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一篇小说,过程很愉快。我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写小说了,都快忘记自己是小说作者了,这个公众号开了一年多时间,有时我看着其中的一些文章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我?为了赚钱,我曾逼迫自己去接受那个我,也憎恶过那个我。但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却想到,人性并非只有一面,不要被世界给予你的身份拖累。这样想,反而觉得轻松了,该谋生的工作要完成,该吃的屎还是要吃,但以后会抽时间多写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请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负责影展的女士怀里抱着到访嘉宾的花名册,又问了一遍。她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一双深栗色的眸子弯弯得,明明是和颜悦色的态度,却又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已经识破凶手的笑面侦探。
该怎么介绍自己呢?王弼狼狈不已,他只是一个“偷渡者”。
这次影展活动,围绕着一部尚未公开上映的电影,故而不对外开放。主办方只邀请了二十多位导演和专业影评人,其中包括了王弼特别喜欢的一位著名导演。偏巧王弼有一位朋友在主办单位工作,他央求了对方很久才搞到一个入场资格。进场前,朋友特别叮嘱,这种操作违反公司规定,让他一定注意举止,“别像个脑残粉。”
活动开始前,王弼就留意到了那位女士,她穿着一身深兰色的职业套装,胸口别了一朵小小的桔梗花,做起事来干练又不失优雅。当她穿梭在各路嘉宾中时,就像一只矫健的小鹿,尽管现场纷乱不堪,但在她的指挥下,很快就变得井然有序。
仅仅看了一会儿,王弼就被她的举止迷住了。他就像个偷窥狂,在角落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他想,如果能和她成为朋友,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他甚至在心里编辑好了待会搭讪的开场白,但很快大厅的灯光就暗了下去,电影放映开始了。
说实话,这次观影体验并不理想,在王弼的侧前方坐着两位所谓的知名影评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电影播放期间,他们一直在用一种只有周围三米能听见的,花栗鼠般的声音肆意地发表着看法,一来一去,简直有种卖弄的嫌疑。王弼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但又不好发作,只得被迫听他们一路从欧美电影发展史聊到国产电影弊端。
不一会儿,他们开始聊当下的媒体环境。左边的人说,现在媒体人的门槛实在太低,什么人都敢写影评,带节奏,以为自己就是拯救电影世界的狄俄墨得斯。右边的人也应和他,是啊。很多网红都不知好歹,之前有个叫什么大爷的网红,把今年的票房冠军电影骂得狗血淋头,还有一群拥趸跟着叫好,这种人真的什么都不懂,只是为了博人眼球。左边那人轻哼一声说道,毕竟是外行,你看这次影展,哪个主办方会请网红来,他们压根没资格……
王弼的座位在最边上,没人留意他的存在,他也懒得去理会这两个刷存在感的逗逼,但在映后的嘉宾对谈环节,王弼还是冲动了一把。他喜欢的那位导演在台上提出了一个角度刁钻的问题,那两个人争着举手,结果站起来只是在自说自话,毫无自己的观点。这次王弼终于没忍住,愤然举手,没想到那位导演竟然和他心有灵犀,两个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对谈了足足十分钟。这下好了,王弼成了全场的焦点。
果然,活动一散场,王弼就被远远喊住了。
是桔梗花。躲在角落里看她的时候,王弼只觉得她浑身散发着可爱的讯息,但与她双眼对视时,她的周身却展现出一种强大的上位者的气质,令王弼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
