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个短篇小说的名字

写了一篇小说,过程很愉快。我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写小说了,都快忘记自己是小说作者了,这个公众号开了一年多时间,有时我看着其中的一些文章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我?为了赚钱,我曾逼迫自己去接受那个我,也憎恶过那个我。但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却想到,人性并非只有一面,不要被世界给予你的身份拖累。这样想,反而觉得轻松了,该谋生的工作要完成,该吃的屎还是要吃,但以后会抽时间多写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请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负责影展的女士怀里抱着到访嘉宾的花名册,又问了一遍。她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一双深栗色的眸子弯弯得,明明是和颜悦色的态度,却又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已经识破凶手的笑面侦探。

该怎么介绍自己呢?王弼狼狈不已,他只是一个“偷渡者”。

这次影展活动,围绕着一部尚未公开上映的电影,故而不对外开放。主办方只邀请了二十多位导演和专业影评人,其中包括了王弼特别喜欢的一位著名导演。偏巧王弼有一位朋友在主办单位工作,他央求了对方很久才搞到一个入场资格。进场前,朋友特别叮嘱,这种操作违反公司规定,让他一定注意举止,“别像个脑残粉。”

活动开始前,王弼就留意到了那位女士,她穿着一身深兰色的职业套装,胸口别了一朵小小的桔梗花,做起事来干练又不失优雅。当她穿梭在各路嘉宾中时,就像一只矫健的小鹿,尽管现场纷乱不堪,但在她的指挥下,很快就变得井然有序。

仅仅看了一会儿,王弼就被她的举止迷住了。他就像个偷窥狂,在角落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他想,如果能和她成为朋友,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他甚至在心里编辑好了待会搭讪的开场白,但很快大厅的灯光就暗了下去,电影放映开始了。

说实话,这次观影体验并不理想,在王弼的侧前方坐着两位所谓的知名影评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电影播放期间,他们一直在用一种只有周围三米能听见的,花栗鼠般的声音肆意地发表着看法,一来一去,简直有种卖弄的嫌疑。王弼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但又不好发作,只得被迫听他们一路从欧美电影发展史聊到国产电影弊端。

不一会儿,他们开始聊当下的媒体环境。左边的人说,现在媒体人的门槛实在太低,什么人都敢写影评,带节奏,以为自己就是拯救电影世界的狄俄墨得斯。右边的人也应和他,是啊。很多网红都不知好歹,之前有个叫什么大爷的网红,把今年的票房冠军电影骂得狗血淋头,还有一群拥趸跟着叫好,这种人真的什么都不懂,只是为了博人眼球。左边那人轻哼一声说道,毕竟是外行,你看这次影展,哪个主办方会请网红来,他们压根没资格……

王弼的座位在最边上,没人留意他的存在,他也懒得去理会这两个刷存在感的逗逼,但在映后的嘉宾对谈环节,王弼还是冲动了一把。他喜欢的那位导演在台上提出了一个角度刁钻的问题,那两个人争着举手,结果站起来只是在自说自话,毫无自己的观点。这次王弼终于没忍住,愤然举手,没想到那位导演竟然和他心有灵犀,两个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对谈了足足十分钟。这下好了,王弼成了全场的焦点。

果然,活动一散场,王弼就被远远喊住了。

是桔梗花。躲在角落里看她的时候,王弼只觉得她浑身散发着可爱的讯息,但与她双眼对视时,她的周身却展现出一种强大的上位者的气质,令王弼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

他心里一阵纠结,他想过无数个打招呼的方式,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自然不敢暴露朋友“偷渡”他入场的事情,但他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当桔梗花第一次喊他时,他还想着假装耳背逃离现场,可这位小姐更英勇,直接挡在了他面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王弼就叫王弼。弼马温的弼,从小到大他都这样介绍自己名字里这个生僻的字眼,但偶尔还是会迎接别人不解的目光,可以理解,中国这么大,人这么多,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孙猴子在天上的官职。读书的时候他去收发室取信,每回他都得跟看门大爷比划半天,写出来吧,更不认得。后来他干脆去繁就简,在信封上写王必。必然的必,必须的必。简单明了。他想得豁达,不就是个称谓嘛,只要被人叫起来知道是喊谁,就够了。

渐渐的,新名字用顺手了,跟新朋友介绍自己时,王弼也会大大方方地说,是必然的必。自从去外地读大学之后,更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原名了,就连他大学时的女友,也是在跟他交往一年后才看到他的身份证上王弼二字。发现这件事后她捧着王弼的脸端详了半天,直说名字一换,突然感觉多了股文气, 就像是换了个人。

怎么会呢?王弼心里偷笑,无非是心理作用嘛。都说人如其名,名字在许多时候是社交场合的第一印象。比如一个叫蔡大刚的人,你还没见到他,就会在心里描摹出他的大致形象,壮硕、寡言、性格沉稳,假如之后见到本尊,发现他其实瘦弱活泼,你就会感到有些意外。女友之所以会感觉不同,恐怕是因为王必这名字的寓意显得更加果断,而王弼就有点拗口了。

名字能否代表一个人?这是可以上升到哲学范畴的问题。如果处在不稳定的社会关系里,你大可以今天叫燕十三明天叫郭大路,只要你认识自己就行,没人在乎你究竟叫什么。但处在一个相对稳固的社会关系里,燕十三只能是燕十三,哪怕他改成了燕十二,也会让周围的人以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王弼跟女友解释,说了以前因为名字遭遇过的各种麻烦,女友听后笑个不停,但事后却要求他只能叫王弼。她的态度是以前不知道真相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还不改,总觉得跟一个假人在谈恋爱。好吧,王弼就王弼,好在如今不像读书的时候,不需要把名字介绍的那么周全,去星巴克买咖啡,只说姓王就好。

