来,总有一种心尖上被狠狠扎疼的感觉,说不清为什么,隐隐约约觉得,长在他心尖儿上的芒刺儿该是那个红妹儿,揪不下来拔不掉。
这天傍晚,马银环要出去找裁缝,听见大门响,接着是汽车喇叭叫,知道是金海,她熄火下车想迎接他,缓和一下近日俩口子的磕磕绊绊。她见金海车上坐着个乡下媳妇,能让乡下人坐他的奔驰可不易,不会是又找个像老孙一样干活的吧?
乡下女人怯生生地下了金海的汽车,她小棉袄里面套着件嘟噜毛线边的晴纶线红毛衣,比棉袄还长出来一寸,老远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油碇子味儿。这乡下女人正是十二年前被负心汉金海抛弃的红妹,她那张粉红、细嫰的脸蛋过早地爬上了皱纹,眼神不再清澈,模样依然清秀。她哪见过这大宅院,这气派楼房,更没见过身上长这么多肥肉,还会开小汽车的胖女人。红妹想,闹半天,金海就为这胖得跟猪似的娘们甩了我呀,哼!压在这胖老婆身上稳定像小虾米游三峡吧,她心里偷笑,朝着银环深深鞠一大躬:“嫂子。”
金海对银环说:“这是我姨娘的闺女红妹,命苦,男人做鞭炮炸死了,到天津投奔咱,想找个人家当保姆。”
马银环从不嫌弃农村人,扯着大嗓门对金海说:“吃错药啦?让你表妹当老妈子?”
“到天津给早点铺炸油条,起早摸黑的一年了,投奔表哥,嫂,干啥都行。”红妹解释说。
“哦!怪不得你满身油花,你说话声儿好听,跟鸟叫似的,留下吧,以后给你找个好主儿,姐掏钱,买衣裳,穷人乍富,插腰腆肚,狗都得穿上皮裤。”
金海拔拉她一下:“哎,怎么说话呢这是?”
银环挑起两只细长的肉眼冲着金海儿吼道;“说你呢!穷人乍富,以为你是大款,啊呸!我可知道你是么变的。”
红妹住下了,在马银环隔壁。自打金海传上脏病,他们夫妻从没住在一起,银环从三楼搬到二楼住。一大早起来,金海就领着红妹出去吃早茶,逛街,买了一堆衣裳。下午回来,红妹改头换面,像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香风儿,她穿着洋红棉袄,嵌着兔毛滚边儿,衬得那脸蛋儿像香雪海里的梅花。跑过去开大门的老孙见红妹从汽车上下来,眼前一亮,盯着小媳妇发呆,竟忘了去关大铁门,金海见老孙呆头呆脑地楞神,把手里的香烟盒纂个团正好扔在老孙脑门上,骂道:“操你妈老孙,看么?”老孙这才恍然大悟,他赶快咬住下嘴唇,闭上傻张着的嘴,掉头跑去关大门。
马银环闻讯从楼上下来,倚在海棠树下:“站住马脸!打结婚你也没给我买件衣裳,带她买这么多,俊(shun)我?这好人本该我当嫂子去做吧?”
“夫人息怒,下回,下回。”金海朝着老婆拱手作揖。
马银环扭脸变了笑模样:“哟!怪不得你哥稀罕你,穿上这小红袄儿跟电影里姨太太一样啊!”银环说这话是有嘴无心,可红妹一听,瓜子脸唰地红了。慌忙从一堆手提袋里抻出个包装考究的礼盒,从里面拿件米色毛衣说:“嫂,我和哥也给你挑件衣服,看行吗?”
“我胖,衣服只能定做,浅色儿的不穿,这衣服套上还不象猪八戒?”马银环拍拍红妹让她上楼。
马银环好热闹,喜欢家里人多。红妹会来事儿,嘴甜,她这一来,金海变了,很少往外跑,回家的次数多起来。马银环的第六感觉总提示她,红妹跟金海有种说不出的默契,时而心起疑窦,但转念一想,人家表兄妹青梅竹马,亲热点也不过分,金海公司漂亮妞儿粘糊他的不少,都比红妹年轻貌美,好色也不至于泡个村姑吧。
一轮朗月明澈地穿过落地玻璃窗,洒拨在欢歌笑语的餐厅。红妹不再腼腆,望着斜挂天空有如大瓷盘子般的月亮,幸福地唱起“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嗓音尖细,带着土腥味儿,一点儿不像邓丽君。金海阻止她:“跟卡鸡脖儿似的,你一唱月亮就吓跑了。”
马银环爱听红妹瞎唱,她边喝边喊:“唱!好听!我们红妹长得也像邓丽君”。她喝光了一瓶干红,拎着空酒瓶,晃晃胖身子走到门口,一转身,迷迷糊糊地看见金海已经削好了苹果,一口接一口地拿着红把儿小刀扎着苹果往红妹嘴里送,红妹咬住刀子不松开,金海急忙告诉她,这是正宗瑞士军刀,别看不大,能削掉牙齿,吓得红妹立刻松开刀子,张着大嘴让金海看她的牙,她的牙齿像粒粒珍珠,整齐结实地排列,金海好像还伸进两个手指头捏捏,夸她牙结实,说等到她死那天牙都坏不了。
银环看了别扭,她把酒瓶往地板上一摔,崩得满处是碎玻璃,接着她哇哇地呕吐起来,红妹跑过去拍打着她后背,掏出手绢给她擦鼻涕眼泪。马银环一拨拉,把红妹推倒在沙发上,踉踉跄跄地上楼去。
转天中午,红妹的疏忽大意惹起了更大的风波,她来到马银环房间,显摆她的羊绒裙,碰巧金海进来,红妹竟然当着金海的面在马银环卧室里脱衣服,她的乳房精巧而不张扬地被肉粉色蕾丝文胸托出一道深深的乳沟,浑圆的屁股蛋子高翘在细腰底下,暴露出南方女人身体的曼妙。银环看入了迷,这么好看的胸脯,只有在画报和电影上能见到,她强烈地感到自己身材的缺陷和丑陋,忽然明白世界上还有她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那就是女人的身体美。一股子又酸又辣的邪气直撞马银环的心头,她想,这骚娘们儿忘了自个儿姓么了吧,当表妹的在表哥跟前耍浪,就差脱光屁股了。她狠命一摔门,震天动地,掏出钥匙把两个冤家反锁里面,运了口长气大声喊叫:“说不清你们俩的勾当别想出我房门。”
晚上,她当着丈夫的面给红妹点了一万块钱,给她备足吃,穿,郑重其事地说:“明早儿让红妹从哪来滚哪去吧。”金海一听,只是张张嘴,没有说什么。
红妹又一次被连拉带拽地推向火车站台,只是,这次把她推上火车的是金海的老婆,不是当年的金海。此情此景又勾起了她十几年被金海抛弃的辛酸往事,她跟个疯子似的哭喊,像要气绝身亡。马银环吓一大跳,心一软,突然心疼起这哭天抹泪的女人,倒像是她做了对不住红妹的事,把她揽进怀里,与红妹抱在一起大哭一顿,哭罢,马银环掏出钱包,留下点零花钱,硬是把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塞给了红妹。
此时,红妹已非彼时的柔弱村姑,她在银环的眼皮底下上了火车,探出头来跟马银环挥手告别,不到半天工夫,就下火车返回天津,重新找到了金海的公司。
马银环回家,老孙远远地站在门口瞅着她,那奇特的眼神有点古怪,她刚想问问他出了什么事,老孙已经溜回小屋。
她预感出事了,迅速上楼,见金海的屋子一片狼籍。马脸把他能拿到的钱都带走了,还有几件家里最值钱的古董和字画。马银环抄起电话连哭带嚎地破口大骂,金海没听完老婆的骂声就挂断电话。
从此,金海好几年不登家门。头两年,每月给老婆汇几万块钱,后来,“咯噔”一下不寄了。金海突然想起,银环拥有跟他钱数相当的存款和他所没有的三处房产。
大座钟无精打采地撞九下,马银环关上电视,扭着两片洗脸盆大的屁股呱哒呱哒地跺着地板,麻利地锁好几间房门。电话铃乍响,她以为是英国念书的儿子,一只手捂住狂跳的心,清了两声嗓子,温柔地:“喂……”
对方是金海,她咧着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哦,马脸,干么?”
“马脸”没说几句话就惹翻了银环,她冲电话大声嚷起来:“有你这么不是人揍的吗,啊?找我要钱给你养那个浪娘们儿,你能耐呢?你要是回家算王八蛋!”
她骂累了,摔下电话,一低头,闻见从私处窜出的汗臭味儿,她仰起脸用力眨巴眼睛,假笑一下,让溢满眼眶的泪水别流出刚割完双眼皮的眼眶。她走进洗澡间打开热水,氤氲雾气缓缓弥散。马银环赤裸裸一脚踩在电子称上,指针飞转停在94公斤上,浴室里的墙镜映出她如同肉山一样的大块头儿。原来细长的肉眼做了双重睑手术,说不上漂亮,确实比原先好看了,她冲着镜子笑笑,满足地挤出两个酒窝。去他妈的,这年头气死人不偿命了,还得给狗日们剩下万贯家财,不划算。
大狼狗跟门铃一起开闹。老孙打开铁门,银环的同学徐美那辆白夏利开进院子,老孙等车开进去,锁上门,迟钝地转身,见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上了楼,然后才慢吞吞钻进了他那间很少亮灯的黑窝。老孙爱看徐美,就像他总想偷看红妹,徐美骨子里的媚气能穿透任何服饰散发出袭人的气息、慑人的妖艳、越看越像个狐狸精,老孙不由得内心撩动,这沉闷的宅院总不见好看的婆姨,蜜蜂飞走,蝴蝶不来,就连他种的花儿都不开了。
徐美做子宫摘除手术刚一个多月,马银环埋怨她:“做这么大手术也不言语,找着可心男人啦?”徐美说:“还剩下个痴心不改的,就图遮风挡雨做个伴儿,注定是没儿没女的绝户命啊!”
