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长姐嫁进永安王府那日,京城下了第一场雪,婚期订的急,永安王赫连决迫不及待的想迎娶阿姊。
可婚期前一日,长姐出逃了,还顺走了我为自己存的嫁妆。
长姐叫陆昭雪,生的很漂亮,是丞相府的大小姐。
我是庶出的女儿,自出生便不曾见过我的娘亲,只听旁人说,我娘亲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爬了丞相的床,才得以生了我这个孽种。
丞相和丞相夫人多年恩爱,因为这件事,冷战了好些年。
长姐出逃那晚,来找过我,她的想法总是奇思妙想,他们都说长姐是奇女子,我也觉得是,她的眼睛很亮,讲起话来时,下巴眼尾微微扬起,明亮漂亮的不得了。
“人这一辈子不能拘泥于后院红墙,与别的女人争风吃醋,天下那么大,要去看看才是,而且就算嫁人,也应当嫁两相欢喜的。”
长姐说女子应如鸟儿,待在王府她会不自由。
她软了嗓音。“窈窈,帮帮阿姊。”
我心一软,让她顺走了我的嫁妆,钻了我平日出府的狗洞。
于是整个丞相府都知道了,是我放走了阿姊。
丞相夫人当晚踏入了我的院子,深秋枯枝落地,踩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我忙不迭跪下,她垂眸打量我,然后耳光又快又狠的落下,扇的我脸颊通红。
“你是要害死丞相府。”她下巴微微扬起。与长姐面容重合,带着骨子里的傲气,然后垂眸打量着我。
“真看不起你同你娘一样靠卖可怜而活的模样。”
待她离开,我才慢慢起身,摸摸有些肿的脸颊,眼睛酸涩,却没有眼泪。
第二日我便穿着不合身的嫁衣进了红轿。
陛下圣旨替永安王府求陆家女,却未说是陆家长女,还是幺女,外人只知长女,不知幺女,到底是钻了空子的人理亏,丞相府又将嫁妆又往上加一份,几乎倾尽丞相府所有银子。
丞相看着我,只叹了一口气。
而至始至终,我的命运都是由他们支配。
秀春姑姑哭的眼睛都肿了。
我朝她笑,安抚道:“我这样的人嫁入王府,是寻常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姑姑莫要伤心了。”
“都说嫁富贵人家好,可哪里能真的好,我只希望你安安稳稳找个寻常人家过一生便好。”
然后秀春姑姑抹着脸上的泪,安慰自己,“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今天窈窈出嫁,是喜事。窈窈这般招人喜欢,定能讨得未来夫君欢喜。”
一系列繁琐的流程走完,属实有些累,头上金钗压的脖子又酸又疼。
赫连决掀开盖头时,我看着他眼里的喜悦渐渐落空,扬起的嘴唇也渐渐的抿唇一条直线,连目光都变得黑沉沉的。
大抵是发现了红盖头下不是自己心上人。
“你不是她?”他没做什么,只是看着我,像是要用目光将我凌迟。
我不知道怎么将这件事说圆,他看着我。“听昭雪说过,他有个庶妹,便是你?”