尽管女友有要求,但王弼其实不以为然,毕业后参加工作,他照样在简历上写着王必。在职场上,他发现名字更加不重要了。他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无论在同事还是客户面前,他都不会被称呼全名。领导和客户叫他小王,同事叫他王经理,新来的实习生,叫他王老师。

比名字更重要的是他名片上的职位,从客户经理,到客户总监,再到总经理助理。有时候王弼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在众人眼里只是一张扑克牌,扑克牌长得都一样,从另一副牌里抽出一张同等牌面的新牌换掉他,也没有人会发现。不管是王经理还是李经理刘经理,没有区别。

其实这不算什么,公司里有人比他更甚。王弼有个前同事叫刘利,外号叫名字商人。早年间他注册了个微博,用自己名字的谐音,琉璃。玩了几个月,忽然有陌生人发私信来找,问他愿不愿意把这个ID卖掉。刘利一听还有这种好事,立马答应了。对方也讲诚信,当场支付了他两百元钱,后来这个ID变成了一个买卖琉璃的商业微博。

经此一役,刘利找到了一种类似20年前全民抢注网站域名时的热情,他疯狂注册上百个不同类型的ID,通过买卖这些账号赚钱。再之后,他又敏锐地发觉微信公众号成为了新媒体的趋势,他开始运营十多个公众号,发布的内容大都只是复制粘贴网站上的文章,等到积攒了一定用户数量之后再转让出去。有几个账号因为跟对热点出了爆款文章,甚至卖出数万元的天价,那些用户又怎么能想到,不知不觉间账号的主人早已改头换面。

短短两年,王弼就见证了刘利从一名公司基层到开保时捷的暴发户之路。用刘利的话说,“名字本就是一个代号,人生在世,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过的,你得到的。当你成就一番功名事业,无论你叫什么名字,都会有人替你记在心上。”小小一个名字,竟然也被总结出如此发人深省的哲理。王弼内心羡慕刘利,却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准,就算当初那个琉璃商找的是他,嗅觉迟钝的他也捉不住机会,最多卖掉一个ID了事。

真正让王弼意识到名字重要性的不是刘利,而是在一次他主负责的广告活动上。

一个客户搞周年活动,拟邀一众名家探寻文化之旅,因为预算有限,说是请名家,其实大都是些初出茅庐的作者。也多亏了王弼年轻时当过一段时间文艺青年,有好几个作者都是他临时从通讯录里挖来凑数的。许久不见,王弼已经在广告公司当上了中层,混得还不错。相形之下,这帮搞文艺的兄弟就不忍卒视了,有的还在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听说可以免费旅游,还有佣金拿,立马赶来报到。

这趟文化之旅,说白了也没什么文化,无非就是去沿途几座古城的景点参观一番,拍拍照片写几段游记,王弼带着这帮老友一路吃吃喝喝,倒也玩得尽兴。问题就出在最后一站,活动圆满收官,客户想搞出点大动静,邀请了这座边陲古城的市长,与这帮嘉宾共进晚宴。

当晚,王弼兴冲冲地招呼朋友们赶往宴会地点,当地最豪华的一家西餐厅。一路上他还满怀激情地向其他人介绍,这地方的牛肉堪称顶级,许多领导人出国访问都要拿这里的牛肉当礼品,听得小伙伴们垂涎欲滴,使劲摇晃他的胳膊。王弼面带微笑,心里骄傲又不屑,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不就是一顿饭嘛。

可到了餐厅,王弼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市长的包间只安排了六个座位,每个座位上都摆放着印有名字的牌子。显然,这次晚宴只为招待这些不远千里到访古城的“名家”们,而王弼只是主办单位的一名工作人员,根本没有入座资格。

王弼心里失落极了,但在朋友面前仍要大度挥挥手,演出一副“你们去吧,我早就吃腻了”的态度。掩上包间的门,王弼独自来到餐厅大堂,一同前来的司机远远招呼他吃饭,他木然地坐了过去,尽管这桌上的菜跟包间里所差无几,但他仍然食不下咽。

凭什么呢?他忿忿不平地想,这帮家伙混得也不如自己,就连这趟免费旅游都是拜他所赐,可是到头来,他们是市长的座上嘉宾,而自己却沦落到跟小喽啰坐在一起。在市长眼里,他跟司机、助理、打杂的这些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职位,而那些狗屁名家,才是真正有名有姓的人。

名字啊名字。王弼不由自主的感慨出声,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无论他在公司的职位有多高,混得有多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都算不上什么。如果他是真正有分量的人,那别人记住的应该是王弼这两个字,而不是王经理王总助。

那次活动结束后,王弼不顾周围人的劝告,果断向上级递交了辞呈。他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能走到哪一步,但他非常确定,为了一张名片而奋斗的人生,不是自己最想要的。

辞职以后,王弼着实落拓了好一阵子,前程迷茫不说,还特穷,信用卡总是还不上,一年里银行给他父母打了两次催款电话。女友一开始还语重心长地跟他分析形势:“王弼的弼,就是辅佐的意思,你不上班,怎么辅佐别人,怎么获得成功呢?”后来她不耐烦了,发牢骚:“自从你从王必变成王弼,就彻底不行了,名字改变命运。”