“没就没吧,我那王八羔子从小送英国念书,现在可好,接他电话嫌我没教养,回来几天,冲他打个噴嚏,非让我说对不起,我气得扒在床上要哭死过去了,臭小子歪脖儿瞄我一眼,摇摇脑袋,顺手撕下一张纸,写上‘请勿打扰’把那纸套在门把儿上,走啦!”
徐美笑了:哈哈,那叫大不列颠式幽默。
徐美离婚后,金海曾色眯眯地勾引过她,被她委婉地拒绝了金海。马银环看在眼中,心里十分感激她这个发小儿,她孤独地活在这鸟笼子般的宅院,每次徐美到来都是她的盛大节日。
徐美沐浴回来,想靠在床上歇会儿,她竖起枕头,露出个橡胶的男人阳具模型,里面的两节电池滚落出来,徐美塞回枕头下面,拍一巴掌银环说:“大活人有的是,还至于摆弄这种玩意儿?”
“去年买的,瞎玩呗!它不用我哄!”马银环凄惨地笑笑说。
“假正经,趁吃口荤腥还香,赶紧吃个够,省得有一天谗嘴吃不出味儿来。”
“都胖成老母猪了,还找男人?吃我,嫌我还是骗我?”
“傻娘们,谁让你胖罐子胖摔不减肥,四十岁,老黄瓜抹绿漆,也能凑和看看。许他出去风流,你凭么三贞九烈。”徐美坐直了身子说。
“倒不是给马脸恪守妇道,刚他还来电话找我要钱,他的钱挣到头了,我有预感,他迟早要回来的。”
“嗯,我看金海是胡作,他为那个四川小婆子抛家舍业,兴许骨子里也讲点情份。”徐美扔下靠着的枕头下了地,接着说,“我得查收邮件,整点吃的去,我饿。”
马银环很快拿了烤肉、面包、热牛奶。徐美上网查收了邮件,伸个懒腰,端起牛奶,马银环也撕下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你就差吃人肉了,不许再拿!”徐美是想让马银环减肥,她拍了拍她的大肚子接着说,“别看你那儿大油多,也比我强,我被掏瘪了,干碗儿。”说罢,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就因为爷们儿太多宠的你,我看你离了男人活不了。”
“对!死也要缠住个男人一块儿死,谁像你,半老婆子,整天泡在《还珠格格》的眼泪儿里,你多大都是生瓜蛋,来,找个男的给你解解闷儿,闲着宽带网,上聊天室逛逛,你这样有车有钱的富婆倍儿吃香!”
“那你教我?”银环收走桌上的杯盘,回来跟徐美学上网聊天。
夜里,银环铺开胖身子把瘦弱的徐美挤得快要掉下床去,徐美发出熟睡的轻鼾,蜷缩在一边像条美人鱼。银环又为自己的肥胖而自卑,她尝试过各种减肥药或茶,有时候饿得昏天黑地,便秘犯肛裂,泻肚犯痔疮,药一停,见吃的立马变饿死鬼那么馋,减肥回回以失败告终,只能认定这堆这块了吗?儿子别嫌母丑也成,偏偏儿子也总跟她翻白眼儿,嫌自己胖都不愿意跟她照合影。
银环睡不着,捻亮了台灯,卸装的徐美素面朝天地躺那儿,白天里俊美的容颜不在了,头发稀疏,白发钻出来一毫米多,丰乳霜腻在胸前衣服上一片黄印儿,有股怪味儿。她张着嘴,两颗门牙支着双唇很难闭紧,还有她脸上的黄褐斑,脚趾头上红指甲油盖不住的灰指甲,这些细微处是马银环过去从没注意的。她心里哀叹,要强的美人啊,怕身材走样,孩子都不敢要,现在连女人最要紧的地方都割了。银环觉得后脊梁冷飕飕的,她捏捏自己肚子没长肿块,生怕身上那套女人的东西也被割了去。她一直觉着自己哪都赶不上徐美,现在她心疼徐美,突然觉得自己不比她差了,徐美靠化妆打扮已经无法遮掩那把徐娘脸儿,但她马银环没长白头发,没皱纹,脸庞滋润有红是白,没灰指甲,她也没被割掉那女人最要紧的地方啊,减肥!一种在她身体里沉睡十几年的意念慢慢地回升,苏醒,撞击她,使她亢奋,并且填充着她的自信。
大雨过后,马家别墅这个闹中取静的城郊小田园泛着泥香、草香、花香。银环一大早就穿着运动衣跑出院子晨练。
她沿着马路越跑越远,看见前面那个兵营已经变成了幼儿园,她停下来,站在大门口,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穿军装的瘦长个儿饲养员金海,想起他搂着自己在砖窑后面幽会。自打金海盖起了马宅,关上大铁门,街坊四邻搬来换去,渐渐地,邻居们疏远了她。
最近,马银环多了个新嗜好,上网聊天。冷清的院落人丁稀少,保姆李姐隔一天才来一次。仿造三峡的小沟早埋平了,出来进去只有她和装聋作哑的老孙。她甚至有点后悔轰走那红妹了,其实也碍不着她的事,金海身上那根从骚洞里拔出来的烂玩艺儿儿,她早不想沾身了,要是他们还住一起和平共处,应该是满热闹的家。金海的朋友还时常来院子里吃麻辣烫、水煮鱼、她马银环对谁都是掏心挖肺的人啊!
母鸡咯咯哒地叫,火辣辣的日头底下,老孙撑开双腿站在鸡窝等着捡鸡蛋,马银环总看见他蹲在鸡窝忙活,家里成群的鸡也都是老孙一茬一茬孵的。她不明白老孙为么有这癖好,鼓倒孵小鸡儿,看鸡下蛋,他双手插腰横着胳膊肘,汗珠儿滚滚濡湿缅着的大裤腰,黝黑发亮的后背透着粗犷。这西北汉子挺拔的身躯是银环每天看到的惟一男人。老孙的五官楞角分明,不丑!还有股子大老爷们儿的生猛劲儿,怎么看都像精神病院逃跑的主儿,一个表情,紧咬住嘴唇,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杜丘。马银环生出个念头,没事跟老孙聊聊,她相信老孙绝对聪明,不相信他长着嘴不会说句整话。
夏天里,满院子跑着黄毛绒小鸡仔,马银环抖着一身胖肉追赶着刚孵出的小鸡儿,抓过一只,在手里抚弄着。她问老孙,小鸡有多大啦。老孙没表情地伸出个巴掌,银环说,五天?老孙点点头。银环又问,老孙头你有多大岁数?老孙又一次伸出个巴掌。银环大声说,五十岁,这么老?虚岁吧?老孙点点头连脑袋也不抬,银环有点来气,接着问,你为么起名叫孙大号?老孙终于开口说,我是老大。说完,他默默地拿着鸡蛋走开。
手机铃又响,金海来电话找她要钱,她没心软,连卷带数落地回敬了“马脸”。
银环昏天黑地迷上了聊天室,家里的电视不闹,音响不吵,开着窗户真真儿地听得见院子里蛐蛐的嘟嘟声,一阵母鸡惨叫的怪音儿传来,马银环跑下楼,她以为是黄鼠狼拖鸡,可月亮地儿里什么活物也没有。又一声鸡叫,她机警地顺着叫声走去,声音从老孙那间平房传来,天气热老孙没关门,挂着个用年历纸搓成卷串在一起的门帘子,小屋里有呛人的杀虫剂味儿。
银环拔开门帘一条缝儿,大吃一惊,啊呀!她像触摸了电门赶快把手缩回来。马银环傻眼了,这蔫巴光棍儿老孙怎么赤条条地在跟母鸡叫劲。她没制止老孙,悄悄地走开了,一个女人家,看见老光棍这等丢人事,说出来谁都没脸。明天快打发这混仗东西滚蛋。
这一宿她躺在床上烙起饼来,想起老孙头儿就如同吞进肚里一团苍蝇。她转念一想,赶走老孙好办,上哪找这样不言不语又听话的长工呢?男人,一辈子要是沾不着女人,也熬不住吧,这个干巴驴似的外乡爷们儿,在一间小黑屋子里转悠好几年,只好想这么一出儿解决解决呗!明儿让他搬个电视过去得了。马银环叹口气,自己又能比老孙强多少呢,她想起自己枕头下面的电动阳具,想起前几年在徐美家,穿衣镜折射出徐美被传染性病,涂抹药膏那张痛楚的脸,她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中学念过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对,老孙、徐美、还有她马银环扯不到一块儿,根本不是一个缸里的鱼,怎么能跟这个叫孙大号的光棍一起沦落呢,他算个什么脏烂东西。
第二天银环看见老孙又去捡鸡蛋,喊住了他:“老孙,你把鸡、鸭一起杀光,冷冻,让我再看见家里有一只鸡,你就鸡蛋下山,滚远远的。”
“嗯!”老孙似乎听出了她的弦外音,哆嗦了一下。
“你立马到二楼搬个彩电放你屋里,以后晚上看电视解解闷。还有,灭害灵喷在屋里呛人,我叫李姐给你找点蚊香,找个电风扇吧。”
“不要咧,哪敢……”他底着头,
“你也真他娘不知好歹,不要也得搬,快去!”