“你倒是没脾气。”他这话也不知是喜是怒。“好歹也是丞相府的小姐,嫁给一个面都没见过的男人,也不知反抗。”
赫连决倒是没有为难我,也没有生长姐气,他说若长姐真安分嫁给了他,那便也不会是长姐了。
长姐做事向来肆意,却也招人喜欢,同别的闺阁女子不同,她素来爱结交好友,有时还带着丫鬟身着男装逛花楼,可偏偏众人眼里离经叛道的姑娘,却是京城好多贵公子的心尖痣。
丞相和丞相夫人,更是将她放在手心宠着。
赫连决不曾为难我,兴许是他知我一个妇人家没什么胆子做出替嫁的事。
只一直私下派人寻找阿姊的下落,可似乎他并没有线索。
他也不曾同我圆房,王府那么大,不特意去见便也很难见到。
王府的丫鬟婆子曾口误叫我王妃,赫连决重重处罚了她,后面大家也都知道了,他并不承认我这个王妃,于是别人便都叫我陆小夫人。
秀春又是抹着眼泪,看着我恨铁不成钢。
“你这个丫头,怎么就不知道讨夫君欢喜呢。”
“他不喜欢我,我做什么他都不喜欢,朝他跟前凑,也是平白惹了他厌烦,倒不如安安分分待着,别人也瞧着顺眼许多。”
“我们窈窈是个多好的姑娘呀,怎么就要在这里守活寡呢。”秀春姑姑叹息。
“其实,他这样待我便已经很好了。”
姑姑总说我容易知足,不会耍手段像旁人一样讨要东西。
人各有命,不是会哭的孩子便有糖吃,而是那糖,原本就是给他的。
我说我知足了,总归这一辈子,安分守己,便不用为吃喝发愁。
至于圆满,还有两心相许的心上人,重要吗。
到底是纸包不住火,他带我回宫的那日。
虞太后,也就是赫连决的生母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最后蓦然冷笑一声。
“丞相府好大的胆子,拿个冒牌货搪塞给阿决。”
我低着头,不敢抬头,手里的茶杯开始摇摇欲坠,我在想今日我会怎么样。
丞相手握大权,她自是不愿与他们交恶。
可我又会如何呢,一个蒙受欺骗皇室的怒火,和一个不受宠的庶女。
虞太后垂着眸瞧我,然后笑了笑,赫连决蓦的伸手,接过我手里的茶杯。
“母亲,娶她是我的本意。”
此话叫我愣了愣,我的手被他的手牵住,温暖又宽厚。
“我原求娶的人,便是这二小姐陆窈窈。”
我知他是怕我收到责罚,心里除了感激,便是多日来对他的亏欠。
他是这样好的人啊,可我却骗了他,让他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他一路牵着我出了宫门,直到上了马车他才松开。
他看着我道:“我知很多事情不是你可以决定,我不怪你,不该你受的责罚我也不会让旁人迁怒于你,这世道造就你如今的现状,希望你不要怨恨你阿姐,平日她时常将你放在嘴边,对你很是在乎,若有朝一日,你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我们便和离,你就是从我永安王府嫁出去的姑娘,不会有人敢瞧不起你。”
我鼻尖一酸,没有说话,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又道:“世间像你长姐一般肆意的女子不多,可我喜欢的,从来都是她的那份善心了。”
我听着他的话,只点点头。
阿姐是那样好的人,值得被人这样珍视。
许是不想见我,许是怕误了自己的名声,好让长姐回来时他能证明自己守身如玉。
嫁给赫连决的第一年,他就请缨去了边塞,只留了一个教书先生给我,教我算账。
然后我跟着王府管家学起了管理铺子,到底是过得开心些,嬷嬷说我气色看起来都健康了许多。
半年后他接到圣旨回来过年,人憔悴了不少,不过还是一如既往的俊朗。
我在王府给他烧了一桌子的菜为他接风洗尘,可是直到半夜他才回来,风尘仆仆,回来便进了书房,不久门内东西被砸的作响。
我隐隐约约听见找人等字眼,稍稍一猜便猜到他还未放弃。
门打开的刹那,我和他目光相接,他冷着脸,脸色很是难看。
我朝他笑了笑,只问他饿不饿。
他表情缓和下来,似乎想朝我笑笑,可是面色冷硬,于是这笑便看着有些奇怪。
“我做了很多菜,王爷要不要尝尝。”
一旁的秀春姑姑打着趣。“小夫人听见王爷回来了,特地等到现在呢。”
我脸有些发热,刚想让嬷嬷别说了,却不料赫连决脸色冷沉下来。
“走吧,这些事以后不要做了。”
我脸上红晕迅速褪去,只低着头点点头,只小声辩驳道。
“王爷是我明面上的夫君,作为妻子,我只做自己应该做的,哪怕我的丈夫今日不是王爷,他出远门回来,我也会这样做。”
他脚步顿住,朝我笑笑。“意思是今日不论是谁,只要是你的夫君,你都会对他这样好?”