王弼懒得争吵,却暗自想,王必就行了么?王必的必还是果断的意思呢,我确实果断辞职了呀。他未必不清楚女友牢骚背后的真相,有一个叫胡滨的男人正在追求她,总是用各种理由送她一些精致名贵的礼物,还单独约她出去看演唱会。他是王弼的老乡,在一个同乡QQ群里认识的。

有一次,王弼在群里看到有人使用匿名功能在讽刺他,还提到了他女友的名字。王弼觉得可笑,那人显然是胡滨,因为群里除了他没人知道王弼女友叫什么。人类就是喜欢欺骗自己的生物,一旦头上顶的不自己的真实姓名,便变得胆大妄为起来,什么污言秽语都敢说出口,仿佛那些恶毒都与己无关。

对女友而言,她未必就喜欢胡滨多过王弼,也未必想着出轨,但好端端的一段感情一旦陷入了比较,就变得诡异起来。心中天平长期的倾斜,让她对王弼的鄙夷与日俱增。就算没有胡滨,她提出分手也是王弼意料之中的事,他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这样的生活他也早已厌倦了。

一个人的时候,王弼经常睡得很晚,他常独自坐在窗前,打量着后半夜里的城市。远处灯光一点两点的消失,代表着一个又一个比他早睡的人,但总有人比他更晚。这些人的名字他知不知道,有没有见过,都不打紧。这些构成了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庞大、沉默、华丽而空虚。

那段时间,王弼变成了一个思想家,思考万物和名字之间微妙的关系。如果没有名字,万物就不存在了吗?他读日本的鬼怪小说,里面谈到阴阳师们封印那些未知鬼怪的方法,就是替他们取一个名字。当恶鬼们有了名字,他们的行为习性便有迹可循,不再是未知恐怖的事物。就像一千年前人类对于雷电的敬畏和恐惧,认为是天神的暴怒和惩罚,是未知的神迹,时至今日,电已经成了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能源。当一样事物被赋予名字,便成了工具。人也一样,出生时只是一只小动物,但从被取名字开始,便有了自己的社会关系和存在的意义。

王弼试着在这空虚的时间里写故事,用一个叫想睡王大爷的账号发表在微博上。这名字是他瞎取的,本意是想睡觉的王大爷,结果乍一听更像是想和王大爷睡觉,王弼心里有恶趣味,知道别人容易误会也不改。反正也不知道是我,让他们多点想象空间呗,他心想。

令他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后,王大爷的故事不知被哪个网红转发出来,忽然就上了热搜。一夜之间,他的粉丝数过了十万,火了。网友们都在评论里津津乐道他写的故事,不断有人猜测这个博主到底想睡哪个王大爷。更令王弼意外的是,竟然有明星也关注了他,还跟他在评论里说笑互动,让他受宠若惊。自然,这种关系又让他涨了不少粉丝。

那一年,王弼莫名其妙地混入了网红圈,成为了坐拥百万粉丝的大V。作为意见领袖,他受邀参加了许多不同名义的聚会,最常见的是几个大V之间的小型联谊,名义上是交朋友,其实只是为了互换人气。这是网红圈的潜在定律,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有一群大V摇旗呐喊,抱团发声,才能体现出真正的话语权。

在这个圈子里,王弼发现了一个怪现象。几乎所有他熟悉的网红都不使用真名,顶着松毛球,西瓜侠这样的昵称,并不影响彼此的沟通和认识。也没有人问王弼真名叫什么,不熟的人叫他王大爷,混熟了的叫他老王,更熟的人会这样介绍他,这是微博上那个写故事的王大爷,少女粉特别多,某某明星只和他互动,他喜欢看电影,某次写的影评单篇点击率有一千万。

王弼渐渐习惯了这种善意的捧场式旁白,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他就不说话,端着,等别人介绍自己。偶尔,他会回想起在广告公司时的自己,王大爷和王经理相比,真的更有分量了吗?他不能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当别人叫他王大爷时,他内心是带着一点自豪的,头颅和眼神会不自觉地抬高一些,仿佛他就是宇宙中心,四面八方都是赶来朝拜他的目光。

王弼盯着面前的女士,紧张到不敢说话。起身的时候他想过,大不了就主动介绍一遍自己,说自己有几百万粉丝,写过传播度广泛的影评,如果有他的宣传,这部电影的曝光度可以更上一层楼,没准还能收获更多的票房。要么,就说自己是某位明星或导演的朋友,反正对方也不会去追问,就算问自己也能掏出手机给她看,他们在网上是互粉的,有证据。

“说自己的名字,很为难吗?” 桔梗花问出了第三遍,不依不饶地。王弼忽然觉得她有点讨厌,不就仗着自己是工作人员嘛,拿鸡毛当令箭,非得用质问的语气逼迫自己这个“弱势群体”。

他有点后悔只身前往这次活动,如果有朋友在场,他不会这么落入这样尴尬的境地。想到这里,他忽然醒悟,难怪这些网红都喜欢带着助理出门,也不是为了排场,就是一个捧哏。不方便吹的牛,由助理说最合适了。

桔梗花打断了王弼的思考,她的目光里闪烁出一丝失望。她接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刚才我听了您的发言,非常想和您交个朋友,既然老师不方便,那就不打扰了。”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放映厅。

王弼望着她决绝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意识到是自己想复杂了,她根本不是来“查票”的,他用莫名其妙的犹豫伤害了她的自尊。

他想追上去,可是顿了一顿,他又收回了脚步。这一次,他又该如何介绍自己呢?除了名字,他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他无助地坐在空荡荡的放映厅里,就像一尊无名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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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千挑万选的上等窑石,配上世间稀少的高原粘土,以举世罕见的高温窑炉三次烧制,最终形成这清澈如雪,透明如冰,纤薄如纸,明亮如镜,清脆如磬的冰肌玉骨。

十指蔻丹轻轻摩挲着瓷人的脸庞,一圈,又一圈。顷刻,葱白似的手指忽然顿住,狠狠地将其推倒在地!