他心里一阵纠结,他想过无数个打招呼的方式,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自然不敢暴露朋友“偷渡”他入场的事情,但他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当桔梗花第一次喊他时,他还想着假装耳背逃离现场,可这位小姐更英勇,直接挡在了他面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王弼就叫王弼。弼马温的弼,从小到大他都这样介绍自己名字里这个生僻的字眼,但偶尔还是会迎接别人不解的目光,可以理解,中国这么大,人这么多,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孙猴子在天上的官职。读书的时候他去收发室取信,每回他都得跟看门大爷比划半天,写出来吧,更不认得。后来他干脆去繁就简,在信封上写王必。必然的必,必须的必。简单明了。他想得豁达,不就是个称谓嘛,只要被人叫起来知道是喊谁,就够了。
渐渐的,新名字用顺手了,跟新朋友介绍自己时,王弼也会大大方方地说,是必然的必。自从去外地读大学之后,更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原名了,就连他大学时的女友,也是在跟他交往一年后才看到他的身份证上王弼二字。发现这件事后她捧着王弼的脸端详了半天,直说名字一换,突然感觉多了股文气, 就像是换了个人。
怎么会呢?王弼心里偷笑,无非是心理作用嘛。都说人如其名,名字在许多时候是社交场合的第一印象。比如一个叫蔡大刚的人,你还没见到他,就会在心里描摹出他的大致形象,壮硕、寡言、性格沉稳,假如之后见到本尊,发现他其实瘦弱活泼,你就会感到有些意外。女友之所以会感觉不同,恐怕是因为王必这名字的寓意显得更加果断,而王弼就有点拗口了。
名字能否代表一个人?这是可以上升到哲学范畴的问题。如果处在不稳定的社会关系里,你大可以今天叫燕十三明天叫郭大路,只要你认识自己就行,没人在乎你究竟叫什么。但处在一个相对稳固的社会关系里,燕十三只能是燕十三,哪怕他改成了燕十二,也会让周围的人以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王弼跟女友解释,说了以前因为名字遭遇过的各种麻烦,女友听后笑个不停,但事后却要求他只能叫王弼。她的态度是以前不知道真相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还不改,总觉得跟一个假人在谈恋爱。好吧,王弼就王弼,好在如今不像读书的时候,不需要把名字介绍的那么周全,去星巴克买咖啡,只说姓王就好。
尽管女友有要求,但王弼其实不以为然,毕业后参加工作,他照样在简历上写着王必。在职场上,他发现名字更加不重要了。他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无论在同事还是客户面前,他都不会被称呼全名。领导和客户叫他小王,同事叫他王经理,新来的实习生,叫他王老师。
比名字更重要的是他名片上的职位,从客户经理,到客户总监,再到总经理助理。有时候王弼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在众人眼里只是一张扑克牌,扑克牌长得都一样,从另一副牌里抽出一张同等牌面的新牌换掉他,也没有人会发现。不管是王经理还是李经理刘经理,没有区别。
其实这不算什么,公司里有人比他更甚。王弼有个前同事叫刘利,外号叫名字商人。早年间他注册了个微博,用自己名字的谐音,琉璃。玩了几个月,忽然有陌生人发私信来找,问他愿不愿意把这个ID卖掉。刘利一听还有这种好事,立马答应了。对方也讲诚信,当场支付了他两百元钱,后来这个ID变成了一个买卖琉璃的商业微博。
经此一役,刘利找到了一种类似20年前全民抢注网站域名时的热情,他疯狂注册上百个不同类型的ID,通过买卖这些账号赚钱。再之后,他又敏锐地发觉微信公众号成为了新媒体的趋势,他开始运营十多个公众号,发布的内容大都只是复制粘贴网站上的文章,等到积攒了一定用户数量之后再转让出去。有几个账号因为跟对热点出了爆款文章,甚至卖出数万元的天价,那些用户又怎么能想到,不知不觉间账号的主人早已改头换面。
短短两年,王弼就见证了刘利从一名公司基层到开保时捷的暴发户之路。用刘利的话说,“名字本就是一个代号,人生在世,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过的,你得到的。当你成就一番功名事业,无论你叫什么名字,都会有人替你记在心上。”小小一个名字,竟然也被总结出如此发人深省的哲理。王弼内心羡慕刘利,却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准,就算当初那个琉璃商找的是他,嗅觉迟钝的他也捉不住机会,最多卖掉一个ID了事。