我挺直腰,直视着他,嗓音温软。“是,王爷莫要多想。”
我猜他想说我迂腐,他喜欢阿姐这种不迂腐的,可又何必要求所有人都同阿姐那样呢,独一无二不是更让人喜欢。
于是他开口了。“迂腐。”
到底骨子里的良好教养让他没有辜负我的心意,菜热过一遍,还散发着热气,在烛火下看起来很是美味。
赫连决尝了几口,又饮了些酒。我看着他,连问到好喝嘛。
这酒是一个老乞丐教我酿的,算得上我一个恩师,就是人有些不太着调。
赫连决点头,我眼睛一弯,老乞丐说我有天赋,那想来是好喝的。
“不必皇宫里的差。”他手里的杯盏晃了晃。
“我想去王府的酒庄上帮忙。”我眼睛一亮,朝他谄媚一笑。
“我如今也算王府一份子,总得为王府做些什么吧,总不能白吃白住吧。”
“酒存放时间越长便越香,这酒我一月前酿的,自是不如皇宫内的,可若给我些时日,定不必皇宫差。”
赫连决闻言愣了愣,眼里氤氲着笑意,薄唇微微勾起。
“你想去做什么,便去做吧,明面上你是永安王妃,不用事事问我。”
赫连决似乎心情好转,他连吃几碗饭,酒壶的酒也喝的精光,眼角眉梢都带着醉意。
他看着我的模样,揽住我的腰身,喊了阿姐的名字。
不怪他,我同阿姐确实长得十分相似,对我们不太熟悉的,很容易弄错,更别提一个喝醉的人。
活在长姐光环下被忽视是我的常态,可看着他带着醉意的眉眼。
不知为何,今日我有些难过。
我推开他,把他一下子推到地上,然后蹲下拍了拍他的脸,小声道:“我是窈窈,不是昭雪。”
自那日酒醒后,赫连决便很少回王府了,许是尴尬,又许是不知道自己后脑勺的伤是怎么来的。
后来的日子我便去了王府酒庄,有时很忙,我便直接在酒庄睡下了。
只偶尔回府,才能和他碰上。
天底下见面不超过十个数的夫妻,约摸也只有我和他了。
教书先生是个年轻俊秀的人,同我年纪一般大,叫薛誉,不太爱说话,低着头同女孩子说话时脸红一大片。
平时在酒庄只默不作声的跟在我后面,将我做错的地方小声告诉我。
我瞧着好笑,于是就真的笑出声来了。
他无措看着我,手都不知道放哪里,看见我眼里的戏谑,他低着头,眼睛都红了,只小声,又带着不知名的羞恼。
“小夫人,你别取笑我了。”
我正色起来,偷偷喝了口刚酿的酒,眼角眉梢都泛着喜意。
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日子开始有了盼头。
那日回来已是夜里,大雨瓢泼,酒庄的人已然回去,等忙完时,我起身才发现酒窖里只剩下我同薛誉。
在我准备就在酒庄睡时,薛誉蓦的道:“今日是王爷生辰。”
我愣了愣,薛誉低下头,小声道:“小夫人要回去看看嘛?”
薛誉替我撑伞回了府,他跟在我身侧,手里的灯笼已然熄灭,雨打湿我的鞋袜,他撑着伞,在漆黑的街道,用灯笼柄牵着我。
一路无言,直到到了王府门口,薛誉才一言不发去了下人的院子。
今日是赫连决的生辰,可似乎没有人记得。
我往院子里走,湖心亭内亮着一盏灯笼,黑色大袄的男人面前摆放着棋子,地上滚落着几个酒壶。
院子里没人,他趴在石桌上,我看不清他的脸,想了想还是去厨房做了碗长寿面。
看见我来,赫连决愣了愣,然后才笑道,没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硬模样。“昭雪,你来啦?”