一声玉碎般的哀鸣后,粉身碎骨,满地狼藉。

柔媚的女声悠悠响起:不,不够。其中缺失了最重要的,灵魂。

瓷之高贵的灵魂,放在眼中,融进血液,游走于全身经脉,刻在了骨子里,如附骨之蛆般,挥之不去。

那一晚,长夜如水结冰,使得那皎皎明月变成了素手裁剪的纸花,挂在窗棂上,生了厚厚的霜雪,凝住了这情人怨遥夜,却挡不住竟夕而起的,浓浓相思。

我似乎又在做起了白日梦,明明是光天化日,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向灯火通明的那一夜元宵佳节。

有玉雕般的佳人提着灯笼款款而至,对我嫣然一笑:你,是叫令狐轩么。

我醉心地浮想联翩,完全不理耳边的嘈杂:

这天高皇帝远的边陲小镇,民风淳朴,路不拾遗,想来应该是最易管辖的,只要挺住几年相安无事,自然守得云开见月明,想调离去京城绝非难事。可是!

县太爷刘知鱼的声音狠狠地拔高起来,如平地炸起的雷响:上个月惨死了三条人命!现如今整个洛城人心惶惶,这叫本官颜面何存?

我仍在做梦。近了,近了,梦中那白衣女子面带微笑,神情羞涩地对我伸出了手……

令狐轩!你休要做哑装聋!是谁说过此案不值一提,半月即可结案的?如今距第一桩命案已有四十日,你到底要拖到何时?

我突然惊醒,身体战栗起来。周围的弟兄们身体也僵了片刻,关键时刻,还是袁利贞够仗义,他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跪在刘知鱼面前,双手抱拳,道:大人息怒。令狐兄这几日一刻不敢懈怠,实在已经尽了全力,还望大人再宽限几日……

再给你们半月时间!若再不能侦破此案,就让你们跟那些死者一般下场!刘知鱼怒气冲天,拂袖而下。

每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上个月横死的三个男人,都是被人莫名抽去了全身骨骼而死的,整个身体都化作一团衣物中的,一滩肉泥。

死者身上并无其他伤口,而全身的骨骼,竟然没有半块健在,即使连一颗牙齿,都不曾剩下。

三位死者都是男子。第一个人是个酒鬼鳏夫,整日喝得烂醉如泥,自从上个月初便不见踪影,因为他亲戚寥寥,始终无人报官。

说来也巧,上个月初六那天有孩童在街上玩耍掷石子,打破了一只酒坛,一坨被冻得硬邦邦的尸体才得以重见天日。

第二个人是个赌鬼,他输掉了房子土地甚至老婆,但仍死性不改,上月十五日清早,他的尸体堂而皇之地吊在赌馆大门口,人皮旗帜一般。

第三个人则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每日卧花眠柳乐此不疲,上个月二十二,镇上最大的青楼的合欢池中,他的尸身被打扫的龟奴们发现,已经浸泡得面目全非。

令狐兄又在白日做梦了么。袁利贞说着,在我后脑击打了一下,我回过神,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白皙的面孔,梦呓般地说道:你说,为何死的都是这些有点癖好的男子呢?

他不由得轻笑一下:死的这些,分明是些地痞无赖。我总觉得是有神明暗中相助,惩罚这些坏人不得好死。

我的眉头再次紧锁起来,盯着卷宗上的死者记录冥思苦想,冷不防,袁利贞又重重地扇了我后脑勺一记,声音中带着不耐烦:你看这些都一个月了,有什么用?有这功夫不如去洛城中逛逛,说不得能寻到线索。

我被拉着出了衙门,梦游一般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问道:你说,犯人为何要取他们的骨头呢……

话未说完,我的目光便定在一家店门口摆放的瓷器美人儿身上。

乳白色的肌肤在日光下熠着一圈朦胧的柔光,虽然是瓷器,却栩栩如生,那美人儿好像若有所思地阖上双眼,长睫根根分明,一点朱砂似的红唇分外鲜艳。

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失神片刻。只因这纯美无瑕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大人莫非是看上了我这瓷美人?这是有位贵客去年订做的,小店不卖。耳边传来的娇媚声音让人几乎连骨头都酥掉了。

我循声望去,眼前花了一阵,待定下心神,粉雕玉琢的可人儿一袭华服站立眼前,乌黑的秀发盘成风情万种的倭堕髻,金步摇随着她细碎的脚步轻轻摇摆,每颤一下,都晃得我挪不开视线。

她正是一品瓷器店的老板娘,凌笑兮。

她笑的样子比百花盛开还要美艳,怪不得洛城中的登徒子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愿得笑兮一笑兮,粉身碎骨不足惜。

即使是终日想念那梦中提灯女子的我,此时都有了点粉身碎骨的冲动。

我身边的袁利贞也是这老板娘的拥趸之一,和我巡游闲逛的中心总不离这家店,几乎每天都要在门前走一遭,目光频频,生怕漏看了美人儿。

二位大人请进,听奴家讲个传说,如何?

