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刚下过一场雪，宽阔的CBD产业园区内，还覆着一层薄冰未消，现在正是冬天要开始冷的时节。园区内的公司们早已开始供暖，办公室里温暖如春，然而仅隔着一层玻璃的户外区，则是寒风瑟瑟。
但如果你透过这层玻璃，自内向外看，就能看到一群男女正站在室外，围着个垃圾桶抽烟。那是公司不成文的吸烟区。
而这群正吞云吐雾的都市男女中，有一个，是我们故事的男主人公。
对，就是站在角落，正不说话，笑着的那个。
他叫肖战，是个普通的设计师，留着普通的发型，抽着普通的烟，拿着普通的工资。
他的脸圆圆方方，看起来很憨厚和平，他的个子很高，但由于轻微驼背，也并不出彩。
肖战全身上下唯一惹人注目的，就是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明亮黝黑、令人过目难忘的凤眼，因为近视，时常微眯着，这时候会显得他眼角又弯又尖，有点像一个迷人坏角色。
不过大家都知道，肖战只是一个很不会拒绝别人的“好好好”先生而已——“好好先生”已经不太够形容他的好说话了，得要连续叠加三个“好”才可以。
“好好好。”肖战把烟头摁灭，温把手搭在前辈老张肩膀上，“反正我晚上没事，帮你把剩下的图改了，你去过纪念日吧。”
小李眼睛一亮，给肖战又递了一支烟：“阿战，那你下班顺便也帮我打个卡吧，我晚上也约了姑娘。”
“好好好，加油。”肖战接过烟，笑着答应。
办公区的门被打开，风呼呼刮响，打断了谈话。
一个方脸背头男人自内走出来，所有人纷纷掐灭烟头，板正面孔站好：“刘总好！”
刘总也叼了一支烟，扫视一圈职员们，最后把目光落在肖战身上。肖战心领神会地凑上前去给老板点烟，“啪”一声，火点着了，又被风吹灭了。
“我自己来吧。”刘总直接拿过打火机点着，看着肖战，“晚上六点我们和宝升开会，你代表设计的人过来。”
肖战忙不迭点头：“好好好，我要带设计稿过去？”
“带什么稿子，就是喝酒。”刘总自然地把肖战的火机揣进兜里，抽着烟回去了。
见刘总走远，肖战冲拜托自己的同事说：“不好意思啊，我晚上要走了。”
老张悻悻地点烟，嘟哝：“刘总喝酒带个设计干什么。”
小李噗嗤一下笑了：“看他长得帅啊。”
老张终于反应过来，夸张地喷了口烟：“哦！宝升那边的老女人，就喜欢些小奶狗。”
同事们心照不宣地对视，哈哈笑了起来。
肖战在烟雾中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不好意思啊。”
“算了，你和富婆去喝酒吧。”小李暧昧地冲肖战挤眼，“苟富贵，莫相忘。”
同事们嬉笑着相继走进办公区，只剩肖战一个人站在冷风中。
肖战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对面隔了一下便接起。
对面的女声发起三连问：“在抽烟？吃晚饭了么？今晚加班吗？”
肖战神色如常地掐灭烟头：“没抽烟，吃饭了，加班。”
女孩哼了一声：“骗子。”
肖战无奈：“我哪骗你了。”
女孩口若悬河拆穿他：“首先，同事给你烟你哪好意思拒绝？其次，如果晚上加班，肯定又是去饭局，那你肯定不会提前自己吃饭。”
肖战也不气恼，只是夸她：“福尔摩斯。”
这女孩叫郑莎莎，是肖战交往两年的女朋友，女大学生，比他小足足八岁，肤白貌美，前凸后翘。
但肖战喜欢的不是郑莎莎的皮相，而是她那一派天真无邪，尚未走出象牙塔自带的理想主义，好像时刻都在发光发热。然而年轻人善变，光芒不像太阳恒久，顶多算个浴霸，但好歹能为他匀一些温暖。
比如现在，莎莎会跟他撒娇：“他们怎么欺负你啊，老派你去应酬。”
肖战握着手机站在寒风中，突然问：“你知道今天狮子座有流星吗？凌晨三点前后，最大理论流量为每小时15颗。”
郑莎莎噘嘴：“三点你还没回家呢。”
肖战难得露出可惜的表情：“是啊，没法看流星了。”
凌晨，一辆漆黑的劳斯莱斯行驶在夜色中。
刘总烂醉如泥横在后座，肖战坐在驾驶座，瞄了一眼手表：2：59分。
他战重新把目光定向街道，瞳孔却被惊得倏忽放大——马路正中躺着一个人！
他下意识猛踩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呲”响，车内金镶玉的挂件叮当碰撞。
刘总“咣当”一声从后座滚下，迷迷糊糊地大声咒骂：“操他妈的，谁啊！”
肖战连忙下车查看。只见那人趴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肖战吃力地把那人掀过来，看到一张十分年轻的脸，是个约摸二十岁的男孩。紧闭着眼睛，嘴唇死白，蒙灰的脸颊有明显的擦伤。
“喂，醒醒。”肖战用力推了推男孩。