他又认错了,不过这次他很快反应过来,我鼻尖微微一动,闻到了空气里果酒的味道,很熟悉,我往地上敲了眼,正是前不久王府酒庄出的。
他酒量不好,也难怪选的是果酒。
我放下食盒,外面的雨声依旧淅沥。
“生辰快乐。”我朝他道。
他愣了愣,看我看了好一会,然后老老实实吃完面,最后才道:“我不过生辰。”
赫连决没继续说下去了,忽然指着没下完的棋问我。
“你会下棋嘛?陪我下盘棋吧。”
我摇摇头,他忽然笑起来,眼里笑意不止。
许是没有天赋,他教了许久,我也没能学会,他也不恼。
只好看的眉头微微拧着,唇瓣微微抿着,我一时看的愣神,然后他不知从那里找的木条,打了一下我的屁股。
“教你也这般不认真。”
我像个犯错的学生,低头又气又恼。却不知如何反驳,臊红了脸。
只能唯唯诺诺道:“那也不能打人家屁股啊。”
赫连决这次真的笑出声了来了,慢悠悠的道:“那下次不认真,就打手心。”
我肚里憋着火气,只很自己的面喂了没良心的东西,如今还来取笑我,呸,给我吐出来。
这话我不敢说,只低着头,冷着脸,连狗腿子专用笑脸都做不出来了。
他一盘棋教了许久,我才勉勉强强知道了点门路。
“明日你也来陪我下棋。”他道。
我眉头一皱,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忙不迭低头。“能陪着王爷,是妾身的福气。”
他轻叹,声音微小,却还是让我听见了。
我抬着被冻的无知觉的脚往屋里走,没在回头看一眼。
什么样的人才不无趣呢。
那日菊花宴,虞太后召我入宫赏花。
正当我诚惶诚恐不知如何面对时,赫连决告诉我虞太后素来爱酒。
于是我战战兢兢提着两壶自己酿的酒献给她。
或许是两壶酒的缘分,她也打开了话匣子,让我觉得她也不是难相处的人。
她告诉我,自己并非赫连决生母,他生母在他十岁时便因病去了,而后两年浮浮沉沉,吃了不少苦,虞太后只有一子,见他可怜,便叫先帝把赫连决挂在她的膝下,和当今的皇帝成了兄弟。
至于是真的瞧赫连决可怜也好,还是有别的想法也罢,总归他后面的日子好过些许。
我只安静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句。
虞太后看着满院菊花,忽的笑了。
“菊花谢了也快入冬了,算算日子,你嫁给阿决也快一年了,阿决可曾带你回娘家?”他似是不经意之间问道。
想到丞相府,自我出嫁,丞相夫人派人隐晦问了我几句长姐的下落,此后便不曾问津。
我摇摇头。“王爷心系边关百姓,自是抽不出时间。”
虞太后喝了一口酒,眉眼舒展,带着几分笑意。
“你嫁过来啊,是要同他面对面朝夕相处一辈子的,相互体谅是对的。”
她话锋一转。“可夫妻之间啊,他不能一辈子都是相互体谅的,他就得无理取闹点。”
“而且你说这人啊,不争不抢怎么会知道,那颗糖能不能吃到嘴里。”
虞太后絮絮叨叨了许久,我安分听着,无比羡慕她的阔达。
赫连决来时,虞太后甚至还朝他笑。
“娶妻娶贤,她配你,这比喜欢可重要的多。”
赫连决只点头称是,表情却是冷成了冰。
虞太后像是看不见一般,继续念叨。“前几年你爱我宫里会说话的鸟,可后来番邦献了一头蓝眼小白猫,你就再也没提起那只鸟了。谁能保证这一辈子,只会喜欢一样东西。”
赫连决也不知听没听,牵着我同虞太后告别。
“太后最后那番话你可听出什么了?”