真正让王弼意识到名字重要性的不是刘利,而是在一次他主负责的广告活动上。
一个客户搞周年活动,拟邀一众名家探寻文化之旅,因为预算有限,说是请名家,其实大都是些初出茅庐的作者。也多亏了王弼年轻时当过一段时间文艺青年,有好几个作者都是他临时从通讯录里挖来凑数的。许久不见,王弼已经在广告公司当上了中层,混得还不错。相形之下,这帮搞文艺的兄弟就不忍卒视了,有的还在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听说可以免费旅游,还有佣金拿,立马赶来报到。
这趟文化之旅,说白了也没什么文化,无非就是去沿途几座古城的景点参观一番,拍拍照片写几段游记,王弼带着这帮老友一路吃吃喝喝,倒也玩得尽兴。问题就出在最后一站,活动圆满收官,客户想搞出点大动静,邀请了这座边陲古城的市长,与这帮嘉宾共进晚宴。
当晚,王弼兴冲冲地招呼朋友们赶往宴会地点,当地最豪华的一家西餐厅。一路上他还满怀激情地向其他人介绍,这地方的牛肉堪称顶级,许多领导人出国访问都要拿这里的牛肉当礼品,听得小伙伴们垂涎欲滴,使劲摇晃他的胳膊。王弼面带微笑,心里骄傲又不屑,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不就是一顿饭嘛。
可到了餐厅,王弼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市长的包间只安排了六个座位,每个座位上都摆放着印有名字的牌子。显然,这次晚宴只为招待这些不远千里到访古城的“名家”们,而王弼只是主办单位的一名工作人员,根本没有入座资格。
王弼心里失落极了,但在朋友面前仍要大度挥挥手,演出一副“你们去吧,我早就吃腻了”的态度。掩上包间的门,王弼独自来到餐厅大堂,一同前来的司机远远招呼他吃饭,他木然地坐了过去,尽管这桌上的菜跟包间里所差无几,但他仍然食不下咽。
凭什么呢?他忿忿不平地想,这帮家伙混得也不如自己,就连这趟免费旅游都是拜他所赐,可是到头来,他们是市长的座上嘉宾,而自己却沦落到跟小喽啰坐在一起。在市长眼里,他跟司机、助理、打杂的这些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职位,而那些狗屁名家,才是真正有名有姓的人。
名字啊名字。王弼不由自主的感慨出声,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无论他在公司的职位有多高,混得有多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都算不上什么。如果他是真正有分量的人,那别人记住的应该是王弼这两个字,而不是王经理王总助。
那次活动结束后,王弼不顾周围人的劝告,果断向上级递交了辞呈。他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能走到哪一步,但他非常确定,为了一张名片而奋斗的人生,不是自己最想要的。
辞职以后,王弼着实落拓了好一阵子,前程迷茫不说,还特穷,信用卡总是还不上,一年里银行给他父母打了两次催款电话。女友一开始还语重心长地跟他分析形势:“王弼的弼,就是辅佐的意思,你不上班,怎么辅佐别人,怎么获得成功呢?”后来她不耐烦了,发牢骚:“自从你从王必变成王弼,就彻底不行了,名字改变命运。”
王弼懒得争吵,却暗自想,王必就行了么?王必的必还是果断的意思呢,我确实果断辞职了呀。他未必不清楚女友牢骚背后的真相,有一个叫胡滨的男人正在追求她,总是用各种理由送她一些精致名贵的礼物,还单独约她出去看演唱会。他是王弼的老乡,在一个同乡QQ群里认识的。
有一次,王弼在群里看到有人使用匿名功能在讽刺他,还提到了他女友的名字。王弼觉得可笑,那人显然是胡滨,因为群里除了他没人知道王弼女友叫什么。人类就是喜欢欺骗自己的生物,一旦头上顶的不自己的真实姓名,便变得胆大妄为起来,什么污言秽语都敢说出口,仿佛那些恶毒都与己无关。
对女友而言,她未必就喜欢胡滨多过王弼,也未必想着出轨,但好端端的一段感情一旦陷入了比较,就变得诡异起来。心中天平长期的倾斜,让她对王弼的鄙夷与日俱增。就算没有胡滨,她提出分手也是王弼意料之中的事,他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这样的生活他也早已厌倦了。
一个人的时候,王弼经常睡得很晚,他常独自坐在窗前,打量着后半夜里的城市。远处灯光一点两点的消失,代表着一个又一个比他早睡的人,但总有人比他更晚。这些人的名字他知不知道,有没有见过,都不打紧。这些构成了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庞大、沉默、华丽而空虚。