那男孩睫毛翕动着醒来，眼仁直勾勾盯着肖战，竟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他冲肖战威胁地呲牙，咧开嘴时露出上牌两颗虎牙，尖利狭长到不似人类的程度，更像是某些犬科动物。
肖战吓得一把推开他，男孩却猛地朝他扑来，抓准时机在他肩膀上猛地咬下一口！
“靠！”钻心的疼让肖战下意识一脚踹去，正中男孩小腹，他轻得出人意料，竟然被肖战一脚踢开一米来远。
男孩敏捷地向街边撤退，黑瞳森森盯了肖战一瞬，又飞也似地逃跑，身形与黑夜融为一色。
肖战低头看自己的右手。
那男孩的牙齿锐利无比，竟然直直戳破厚实的大衣，生生咬下他肩头一块肉来，那伤口皮肉绽开，温热鲜血直流。
“走不走了！”刘总滑下窗，探出身，涨红了脸朝肖战大吼。
肖战用力压住伤口，强忍疼痛走向驾驶座：“不好意思啊刘总，我来了。”
“滴答”，一滴血打在公寓门口，迅速渗进深色的地毯里。
公寓楼道的声控灯坏了，肖战站在漆黑里摸索着拧开门钥匙。下个瞬间，室内明晃晃的灯光打出来，惨白地笼罩在他惨白的脸上。
客厅的灯大亮，电视正播着偶像剧，郑莎莎躺在沙发上，蜷着身子熟睡着。
肖战无声地阖上门，捂着伤口，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唯恐吵醒了郑莎莎。
他取出茶几下的医药箱，在箱子中翻找着。
突然，肖战感觉一阵干渴，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然而那阵干渴并未因为饮水消除，反而变本加厉，当肖战取出医药箱里的酒精瓶，甚至都想将那里头的液体一饮而尽。
在这股干渴的压迫下，肖战的听觉灵敏至极，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能听到厨房水龙头未拧紧的“滴答声”，能听到下水道“哗哗”的水流声，他甚至能听到楼上邻居冲马桶的声音！
这一切都并未令肖战觉得恶心，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正支配着他的四肢。终于，他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不顾手里的酒精打翻在地，径直踉踉跄跄冲向厨房。
郑莎莎被厨房门“砰！”撞开的声音惊醒，连忙起身，睡眼惺忪地循声跑到厨房去。
只见冰箱门大敞着，地板上积了起码十个空矿泉水瓶，皆被人暴力捏扁。
而她温和稳重的男友，肖战，此时正背对自己站在这堆狼藉中，毫无形象地趴在洗碗池边，仰着脖子直接畅饮着水龙头里的生水。
“哗啦啦——”水龙头哗哗地流淌着，强劲的水柱打在肖战脸上，迸溅的水滴打湿他的衬衫、头发。然而他只是久旱逢甘霖般狂喜地大张着嘴，贪婪地吞着自来水，良久才餍足般地关掉水龙头，悠闲地转过身去。
他的眼睛对上门口目瞪口呆的郑莎莎，漆黑不见底，正闪着银灰的金属色泽。
郑莎莎吓得眼眶微红：“哥哥，你怎么了嘛。”
肖战捋一把濡湿的头发，陡地一下清明过来：“我……我喝多吐了，刚才在漱口。”
“真的么。”郑莎莎怀疑地望进肖战的眼睛，见那抹金属光泽不复存在，才放下心来。
她把目光转向肖战肩头，又吃了一惊：“你这又怎么了？”
“哦，就是路上摔了……”肖战顺着她目光望去，震惊地收了声。
只见先前还在流血的伤口竟全然愈合，肖战肩头的皮肤光洁平整，若不是衣服上被撕咬开的大洞尚存，他几乎要怀疑那个男孩是自己臆想的。
昏暗的浴室，只有一盏小灯闪着淡黄的光。
肖战独自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他面色已恢复正常，一双眼睛仍旧明亮，只是下头坠着两个硕大无朋黑眼圈。
“你是谁？”肖战静静地盯着镜子，和镜像里的自己对视。
肖战拿起洗手台上的剃须刀片，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手指划了一道，鲜红的血液汩汩流淌，流进白色的水池里。
他静静地盯着指腹的伤口，那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肖战笑了笑：“你怕疼，对吗？”
“家里的水闸关了，卫生间的门锁了，只有我知道钥匙在哪里。你不出来的话，我们就一起渴死在这里。”肖战对镜子里的自己说，“怎么样？”
就在此时，肖战感觉自己的喉咙开始震颤，他的声带发出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渴了。”
很意外的，那声音不像是沙哑恐怖的恶霸，反而很年轻，甚至带点奶里奶气的鼻音，像个小弟弟在跟他讨水喝。
肖战无奈：“那也不能喝自来水，里面有细菌。”
那声音结结巴巴重复道：“……细菌？”