我仔细想了想,答:“没想到王爷这般英勇的人,喜欢小猫小鸟。”
赫连决冷哼一声。“不管太后今日对你说了什么,我都希望你安分守己,不该想的,别想。”
我心里翻个小白眼,面上却忙不迭点头。“王爷说的是。”
他依旧会夜里教我下棋,只是棋盘深奥,他似乎又是个严厉的师父,我不学会他便不罢休,与我待在一起时,经常眉毛拧着,我若是走对了棋,他眉间便会疏散开来。
直到那夜他站在棋局前,问我。
“你同你长姐关系素来要好,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去了哪里。”
灯笼里烛火映的他的轮廓明明暗暗,他眼里深如寒潭,冻到人骨头里去了。
我只摇摇头,甚至不知如何回话,我是个嘴笨的人,我想说点别的,缓和气氛,可对上他的眼睛,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王爷信我吗?”我忽略掉心里冒头的不适,忽然问道。
“丞相夫人说,昭雪同你最是要好,她做什么都会同你说。”
“那就是不信。”我抬头看着他。“既然不信,又何必问我呢,我处于深闺,又如何知道她的事情。”
赫连决不可思议又诧异的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陆窈窈,他是你的长姐,对你这般好,她音讯全无已经一年了,你对她就没有一点担心和挂念。”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何意,低眉顺眼道:“牵挂长姐的人有这么多,不差我一个。”
然后他说我嫉妒我的长姐,确实是嫉妒啊,长姐这么好的人,自然有人牵挂惦念。
连讨厌我的丞相夫人,为了长姐的消息,都愿意软着嗓音同我说话。
因为长姐的逃婚,叫我成了尊贵的永安王妃,从此不用看人冷脸。
因为长姐的缘故,赫连决没有为难我,还让我衣食无忧有学习本领的机会。
我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长姐,我应该时时念着她的好,时时担忧她的下落。
可难道我就一点都不好吗?所以不值得被人捧在手心。
“我自幼承了长姐恩情,自是挂念长姐,可我知道她能过的很好,她想要的东西同俗人不同。”
赫连决走时,我同他道:“长姐走时说过,她会回来的,”
夜里刮了风,我站在亭子里许久。
薛誉替我披了件大袄,提着灯笼沉默的站在我身边。
融融暖意传来,我忽然问他。“是不是我这样的人,不值得被人珍视。”
而后又觉得逾越,抬脚回去。
身后薛誉只抬头看着清冷的月,而后传来微微的叹息。
快要过冬,已经不适合在外头下棋了。
而后的晚上,赫连决也在没来过这个小亭子。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总算来了,而赫连决也没在和我说过一句话。
薛誉陪我将将酒窖里的酒封了盖,又替我拢好肩上的披风,外面已是大雪纷飞,树上结着漂亮的霜花。
临出酒庄门时,薛誉忽然跪在雪里,吓我一大跳,忙不迭想扶起他。
他低着头,我只能看见冻的发红的手关节微微颤抖。
“酒庄在小夫人打点下越来越好,小夫人很厉害,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已经不在需要薛誉了,承蒙多日来小夫人关照,薛誉日后若考取功名,定会报答。”
我扶起他,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若这一别,不管前途怎样,离了王府,我与他怕是在难相见,即便相见,也必是客套疏离。
“若说谢谢,也应该是我来说。”
薛誉教会我如此之多的东西,算账管账,酒庄大大小小的事情,若没有薛誉,怕是没有那么顺利,我摸了口袋,却掏不出什么值钱玩意,便将我自小戴着的玉佩给了他。
这玉佩还是丞相在我生辰时,送的生辰礼物,后来不论过得多穷困潦倒,也不曾变卖过。
“这玉佩可能值几个钱,或许日后用的上,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薛誉没有拒绝,离开时,他朝我道:“今日大雪,路上打滑,日后薛誉不在,小夫人一路平安。”
薛誉是府上唯一一个同我关系较好的人,他在这个冬天和我告别了。
他要去考取功名,也是,薛誉这样有学识的人,待在王府后院做佣人才奇怪呢。
他背影消失在雪里,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我小声对着他的背影道。
酒庄生意愈发的好,酒庄的人也各个是喜气洋洋,王府今年商铺里,唯酒庄生意最好。
王府里的老人也渐渐接纳了我,平日待我除了尊重还带着些清切,除了,赫连决。
过年他去了皇宫参加寿宴,并没有带上我,回来便带着一身风雪进了书房。
我敏锐感觉到了不对,而后才听秀春姑姑神神秘秘道,说皇帝不在宫里,现在宫里已经闹翻了天。
我手里的瓷杯掉落,秀春姑姑忙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这一切场景都与儿时梦里对应了,便觉的荒唐。