“谢谢!”老孙连跑带踮儿地去二楼抱回小屋一个大彩电。
马银环的身上出奇迹了,她的肥肉一天掉一点儿,掉回了二十多年前的份量,就这也还是160斤,但她看到了一线成为老美女的曙光。除了跑步、吃药,还得去泡美体中心,给人家送钱甘愿挨整治。美容小姐往她大粗胳膊,大粗腿捈抹一顿黄酱似的药膏,拍拍打打后再通上电流,震颤一个钟头,给她用保鲜膜包上屁股和肚子,从床上下来她感到浑身火辣辣,脑袋晕呼呼。没过几个月她又瘦了15斤,美体小姐拍拍她松弛的坠肉说再往下减不易了。
瘦身奏效还跟她没黑没白地上网聊天有关,聊到兴头上就忽略了吃饭、喝水,更甭说吃零食。改了贪吃贪睡,新添的毛病是到网络恶作剧。不到倆月,电脑里已经记下马银环不下十几个昵称。她叫过“赛金花”、“高贵丰满”、还有瞎闹的网名,像“老女怀春”、“老黄瓜抹绿漆”。她想找醋溜女人的乐子就起个男人名:“大奔老板泡美眉”。毕竟马银环文化有限,思想近乎保守,那些教授,博士,儒商没人搭理她,偶有问她相貌,身高体重的人,照实一说,网友全吓跑了。在她聊到最失落和沮丧的日子,一个网名叫“捡破烂抽中华”的年轻人跟她聊出了感觉。她想见见这个整天挂在网上随点随应、随时指导她在网络游逛的男人。
徐美接到马银环的电话,先赞扬她茅塞顿开,还懂老牛吃嫩草,接着就关切地警告她,没档次男人别联络,有档次也别跟人家玩感情,上了床别后悔,严格保护措施别招上病,有情况随时汇报。
马银环表面大咧,内心的敏感和脆弱徐美清楚,只有徐美从小不把她的肥胖看作缺陷,反而觉得她可爱。两人无论谁想起谁都是一生的感动和安慰。
数伏的头一天准点儿变成了“桑拿日”,钢筋水泥的城市开始蒸腾热浪。马银环在车窗里就看见一个瘦小男人,坐在国际大厦洗衣店的马路边东张西望,她猜那人准是“捡破烂抽中华”。她把车停在国际大厦地下停车场,朝洗衣店走过去,那人站起来了,还没她儿子个儿高,他说自己二十七,张家口的老婆嫌他没钱跟别人跑了,银环相信,他脸上长完蹉疮留下的小麻坑儿和死眉塌眼的倦容告诉他这是个又丑又窝囊的小男人。
他叫她大姐,让马银环叫他另外一个网名儿,石头。
马银环一看手表快十二点了,说;“吃么?石头。”
“么都行,饺子、捞面、涮羊肉。”他的意思是要吃便宜饭,并学着马银环说起天津话。
“嗨!走吧!姐带你开开洋荤。”银环说完,扭搭着进了国际大厦厅堂。石头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愣愣地看着刚见面的胖姐像个大黑蝙蝠款款飞进了大厅,她的黑色宽松衫遮盖了翩翩大腹和肥臀,藏青色九分裤紧裹着腿肚子,从上到下珠光宝气。石头穿着满身褶皱看不出是灰还是绿的格衬衫,特别像捡破烂的,脚底下趿拉着破皮凉鞋,昨天刚用线缝上,漏出歪歪扭扭的针脚。临近这等豪华餐厅,他望而却步。
马银环上了扶梯一扭脸发现石头不见了,她又返回电梯,走到门口一看,石头还局促地站在门外。
银环拽着石头进了大厦里的“上海滩”,找了个单间,她把菜单扔给他:“点菜。”他连看也不看把印刷精美的菜本推过去:“我哪会。”
马银环看一眼这小子,朝服务生一挥手,顺着菜单点了不下二十个大大小小的菜品,要了两大杯扎啤。
石头见到满桌菜肴,暮气沉沉的灰白三角眼像看见了夜明珠一样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客气一下就旁若无人地甩开膀子开吃,马银环看他忙得一声不吭,劝他慢慢吃,喝点酒,他就是一口酒也不喝,拼命地剥着虾、蟹、马银环心里觉得好笑,满足,没档次就没档次吧,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姐,吃不完带走行吗?”他终于喘了口大气,觉得那么好喝的汤带不走可惜,于是端起汤盆全送进肚儿里。
“么叫不行?带走,鲜扎啤是德国的,你一口也不喝?”
“喝,菜咸,真渴。”他拿起那扎啤跟头驴似的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马银环少见这么傻吃狂喝的主儿,跟金海穷那会儿也没这么缺嘴呀。石头喝下那啤酒把他胃里的东西全泡起来,顶到嗓子眼儿,打个倒饱嗝儿回到嘴里,看看马银环,舍不得吐又偷着嚼嚼,咽了。
“你到底在哪上班?”银环见他撑得难受,用劲捶了几下他后背。
“在网吧当网管,就是帮着维护电脑,天天买着吃,挣的少,没见过这多好吃的。”一扎啤酒下肚,石头话多起来。
“那你这辈子冤,要能不上班晚上去我家吃,让你喝世界上最好的美酒。”
“行,暑假大学生成宿地泡吧,老板随便提留一个就能替我。我想去!”
银环结了账,石头满脸通红拎着那些打包白饭盒跟她上了车。路过电影院,银环说想去看电影,石头跟着她进电影院看《手机》。
马银环看电影爱哭,就连《手机》这类搞笑的电影也勾起她好多心思,等她又哭又笑地看完,才捅醒了从头到尾睡觉的石头:“多好的电影,三十块钱一张票给你买个睡觉的座儿,该走啦!”
“昨夜一宿盯着显示屏,屁股没离座儿,就是大活人葛优站到我跟前演戏我现在都得睡,缺觉。”石头耷拉着脑袋皱着眉头嘟囔着。
老孙看见女主人头一回带来个瘦弱男人,先是一惊,撇石头一眼,关上自己屋门。
石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摸摸这摸摸那,最后摸着他家的电脑爱不释手。
“好吧?上星期刚做的升级,是最高配置。”她得意地夸她电脑。
石头一屁股坐电脑椅上玩起来,对什么都不再稀奇了。
傍晚,银环洗了澡,换上粉色家居服,像个红面水蜜桃。她把石头拉到巴台上,让他挑几瓶酒喝,石头说他看了晕,就认识茅台。马银环想起他的网名“捡破烂抽中华”就找盒软中华给他,石头不抽,他说好不容易戒了烟叶儿,压根儿没抽过中华。银环就看中他的实在,拿出一瓶一瓶“人头马”说:“这酒是过万元一瓶的,正宗法国货,今儿咱干几杯。”
石头从来没见过这么贵重的洋酒,喝一口真不是什么好滋味,心里说,管它驴尿马尿,反正到肚里就好几千块,于是,他喝个醉意朦胧。
平日里再郁闷,马银环从没想起来这些酒,石头到她家,反而促使她有了借酒消愁的欲望,特别想找找喝醉酒的感觉,在满是酒精的氛围里来它一回装疯卖傻。
喝到九点多,石头要走,太晚就没公交车了。银环扒在餐桌上故意翻着白眼:“见外了吧,接你来能不送你走?接着喝。”
妈耶,她喝那醉样还能开车吗?石头心里想。他非走不可,踉踉跄跄挪到她身边:“大姐,我想带走那剩菜。”
“拿!冰箱里面所有吃的你都带走,姐往后不让你缺嘴,让你想么有么,谗么吃么,听了吗?”