凌笑兮居住的地方好像仙境。满架子摆设的各种精致瓷器玉雕让人忍不住驻足流连,伸手把玩了一个,却又觉得架子上有更好的,放下再挑,挑了再换,却始终寻不得最中意的那款,只得悻悻地全都放回原处。

在我挑选瓷器的时候,老板娘的丫鬟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她相貌不错,只是一张脸白得过分,宣纸一般缺乏表情,冷冷的模样,始终拒人千里之外。

雪姬,你去后面看看热水烧开了没。凌笑兮对那侍女说道。她面无表情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雪姬提着热气腾腾的水壶过来,凌笑兮沏了茶,白皙玉手端着茶杯奉送到我面前,我恭敬地接过,不小心触到对方柔弱无骨的手指,心中一慌,整个茶盏摔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和上等的白瓷四下喷溅。

我连连道歉,她却毫不在意,袁利贞帮她扫去狼狈,凌笑兮坐在清香的茶桌后面,开始给我们讲故事。

她说,在遥远的东瀛倭国,生前倍受侮辱凌虐的女子若冤魂不散,其尸骸枯骨便会化成妖怪,名叫骨女。

由于饱受痛苦,骨女对人世抱有很大的仇视,尤其是男子。她们会将男子残忍折磨至死然后完整地取其骨架收藏,杀到了第九个人便可成魔,待到那时,无论是多厉害的法师,都奈何她不得了。

我不由得摇头笑道:依夫人的意思,这件事应该去找法力精深的道士和尚,而非我们这些小小捕快了?

凌笑兮嫣然一笑,令狐大人有神捕之称,凭你一身武艺,哪个妖怪不惧怕呢?

我爽朗地笑:夫人高看在下了。

就这么寒暄了一阵,时日不早,我和袁利贞出了瓷器店,行走在大街上,袁利贞却拉住我,将指间藏着的一根乌黑银针给我看。

我觉得那杯茶水蹊跷得很,便假借打扫碎片的机会试了一试,结果……袁利贞眉头紧蹙起来:这个凌笑兮,不是善类。

我扶着额头思索,似乎想到了什么:凌笑兮的瓷器店,最上等的招牌瓷器是什么?

袁利贞看我一眼,我们心领神会地齐声答道:骨瓷。

骨瓷与其他瓷器的最大不同之处就是,它其中掺杂了骨灰的成分,使得那烧制而出的瓷器愈加洁白,在光下泛着透明的莹莹光芒。

那是生命走到极致所大放而出的,死亡的光芒。

袁利贞虽然入行不久,但人极机智,身手亦了得,在这小小的洛城衙门中,他与我最是意气相投,不需我多说,半天功夫他便拿到了凌笑兮的身家资料,我们相对而坐,逐条细细看来。

凌笑兮并非本地人,她三年前嫁给瓷器店老板为妻,不过一年而已,老板染病身亡。

自她接手店面以来,生意非但没有萧条,反而愈加火了起来。

美貌寂寞的寡妇,谁不会多予照顾呢。袁利贞看了我一眼,笑道。

我也笑了,紧紧地揽过他的肩膀,靠近了,压低声音道:公事公办,我必会彻查清楚。你也知我心中早有提灯佳人做伴嘛!只不过,我等得久了,心中难免有空隙,万一我被哪个美貌女子趁虚而入……那贤弟可要多多提醒啊!

袁利贞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撞开我,道:这个凌笑兮是老江湖,她的一颦一笑都有深意,她想害你,可要小心。

我点头,抓住了他的手腕:老弟,我还要你去彻查一个人。

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想不到大晚上的,刘知鱼竟然找我。进了县令刘大人的书房,除了他,还有渊博精明的朱洪良朱师爷。

朱师爷与刘知鱼年纪相仿,唇上的八字胡漆黑锃亮,一双鼠眼熠熠生辉。

刘知鱼开门见山:那案子……查得如何了?

我看了他一眼,恭敬道:大人不必着急,此案虽然棘手,但属下自会调查个水落石出……

刘知鱼神色复杂起来,又摆了摆手停了我的话头,脸靠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在衙门行走多年,也该清楚,什么案子要明白,什么案子要糊涂,什么案子要低调行事,什么案子要守口如瓶……

我笑了一下: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刘知鱼反而闭了嘴。朱师爷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颜色乌黑的十字钉,我接过来看了一眼,道:此物名叫撒菱,是东瀛忍者的暗器。

一提起东瀛二字,刘知鱼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朱师爷低低地道:你可听过东瀛传说有种妖怪,名叫骨女?

又是骨女?我在心里暗暗嗤了一声,说道:听过。据说生前受尽凌辱的女子,死后枯骨可化为精怪。这也并非东瀛特有的,我们的传说中不也有白骨夫人的鬼怪么?不过是共同流传的故事罢了。

活剥人骨,这怎会是凡人的招数?必是妖怪所为!刘知鱼突然大吼一声。

我轻笑:纵使是妖怪,属下也必将其绳之于法!

直到我离开了书房,刘知鱼脸上惶然的神情也没有减少半分。我突然想到,这个案子,或许应该换个方向来看,说不定能有新的头绪。

第二天早上,朱师爷在自己书房之中的密室里被杀,在他瘫软成一团的尸体旁边,满是沉甸甸的金银财宝。

那天以后,刘知鱼将所有捕头衙役调在自己府邸之中,昼夜把守。

案件愈发紧急起来,我急急找来袁利贞问他查的进展如何。

他从衣服里掏出几张草纸,轻轻摇头:雪姬神秘得很,邻里街坊,居然谁都不知其来历。

他摆弄着那几张纸,抬头看我:街坊邻居曾有人听到她说过一种语言,似乎是外国话。

我笑了一声:是东瀛话吧?