一个梦而已,许是巧合吧。
那场雪连下来七天,北方地区出现了雪灾,快要入春时,下了一场雪,天冷的可怕。而京城的天,灰蒙蒙的,已经许久没有太阳了。
天灾人祸总是防不胜防,大雪过后积雪融化,又接连下了大雨,河水上涨,淹了田和庄稼。
赫连决和几个王爷被派去治水,好不容易等水停了,那块地区又出现了时疫。
我在王府后院听见这个消息时,只觉得心慌的厉害,忙让王府的人多购置些粮食。
而后浩浩荡荡带着人朝北面赶去。
我的丈夫在哪里,而我不想什么都做不了。
在我儿时反复做的梦里,赫连决会死在哪里,为了一个穿白衣的姑娘,梦里的姑娘看不清脸。
如今梦中一切都对应上了,可赫连决不能死。
赫连决看见我时,便眉头紧锁,便要叫人将我送回去。
“如今情况和在京城不同,你来添什么乱子。”
我朝他笑笑,带着安抚的意味。“王爷是我的夫君,夫君在前头冒险,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在你们身后,帮你们煮粥织布,多一个人,总归不是坏事。”
“而且,平日我们吃穿用度,皆来自百姓,而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他倒是没有继续说什么了,有了王府的粮,总算是能撑些时日,这钱都是酒庄今年的收成。
病了的人安置在河岸杏花村,里头时不时有哭声传来,伴随着痛苦的哀嚎。
我和秀春姑姑召集健康的女人,在陵川秀坊织棉被,每日工钱日结。
我自小绣工好,时不时可以绣些东西去街上变卖换些银两,如今看来也算是派上用场。
流民数量过大,我只能将将丞相当时的嫁妆用来换了粮。
工钱其实不多,派了粮后我也有些捉襟见肘,那些女人精气神却很好好,边绣边哭,说自大雪后,整日诚惶诚恐,不知什么时候就饿死病死了,自己的男人还在边关打仗,不知死活,因为这个小绣坊,自己的日子好像一下子有了盼头。
她说我是观世音菩萨,然后女人跪了一地,心酸苦楚倾泻而出。
有人的女儿出生便被奶奶淹死了。
有人的女儿饿死了,有人前不久死了丈夫。
还有人亲人朋友还待在灾区等死。
人间苦难大不相同,听着听着,只觉得酸涩,莫名便觉得我十分幸运,虽自小缺衣少食,可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我不知如何安慰,只道:“日子都是越过越好的,我们有各自的本事,总不至于有活不下去的那天。”
患病的人越来越多,女人们索性就住在了秀坊,这里进进出出都得检查,比外头让人安心些。
男人们修缮房屋,赫连决去了其他地方运送药材。
疫情愈发严重时,赫连决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女神医,女神医后还跟着两个俊逸非凡的男子。
因为她的到来控制了瘟疫的蔓延,也听说她与赫连决整日成双成对。
听见这件事时,我手里的针将手刺破了个口子,借着送饭的机会,我见到了大家所说的女子。
她戴着银白面具,我感受到了熟悉的目光,那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你就是永安王妃嘛?”声音一出口,我便歇了心思,不是她的声音。
我点点头,朝她们笑道:“早就听闻各位了,一直想来见见,可是又怕误了事。”
白衣女子看着我,然后才道:“我叫宁雪,应该比你大一点,你可以叫我姐姐。”
我愣了愣,才点点头,将餐盒放下,只对赫连决道:“如今瘟疫严重,妾生只求王爷在担忧百姓时,能顾着自己。”
赫连决点点头,到底没多说什么。
宁雪笑了笑。“看来王爷王妃感情甚笃。”
我回头看,只看见二人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他们离的很近,赫连决的目光里满是欣赏和赞许,这是他对我不曾有过。
我轻叹息,谁能保证这一辈子,自己只会喜欢一个人呢。
天气逐渐入夏,温度回升,病情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宁雪和赫连决命人将病者接触的物品与死去的人一起烧毁。
那日的火光冲天,哭泣哀嚎,声声不止。
我站在人群中后头,被哭声感染莫名有些想哭,人间苦难真的太多了。
一个冬天而已,便有那么多人失去朋友亲人丈夫儿子。
赫连决忽然转身,同我红红眼睛对上,我下意识想朝他笑笑,嘴角却怎么都咧不起来。
他忽然朝我走来,伸手挡住了我的眼睛。
我揉揉眼睛,擦拭掉泪意,勉勉强强扬起唇角。
宁雪走的那日,是我和赫连决一起送的,城门口的风大,宁雪只对我说了句珍重。
我同她素不相识,可她似乎对我很是熟稔一般。
直到看着她背影消失,多日来惴惴不安的心才放下。
而后又觉得好笑的很,一个梦而已,许是巧合罢了,梦里赫连决因为和这女子一同找瘟疫源头,而后不小心染了病,可他自幼习武,身体不至于这么脆弱。
“你同宁雪认识?”赫连决忽然问,他眉眼间带着淡淡疲倦之意,似乎是随意开口,见我不解,而后淡淡解释道:“她经常向我问起你,说你秀外慧中,宜室宜家。”
我愣了愣,而后问道。“那王爷觉得宁雪姑娘如何?”