“姐!”石头突然从马银环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他身上散发的酒气、汗气、壮年男人性腺分泌的气味混杂着洋葱头的味道一起扑向马银环,噎人又刺激,马银环一下子被他熏得如同吸了乙醚,眩晕起来,她顺势转身搂住了石头,抱紧他,眼泪立刻湿透了他的衣服,石头先是不知所措,接着他把脑袋贴在银环胸前嗫嚅着:“姐,我不对,好久没闻见女人味儿了。”
银环这才觉得她身体里钻进火苗,越烧越旺,从里往外灼的慌,她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呼吸着,把自己热辣辣的红腮贴在石头的脸上,凑向他的嘴,她的身体几乎在抽搐。他紧贴着她,搂住她的脖子,异常冲动地一口咬住了她滚烫的舌头……
银环搂着石头上了三楼,那是她和金海几年没住的卧室,她把他放在沙发上。
“看你头发那乱,衬衣皱皱巴巴块快赶上屎尿布了,真像天天长在垃圾站呵破烂的,洗个澡,睡我家吧。”
“姐,我愿意,在网吧一年没有睡过床,困了只能把椅子对上迷糊一会儿。”石头进去洗澡好半天才出来,把他身上的衣服洗干净晾在阳台,穿上了银环给他找的睡袍,变成了顺顺溜溜、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小男人,煽着小圆眼睛上的长睫毛像天真的婴孩儿,巴狗一样扒到银环的枕边。
“石头,快来!”银环豁出去了,管他娘的体面不体面。她躺在松软的鹅黄色床被上,脸上泛着害羞的红霞,迷醉地盯着他,细声细语地唤他。
“姐,今儿晚保准叫你狠狠儿地记住我。”石头刚笑一下马上就把笑容收敛起来,有点古怪,笑里藏着让人捉摸不定的东西,或许那根本不是笑容。银环跟他呆了一天才刚看见他有个皮笑肉不笑的瞬间。
柔光下的银环变得特别驯服,温顺。猛然间,石头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只野狼,咆哮着扑向瘫软如泥、斜卧床上的那块大肥肉,奋力撕扯开她的内衣,拽住她头发,用他的双肘和双膝支撑着身子,粗暴地使劲儿啃噬着她,这瘦小男人刹那间突如其来的暴发力让她吃惊,使她羞怯难当地渴望他凶猛的蹂躏。
银环关上床头的壁灯,在暗夜里如同母兽般舞动着肢体,扭曲着五官,恣意地哭闹,撒欢儿……
太阳从金丝绒窗帘竖长的缝隙钻进来,一道刺眼的金黄撒播在松软洁静的鹅黄色床单上,光线慢慢移动,照耀着马银环的脸,她被热醒了,大汗淋漓,伸手抹去睡觉压着脸挤出嘴角的口水,慵懒地眯起眼睛看看墙上的时英钟已经指向十点。她感觉自己像沉睡了一百年,实在不愿意从昨天的美梦中醒来,尽管累得身心疲惫。她挺得意地笑笑,并没觉着自己偷人对不住金海,心里说,噷!早该来这么几回了。
身边那床海蓝色的毛巾被成了团在沙发上的鼓包儿,石头呢?昨晚上明明开着空调,这小子怕冷关了吧,年轻就是精力旺盛,去鼓倒电脑吗?她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喊着石头,没人答应,她捡起昨天被石头撕烂的内衣,穿上拖鞋,找了身衣服穿上,接着喊石头,还没有人答应,人呢?她到阳台看看石头昨天晾的旧衬衣不见了,怪事儿,不辞而别吗?她到二楼喊,依然没人答理,她的第一反映是,石头走了。
石头穿着原来身上那件半灰不绿的旧格衬衣走的,没吃早点,冰箱的剩菜也没拿。银环楼上楼下找个遍,心里开始不舒服,这蔫土匪,臭狗屎,怎么办这事儿?是小偷?她四处查看家里值钱的东西,一样也没少啊,么也没丢。自己价值三万多的钻戒还是石头昨晚给她摘下来放到镜台上的,依然在那儿冒着贼亮的光芒,要偷也该先偷这戒指呀。
石头是在马银环的如雷鼾响掩护下离开屋子的,天刚亮他就让老孙开开大铁门,老孙手里有一道锁,不惊动他出不去马宅,大狗先吼叫几声,老孙犹豫了一下,见昨晚跟胖姐来的小子两手空空,啥也没拿走,冲着大狼狗摆摆手放他走了,不然大狼狗不会放走任何生人。
可怜的石头,打个招呼能白让他走吗,说嘛也给他点钱带上啊,银环越琢磨越是懊恼,她想帮石头,可这小子没福份。
马银环看见电脑,眼前一亮,对呀,在网上能找着这小子。她打开电脑,显示屏是黑的,只见左上角一个小白点儿跟耗子眼睛似的眨巴着。她下楼打开另一个电脑,也是黑屏,左上角闪跳着小白点儿,她傻眼了,怎么两台电脑一起坏?赶紧给电脑公司打电话上门维修。
电脑工程师告诉马银环,电脑主机上所有值钱的零件已经被人拆卸走了,问马银环是不是再换两台电脑,马银环一听,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嘴里不停地骂着这个只配捡破烂的臭要饭男人,偷点什么不好,死心眼儿怎么偏偏抠走电脑里的零件,是拿去卖钱还是攒电脑呢?噢,对,他是网吧网管,稀罕这些破玩意儿。她明白即使换电脑再也不会找到‘捡破烂抽中华’这个挨千刀儿的网友了。电脑工程师觉得马银环老是自言自语,像受了刺激,不敢再问她换电脑的事,夹着皮包走了。
银环重新拾起了以前混沌的日子,不去跑步,不再上网,吃饱喝足了就看少女电视剧和韩国影视,她仍然胡乱吃着减肥药,可喜的是她体重没增。
家里接二连三出岔头,英国的儿子要钱交学费,金海破产,低三下四地一次次恳求马银环为他拿一处房子抵帐,马银环咬死口就是不干,除非等到北边出太阳,她马银环变骡子。
秋后天气干爽了,眼看着那些树木被秋风剥得露出光杆儿秃枝子,落叶飘飘,好在果实累累,苹果、石榴、葡萄都熟了,老孙头摘果、种菜、喂鸽子、伺候大狼狗下崽儿,他更是像牲口一样认命地干活。
银环心情好点儿,就到院子里走走,筐里的石榴她吃上了瘾,一小筐石榴竟然两天就吃光了,她从没这样贪吃酸食。过几天她发现自己一刷牙就吐,闻不得牙膏,大事不妙,跟当年怀儿子的症状一样。让她极度,困惑,恐慌,懊悔,羞辱的事情发生了,她难以置信,好几年才有回男女那事,怎么就有了身孕?
医生拿着化验单说,她怀孕四个月,已经不能做刮宫人流或吃药打胎,要引产。银环傻了,她生孩子是剖腹产,这回手术要过产道,罪可受大了,怨谁呢?就这命!她觉着自个儿都没脸哭,眼看着手里的化验单从医院十四层翻转纷飞,恨不能自己也跟着那小薄纸一起飞下高楼。
徐美听完银环的电话就赶来了,她没埋怨银环这个从小没爹没娘的苦妹儿,更没有问她那个使银环怀孕的狗男人何许人也。
银环在手术台上大出血,输了四百毫升血库的血,子宫的里小孽种已经长得有头有脸,生生用产钳夹得粉身碎骨。她躺在产床上,被拽拉撕扯的疼痛已经无法跟她被踏碎的心疼相比,她眼前浮现出一只母鸡,被人凶猛地将两条腿揪成两半,变成了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烂肉。她为了这回愚蠢地放纵淫欲付出了血的代价,经受了皮肉之苦,但这次手术彻底割断了植在她内心深处那个多年来渴望男人的念头。银环是不吃后悔药的女人,她相信吃亏是福,载了跟头,摔再狠也得爬出来,好好记住那是么样儿的倒霉坑,以后就掉不下去了。
如果金海和儿子回家定会大吃一惊,这场折腾,马银环不再是肥姐,她一米六三的身高瘦到了一百二十八斤,食欲大减,她奇迹般地瘦溜起来,当然她连老美女都算不上的,脱了衣服的身体毫不客气地用蔫皮和大花纹记载着她掉下去多少坠肉。
有天晚上她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翻来覆去地想从她自己埋葬的情感和过去的时光中捡出点没有烂掉的东西,她怀想早年一家三口短暂的亲密生活,那是家呀,有家就能让她的院落热热闹闹。惜福吧,钱,是个王八蛋。她决定卖一套房子给金海抵帐,拿出自己私房钱来给儿子交学费,别把她继承亡故亲人们拿命换的地产败光她就认了。
初冬下午的太阳晒得墙砖热乎乎的,马银环倚在暖洋洋的墙上拨通了金海的手机,金海先是特意外,后是客气,再后来能听出他无比激动和颤抖的声音。
马银环好几年没跟他好好说话了,她把手机打没了电,干脆回屋换成座机接着打,金海手机没电也换了电话,俩人举着电话足足聊了一个下午。
金海说自己现在是牛头不是马面了,发了福,还长啤酒肚儿,虚胖。银环说她不再是肉山,顶多算丰满女人,见了盘子里有肉就闭眼,上哪个商场都能买到合适衣服穿了。金海乐得打趣儿说,他非得举起她,照张像寄给儿子,俩口子分居四年多年,显然都想修复关系,有意识地套近乎儿。
银环想趁机把红妹的事问明白,说开了,金海如果非要带那个老家媳妇回来住,她也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她不恼,外人就管不着,表妹呗,只要他们懂事儿把她马银环放眼里就得了,人活几十年如同做场梦,年轻的日子回不来了,何必把恩怨带进骨灰盒呢?
金海提起红妹儿滔滔不绝。他说红妹是丧门星,跟他在四川定了亲,他为娶银环轰走了找到部队的红妹,她差点跳车自杀,被火车上一人搭救,骗到河南卖给做鞭炮的当了媳妇,红妹生出俩孩子都是死胎,怪胎,村里人说她是蛇精。后来她男人被炸药炸死了,她跑到天津,在一家早点铺炸油条,再后来就是金海开着奔驰带上红妹去马宅见到了马银环。被银环赶走后,红妹跟着金海过上两年阔太太日子,等到公司越干越完蛋,金海想甩掉她回马银环那里,红妹以死相威胁,她就成了贴在金海身上,赶不走,打不跑,甩不掉,不要也得要的一张赖皮。
银环爱讲直理,听他云山雾罩地一说,顿觉天下最坏,最不是东西的就是正在满嘴扯淡的金海,带着几百万资产干公司赔得精光,为个小娘们抛家舍业,害了她半辈子不算也毁了人家红妹,听金海那口气他恨不能现在掐死这痴心娘们儿,嫌红妹死沾着他剋不掉。金海够狠,没人味儿,只配当牛头马面下地狱,她不愿意再听他说下去,突然来个翻脸不认人,骂得金海狗日的傻瞪眼,她索性摔断电话。金海再打回来,她拔了电话线。
秋色不得不卷起疲惫的铺盖溜出地平线,冬日的寒流不请自来。狂风拼命扭转着不同的姿态,卷走了树叶子、易拉罐、大葱皮、菜帮子、沾着暗红的卫生巾、香烟盒、牛奶包装袋、飞舞在烂纸片里信誓旦旦的情书、还有送亡者上路那一分二分的小黄钱票,但永远别指望卷出来一张一百块钱,这是冬季里常有的一种市井“风貌”。
马银环站在窗前看着天空的深蓝快速流失,直到黑幕低垂,如同她自身的写照;晦气,漠然。她不知道明儿的天气,更不想知道明天有什么好事坏事。谁会想到她十三岁那年,一眨眼工夫大货车就夺走她家好几条人命呢?