他不置可否:除此之外,其他的资料,都没有。

我又挨着他身边慢慢坐下:听说老弟是渤海郡人士,那里毗邻东海,你可曾见过东瀛忍者?

他摇头。我则抬头做向往状:我听说忍者擅长轻功、暗器、易容和毒,实在是阴险狠辣无比的角色,真要是遇上了这样的人,我恐怕是应付不来。

袁利贞不屑地嗤道:凭着你的狡猾和武艺,谁能暗算得了你?

我撞了撞他的肩膀:老弟,这个案子非同小可,既然已经可以断定雪姬是东瀛人,那么我们不妨从她身上下手。

他应了一声,便消失在夕阳的尽头了。

我闭上眼睛,感觉太阳穴处一跳一跳地疼痛。在刘府把守了三夜,现在的我好像只燃烧殆尽的蜡烛,疲惫不堪。

夜半时分依稀聆听到一丝非常细微的声响。我睁开眼睛大呼:有刺客!

匆匆地跳到到院子中央,纵身窜上房顶,暗夜之中,一个漆黑的影子掷下一团烟雾,待烟雾散去之后,人早不见去向。而我,也已无力追赶。

刘知鱼将茶杯瓷器摔得满地:你们无能至此,连个忍者都抓不住,我要你们何用?他愤怒地似乎想爆发,终于咽下了后半句话,身体颤抖着,不再说话。

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说出惩罚的话来。

而两天后,在一品瓷器店的库房中,雪姬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武士刀,深深地刺入了自己柔软的肚腹。

鲜红的血染红了旁边的骨瓷花瓶。

仵作仔细地检查了雪姬的尸体,最后断为自杀。在雪姬的房间中,搜出了一套黑色的夜行衣,和不计其数的忍者暗器。

凌笑兮的表情很难看。我盘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她有些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记不分明了。

我又问一遍:请你好好回想。

她转过身不去看雪姬的尸体,低着头说道:昨天闭店时我去了东街的胡姬酒肆,临走前吩咐雪姬好好看店,我在那里喝了一夜的酒,最后住在那里,没想到一早回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了。

问询中毫无疑点。我叹了一口气,在街上转了几圈,便回到衙门去找袁利贞。

我语气中带着责备:是不是你暴露了行踪,查得太紧,雪姬才畏罪自杀?

袁利贞拧着眉毛满脸不悦:你这是什么话?我何时做事让你不放心了?

我仍是无法释怀,手掌紧紧攥成了拳头:可这次疏忽断了线索!唯独这一个东瀛人也没了,你叫我如何查下去?

他变了脸色,愤恨地站起:她的死与我何干?有本事你去找那幕后的行凶之人!每天只会对我发脾气,算什么好汉?

我不再吭声,只是瞪了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却不曾想,那竟然是我与他最后一次争吵。

第二天是他和其他两个个兄弟轮值刘府的日子,刘知鱼的无骨尸体被挂在衙门门口曝晒,而袁利贞和那两人,都葬身于刘府的冲天火海之中。

一片焦土之中,我看到那几人污黑的身体,其中一人紧紧抱着怀里的长刀,我看着他,泪水忍不住一滴滴坠落下来。

那刀,是袁利贞初来衙门的时候,我亲手送他的。想不到,这却是他弥留之际唯一陪伴在身边的东西。

我弯下腰,轻轻地抽出了那柄刀。

当我抱着长刀失魂落魄地行走在街上的时候,凌笑兮倚门招手,我视而不见,她忙拉住了我的袖子,低低地在我耳边说道:节哀。

我看了她一眼,却发现这个凌笑兮,并非是我所知的瓷器店老板娘,今日她仿佛比往常都美,一双星眸顾盼生情,脉脉地望着我,一半柔情似水,一半热情如火。

我浑浑噩噩地继续走,却被她在身后拉住了。凌笑兮温热的掌心覆上了我的拳头,在我耳边吹气:来小店坐坐,如何?

我的身子狠狠地颤抖了,眼前不由得出现一位提灯浅笑的女子,我甩开她,大步跑开。

我在胡姬酒肆中喝酒,三天三夜不曾出来。醉了就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醒了就灌几坛酒酩酊大醉,就这样醉生梦死,不知朝夕。

终于在一次醒来之后,一只纤纤玉手抓住了我伸向酒坛的手,我醉眼朦胧地抬眼,恍然间,眼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提着明灯巧笑倩兮的女子。

她眼眸含笑,盯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是叫令狐轩么。

此情此景,此人此语,一如那年元宵节,我们初见。

我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那柔若无骨的身子,再不放开。

我边哭边吼:我是令狐轩!可是你呢?你却连名字都不曾留给我……

意识便这样淡了下去,接下来的事情太美太妙太销魂,那样的心想事成如愿以偿,好似做梦。

我梦到了塞外高山上的晶莹白雪,我梦到了江南碧波荡漾的船桨灯影,我梦到了九天之外的绝美彩霞。

我梦到了香甜可口的浓稠醍醐,伴着淡淡的甜香,我细细品尝,浅浅啜饮,伴随耳畔传来的天籁之声,胜似莺啼,柔软得好像轻轻一碰触,就碎了。

对于这样的美梦,我极尽温柔,将这活色生香的梦与自己化作激流溪水,时而奔放时而婉转,百转千回之后,都酿作一泓浓的化不开的甘甜美酒。

终,海纳百川,水乳交融。

依稀,仍是梦中,我梦到被那双温柔的手细细抚摸,温热柔软的身子紧紧地贴着我的,如此一夜,都不曾放开。

我听到耳畔女子满足的叹息。或许,这不止是梦。

因为无论你多留恋梦境,它终究有醒来的一日。

我睁开了双眼,看到了身畔的绝美娇娘,她的俏脸含着淡淡的红晕,似有羞怯地将自己缩在罗衾之中,嘴角泛起笑意:轩。你醒了?