那段时间,王弼变成了一个思想家,思考万物和名字之间微妙的关系。如果没有名字,万物就不存在了吗?他读日本的鬼怪小说,里面谈到阴阳师们封印那些未知鬼怪的方法,就是替他们取一个名字。当恶鬼们有了名字,他们的行为习性便有迹可循,不再是未知恐怖的事物。就像一千年前人类对于雷电的敬畏和恐惧,认为是天神的暴怒和惩罚,是未知的神迹,时至今日,电已经成了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能源。当一样事物被赋予名字,便成了工具。人也一样,出生时只是一只小动物,但从被取名字开始,便有了自己的社会关系和存在的意义。
王弼试着在这空虚的时间里写故事,用一个叫想睡王大爷的账号发表在微博上。这名字是他瞎取的,本意是想睡觉的王大爷,结果乍一听更像是想和王大爷睡觉,王弼心里有恶趣味,知道别人容易误会也不改。反正也不知道是我,让他们多点想象空间呗,他心想。
令他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后,王大爷的故事不知被哪个网红转发出来,忽然就上了热搜。一夜之间,他的粉丝数过了十万,火了。网友们都在评论里津津乐道他写的故事,不断有人猜测这个博主到底想睡哪个王大爷。更令王弼意外的是,竟然有明星也关注了他,还跟他在评论里说笑互动,让他受宠若惊。自然,这种关系又让他涨了不少粉丝。
那一年,王弼莫名其妙地混入了网红圈,成为了坐拥百万粉丝的大V。作为意见领袖,他受邀参加了许多不同名义的聚会,最常见的是几个大V之间的小型联谊,名义上是交朋友,其实只是为了互换人气。这是网红圈的潜在定律,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有一群大V摇旗呐喊,抱团发声,才能体现出真正的话语权。
在这个圈子里,王弼发现了一个怪现象。几乎所有他熟悉的网红都不使用真名,顶着松毛球,西瓜侠这样的昵称,并不影响彼此的沟通和认识。也没有人问王弼真名叫什么,不熟的人叫他王大爷,混熟了的叫他老王,更熟的人会这样介绍他,这是微博上那个写故事的王大爷,少女粉特别多,某某明星只和他互动,他喜欢看电影,某次写的影评单篇点击率有一千万。
王弼渐渐习惯了这种善意的捧场式旁白,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他就不说话,端着,等别人介绍自己。偶尔,他会回想起在广告公司时的自己,王大爷和王经理相比,真的更有分量了吗?他不能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当别人叫他王大爷时,他内心是带着一点自豪的,头颅和眼神会不自觉地抬高一些,仿佛他就是宇宙中心,四面八方都是赶来朝拜他的目光。
王弼盯着面前的女士,紧张到不敢说话。起身的时候他想过,大不了就主动介绍一遍自己,说自己有几百万粉丝,写过传播度广泛的影评,如果有他的宣传,这部电影的曝光度可以更上一层楼,没准还能收获更多的票房。要么,就说自己是某位明星或导演的朋友,反正对方也不会去追问,就算问自己也能掏出手机给她看,他们在网上是互粉的,有证据。
“说自己的名字,很为难吗?” 桔梗花问出了第三遍,不依不饶地。王弼忽然觉得她有点讨厌,不就仗着自己是工作人员嘛,拿鸡毛当令箭,非得用质问的语气逼迫自己这个“弱势群体”。
他有点后悔只身前往这次活动,如果有朋友在场,他不会这么落入这样尴尬的境地。想到这里,他忽然醒悟,难怪这些网红都喜欢带着助理出门,也不是为了排场,就是一个捧哏。不方便吹的牛,由助理说最合适了。
桔梗花打断了王弼的思考,她的目光里闪烁出一丝失望。她接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刚才我听了您的发言,非常想和您交个朋友,既然老师不方便,那就不打扰了。”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放映厅。
王弼望着她决绝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意识到是自己想复杂了,她根本不是来“查票”的,他用莫名其妙的犹豫伤害了她的自尊。
他想追上去,可是顿了一顿,他又收回了脚步。这一次,他又该如何介绍自己呢?除了名字,他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他无助地坐在空荡荡的放映厅里,就像一尊无名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