她记得母亲的模样,不光好看,母亲还有副好身材,爷爷最爱跟她说“你妈腰细,牙白,说话中听,头发好得能卖钱让一家子吃回炖肉。”爷爷摇头晃脑地夸赞母亲那口气就像咬着一根清甜的甘蔗,她马银环要是有母亲的身段儿,兴许不至于一丁点爱情都贪不上。难道说肥胖是罪过?仅仅因为她是肥胖女人此生就该担当如此宿命吗?迄今为止,她只信电影里编的爱情,跟着急,跟着哭,可周围熟人谁要说过日子过出了爱情,她管那全叫瞎话儿。
马银环越琢磨越空虚,她既厌烦如此疲惫地颠簸在潦乱的尘世,又惧怕有一天躺倒会永远不知道人间的一切纷扰,许多记忆如细沙困在眼里,怎么都揉不出去。睡意袭来,她把头枕在胳膊上,倚着临窗的沙发打起盹儿。
睡着睡着,她梦见二十多年前,爸爸被大卡车碾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张人皮照片,还有那些横在院里的棺材,被钉在里面的人正一个一个地往外爬,向她走来又不能靠进她,混乱地填满她的知觉。马宅被雷声摧毁,成了无底深渊在往下沉,一束黄绿的光柱照在她身上,光柱像云烟滚动,旋转,长得看不见尽头,那些死去的亲人都挤在云烟里,不说话,却狠盯着她,是那些目光不停旋转地压着她的身体下沉,她喊叫,求饶,尿湿了裤子,两条腿冰凉刺骨。几只长眠已久的眼睛如同挂着线绳一起往上拉她,她想盯着爷爷的目光询问,盯不住,她被拉上地面。
一切又都变回了马家别墅,风打着门窗哐啷响,屋子里一片漆黑,好像房顶四角随时能蹿出鬼魅,或是听见那二十多年前她熟悉亲切的说笑声和小弟坐在地上大哭的样子。她的心因为冰冷阴森的恐怖,焦虑,越缩越紧,憋着尿的肚子越涨越疼,但她吓得不敢去厕所。
黑夜里她摸着手机,找了一阵号码,她惟一可以随时惊扰而不必客气的倾诉人只有徐美。拨通后,徐美‘喂’了好几声,她才呜咽着说:“美子,我怕,梦见我们家的死人来找我,吓坏了,不敢去撒尿,憋得我肚子要炸了。”
“听我说傻妹子,这才九点多,把所有的灯都开开,你坐着呢吧?起来!拿着手机就不害怕,有我的声音,先去隔壁卫生间撒尿。”马银环似乎刚明白过来,不怕了,拿着手机去了卫生间。
“是不是那些鬼都来找我呀,现在好了,刚才吓得我不敢挪地方。”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脱裤子,那泡尿憋得时间太长竟然怎么也尿不出来。徐美告诉她拉几下水箱,银环听见哗哗的水声终于用十来分钟的时间解决了膀胱的胀痛,她仍然坐在马桶上不肯起来。
“银环,亲人就是去了阴间也不找惺你,只会保佑你,不过你明儿晚上在院子里多烧点纸,别懒,别嫌多,好像快到阴历送寒衣的鬼节了。”
“哦,亏你提醒。”
“今晚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让金海回家住吧,他想回家,说你骂他还摔了电话他都理解,说他对不住你。”
“他别回来,不是人揍的,我自己过清静。”
“清静?吓得屁不敢放尿不敢撒是吧?岁数大了,一忍百忍万事休,明儿给金海打电话,金海再不够揍儿,死要面子的毛病你是知道的,听了吗?”
“我好好想想你的话,多怎回来?”
“我在上海回不去,后天也不能给你过四十岁生日了,等哪天给你过阴历生日。”
银环挂了电话,哭了,为她肝胆相照的姐妹儿,徐美对人并不厚道,只有对她马银环例外,也只有她会记起她生日,徐美有时候真像她的母亲。
第二天,银环开车出去到街上找了家卖纸钱的,包圆了人家所有的烧纸,还有红红绿绿用剪子剪的小衣服,塞满了她的汽车。
马家坟地十几年前已经被修外环线公路占用了,当年金海跟马银环一起把那些坟里的烂棺材打开,把里面骷髅分开火化,装进骨灰盒,重新买了一块风水极好的墓地下葬了马家那些亡人。一想到这些,马银环就什么都能原谅金海了。
晚上,马家宅院燃起了六堆大火,银环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喊,让阴间的亲人来拿钱,拿衣服。泪珠儿透过火光映着前方空无一人的三层楼房,她竟然独自在楼里孤零零地住了那么多日夜,想到明天自己四十岁了,她对着燃烧的火苗沉思,她想用这烤着心胸的火焰,用这飘向天国的烟火印证自己四十不惑做出的决定:把金海找回家来,是对还是错?
她把最后的几包打着圆圈孔的草纸分别放在火堆上,跪在那自言自语。
老孙头儿第一回见马银环烧这么多纸,从屋里钻出来,站在离她和火堆很远的地方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他一刻不敢离开,怕着火,手里一直握着根树杆,很想上前帮她翻翻那些没烧透的纸钱,又觉得自己上前不妥当,毕竟他从没近距离接触过女主人,何况还是深夜。
马银环爬起来一转身,看见老孙穿件撅着前襟的短瘦小棉袄,手拿棍子在冷风中不停地吸溜着鼻涕眼泪,跺脚踏步,又不敢朝火堆这边靠近,她心里涌动出难言的悲悯和感激,第一次觉得老孙高大起来,值得敬重,她小看了跟自己在这个沉闷的宅院度过许多春夏秋冬的西北农民,她甚至从没拿正眼瞧过这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卑微小人物,这个有血有肉有情份却从不开口说话的光棍儿。这几年每天打头碰脸的几乎就这两个孤男寡女,马银环在孤独的日子里有苦闷,失落,放纵,蛮横,而老孙一直像头忠实的老牛尽职尽责,他只能用沉默捍卫着自己做人最后的一点点自尊,以无声抗拒任何人对自己的蔑视。
老孙跟女主人一起等着六堆火焰化做灰烬,默默地又钻进他的小屋。他想不到这是银环和他,这一男一女在马家别墅共同度过的最后一夜。
银环回到楼上,翻箱倒柜找出一堆金海的棉服,毛衣,装进一个拉杆箱,她拉着那箱子走到老孙的小屋门前,门紧紧地栓着,她把箱子放在门口敲了一下窗户:“老孙,你别起来了,外面风大,有个箱子放门外,里面的衣服给你穿吧。”她头也不回地扭身往楼里走,到楼洞口,听见小屋的门开了,她看见屋子里亮了灯,老孙跑出来匆忙地把箱子拽进去,灯灭了。
马银环回屋躺下,刚才老孙拎着棍子盯着她烧纸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她想,世界上就会有这样的男人女人,像她和老孙头,哪怕住这院里几十年都会相安无事,这跟小时候常说的阶级地位没关系。老孙不傻,穷骨头里有高贵,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不管他从哪出来,将来到哪去,老孙是健壮男人,是个想女人的时候宁肯找老母鸡发泄,也不肯勾引、乞求女人的汉子,其实,在马银环极度性饥渴的夜晚,倘若老孙在她的门外徘徊,银环听到他的脚步或许真的拽他进屋也很难说呀!但他永远不那么干,心安理得地做个苦命的孤单爷们儿。
今夜她企盼着老孙做个美梦,有个女人能进入他的梦乡……
早晨一睁眼,马银环拨通了金海的电话,让他上午搬回来,金海也没对她马银环千恩万谢,听他那口气好像早晚要回家。看来她总是极力往好处儿去想别人。她能想象到,金海一定带着那个小骚货,跟从前一样回到院子里指指点点,不再提起当年‘卷包烩’的罪行。她会像个大傻娘们儿,等着给他们安排房子,吩咐李姐给他们做上一碗撒着葱花儿的鸡汤馄饨,最后自己孤单单地回房落泪。她明白现在的马银环早不该是从前那样了。既然金海说上午一定来,吃喝拉撒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马银环穿上那件过去紧裹在身上而现在富富有余的黑色貂皮大衣,这是她家刚暴发那年,金海花六万块钱在深圳给她定做的生日礼物。儿子回国后曾警告她穿这件衣服别跟他一起上街,反正儿子不在。她随便找了一条浅色丝巾系在脖子上,照照穿衣镜,很华贵,于是下楼。出门看见老孙正把昨晚烧纸的黑灰,树叶子用簸箕收起来倒进大垃圾桶。
“老孙,上午金总搬回家,我让李姐和打扫卫生的邵婶儿重新回来住,你用不着自己弄饭了。”老孙穿上了银环给他找的一件厚厚的蓝毛衣,显得精神又稳重,他默默地点头,又点点头。银环把车开到门口,探出头来嘱咐老孙注意听着门铃,老孙不再点头,他反常地开口说了话:“马姐,我打算明年开春回去。”
“不干啦?”