我看着她,却笑不起来:我想,我是该醒过来了。

凌笑兮慢慢敛了笑,静静地望着我,眼波清澈,那出尘绝世的样子,恍如仙子。

纵使梦境再美,现实再痛,我也必须醒来。

我和凌笑兮在店中对坐了一天,相顾彼此,不发一言。

整整一天,我们只是互相看着彼此,沉默着不说话,生怕一句话会打碎这美如骨瓷的气氛,因为我们都知道,很多东西都跟骨瓷一样,一旦破碎,就再也回不到完美如初。

渐渐的,夜幕降临,大街上张灯结彩,好像在庆贺着什么节日。

她突然打破寂静:出去走走,如何?

我仍然沉默,却跟随着她走上大街。街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灯火,我看到商贩叫卖的针线和泥偶,忽然发觉,今日竟然是七夕佳节。

牛郎织女,一年相会一次的时节。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凌笑兮的手,她的身子微微震荡,回眸望了我一眼,唇边泛起丝苦笑:若能永远这样,多好。

我将她拉近靠向自己,轻轻摩挲她略显粗糙的手掌,抚过她沧桑的指茧,说道:只这一点,就是你并非凌笑兮真身的最大证据。

她笑得更深,却没有抽出手掌:你都知道了?

我的双手紧握着她的双手,将这一系列凶案背后的故事,娓娓道来。

十八年前,当刘知鱼还只是个穷酸书生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他在荒野树丛中发现了一位伤痕累累的黑衣女子,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将她救下好生调养起来,那女子与他日久生情,两人便私定了终身。

可惜好景不长。刘知鱼在镇中的画像悬赏令上得知她原来竟是东瀛刺客,是前来刺杀中原武林要员的忍者,失手后身受重伤勉强逃脱,却武功尽失。

刘知鱼怕她连累自己,表面风平浪静,半月后便将她转手卖给了镇上的铁匠。

铁匠嗜酒无度,不久将她以十坛酒的价格抵给了酒馆老板,而这酒馆老板生性好赌,后将家财房屋和她都输了个精光,这女子又被一个贪财的纨绔子弟玩弄了不到一月,最后转手高价卖给了青楼。

在青楼里,她被一个嫖客折磨至死,悲惨一生的命运,终于落幕。

十七年后,平步青云的刘知鱼仕途不顺,又心有不甘地回到了这个名叫洛城的小镇。

凌笑兮轻叹一声:想不到你居然能查到这些早已被人遗忘的故事。

我继续说道:不只如此。我更在青楼的一位老厨娘那里打探到,当年那位东瀛女子临死前,曾经诞下婴孩,托一姐妹将自己唯一的血脉交付给某户人家,而那个姐妹去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凌笑兮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是的。因为她被杀了。

我接下去:那户人家,其实是东瀛忍者在本地的机密巢穴所在,他们问出了那女忍者的种种遭遇,留下孩子后便杀人灭口。

他们将这孩子培养了十七年,将其身世和盘托出,让其先雪耻报复,用仇人小试牛刀,日后更有重用机会。

她微微笑了:你猜的不错。十七年后,那孩子回来了,连杀九人,堕落成魔。

我轻嗤:什么备受凌辱而死的女子会化作骨女杀人成魔,根本就是东瀛暗杀团蒙骗世人的托词。而刘知鱼等人却被这个传说吓得草木皆兵,乱了章法,正中他们下怀。若他肯早些把自己做过的事告诉我,也不必费这么多功夫,他也不会死。

凌笑兮一双娇媚的美眸仿佛蒙着层云雾,定定地看着我许久:轩。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

我望着她,终低低地叹息一声,伸出手,将身后外鞘被烧得乌黑的长刀取出来放在她手上,说:

当初我将它送你的时候,你曾说人在刀随,人亡刀佚。可是,你终是骗了我。

凌笑兮眼中霎时涌满了泪,在这条街的尽头,灯火阑珊处,一滴滴,如流星般坠落。

当年那忍者女子倍受欺凌也不肯向同胞求助,只因倭国崇尚不成功便成仁的信仰,败者须以死谢罪,可她发觉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孩儿。

那无辜的孩子,在十八年后,杀死那曾经折磨过自己母亲的酒鬼、赌鬼、嫖客、贪财师爷和负心县令后,站在我面前,美艳不可方物。

十七年前她刚刚踏进洛城之时,便已经掌握了各方资料,其中功课做得最足的,自然是在这小小洛城中有神捕之称的,令狐轩。

纵然曾经无数次地见过他的画像,可是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仍是内心悸动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只是这样短暂的交会而已,她便信誓旦旦地许下誓约:我终有一日会来找你,你要等我。

我一直在等,却没料到一月后来衙门报道的袁利贞,竟然是她乔装扮成的。

一年的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在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提灯女子的时候,不曾想,她就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说起来,我也不过是她精心布局中的一颗小小棋子。