赫连决想了想便道:“女儿身,男儿心,是个特别的人。”
他眼里满是赞叹,可除了赞同也并没有别的意思。
秀坊依旧开着,我用剩余的钱又开了个布庄,招来干活的,都是城中无去处的百姓,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可以去处,总不至于不知方向。
等我忙活完这些事,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未见到赫连决了。
找管家问,管家支支吾吾,最后跪在地上泪流不止。
“前几日王爷在民间查巡,不知怎么染了时疫,如今危在旦夕。”
闻言我心脏停了两秒,只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
“太医都瞧过了,找不到办法,如今王爷住在在外郊别院,谁也不见。”
管家泪流不止。“说免得他病情传给别人。”
我带着丫鬟驾车赶往别院,门外守卫把守,太医跪在外面忙忙碌碌的配药,药味从里头传了出来,刺鼻又难闻。
我拉住一个急匆匆的老太医,问道:“王爷怎么样了?”
那太医似乎刚刚哭过,花白胡子都成了一捋一捋的。“王爷中了毒又染了瘟疫,在配不出解药,都得死。”
我知他说的都得死是什么意思,若赫连决死了,今日院子里的太医,门口的守卫,还有站在门口的我,都得死。
我朝里面走去,门口守卫拦住了我,死活都不让进,我近日来脑子里绷着的弦断裂,眼泪掉了下来,哭的歇斯底里。
“我是永安王妃,是赫连决的妻子,我看谁敢拦我。”
我知道无人在意我这句话,只是多日来压在心里的事情让人难受,几乎叫我昏了过去。
可没过多久,门内传来男人清润的嗓音。
我愣了愣,擦了擦泪,几乎连滚带爬的进去。
赫连决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若不是脸色发青,脖子下的水痘已经发了脓,几乎看不出他生病了。
我眼睛红红的看着他,忽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
他唇角微微勾起。“不怕传染?”
我愣愣摇摇头。“我怕你死。”
这下轮到赫连决愣住了,我又接着道:“担心自己的夫君,不是应该的嘛?”
他轻轻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书,然后眼睛慢慢闭上,临睡前还朝我道:“别在哭了,离我远一点,别感染了。”
许是因为中毒,他精气神很差,说不了几句话就会睡着,我偷偷看了他的胸口,发黑的肌肉已经蔓延到了腿上。
我日日夜夜守着他,替他换药,擦拭身子,看着他胸口的黑血留下,又学着拿到割掉他伤口的腐肉,许是因为不想看着这样好的人死去,又许是因为别的。
偶尔他会清醒一会,只仔仔细细端详着我,同我说一会话。
说有关长姐的事情,我也有意逗他开心,说长姐小时候做的趣事时还手舞足蹈的比划。
其实也没多有趣,可他似乎爱听。每次看着我说关于长姐的事情,他都会眉眼舒展,眼里带着倦意和笑意。
他又睡着了,我比划长姐小时候掏鸟窝然后被丞相大人追着半个院子跑,怎么也说不下去了,眼泪也抑制不住的掉。
其实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所有事情都和梦里对应上我却无力改变时,我总想靠着流眼泪叫我心里不那么难受。
毒素蔓延到脸上了,叫他的脸半紫半百,可怕的很,我偷偷让人把镜子拿了出去。
赫连决不想喝药,总是眼睛也耷拉着睁不开,于是我便一直说关于长姐的事情,说到后面,我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只带着强硬的姿态将药灌进他的嘴里。
赫连决呛到咳嗽两声,然后眉眼舒展开来,笑意不止。
“你这人,真是倔,就那么怕我死。”
我哭的鼻涕泡都冒了出来,看着他紧闭着的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你死了我得陪葬,你想死我不想死呢。”
他忽的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死了,不用你陪葬,也不用你为我守节,好不好?”