“嗯,七八年没回,给兄弟找个婆姨。”他的西北话说得特别清楚,声音有点沙哑但有板有眼。
“哦,离开春儿还早呢,给你兄弟说媳妇?你不也打光棍吗?这几年工资加起来不少了吧,等你走了把我家不要的东西都给你,冰箱,彩电什么的,你也说个媳妇吧。”
“哎!”老孙依然点头。老孙是想早告诉她,让她找到接替他干活的人。
下午两点多钟,马银环到市里逛够了商业街,进了比萨饼店,去年她和儿子来过,她又坐在那地方,看着对面的椅子,儿子扒在那吃饭的样子历历在目,去年他快十七岁,个子一米七八,仪表堂堂,眼神像爹,脸没他爹长。那天无意中看见儿子钱夹里一个女孩照片,看上去比儿子大,儿子说是他女友,藏南姑娘。马银环吃惊地问,藏族人?将来你跟她能过一块儿吗?儿子毫不理会,说她是贵族,跟她就为解决“性迷乱”,他的理想是娶犹太女人当老婆,智慧因子更多。马银环觉得小兔崽子越来越神,长着中国“人头”,已经换了一肚子外国“杂碎”,像她小时挤在村大队部看的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人》里有个外星人麦克哈里斯。她知道好多关于金海的情况也是儿子说的,她佩服儿子是天生的商业虫子,分析他爹的商务成败条条是道。银环感觉儿子已经是自己的小老师。她那天特别委屈地哭着求儿子别总训她,别瞧不起她,对她不满意,嫌弃她。儿子凝视她几秒钟,突然离开座位,递给她手帕,像男子汉一样不顾一切地过来搂住她,如同哄着个孩子小声儿说:“原谅我,我发誓,永远爱你。”
或许是这种电影里的场面在生活里很少上演,吃饭的人们瞪圆了几十只眼睛,齐唰唰盯着像入戏一样的娘儿俩。
马银环想到这些,不禁感慨。自己在儿子面前竟然能像小女孩儿一样哭泣,在丈夫眼里她总是可怕的母老虎,母夜叉。结婚不到二十年她几乎没在金海面前掉过眼泪。是啊,在真心面前,她是爱如潮水的人,一旦伤了她的爱,那就会变做千年不化的冰山,当然,冰山底下或许有融化的雪水,那是因为马银环骨子里有个愿望:积德行善。
她把剩下的比萨饼打了包,又定两张薄厚不同的比萨饼,带给家里新来的“冤家”。服务员给她装进硬壳小方盒子里,马银环打道回府。
金海回来了。他的“大奔”早没了影,混了一辆半新的“二手”北京吉普车开,车上坐着红妹。开到大门口他没摁门铃,摸着褪色的红漆门框,在檐下站了许久,他想唱那首邓丽君的歌,没张嘴。心里默念着: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器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马银环跟金海一见面如同平日里早出晚归那么平静,尽管两人都在肥与瘦上变化极大,彼此谁也没感到意外,因为通电话的时候讲过。
红妹穿着自然简洁的白毛衣,牛仔裤,川妹儿的样子荡然无存了。让马银环特别纳闷儿的是红妹的胸脯高得蹊跷,跟她的瘦身板儿不配套,她想起以前就是因为红妹当着金海和她脱衣服,才赶跑了这浪货,她哪有这么大的乳房啊?
红妹见了马银环,没一惊一乍地幸福喊叫,而是彬彬有礼地喊声嫂子,接着她特别真心地夸赞马银环瘦了,没想到嫂子变这么好看,细皮嫩肉没皱纹。
马银环爱听好话,但她知道说她瘦只能跟自己原来比,比起红妹的身材她还惭愧,说她好看也离谱,不丑就知足。她本想也给红妹两句顺耳的话,如一点看不出乡下女人啊!风韵犹存什么的,话到嘴边咽回去了,她觉得犯不着夸这小贱人,不甘心。她还特反感红妹从牙缝儿里挤出来带着‘丝儿’的天津话,忍不住告诫她:“记住,往后不许叫嫂子,你说天津话忒难受,像从醋缸捞出来的赖猫叫。”
“环姐讲天津话好听,学着说。”红妹改口也快,挺标准的普通话,她在
马银环面前还是有股子侍女的感觉。既然明白了红妹跟金海的关系,马银环不愿再听她喊自己是嫂子,挺当回事儿地说往后别这么叫,红妹从此不叫马银环嫂子。
马银环早想好了,这回要跟金海换房子住,她上了三楼,这样一来红妹跟金海住成隔壁。
有天夜里她听见二楼的哭闹声音,下楼一看,果然金海跑到红妹的屋子,嘴里骂着脏话,好像是在掐红妹,马银环要去管闲事,里面不打不闹又变成哼哼叽叽叫床的声音,银环就止住脚步上楼去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马银环敲开红妹的门,她正在翻着一本《张爱玲小说集》。马银环知道她小学没毕业,纳闷跟金海呆得怎么能看张爱玲小说了?字台上摆的一排书都是言情小说,银环拿出来一本翻翻,想借,红妹立刻伸手递给她说:“这书是金海朋友送他的,我认字少看不懂,环姐拿走吧。”她伸出手的绿毛衣袖口被抻上去,露出胳膊上一大块黑红的印子,连着蓝紫色的淤血。马银环拽住她的手:“怎么?昨晚上他欺负你了?”
“没,没有,他好逗。”红妹腼腆地说。
“你的胸脯怎么整这老大,是?”
“前几年做的隆胸手术,他见别的女人做完说好,非让我去做。”
“多疼!奔四十了,又不干坐台小姐,做俩大玩意儿光为给他开心啊,不知怎么浪荡,瞧那揍性,欠给他阉喽。”银环解气地说。她发现红妹床头有个小箱子上摆着卫生巾,忍不住问红妹:“来那个啦?”
“不,环姐,我拿你当姐们儿不背你,我跟他睡过就出血,好几个月了。”
“啊?傻瓜,看过吗,老这样下去会作病?”
“惯了,让他折腾吧,等我不行了,他有本事再找别人。原来他不这样,自从他公司倒闭,生意陪本儿,他就暴燥,就……”
“就拿你发泄他的不顺心?”
“嗯!他喝完酒,还要用绳子捆上我,连踢带打。”
“报警啊,打坏你就晚了。”
“不,打死我也不能报警的。过后他会跪着求我,拿着棍子让我打他,一跪就半宿,抱着我哭,哭得我心都要碎了,后来他再打我,就忍了,我天生是贱货,慢慢地他再打我也不疼了,反而觉得痛快,真的?就当替他解解疼吧,他的生意总这么趴着,非得疯了。”
“新鲜!还有愿意找打的傻娘们儿。我马银环不是落井下石,才让他回来住,他能东山再起,我离婚。”马银环很早就这么想过,今天终于跟红妹说出来。
“他能!环姐,我走吧,金海总轰我,说我是丧门星,败兴女人,你是福星高照,能托住他,盼他有出头之日打发我走。”红妹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缺心眼儿!你们都粘糊成一个人了,金海离不了你,这样下去,我离婚,走不走是你的事。”
马银环心眼儿软,看着被金海这狗东西摧残得‘大脑进水’的红妹,又觉着小媳妇怪可人疼的,拍拍她的肩膀,嘱咐她别什么都由着金海那土匪性子来。
红妹床上那个密码箱开着条缝,一看就刚拿过什么东西,银环知道这应该是红妹的家当了,心想这许多年红妹也会自己攒点私房钱。见马银环眼睛落在那箱子上,红妹立刻紧张起来,她有点不自在地说,那里面是她的首饰。马银环想,自己长这么大从没在钱财上做过一件小气事,她说了句:“我没兴趣看你的东西,放好!别让他拿着送野女人。”马银环摇摇头,叹口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马宅这个冬天比以往哪年都热闹,金海的生意越不顺,越想借酒浇愁。马银环可又傻眼了,原先一个深闺怨妇,憋闷得度日如年,打雷做梦都吓得不敢去撒尿,现在可好,这马家别墅成了大车店,院里烟熏火燎,屋里酒气冲天。
说到底是人家坑了金海一大笔钱,金海欠了国家和个人一屁股债。有他向人家讨要欠款的,也有上门追债的。今儿是土地管理局,明儿改银行,后面是没完没了的税务,工商,老板,经理,还有公安干警。金海的战友,狐朋狗友名目繁多。很快这些吃客就吃光了老孙宰的那些鸡鸭,吃光了老孙种的所有蔬菜。
马银环好热闹,里里外外张罗。红妹特别有分寸地协助她。来喝酒的个别臭男人喝高了,就拿金海开涮。说金海运气好,家有肥环瘦艳、东宫西宫、说他应该再有个女人、金、瓶,梅都有了才是西门庆。这些家伙爱让嫂子点烟,马银环高兴还真点一根,不高兴摔下打火机就走。后来,她听腻了这群酒鬼胡扯,再也不伺候来吃饭的人,只剩下红妹以女主人身份忙前忙后,有时还要替金海罚两杯。酒要是没喝到位,肯定要支上几桌麻酱牌,早晨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等着李姐来了给做早点。
赶上不请客,早吃早睡的日子,马银环准听见二楼又打又闹,又哭又叫,红妹越叫胆越大,像母猫嚎春。
马银环真切地领教了败落丈夫行尸走肉一样的活法儿。恨不得离开这群疯狗,好多次她拨通徐美的电话:“听听,像蛤蟆坑,引狼入室了吧。”
“谁想到金海变这德性,实在受不了,跟我一起做生意,出来换换脑子。”徐美一听那吵闹也气愤。
这天下午银环碰上金海,他跟随着银环进屋,呲着被烟卷熏黑的长牙猛地抱住她,把手伸进她前胸:“你双眼皮儿做得跟自己长的一样,比红妹的好看,几年没要你,我想……”他满以为银环这多年缺少男人温存,一定像以前那么顺从他。
“马脸,干么?发烧啦?拿我找乐儿?”马银环推开他,用手摸摸金海谢顶的脑门儿,故做一脸严肃状,人生磨难让她学会了将悲哀转化成幽默。
“操!想给你亮亮神枪不老,超水平发挥,落得个狗咬吕洞宾。”
“本姐姐被你打入冷宫多年,心冷淡,性冷淡,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明天我请几个哥们儿,有你见过的当兵战友张铁山,他们答应准能给我追回欠款,红妹病了,你出头招呼一下吧,还有,再给点零花钱。”
“行!既然你金总张口求我。”银环掏出一张信用卡给他,上面有八千块,告诉他省着点花,以后开口讨银子要看世态变迁了。
第二天,客人陆续来了,既然是帮着去要钱的,肯定是身怀绝技,不是玩拳脚就是玩脑系。果不其然,一个个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一条红塔山一晚上就全成了一大堆烟屁股。
张铁山说他念念不忘跟金海一起喂猪的战友情谊,说在部队见过银环,那时就觉得她是贵人,他越说越离谱,非要跟银环喝交杯酒,她还真就给了张铁山个面子。张铁山还说当兵三年,看见母猪都是貂婵,他是河北人,就稀罕身上有肉的女人,像弟妹这胖瘦忒好,他见着电视上那些瘦高、细腿、肚脐上打眼儿、镶着贼亮小星星、绷脸走出来的模特就想撅巴撅巴拿他们当柴火烧喽。说得马银环倒乐不出来了,她心想,这哪是来商量事,简直是一群‘野狼嚎’。
门铃儿爆响,老孙跑进来请示说几个女的叫门,开不开?