肖战给他解释：“细菌就是一种微生物，喝了会拉肚子，烧开才能喝。”
“喝、喝……”那声音无意义地重复着他的话，“我渴了。”
肖战问他：“你只会说这三个字吗？”
肖战又接着问：“你是人类吗？为什么到我身体里来？”
肖战感到声音含糊在自己喉咙间，磕磕巴巴地说：“哥……哥哥，喝水。”
“你叫我哥哥？”肖战震惊，又突然忆起方才郑莎莎叫自己“哥哥”，才大概明白过来——现在自己身体里的确寄居着一个东西，虽然尚且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却有着极强的学习与模仿能力，因此能懂得“喝”的意思，还会跟着郑莎莎叫他“哥哥”。而那句“我渴了”，估计是跟前任宿主学来的。
如此一来，肖战放弃了和这怪东西沟通的意图。
现在不知道对方来意如何、是善是恶，又有着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他打算先使缓兵之计，再想办法把他逼出自己身体里。
于是乎，肖战和气地和身体里的东西商量起来：“我现在给你找水，但是我们说好了，你不能随便控制我，也不能喝自来水，有细菌，生病会痛，懂吗？”
言罢，肖战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这里。”
再指了指手指：“还有这里。”
他跟身体里的人解释：“这两个地方的感觉，就叫痛，懂吗？”
“痛。”那人立刻反应过来，“不喝。”
“乖。”肖战满意地点头，从地毯下翻出卫生间钥匙来，开门出去。
此时的郑莎莎在卧室熟睡，长长的头发散了一枕头。
肖战指了指女孩：“她叫郑莎莎，是我的女朋友，你不能伤害她，懂吗？”
肖战一顿，补充道：“你知道什么是‘女朋友’吗？”
那人对这个问题显然不感兴趣，没耐性起来，不再理肖战了。
不过倒也还算言而有信，秉持着不能乱动肖战身体的规则，只是机械性催促着：“渴了、渴了、渴了……”
喝完水后，肖战撑得肚子胀，便独自走到阳台窗边，扯松领带，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一天忙下来，他终于给自己了一支烟的时间。
吐息之间，火星猩红，肖战隔着烟雾，从23楼楼顶朦朦胧胧地看出去。只见天际浓黑夜色连成一片，人造光源照亮钢铁森林，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肖战下意识看了眼手表，喃喃道：“都四点多了。”
他觉得很可惜，就算三十岁了，他也还是很想看流星雨的。
肖战不是第一次孤身看夜景了，但这次身体里多了个怪东西，他突然觉得自己多了陪伴，破天荒有了搭话的欲望。
于是他望着被摩天大楼圈住的一小块天空，说道：“昨天我看新闻，说今天三点多会有流星雨的。”
身体里的人不说话，似乎没听懂。
“嗖！滑过天空的那种。”肖战把手握成拳头，模拟流星的样子一甩，“小时候听大人说，对着流星许愿就能梦想成真。可我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
忽然间，肖战感觉自己的身体又被人操控，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扭转，下巴也用力抬高。
在严重污染的首都天空，他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仅仅一颗，在漆黑夜幕亮起黯淡的光，倏忽间便一闪而过。
肖战下意识闭上眼，唯恐错失般地念叨些什么。
体内的人问他：“愿望……什么？”
肖战睁开眼：“告诉别人就不灵了。”
体内的人加重语气重复一遍，锲而不舍地问他：“什么愿望？”
肖战望向天空，陷入了回忆。他记得那时的天很高很宽阔，仰躺在湿润青草地，抬头便可见星河万顷，暮色千里，连风都是带香味的。
他静静地微笑着，凤眼眯成一个弯，脸上一派天真，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
随后，他低低地说道：“我的愿望是……四十五岁之前死。”
北京的楼太高，夜又太静，于是此刻万籁俱寂。就算有旁人在场，也只能看到肖战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突然，肖战的右手抬了起来，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上，轻轻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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