所谓鬼怪剔骨的方法,其实是一种极尽阴毒的药,它无色无味,只需一滴下在水酒中,半个时辰便可侵蚀死者的骨骼化作血水,却不在表皮留下一丝伤口。

传言中所谓抽骨烧瓷的方法太费周章又容易引人注目,那时袁利贞顺着凌笑兮讲的故事继续延伸,有意误导我以为那些失去的骨头都被瓷器店烧成了骨瓷,我心中早有怀疑,但索性将计就计,让他去调查雪姬身世,其实是我的调虎离山计,那样才便于我支开他,单独行动。

我知道,雪姬其实是高丽国人,她的主子凌笑兮也不过是个善说善笑的风月场中女子罢了,她就喜欢捕风捉影地附和人家讲故事,若不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珑,怎么会将生意打点得如此风生水起。

可惜那一盏无意被我打翻的茶,成了袁利贞嫁祸的开端。按照东瀛武士的传统,败者须剖腹谢罪,她故意引人怀疑雪姬,刺杀刘知鱼不成后杀死雪姬,伪装成其自杀的假象,想借此让真相随着雪姬的死被埋葬,从此瞒天过海,不了了之。

可是我知道雪姬是高丽人。她死前我对利贞只是怀疑,雪姬死之后,我便开始四处搜集利贞的罪证。

袁利贞有所察觉,以假死蒙混过关。当日他的尸体烧得难辨真假,我看到尸体的手掌紧握成拳,刀却只是被压在胳膊下面,以平日袁利贞刀不离手的习惯,纵使死,那拳头中死死攥着的,必然是那柄刀。

凌笑兮吸吸鼻子,望着我道:你虽知我假死,却又如何知道是我假扮成了凌笑兮?

我握紧她的手:那日你抓住我的手,粗糙的老茧只有习武之人才有,那时我便知道,刘知鱼死的那晚,你杀了凌笑兮,用她的尸体替代自己。

这样高超的易容术,东瀛刺客最是擅长。

凌笑兮哈哈大笑,笑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原来,是我自投罗网么?想不到我机关算尽,还是败在你手上……

不。我打断她:你没有败。你与我如此亲近,想杀我,随便一盏茶,一壶酒都可以取我性命,可是你为什么可以眼都不眨地残忍害死那些无辜者,却迟迟对我不下杀手?

她笑着,眼中却流出了泪:为什么?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我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即使我心中有你,也不许你逍遥法外。除非杀了我,否则,我必将你绳之于法。

你想我杀了你?她直直地望着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瓷瓶放在我手里:这便是那活活腐蚀人骨的剧毒,若你心中有我,就喝下去!

我笑了笑,没有半点犹豫地打开,仰头一饮而尽。

视线慢慢开始模糊,对方的倩影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隔了千重云雾,窥不分明。

耳畔传来她的笑声:得郎如此,此生,足矣。

我步履踉跄地抓住她的手腕,努力抵抗想要睡去的欲望:这……这不是毒……你,到底想……

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手上,她哽咽道:轩。你不负我,我亦不骗你。

她突然推开了我,手腕翻转,我突然想起,在她手上,还有我交给她的长刀,迷蒙中慌忙去拦,却触到汩汩迸溅的炽热液体。

我抱着对方的身体,和她一起倒了下去。

她不是凌笑兮,不是袁利贞,她只是我梦中那个提灯浅笑的女子,可是,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兄弟们去查凌笑兮的家,发现所有值钱的物件加上房契都被转成了银子,整整齐齐地摞满了一小箱,好像随时准备私奔脱逃般齐整。

凌笑兮的脸皮无法剥下来。仵作指着尸体说,易容者用无法分离的胶死死地黏住了人皮面具,根本看不到下面的真面目。

仵作还说,东瀛忍者学习易容术的方法非常残忍,为了便于易容,他们自毁容貌,将自己的脸皮整个剥去,削去鼻骨颧骨,一生中只能戴各种人皮面具来掩盖。

可是一向以行踪诡秘著称的忍者,为何这次要死死留住凌笑兮的容貌不放呢?虽然此案已经了结,却仍有疑点,到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新的调令下来了,因我破案有功,朝廷欲调我去京城任职,擢官三品。

我辞官未去,将凌笑兮的瓷器店盘了下来。

我把门口的骨瓷美人小心搬进屋里,整日相对。

听烧瓷的师傅说,这个美人是一年前,一位美丽少女根据自己的容貌定制的,当时烧了好几次都无法让她满意,最后一次,她托人带来一小撮细腻的骨灰,混入材料之中,想不到,烧出来的美人分外神似,好像活的一般。

可从此却再不曾见过那少女。

我轻轻抚摸着骨瓷美人的脸,光滑中透着一丝沁凉。我知道,这瓷里,有她的骨,她的魂,才能灵动如此,美艳如此。

她自知逃不过挫骨毁容的命运,只能为曾经有过的美貌留下最后一点怀念,我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和袁利贞去巡街都总要路过瓷器店,原来对那提灯女子终日怀念的,不只是我。

她已不想再做刺客,占用了凌笑兮的脸,她在赌,赌我是否会被她迷惑。赢了,她便和我远走高飞;输了,那层面皮牢牢黏住了真容,纵使死,也不让我看到她容貌尽毁的丑陋模样。

只留下这座完美的瓷人任我凭吊。

他们说,东瀛女子地位低下,都是没有名字的。

我不信。我想她一定有美丽如诗的名字,只是来不及告诉我。

我时常会想起去年元宵节,走马灯下邂逅的女子,她一眼便喊出我的名字,可我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说,她终有一日会回来找我。

《美人瓷》 文/冷亦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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