张铁山忙喊,开!我叫来的,老爷们喝酒没女人等于白喝,快!摆好酒杯,让她们喝。张铁山很快就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像速溶咖啡似的药面儿倒进四杯啤酒里。金海急了,这么多爷们儿才找四个?铁山举着小面面儿说,苍蝇粉,西班牙的,有这还怕她不干?轮着来。这玩儿灵,五块钱一包,小姐也不贵,一张就够。
马银环又看傻眼了,她捡起那苹果绿色的小纸包看看,上面还写着:“不能以此拐骗少女”。她本想去睡觉,一见这阵势,想看个究竟。
进来四个年龄在二十左右的小姐,让张铁山失望,全是骨瘦如柴的身段。他冲着小姐们用嘴使劲吹着酒气,四个小姐被他吹得到处躲,金海把啤酒端上来,小姐们一饮而进。啤酒下肚儿的四个女人一会儿就来了精神,疯闹着往这些醉鬼身上贴。金海抻一下马银环的衣服:“夫人,受累给大伙腾腾屋子,找四个地儿最好,快去!”
马银环忍了一,二,就差忍三了,她早就气成了大炸弹,就等着有人拉线引爆呢,金海这番话无异于拉着了那根线绳。马银环哪还管他娘的母仪天下,她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悍妇,母老虎,拿起桌上的杯子用力砸在金海脚底下,酒鬼们愣愣地看着她。
“我操你妈金海,不管你们在哪作死,别上三楼,只要有人上三楼,我立马报警。”她说完,不等金海说话就走上楼梯。
大厅里鸦雀无声。金海见马银环没影儿了,连忙说:“接着玩,别去三楼。内人有病,有病。”他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
第二天十点多,院子里恢复了宁静,马银环见金海屋里没人,就去敲红妹的房门,红妹强烈地咳嗽着,像一口气要憋死,听得出来,她是下地过来开门。
马银环见金海蒙着被子装死,过去一把掀开他的被,冲他大声疾呼:“以后你再领人到家吃饭,别怪我不给面子,连你一起滚。”她跑回房去拼命地哭着,她想走,舍不得脚下这块地盘,这是她祖孙三代住过的地方啊!
入冬的头场雪下得真狠,土地被半尺来高的雪毯覆盖,雪片子依然在如泣如诉地纷飞舞蹈,化成无数精灵,城市被银装素裹。马家别墅让厚雪遮掩了所有楞角,像个巨大的雪球,又像这家的女主人,像她早年坐在屋里静静等待时那白白胖胖的样子。也不知道明天太阳会不会出来,假如有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升起,它会默默地融化这铺天盖地的积雪,也会消融马家大院的层层银辉,直到凸现它本来面目,那里化雪的时候,湍湍的雪水如柱而下,你最好别走开,准是这里的女主人淌着泪,悄悄诉说着她和这院里的人们千回百转的故事。
自从马银环当众臭骂金海,金海再没敢叫过外人到家吃饭,口口声声给他要钱的醉鬼们还真给他要回了六十万块钱,可还没有拿到手。这点钱在金海挥金如土的年月算九牛一毛,现如今却变成了救命稻草。
一清早,金海接到张铁山电话,让他去领钱,条件是先犒劳哥儿几个,撮一顿儿,洗个澡,按摩按摩,才能接到本该属于他的钱。
雪花依旧夹在风里盘旋,凛冽寒天,金海也不得不去要债。吃早点的时候红妹端过来一碗西红柿面汤撒了他一身,烫得他跳着脚跟红妹大闹:瞎娘们,今儿这大事要是泡汤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红妹赶紧拿出衬衣和羊绒衫给他换上,临走,金海恼羞成怒地踹她一脚,还点着红妹的脑门管她叫“事儿逼”。他一踩油门,开走了那辆北京吉普。红妹愣愣神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追出院子,冲吉普车高声喊着:“小心!雪地滑,慢点开!”
傍晚,雪停了,马银环在院里散步,红妹也来踏雪。老孙已经扫出一条小道,两个女人偏偏愿意踩踩雪地。红妹情不自禁地跟银环嘀嘀咕咕,担心风雪天,路面结冰,金海最近总是酒后驾车。马银环老听她嘟囔,不耐烦地说:“你真是个山药豆子,贱货,能让男人拼命的是功名利禄,能让女人拼命的是获得男人的爱。这话酸点儿,是你那本书上说给你听的。”
红妹听惯了马银环数落,觉得她的话在理,频频点头称是。
银环牵挂金海朝行暮归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不到十点就钻进被窝,五分钟后打起了呼噜。
雪后的夜晚寒意袭人,料峭的北风卷起千堆雪。金海不冷,有过量的酒精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浇旺心头火的可不见得是美酒,他心情比这天气还糟糕。
中午,跟张铁山那些帮他追债的喝个酩酊大醉,下午洗澡,还有特殊服务项目,晚上这群人还不放过他,要去夜总会,金海喝得遍地吐,没心思进歌舞厅都想躺在雪地里睡一觉,忽然觉得今天有事没办,对呀,钱还没拿到,他拿出一千块递给张铁山让他们去歌厅,伸手要自己的钱。张铁山拿出个黑提包,里面有报纸裹着钱和字据。张铁山说总共要回来六十万,哥几个都是提着脑袋卖命,连拿提成,还有路途花费,总共给金海剩回三十万。金海没脾气,拿起黑提包就走了。
外环线公路虽然撒了盐水,还是滑。金海心里难受又窝火,他边开车边琢磨:这帮贪心鬼活活扣走他三十万,没辙,要是没他们,三十万也甭想要,这窝囊气受的,回家兴许还遭马银环数落。也怪那个死皮赖脸的红妹,早想撵走她,要是不跟着红妹,马银环就好哄,只要她吐口卖房子,资金全有了。他金海当年是跟马银环白手起家,靠的是人家胖子的家底,现在,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生夺明抢啊。
金海脑子清楚,胳膊腿却不听使唤,路面已经冻成小冰晶,刹不住车,走到立交桥拐弯处,金海明明看见了迎面的摩托车,却怎么也躲不过去了,狠狠地把摩托车上的两个人撞了出去,如履薄冰的摩托车被吉普撞后在冰面上滑倒,上面的人沿着冰面滑出去十几米,两人都没起来,借着立交桥的照明灯他感觉摩托车上是一男一女。
就在这当口,他手机响了,一看是红妹,他用一种歇撕底里的声音喊着:“闭嘴!事儿逼!再出声儿我整死你!”他使出吃奶的劲把手机顺窗户抛到野地里。
金海停下来看看自己的车,左面反光镜已经撞碎,左前方车皮瘪进去一个大坑。他知道摩托车上的两个人可能死了,不死也活不长,如果是一对有孩子的夫妻,他们的孩子又成了马银环的命运。他扯开包着三十万块钱那几张报纸,拿出两小捆钱来想塞给两个被撞的人,刚走出几步又果断地回到吉普车上。
远处的车灯一闪一闪地越开越近,金海像看见魔鬼一样夺路而逃,他突然觉得眼前漆黑的暗夜里只有一点点亮光引领着他的吉普,他在鬼使神差般的状态下终于把车开到那个熟悉的大铁门跟前。他下了车,自己已经掏不着钥匙,像条疯狗一样踹着大门。
老孙打开门,被金海差点推个跟头,他骂骂咧咧地怪老孙磨洋工。
红妹还等着他,见他回来,车停在院里大门口,没进车库。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关了台灯。
雪夜的云层里终于钻出了明月,高挂在寂静的院子,亮得晃眼,如同白昼,令人想起灰烬。
马银环这前半夜睡得跟吃了安眠药那么死,后半夜她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声的哭叫,起初以为是做梦,那叫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慌,叫得人抓心。她穿上棉睡袍快步跑下楼去,真真地听见红妹屋里在喊着:“救命啊!要打死我呀。”她的声音沙哑,一声比一声小。
接下来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有如拖着长烟坠毁的飞机乘客发出的恐怖声音,划破夜空的沉寂。
开门!开门!马银环用手砸,用脚踢,使劲拧着门锁,都无济于事。
“救命┅┅”又一声揪心的喊叫。马银环一激灵,那尖厉的声音像雷电撕扯黑夜,如利剑穿心,接着是金海的吼骂,咆哮。银环心里掠过一种不祥之兆,她忽然想到自己房间还有这屋钥匙。
银环打开房门,她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丝不挂的红妹被绑在椅子上,血顺着双腿流下来。银环猜到这畜生干了什么。金海穿着睡裤,光着膀子,他的胸前有几道抓伤的痕迹,手里拿着烟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椅子上的红妹。像个刽子手。