我愣了愣,摇头又点头。“好。”
赫连决又猛的咳嗽起来,笑意却愈发的深了。
赫连决叫人进来写遗嘱时,我在他身边替他喂药。
他也没说别的,只说他死后,不需有无辜性命为他陪葬。
而后又朝我道若是长姐有朝一日回来,替他向她问句好。
我哭着点头答应,却不明白为何他对长姐这般挂牵,他们明明见面甚少。
赫连决和我絮絮叨叨的说着:“上次我在街上,碰见昭雪了。”
“当时情况危机,我有些事情想问问她,却没来得及开口问,我这一刀,也算是替她挨的,若我死了,你记得替我告诉她,就说,她欠我一条命,这辈子许不上我,下辈子还。”
人间痴男怨女总是很多,我看着他的模样,摇头,我才不要告诉长姐呢。
只道:“你自己活着同她说去吧。”
这段时间,我渐渐的理清了梦境中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长姐,而我,不过是梦里被嫉妒扭曲面容的白眼狼。
长姐要许的人太多了,我甚至都不忍心告诉他,他在长姐的生命里,甚至都叫不上名字。
赫连决同我说,不知为何,他总是忍不住被长姐吸引。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梦里的男人都是如此,仿佛长姐是世上唯一一个女人,都挣着抢着要。
我想不通,便只朝他道。长姐本就招人喜欢,被吸引也是正常的事。
赫连决笑了,然后夸赞我。“其实你也招人喜欢,若没有你,我早死了。”
我也朝他笑了笑,却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那日太医院的解药,在他昏昏沉沉之际配好,也得亏赫连决身体好,才熬到了现在。
不过总算是好了起来,我转头看着外面,墙角白残花开满了院子,冲散了些屋里的苦味。
赫连决病好那日,我扶着他在后院走动,多日来卧病在床,他只能靠着我才能慢慢行走。
他不累,倒是我累的够呛,喘不上气来。
他便弯着腰笑,似是故意一般将重量压在我的身上,我又气又恼,又不敢吭声,只能生着闷气,然后夜里吃完药将蜜饯包着黄连喂给他吃。
他面不改色的咽下,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才幽幽道:“长脾气了。”
他病好能完全下床那日,我反而病了一场,只觉得脑子混混沌沌,如大梦一场,醒时便见赫连决在我的床边,手里握着我的手,多日未打理的胡子刺的我手疼。
见我醒来,他眼里的光倏然亮起,以及掩饰不住的担忧。
他说。“你快让我急死了。”
我眨眨眼睛,朝他笑了笑,那日阳光明媚,是个好天气。
他朝我问道:“如今天气好起来了,你还要不要学下棋了?”
我弯眼笑起来,朝他点点头。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紧握衣角的手松开。
“那我明日在来找你。”
京城入了夏,湖心亭外荷花开了,很是好看。
赫连决依旧是夜里教我下棋,渐渐的,我也能与他过上两招,他似乎很是高兴,于是整日拉着我与他对弈。
夜里忙完又让我给他做面吃,于是没过多久,他与我都胖了一圈,脸色也愈发圆润起来。
然后他时不时就捏我的脸,将我的脸弄成奇形怪状的样子,然后开始一直笑,像是生了病一般。
后面又过了不久,我的棋艺愈发好起来,也能与他打个平手。
他夸我聪慧,说能与他打平手的!只有当今皇帝。
想到皇帝,我幽幽叹了一口气。
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总归赫连决是好起来了。
那日对他对弈,起了大风,在夏夜里很是凉爽。
我看不太清他那边的棋盘,起身凑近了些,忍不住问他。
“我这一步下对了嘛?”
赫连决却猛的退后一步。“说话就说话,你靠那么近干什么。”
我朝他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懵,又不是洪水猛兽,靠近点怎么了,却还是乖乖退了一步。
他脸色有些不自在,盯着棋盘许久,而后伸手将我拉在身边,我几乎整个人都圈在他的怀里。
“你靠近点,天黑夜冷,替我挡挡风。”他道,揽着我腰的手微微颤抖。
我侧头看他,唇瓣微微擦过他的脸颊。
“怎,怎么了。”他语气有些紧张。
他慌乱松开手,那盘棋他下的乱七八糟,一步错,步步错。
我朝他弯眼笑。“我赢了。”
他头发被汗打湿,贴在脸颊出,然后轻轻嗯了一声,带着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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