红妹的前胸被烟头烫出了几个红桑葚似的小坑儿,嘴角的血粘住了披散的头发,耷拉着脑袋。她听见马银环进来,缓慢地睁开眼睛,那哀痛的眼神让银环不敢跟她对视,马银环突然猛醒,她拼尽全力拔开金海,抱住了红妹,泪光里的红妹张着嘴,无助地喘息着。
马银环看见了金海皮带上拴着的钥匙链,她抻过来,打开那把瑞士军刀,迅速地割断了捆在椅子上的尼龙绳,她心疼地跟红妹搂抱在一起。
金海疯狗般地扑过来,撕开她们,大声嚷着:“不许哭,我还没死,没人知道我轧死人,再哭我就打死你们俩。”
马银环气得嘴发抖,此刻她并没留意金海说他轧死人的鬼话,这突如其来令人发指的残暴让她也失去了理性,她悲愤得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就会骂着一句:“畜生。”
金海是疯了,毫无疑问,一夜间发生的一切让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明天。他绝望到丧失人性的地步,他也终于不再害怕马银环。
他顺手抓起那串带着小刀的钥匙,举起那把雪亮的瑞士军刀刀,立刻变成了野蛮的魔鬼,看见马银环要带着红妹走,他抡起皮带朝着马银环的后背拼命抽打,马银环重重狠狠地被金海的水牛皮带猛抽了一下,又一下。从脖子到后背到肩膀,她的衣服上立刻渗出来跟皮带一样宽窄的两道血印,皮带交错那块伤口的血很快流到她的裤腰上。
红妹慢慢蹭到窗台,爬上去,推开窗户,像当年她要跳火车寻死一样真的跳下楼去。
马银环被金海用皮带打懵了,模模糊糊地看见红妹跳下楼,她疼得闭上眼睛呻吟着,断定金海是精神失常了。
金海穿上衣服,狰狞地看着马银环说:“我要带着红妹走,去极乐世界,你是谁?大肥猪,大母猪,我看上的是你家房子和地,我在部队专门杀猪,小心点吧你!”他走出去,‘嘭’地关上房门。
红妹从二楼跳下正巧掉在松树枝上又摔下去,浑身是血,倒在雪地上。皑皑的白雪立刻被鲜血染红。
金海下楼,从雪地上抓起红妹。痛苦、恐惧、挫败、绝望、悔恨、怜惜、许多种感受在金海脑袋里膨胀,就要崩溃,断裂,炸开,他抱着红妹朝门口的吉普车走去,神情恍惚地说要带着红妹去天堂。他想起车上有那个报纸包着的三十万块钱,他把红妹靠在车轱轳前,从汽车上拿下那包钱,打开,放在红妹怀里,用手指拔拉着她的嘴唇,亲吻着,像只狼一样舔着她脸上的斑斑血迹。红妹苏醒过来了,上牙打着下牙,身体不停地抽搐,颤动着声带说不出话来,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坚硬的微笑,那笑容凝固在脸上。
金海的体温传导给她,她终于说了话:“海哥,你亲手打死我吧,我愿意,不怕疼,让我死在你怀里,等下辈子你当我的女人,我不打你,好好待你。”
“不!红妹,我该死,咱一起走,去天堂,看,有这么多钱做盘缠,都让你拿着。”
金海攥住一耷钱币,突然嗷嗷地大哭,他指着被撞瘪的汽车告诉红妹,他活不成了,轧死两个人,怎么办呀?两条人命。
红妹无力地伸出手想给他擦去眼泪:“我活腻了,你得好好活着,你的汽车撞了人?别怕,先报警吧。”
金海听到报警两字,像是两根高压电力棒击重他的身体,他立即又变成暴怒的狮子,连吼带叫,凶神恶煞般地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吉普车上撞,啪啪地好几个嘴巴抽在红妹的脸上,他又捡起院里的一根粗木棍,狠狠地抽打着红妹的胳膊,一会,红妹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可能是骨头打折了还被肉连接着,他看见鲜血汩汩地滴在厚厚的积雪上,白茫茫的大地中间,红妹像一团被揉碎的鲜艳花瓣。
金海脑子里响起一个哀婉的旋律,他的眼前浮现出自己背着一筐咸鸭蛋赤着脚,站在水边挥手,扎着两根辫子的红妹撑着竹筏子从林间朝他划过来的情景。他扔下手里的木棍,搂紧倒在血泊里的红妹,金海唱起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猎猎寒风袭来,吹打着他的喉结,传送断肠情歌,他那痛心疾首的歌声像要呕出体内所有的淤血,随呼啸的北风向天空悠悠迷散,盘旋,在这悲凄的风花雪夜里回荡,几分苍凉,几分浪漫,更多是无边的罪恶。这支他少年时代唱给红妹的第一首爱情歌曲此刻唱来竟然成了生命的遗响。
红妹死人一样倒在金海怀里,她身上的报纸被寒风哗啦啦地掀动,金海边唱边打开报纸,拆掉捆在钱上的纸条,一张张淡粉色钞票立刻随风飘扬起来,弥漫在马家别墅的天与地之间。
唱完了,他忽然从皮带拴着的钥匙环中取下那把瑞士军刀,金海曾用它将苹果一块一块送进去红妹嘴里。
红妹在金海怀里轻轻蠕动了一下,慢慢翻动着上眼皮,她已经无力睁开双眼,从嗓子眼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她用家乡话说她看见了太阳,冒着金光。金海大声嚷嚷:这儿没有太阳,甭想!操他妈的,连月亮都跟纸钱那么脆,那么薄。
金海用左手举起刀,用另一只手拿起红妹的手腕,搭在自己的左臂上,然后把刀倒在右手上,他的右手不停地抖动起来。当他想要去死的时候,虽然拉上个红妹,但是,下这一刀还是少那么一点点勇气。
“金海,别胡来,你有儿子啊……”马银环此刻已经咬着牙,忍着后背的疼痛下楼来,她看着眼前纷飞的钞票,看着吉普车前的这疯男傻女,看见金海将那把刀从右手倒在了左手上,他的左手紧握着刀把儿不再抖动。
金海手里的刀滑落在雪地上,他的身体晃了晃,倒在红妹身边。他是被一个突然闪出的黑影一棍子打倒在地上的。
马银环看清楚了,是老孙,孙大号这个老蔫儿举起了金海扔下的木棍。老孙下手的刹那间神情镇定,看见马银环,他紧跑几步,跪在了马银环的脚下,不敢抬头。银环立即扶他起来,老孙的双腿像铁钉钉在膝盖和地面上,结结实实地跪着。
“马姐,我不该下黑手,看他们要寻死,我想不如带着她走,想……”
“甭说了,知道你想说什么,带红妹走吧,她活过来,你给她治伤,死了你把她送到阴曹地府,永远别再回到这宅院,记住了吗?”马银环传递给老孙一种无比信任的眼神。
“嗯,孙大号谢谢马姐。”他做了个庙里拜佛的姿势大谢马银环。然后脱下身上的棉袄盖在红妹身上。
“老孙,先把金海这块臭肉拖进吉普车,外面太冷别冻死他,然后你捡一些地上的钱带上,我上楼拿手机叫救护车。”
老孙穿好了棉袄,背起了一个不大的包,他还要带走红妹,这个拿全部身心容忍金海的痴情女人,死到临头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这个男人最爱的结局,红妹无力地听任摆布着,恐怕也只剩下一口气儿了。
马银环很快从楼里出来,老孙伸手拿出从雪地上捡的一叠钞票拿给马银环看:“马姐,拿这钱你看行不?给她看病。”
“行,行,这里有不到两万块钱你带上,还有这箱子是红妹的积蓄,我马银环不希罕,里面有五百,有五十万跟我没关系,有多少钱算是你们的命了,快走吧。”她把红妹的羽绒服递给老孙。
老孙抱着红妹上了出租车,消失在积雪覆盖的街道。
马银环看见金海倒在吉普车上成了一个只剩下呼吸,心已经烂得千疮百孔的牛头马面,她痛恨这个残酷到底的畜生,想死又怕死,还要拽上可怜的红妹,还腆脸唱什么情歌,她想,别人也许管这狗男狗女叫生死爱情,只有她马银环一把能揭开金海的脏心烂肺,她相信世界上绝对存在着金海这么没心肝的男人。马银环本想开那辆被撞的吉普车送金海去医院,结果还是用手机播通了120急救中心。
几声乌鸦凄厉的鸣叫响彻在马家别墅的上空,寒风凶恶地撕扯着月亮,被撕碎的月影悄悄隐没在黎明时分,积雪被风掀起,吹落,羽化成银白的细沙。院子里的钞票真的刮到了大街上,这一百块钱一张的人民币何止超过天上掉馅饼的神话,谁捡到是谁的财运。银环顾不上出去追钱,只能俯身捡着落在雪地上的钱。
早年的马银环想不到自己的未来是今天,未来的马银环将会留下今天这么一个惊魂动魄的昔日,她坚信,从此,徐美再不会说她是生瓜蛋子了。
呼叫车笛声由远而近,银环钻进吉普,坐在了金海身边,她想靠在车座上静静地等待,身子刚挨着靠背椅,钻心的剧痛使她眼前一片昏黑,她忘记自己的后身已经被打成皮开肉绽,把手伸进去想摸一下被金海那条水牛皮带抽伤的地方,手上依然沾着鲜血。
汽车马上到,马银环不愿去想,也不愿意看那是辆救护车,还是警车,还是急救车跟公安车一起来,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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